周威 曾紹義
摘 要:長篇散文《白馬部落》選擇十七位各具特點和代表性的白馬人進行“聚光”描寫,不僅真實地寫出了他們各自奇特的人生際遇和不同命運,從而繪制成一張“原生態(tài)白馬社會的完整拼圖”,也由此啟示我們:樹立民族意識、強化歷史意識是散文發(fā)展新突破的重要關節(jié)。
關鍵詞:《白馬部落》 民族意識 歷史意識
所謂“民族意識”,即指作家站在全民族(在我國,即中華民族)利益的視角上選材構思、審美創(chuàng)美的自覺意識,是作家創(chuàng)作出有思想高度、情感溫度、感染力度的優(yōu)秀作品的必要前提和根本保證,所以俄羅斯批評家別林斯基這樣斷言:“在任何意義上文學都是民族意識、民族精神的花朵和果實……要使文學表現(xiàn)自己民族的意識,表現(xiàn)它的精神生活,必須使文學和民族的歷史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并且有助于說明那個歷史。”(《別林斯基論文學》)陳霽著《白馬部落》便是以“散文”這一文學形式將白馬藏族的歷史“緊密的聯(lián)系,并且有助于說明那個歷史”的好作品。
具體說來,《白馬部落》主要從以下兩個方面表現(xiàn)民族意識。
一是通過各種代表性人物的經(jīng)歷和命運,既寫出了白馬部落的民族特性,更繪制成白馬社會的歷史長卷。
《白馬部落》一共選取了十七個既為作者熟知又各具色彩的人物:他們當中既有舊社會叱咤風云的一代梟雄,也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倉促上任的文盲干部;有命運多舛的醫(yī)生,也有神秘莫測的巫師;有一鳴驚人的歌舞明星,也有潦倒一生的普通農(nóng)民……但無論何種情形,他們“白馬人”的特性都是十分鮮明的,例如開篇《梟雄已去》通過大番官楊汝(約若)不平凡的一生——被頭人父親并不看好的約若卻“有自己的想法”a,“不怕吃苦”“多見世面”,最終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小伙子”,當上了番官,又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際“跟著王老爺起義”,并參加了川北行署各界人士代表大會,時任川北行署主任的胡耀邦“還親到他所在的小組來,聽他發(fā)言”,后又“親自提著酒瓶過來給他敬酒”,他后來又“很快見到了毛主席”……由此凸現(xiàn)了白馬人“濃重的英雄情結”,因為包括平武縣委副書記尤珠、縣人大副主任其波等人“說起楊汝,就像西藏人說松贊干布,蒙古人說成吉思汗”。又比如在第七章我們在認識《番官之女》波拉的過程中,對白馬人特殊的婚葬習俗也有了深刻認識。白馬雖是一個婚姻超穩(wěn)定的民族,從無“離婚”一說,即使喪偶再婚也不提倡,卻允許“情人”存在。波拉嫁給番官的養(yǎng)子瑪伊爾,是“按白馬傳統(tǒng)”由父母做主,“母親的主導權尤其大”而行事的,這一鐵的事實連白馬人一致信奉的“山神葉西納瑪也無法更改”,但這改變不了波拉心懷意中人的事實,于是有了到她家最多的多納——不僅“波拉與多納的老婆木蘭早已是好朋友”,而且波拉丈夫瑪依爾“似乎并不介意”;再說,兩人的情人關系也“盡人皆知,但沒有人拿這個說事”,連波拉被當作“階級敵人”批斗時“也沒有”。總之,“她在身后留下的是一個永遠美麗的背影,在白馬,幾乎聽不到什么對她的非議”。作者在敘寫這些白馬特有的生活現(xiàn)象時并無獵奇之嫌,而是將它置于廣闊的歷史景深中,合乎情理地揭示其民族特性,即白馬藏族是“自由不羈的民族,從未被孔孟之道、程朱理學束縛。他們沒有三綱五常,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用裹腳布制造三寸金蓮之類的事,更聞所未聞。她們無拘無束,不像漢人那般務虛,死要面子”。這段滿含情感的議論不僅理直氣壯地道出了白馬人的率真與至誠,也揭示了“漢人”封建道學的虛偽和兇惡。
二是真實地展現(xiàn)描寫對象的內心世界,由“小”見“大”地寫出了一種民族精神。
這一點在《歌王歸隱》的感嘆中得到了最集中的體現(xiàn)。白馬人都有歌舞天賦,但像門朝友這樣“創(chuàng)造了白馬歷史”,成為“無可爭議的白馬歌王”,唯此一人,因為他創(chuàng)造了多個第一:第一個參軍并當了文工團演員,第一個被送到音樂學院深造,又第一個成為正規(guī)歌舞團的專業(yè)歌手,還是“第一個定居大中城市的白馬人”。其成長經(jīng)歷也不同凡響。你看他,總是抓住機遇,不斷進取。十二歲時盡管按白馬人定娃娃親的習俗已與九歲的女女訂了婚,但一旦發(fā)現(xiàn)女女和他人相好了,“真的像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樣走在回家路上”,他雖然陷入痛苦,卻毅然“拒絕了女女的懺悔”,決然應征入伍,“撲進了一個與家鄉(xiāng)迥然不同的世界”。一個從大山深處的“小”地方走進祖國海疆的“大”世界,門朝友并未止步,他又以“一身浩然正氣”,“像獵豹一樣迅猛”,當場抓住了正在行竊的小偷,且因“好事不留名是本分”“瞅空子閃人了”。這里,既體現(xiàn)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的高尚品質,也是一個普通“白馬人”見義勇為、不畏邪惡的民族精神的寫照。服役期滿,門朝友回到家鄉(xiāng),依然不斷上進。他不僅當上了文化專干,為到白馬考察、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當過向導和翻譯,由時在白馬采風的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著名作曲家呂驥先生向當?shù)匚幕珠L舉薦,讓他到四川音樂學院深造。門朝友沒有辜負人們的期望,終于成了“無可爭議的白馬歌王”。但是人生并不平坦,門朝友也遇到不少無可奈何的傷心事,但最可貴的是他對待這些傷心事表現(xiàn)出來的善良、寬容與大度。比如,他參軍不久就進了部隊文工團,與團里另一位女演員相愛,但恰遇百萬大裁軍文工團被裁,又因文化程度所限無法投考軍校而提干,他便毅然決定與那位“漂亮得讓他不敢正視”的姑娘分手,說“我不能害你。我回到大山里當我的農(nóng)民,你到部隊幼兒園當你的老師”——“說完,抽回自己的手,扭頭就走。上船,進艙,他一直沒有回頭”……讀到這里,我們不能不為之動容,同時也從門朝友那極痛苦而又明大義的內心深處分明窺見了他一個“白馬人”——也是一個大寫的“人”的高貴品格。連他到了綿陽歌舞團后與妻子離婚也都表現(xiàn)了這樣的品格。分手時他“主動把房子留給前妻”,算是對前妻“最后一次呵護”不說,最重要的是造成離婚悲劇的根本原因并非他們自身出了問題,而是歌舞團里沒有人圍繞他的民族背景和個人天賦去重視他培養(yǎng)他,“一會兒讓他唱帕瓦羅蒂,一會兒又讓他唱蔣大為、唱李雙江”,他無法發(fā)揮自己的才能而“被邊緣化”了,更可惡的是在一次演出中某領導為了臨時“救場”讓他對口型假唱,結果因后臺音響出錯事情敗露,造成了惡劣影響,于是“在與領導大吵一架之后,門朝友主動要求去當了司機”。妻子燕飛是同團一名歌手,他們曾多次合唱《纖夫的愛》,兩人的婚姻原本是“天造地設的絕配”,如今卻是“燕飛當紅,門朝友落魄”,再加上其他因素,分手似乎不可避免。不過,從這里我們再次看到的是這位“白馬人”的寬厚善良,寧愿委屈自己,不愿別人受損傷??傊?,門朝友不愧是“白馬藏”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精神品格也都是我們整個中華民族所推崇的。
文學要表現(xiàn)民族意識,既然如前引別林斯基所說,“必須使文學和民族的歷史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并且有助于說明那個歷史”,更何況要為一個民族“立傳”,增強作家的歷史意識自不待言了,這就要求作家要盡最大努力做到“文學”和“歷史”的“緊密聯(lián)系”,在不損害歷史真實面貌的前提下用生動的文學形象去“說明那個歷史”。雖然這并非易事,但“必須”做到,好在我們中國史學有個好傳統(tǒng),常常通過歷史人物的敘寫來表達作者對歷史人物的評判和對歷史事件的認識,被魯迅先生稱頌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便是這樣的范本,它既為中國歷史的“二十四史”之一,又是中國文學的經(jīng)典之一?!栋遵R部落》正是采用《史記》的紀傳體寫法,在作者已出版以“事件”為主的《白馬紀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的基礎上,選出代表性人物寫成“列傳”,將它們“組合在一本書里,就是一張原生態(tài)白馬社會的完整拼圖”,也可以說是一部白馬社會的變遷史,是白馬藏族有史以來的第一部“人物志”“社會史”。
《白馬部落》的這一貢獻關鍵在于它對歷史的尊重,亦即對歷史真實的細心發(fā)掘和生動表現(xiàn)。
由于作家在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白馬時,看到了這“現(xiàn)實版的世外桃源”,聽到了“那調子蒼涼悲愴,幾乎讓我落淚”的歌兒,就“喜歡上了這個民族”,更由于在“掛職”三年中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白馬,并在老朋友的幫助下按圖索驥地深入一戶戶白馬人家進行采訪,還由于在以前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作家已經(jīng)注意到歷史意識的表現(xiàn),即如有的學者評價《詩意的行走》所說的那樣:“作家那顆深切關懷民族歷史進程、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和國家的發(fā)展態(tài)勢的詩意魂靈不僅凸顯出來,也傳遞出作家的歷史感和歷史意識”b,這也就保證了作家在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深深感到一個個人物“隨時活躍在我心中,像是些候場的演員,激情充沛,躍躍欲試”,使得“我……不能不繼續(xù)往白馬的深處走”。這樣一來,作家所追求的“還原真相,尤其是追求本質的真實”,便在“所有的故事都來自第一手采訪”的真實感受中得以實現(xiàn)。換言之,歷史意識在散文文體特別是傳記散文中的表現(xiàn)其關鍵就是“真實”,散文原本就是“真”的藝術,真人真事真景真物,還有真情實感、真知灼見等等,“萬古長青,只有一真耳”(方東樹《昭昧詹言》引)。所以已故著名作家周立波先生在《散文特寫選(1959—1961)·序言》中說:“散文特寫決不能仰仗虛構……散文家們要依靠旅行訪問,調查研究來積累豐富的素材;要把事件的經(jīng)過、人物的真容、場地的實景審查清楚了,然后才提筆伸紙?!?/p>
《白馬部落》正是這樣做的,所以讀來特別真實感人。上文已經(jīng)列舉過“白馬歌王”門朝友,我們再來看看作家是怎樣用一連串的細節(jié)寫出與門朝友同時退伍的“帥哥”格珠如何“出入江湖”、大起大落的故事吧:“格珠比門朝友更剽悍,更硬朗,更英俊挺拔”,父親又是藏區(qū)派出所的所長,“家境和門第也無與倫比”,但回鄉(xiāng)后兩人的命運迥然不同。他先是做麝香生意,后又承包供銷社,供銷社成了他的搖錢樹,卻因私賣熊貓皮被判處無期徒刑。這時候,“格珠覺得青必須重建自己的生活”,提出與妻子青離婚——“雖然青淚流滿面,以妻子的柔情,古代貞節(jié)牌坊一樣堅硬的態(tài)度和決心拒絕,依然無法改變格珠的決定”;這時候,“青抱起四歲的兒子達嘎,說即使離婚了,我的心還是在你那里,我等你回家”——但是,“別做夢了,你還是重新開始吧。格珠表情冰冷,眼睛一閉如同鍘刀落下,與過去一刀兩斷”……通過這些細節(jié)的發(fā)掘和描寫,我們既看到了這對夫妻的“一刀兩斷”特殊恩愛之情,也再次看到了白馬人的真與純。這種真誠與純正不只從格珠落難時表現(xiàn)出來,也從格珠出獄之后的幾個細節(jié)更加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他和青的兒子從上海醫(yī)大畢業(yè)后已在省醫(yī)院工作,結婚時作為父母他們雙雙出席,而且“春風滿面,舉杯豪飲”——“他們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慢慢地,有些迷蒙,有些錯位,他們進入了另一種角色,仿佛結婚的不是兒子,而是他們自己”。而且“青說,我準備這就回去和成離婚,我要回來”,“兒子兒媳還有親戚朋友,他們都希望我們破鏡重圓”,不料這時“格珠手上的酒杯突然滑落。他驀然清醒,一揚手,啪的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青的臉上”——“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能拆散別人的家庭,我不能不仁不義!”你看,格珠是以這種出人意料的特殊方式表達自己的真愛之情與仁義之心,看似舉動粗野,實則情深義重,因為“他很難不想起青。這一輩子,給他幫助最多的是青,距他心靈最近的是青。沒有她,自己可能早已死了,或者徹底墮落了”……但義大于情,一句“我不能不仁不義”使格珠頓時頂天立地起來,看看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不仁不義的人和事,我們怎能不對這位白馬漢子肅然起敬。這就是細節(jié)的藝術魅力,特別是寫人物的散文,精彩細節(jié)的發(fā)掘與筆墨到位的描寫則是所寫人物能向讀者“撲面而來”、感人至深的不二法門。
a 陳霽:《白馬部落》,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頁。本文引文除已注明者外,其余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b 任秀容、曉原:《徜徉于大地的心靈悸動——陳霽散文論》,曾紹義主編《中國散文百家譚》(續(xù)編),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39頁。
作 者: 周威,土家族,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曾紹義,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