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傅斯稜致胡適五通信札考釋為中心"/>
董 敏
(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廣東深圳 518060)
傅斯稜1922年致胡適的一通信札收錄在《胡適往來書信選》中,除此信外,傅斯稜尚有四通信札被埋沒在胡適秘藏書信內。從新文化運動轉變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1922年來看,五通信札的書寫,顯然具有重要史料價值及特殊的歷史意義,無疑是進一步完善20世紀20年代文學史的重要史料。
論文選擇傅斯稜致胡適的五通信札為研究對象,試圖探究信札背后豐富的史料價值:一是呈現文史現象——20年代胡適傅斯稜新詩觀念的變化及分歧,以新文化同人與新青年知識分子的不同視角呈現新詩境遇;二是考量新文學分化前后的新詩在青年群體中的接受和發(fā)展,為20年代文學史發(fā)展脈絡提供完善性補充;三是挖掘文史現象背后所涉及的新詩現代性過渡問題。論文圍繞五通信札研究,以傅斯稜為考察視角,從《努力周報》切入,排序梳理五通信件,并回歸到歷史語境,結合相關文學爭論及文學事件,深入研討20世紀20年代白話新詩的過渡性危機及現代性轉變,力圖補充還原早期新詩發(fā)展狀況,進而完善文學史敘述。
《胡適往來書信選》中收錄的傅斯稜寫給胡適的信札,時間不明,這也是傅斯稜唯一一通收錄在胡適相關書信集里的信札,可見其重要性。此信談及胡傅二人學術交流情況,關涉《努力周報》辦報精神與新文學發(fā)展境況。除這通時間不確的信件以外,傅斯稜致胡適的信件還有另外四通,輯錄為“傅斯稜信札五通”。
因五通信札時間、排版混亂,有必要對其加以梳理:第一通信5月17日,年份不明。據傅斯稜信“你的《嘗試集》此地沒有賣的”,查胡適《嘗試集》,于1920年3月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信中又稱“昨天我見《時事新報》上登著你同胡寄塵假名士駁辯你的新詩一段”,胡寄塵此文當指《〈嘗試集〉正繆》,意為胡適改新詩,于1920年5月16日登于《時事新報》“通訊”一欄,所以此信寫于1920年。按時間順序,此應為五通信的第二通,傅斯稜于信中對胡適與胡寄塵新詩爭論褒貶分明。除此之外,信中提到,“月前曾給你兩封信”,表明在5月之前,傅斯稜曾寄給胡適兩通信,而剩余四通信中所收錄的寫于5月之前的信只有第二通,落款為4月8日,其余三通皆寫于5月之后。該信函封郵戳為民國“九年”,故寫于1920年無誤,為最早的一通。5月前的“兩封信”在此輯錄中只見這一封。由此可判斷,傅斯稜致胡適的書信不止所收錄的這五通,尚有其他書信流散。此信篇幅浩大,前半部分殘缺,因是傅斯稜病中所寫,標點及錯字漏字頗多,所談及的重要內容有四點:(1)對新詩的肯定及否定;(2)對新詩改良辦法的建議;(3)為新詩確立名目;(4)創(chuàng)立《民治報》以求為新文化助力。第三通信則收錄在《胡適往來書信集》中,時間未知,但根據信札內容來看,此信應為最后一通。傅斯稜此時正在北平平民中學教授“國文”,信中曾提到“決計在北京消夏”,表明此信寫于平民中學放假之際,后又提到“第六期《努力》報精神充足”,“《努力》報好幾期未曾拜讀”,可知此信寫于《努力周報》第六期之后,查《努力周報》刊本,第六期出版時間為1922年6月11日,可推測寫信時間在1922年6月11日到7月之間,此信呈現出胡適在《努力周報》時期與青年人的思想交流,涉及《努力周報》的辦報精神以及新詩嘗試,其中,對辦報精神的不同理解是二人思想觀念上的一次重要交鋒,同時隱現胡適新文學行動變化。第四通信寫于5月11日,涉及胡適“努力詩”與《哲學史》,信中提到“及至梁任公先生在北大批評你的《哲學史》,那時我當親自去聽了兩天”,此演講為梁啟超應北京大學哲學社邀請,于1922年3月4日在三院大禮堂所作,題為《評胡適之〈哲學史大綱〉》,由此可確定此信寫于1922年,實為第三通。傅斯稜于此信中對胡適的學問提出質疑,并大膽指出其壞處,可見傅斯稜膽大直率的個性。第五通信則寫于5月17日,信中傅斯稜提到“有朋友請我到平民中學擔任功課”“日內即移住該校”。據查,北平平民中學乃陳垣于1921年9月21日創(chuàng)辦,可知此信應寫于1922年,實為第四通。根據信中提到的“剛把給你的那封信寫好”,可知1922年5月17日傅斯稜致胡適書信不止一通,此輯錄則未見此信被收錄。傅斯稜在此信中請求胡適經濟援助,可見二人交往趣事及胡適平易親近,好施援手的處事風格。(下述內容中所涉及的信件順序將以時間排序后的信件為主)。
五通信集中寫于1920年4、5月及1922年5、6月,中間兩年時間未見二人通信,但傅斯稜于第一通信中提及其自辦《民治報》,并說“你若肯給我?guī)灼恼碌堑?,我好隨著你們的路走走”,可知傅斯稜一直在關注胡適思想動向,而第三通信為傅斯稜到京后所寫,此前二人已有過會晤交談。可以看出,1920年至1922年期間,胡傅的交往并未中斷,而保持相對緊密的聯系,且在1922年進一步加深,已從治學交往深化至生活交往。二人在這一階段的交往無疑具有特殊意義,此階段正值文學史、社會史關鍵期,處于兩大社會事件——新文化運動分化與各方社會力量醞釀重組期。這一時期舉國高談政治,各黨派高舉各自“主義”旗幟,在各方陣地謀求群體力量的社會重組。從1917年初《新青年》編輯部遷到北京,到1922年5月,胡適聯名蔡元培、王寵惠、羅文干等16位文學界、政論界名流發(fā)表《我們的政治主張》,新文化運動統一戰(zhàn)線最終分裂,走向主義與自由的分化。陳獨秀順時應勢,以《新青年》為陣地,吸收傳播馬克思主義,以政治救亡取代文學啟蒙,為民族自由獨立而選擇走向“主義”,做有“主義”的政治革命、文學革命。孤立無援的胡適在新輿論界的壓抑下,不得不另起爐灶“談政治”,于1922年5月7日創(chuàng)辦《努力周報》,以“自由民主”旗號改良政治、文學,堅持為自由而不談“主義”。此番境遇下,陳獨秀將《新青年》的重心從文化領域轉移到社會領域,依照馬克思主義,將《新青年》的受眾從青年知識分子群體擴大到社會勞動群體,其性質和受眾已然發(fā)生轉變,主要任務也從發(fā)展新文學轉變?yōu)榉沼谡味窢?。與陳獨秀等人分道揚鑣的胡適則搖擺于“政論”與“啟蒙”之間,顯然在“歧路”前猶疑不定。民主改良的旗幟使他與提倡馬克思主義革命的新興共產黨敵對,也導致他與提倡三民主義的國民黨向背,最終倒向軍閥統治。胡適此時三面受夾,處處“向壁”。“談政治”的形勢已不明朗,政治籠罩下的“新文學”發(fā)展更加舉步維艱。大批青年知識分子作為新文化運動的追隨與實踐者,對新文學發(fā)展的態(tài)度也因《新青年》同人的分化而轉變。美國學者莫里斯曾言:“聚集在《新青年》周圍的知識分子的重要性是難以估計的,他們的著作鑄成了一代年輕學生的信仰?!盵1]17-18領袖的分路及信仰的分化,意味著發(fā)展新文學事業(yè)的信念削弱,于新文學影響之下成長起來的青年知識分子在這一轉變過程中,如何定義和發(fā)展新文學變得尤為重要。
多重文學及社會背景下,傅斯稜頻繁致信胡適,體現出青年求學者對新文學的一腔熱忱,更隱含青年知識分子的文學選擇。五通信札大致呈現二人論學交流過程,傅斯稜對胡適持崇敬又批評的態(tài)度,信中贊賞處懇切有力,批評處更是大膽直率。除《努力周報》的精神問題外,信中多次提及新詩爭論和新詩理論等問題,還原了當時新詩發(fā)展的尷尬處境,客觀呈現出傅斯稜的新詩態(tài)度。
從胡適現存日記和信札來看,胡適對五通信的回信尚未可知,二人唯一的交集是在《努力周報》第四期。傅斯稜、王伯秋對《努力周報》的辦報精神提出質疑和批評,胡適對此做過公開回復。以《努力周報》為時間節(jié)點,可將信札分為二人論學交流的前后兩個階段,《努力周報》交集大致呈現胡適、傅斯稜二人此時期的文政觀,為二人兩年間的論學分歧提供了轉變線索。傅斯稜在去信中直言:新聞學、宗教史、紅樓夢考證等文章屬于“無用的文藝”,胡適在《努力周報》第二期的回復中稱“論政”只是《努力周報》的一個方向,他所希望的是“討論活的問題,提倡活的思想,介紹活的文學”。而在第五通信中,傅斯稜再次對《努力周報》上的非論證性內容表明態(tài)度“第六期《努力周報》精神是十分的充足”, 可見他認為第六期以前的《努力周報》精神都是不夠充足的??v觀前六期《努力周報》,刊登了四篇“非論政性文章”,即《基督教在歐洲歷史上的位置》《跋〈紅樓夢考證〉》《近六十年美國新聞紙的走向》《石川啄木的歌》(《努力歌》雖是啟蒙性文學作品,但作為發(fā)刊詞,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故不計入)。從前六期的“非論政性”部分,可以看出《努力周報》在文學藝術、學術思想、時事研究等方面的布局,后期《努力周報》則越發(fā)注重新詩文、新小說和外國文藝的譯介及“國故整理”。二人論爭中,出于對《努力周報》純潔性的捍衛(wèi),傅斯稜顯然將文政分離,而對于剝離政治的文藝,傅斯稜也與胡適的觀念不同,認為文藝分“有用”和“無用”兩種。他在《努力周報》和信札里沒有批評的《石川啄木的歌》就表明了他的文學態(tài)度,言外之意即是新文學為“有用的藝術”。
傅斯稜對新文學的贊賞和支持程度,大致可從五通信的內容中看出,在新文學尤其是新詩發(fā)展部分,傅斯稜付諸了大量筆墨:從信札數量上看,五通信中有四通涉及新詩,占據整個通信的百分之八十;從信札內容上看,從作詩請教到參與新詩論爭,再到任教宣傳新文學,傅斯稜都表現出極大熱情,極力追隨胡適發(fā)展新文學的腳步。而此階段的胡適提倡文政結合,“不得不談政治”的同時,也須“兼顧文學思想”。并且,胡適此時所謂的文學思想很大程度上指國故整理、考證,由其在此階段的主要心力便可看出——從胡適1922年5月的日記來看,一月間除政論內容外,有關文學的文章大致有:《跋紅樓夢考證》(一)(二)、《新儒教的成立》、《三國演義》(序)、《考近世哲學》、《中國究竟進步了沒有?》、《中國詩中的社會問題詩》等[2]551-602。文章內容均是“國故整理”之類,呈現回歸傳統、疏離新文學的跡象,這恰恰與傅斯稜的期望相反。
由二人在《努力周報》前后的通信,可以看出傅斯稜在此期間對新文學的困惑和堅持,而他對新文學的持續(xù)熱情和不懈嘗試,也體現出胡適作為學界領袖和精神導師的影響力,他在第三通信中夸贊道“你的學問真令我拜倒,因為我于近人的學問,除長素、太炎而外就是你胡先生了”,可見傅斯稜對胡適及其新文學抱有極大的崇敬。而在1922年這個復雜的時間節(jié)點,新文學領袖——胡適顯然步履沉重,如前文所言,胡適的文學視域回歸至傳統,極少投諸新文學。
新詩理論方面,進一步實踐其1919年提出的“詩體大解放”是胡適此時的首要任務?!霸婓w解放”論,即把從前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打破,不落舊詩詞窠臼,追求自然流露“詩思”。“解放”一詞只針對“詩體”,是對文言、格律等詩體的批判,力求推動詩體的現代轉型①。事實上,“詩體”轉型是尋求“白話”社會價值的手段,即實現現代化的思想啟蒙。胡適將白話詩置于文學革命的構建框架中,試圖以文學推動社會風俗、文化、制度、以及民眾心理、觀念乃至精神的整體變革。在尋求啟蒙的要求下,胡適進一步提倡“詩的具體性”“說理性”,認為“凡是好詩,都是具體的;越偏向具體的,越有詩意詩味”[3]。注重具體的物象和描寫,并要求在具體的做法中傳達出先進的啟蒙思想和人生哲理,這就構成詩歌“在具體中說理”的特點。朱自清評論這一時期的新詩時就曾指出:“‘說理’是這時期詩的一大特色?!贝朔N詩歌觀念影響下,20年代初期新詩呈現出“直白”“具體”“說理”的特點,缺少特定美學內涵。換句話說,胡適重“白話”而不重“詩”,重“表達”而不重“興味”。1922年《嘗試集》增訂四版進行的增刪和修改,就是最好的印證。在這次修訂中,胡適將《新婚雜詩》五首刪去四首,剝奪其作為新詩嘗試之作的合法性,最大原因即在于詩中充斥文言詞匯和舊詩詞意味(附錄于《去國集》中的詩亦是如此),力求脫去舊詩詞外殼。胡適后來坦言“我當時的答案還不敢想到白話中去,我只敢說‘不避文的文字’而已”[4]199,可見他認為詩體解放的程度還不夠徹底,以純粹白話做詩是眼下最重要的文學任務。胡適“只破不立”的極端行為,致使詩歌形式矯枉過正,給新詩內部埋下巨大隱患——缺乏審美意義,陷入粗制濫造的淺陋漩渦。對此,后起的“人生派”“浪漫派”“新月詩派”等新興詩歌流派以新詩反撥姿態(tài)進入全新的新詩嘗試。
文學創(chuàng)作上,胡適同樣精力不足??v觀1922年,5月以前胡適依舊投身于文學革命運動,即有意地主張白話文學,通過撰寫《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文學革命運動》《祝白話晚報》《嘗試集四版自序》等理論文章,竭力為白話擴張影響力。在此期間,胡適真正意義上的一次“文學行動”是寫于4月的《小詩》,他在4月10日日記中寫道:“近來‘小詩’之體,確有大好處。報上登的,雖有太濫的,但確有好的。啟明譯的這些詩,真可愛。我六年前在赫真江樓上,曾有一句詩‘高楓葉細當花看’,我硬把他湊成一首七絕。當日若用‘小詩’體,便不須那樣苦湊了。今天在旅館里,一時高興,把這句詩做成一首‘小詩’?!盵2]613之后的半年多時間里,伴隨《努力周報》創(chuàng)辦,胡適僅有帶政治色彩的《后努力歌》,為汪靜之《蕙的風》所做的序文、短詩《有感》及一篇有關北京平民歌謠的《北京的平民文學》,胡適對新文學的推動力度顯然下降??梢姡浴秶L試集》后,胡適發(fā)展新文學的行動力大打折扣,一方面是因為“一些不相干的事”,魯迅就敏感地覺察到了這一點,勸告胡適多做一些文章,胡適在1922年3月4日的日記中對這一“勸誡”有所記錄:“豫才深感現在創(chuàng)作的人太少,勸我多做文章。我沒有文學的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學行動。近幾年太忙了,往往把很多文學的行動錯過了,很是可惜,將來必要在這方面努一點力,不要把自己的事業(yè)丟了替人家做不相干的事。”[2]569另一方面,正如胡適在3月10日所做的《〈嘗試集〉四版自序》中所說:“我自己正在愁我的解放不徹底”, 縱使“眼里看著一班天足的女孩子們跳上跳下,心里好不妒羨! ”但“纏過腳的婦人永遠不能恢復她的天然腳了?!盵5]可見,胡適此時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陷入困境。事實證明,《努力周報》創(chuàng)辦后,胡適的大量精力用于“論政”性文章和“國故整理”等學術性考證,偶然的“文學行動”已很難見到。
盡管胡適自身少有“文學行動”,新文學發(fā)展力度大減,《努力周報》的文學方向也出現回溯傾向,但他對少年詩人新詩創(chuàng)作的密切關注和號召卻有增無減,依舊在新詩發(fā)展過程中發(fā)揮著強大的號召力和影響力。傅斯稜就是應召而來的青年知識分子,二人在新詩思想觀念上既有契合也有分歧。從《努力周報》前的兩通書信來看,傅斯稜主要談及胡適新詩改良,對其“詩體大解放”大為贊許,認為這一理論能使新詩脫去模型的專制,正如胡適所說“新文學的語言是白話的,新文學的文體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②。二人在打破詩形枷鎖方面達成一致。此外,對于胡適在《談新詩》中指出的白話做詩要“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②即“有什么話說什么話”的做詩原則,傅斯稜也持肯定態(tài)度,認為“能在白話詩中說出自己的意思來,這是一大進步的嘗試”。
以上傅斯稜所贊成兩項,均為胡適在詩形上的變革:“白話”對舊詩詞的突破,打破格律體對現代思想和意識的束縛。對于古代詩歌的歌行體、民歌體以及白話詩歌傳統,胡適并未否定其合理性,而是持繼承和發(fā)揚態(tài)度,發(fā)掘傳統詩詞中有利的白話資源。1922年6月11日的日記中,胡適就大為贊賞清代詩人濮文昶,認為他在《金陵詞鈔》卷七中的九十九首詞“幾乎沒有一首不好”,并評價說“他的好詞都是白話的”,甚至感慨“我?guī)缀蹂e過了一個大詞家”[2]697-698。發(fā)掘資源的同時,雖少有精力,胡適還是對新詩體進行了嘗試。1922年9月20日,胡適根據北京平民歌謠作有《北京的平民文學》一文,此前還有《后努力歌》《雙十節(jié)的鬼歌》等歌謠體文章。對于古代白話詩歌傳統之于新詩的可取之處,傅斯稜在信札中也給出大量的看法,攫取的詩歌資源上至唐代柳宗元,下至清代鄭子尹。對于宋元明詩遭到否定、清詩卻毀譽參半的狀況,傅斯稜極為不滿,認為“這都是不確當的批評,是門戶的私見”。因此,他一反時人的看法,尤推宋代詩人梅圣俞。在第一通信中他提到“梅圣俞的詩是言志的,專說自己的意思”,如他所說,“能在白話中專說自己的意思,是一大進步的嘗試”,盡管梅圣俞未用白話,但從專說自己的意思這一點上,傅斯稜認為梅圣俞已“開詩界之新紀元”,進而將獲取白話詩資源的深度推深至宋代。顯然,傅斯稜將“白話”與舊詩詞中的“言志”關聯在一起,不僅關注到詩的形式,也強調了詩的內容。
從傅斯稜在白話詩歌傳統中攫取的資源類型來看,與其說傅斯稜贊成白話新詩,不如說他贊成自由詩,“自由”一詞有限定修飾,不是作為“白話詩”的別稱而出現的。首先,做自由詩需要形式自由,因而傅斯稜對胡適所提倡的“詩體大解放”頗有好感,贊成打破格律束縛,用白話作詩。在白話詩歌傳統中,傅斯稜認為“樸實”特征可視作“詩體解放”的表現。因此,他認可柳宗元詩“樸淡”的特點,認為這可以作為解放詩體的研究材料。其次,非有意為之,真情至理自然流露。換句話說,傅斯稜的新詩觀念包含兩層,胡適的“詩體大解放”,即白話為第一層,是對詩歌形式的要求;他批評新詩“無興味”,即缺少韻味和情趣,可見詩意為其新詩觀念第二層,針對詩歌內容和精神。因此,傅斯稜新詩觀念可概括為“自由”與“達意”兩個方面。新詩“自由”方面,傅斯稜十分不滿沈己庵、陳三立、朱古微等人找僻典堆生字的做法,因而對不避俗字、不用典的白話新詩的出現十分歡喜。同時,他又對上海一班打著“白話”旗幟作舊詩的人頗為不滿,不留情面指責道“近日滬上一班假時流”,“真稱得起白話詩文中的大罪人”,“簡直拿白話來做成駢體文了”。在“達意”方面,不僅要“達”出“意”,還需“達”得好。對于前者,傅斯稜注重言志抒情,詩歌資源上溯至宋代梅圣俞、陳后山,認為梅詩專說自己的意思,陳詩含真情至理亦即可??;至于后者,體現在傅斯稜對毀譽參半的清代詩人的看法上。這一時期文學界對清代詩人鄭子尹、莫子偲二人的態(tài)度是抑前者而揚后者,認為前者詩文生澀,后者才是一流人物。對此,傅斯稜卻認為“鄭之生澀是不錯的,但莫子偲實不可與鄭子尹同日而論”,并借莫子偲《述別》等詩來論證其“獨到之處能把瑣碎的事情寫在”,“目難說之言現于紙上旁人便不能得之”,即莫子偲寫實獨到而抒情言志方面卻難以做到質樸易懂,鄭子尹雖生澀,卻能達其意。這一點倒與“學衡文人”胡先骕達成一致,胡先骕推鄭珍為清代第一流詩人,并在其《讀鄭子尹巢經巢詩集》中說:“鄭珍卓然大家,為有清一代冠冕?!盵6]114
傅斯稜的新詩觀念中,“達意”是新詩的關鍵特征,這一觀念進而解釋了他在胡適與胡寄塵詩歌爭論中所持的立場。此次詩歌爭論事件,指的是胡懷琛(胡寄塵)對胡適白話新詩的批評與討論。胡懷琛作為鴛蝴派舊式文人,自封其《大江集》為“模范的新派詩”,于1920年5月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嘗試集〉正繆》,對胡適《嘗試集》中新詩用字進行批評和修改③,引起胡適等人不滿,進而引發(fā)論戰(zhàn),論爭持續(xù)到1922年尚未平息,魯迅在1922年10月9日《晨報副刊》上發(fā)表《兒歌的反動》一文時,就再次對胡懷琛做法表示不滿,認為“胡先生夙善改削”[7]390。傅斯稜極為關注胡適,因而對此次爭論也予以了即時關注,在胡寄塵文章發(fā)表次日便專門致信胡適,明確表達對胡寄塵修改新詩的批駁態(tài)度,原話是“昨天我見《時事新報》上登著你同胡寄塵假名士辯駁你的新詩,他把你詩中的兩個苦字,改作惱字,把次字改作度字,雖然是改得小巧,但是把你詩的原意與精神都失掉了”,這首新詩指的是胡適《嘗試集》里附錄的一首小詩《生查子·也想不相思》,原詩句為“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幾次細思量,情愿相思苦”。胡寄塵基于古體詩的平仄和押韻,將詩中二字進行修改。傅斯稜認為,胡寄塵改詞之舉把胡適“詩的原意和精神都失掉了”,并勸胡適不要理他,甚至憤慨道“胡寄塵在舊詩中,本是西昆一派,最賤的東西,我向來是看不起他的”。傅斯稜發(fā)出如此激烈的說辭,既是出于對胡適的維護和擁戴,又是對“達意”原則的堅持。胡寄塵改后的詩句以“詩形”限制了“詩意”,這與他所持的“自由”“達意”相背離?;凇斑_意”的兩個方面,傅斯稜也批評胡適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努力詩》“風味不及《老鴉》《新婚雜詩》的詩好”。《新婚雜詩》中有很多文言詞匯和舊詩詞意味,是胡適從傳統詞曲中汲取資源而做的白話詞調詩,為“不避文言”的嘗試之作。換句話說,這組詩是胡適走向白話新詩的過渡之作。由于這種非白似白的“過渡性”,胡適在1922年10月增訂《嘗試集》四版時,將《新婚雜詩》五首刪去了四首,而在傅斯稜眼中,這些帶有曲詞韻味的詩比起《努力詩》這種純白話新詩,更具有詩的美感。一方面是因為《努力詩》在藝術手法上沒有傳統曲詞的詞調、韻律,另一方面,《努力詩》作為《努力周報》發(fā)刊詞,是胡適一行人“努力做政治”的宣言,濃厚政治色彩在一開始就限制了詩歌本身的藝術創(chuàng)造。傅斯稜肯定詩中的“意”,說“這首詩里頭感慨卻是非常的沉痛”,同時又直接點出其“風味”不足的缺陷。
從1920年兩通書信來看,傅斯稜“自由達意”的詩歌理念之于新文學發(fā)展問題具有前瞻性,明顯窺見胡適新詩觀念中矯枉過正的問題。他在去信中敏銳指出“白話的鋪張”導致意淺而辭繁,并從詩歌理念出發(fā),批評“新詩的興味比元朝的戲曲興味也趕不上”,進而發(fā)出“算不算詩”的疑問。傅斯稜對新詩的這兩項批駁,與成仿吾、梁實秋等人不謀而合,均認為白話詩處于重“白話”而輕“詩”的失衡狀態(tài)。成仿吾把白話詩比作“遍地生了野草”的“可悲的王宮”,梁實秋則認為白話詩“放走了詩魂”,使詩歌創(chuàng)作本末倒置。
傅斯稜對于新詩眼下存在的問題給予了強烈關注,即使是在病中也不忘致信胡適,提出解決新詩問題的三項“下手的辦法”:首先,“寫實與自由的感觸使言短而意備,使人望而能生興趣及何種的感動”。強調寫自由詩的同時也要注重寫實,“自由的感觸”與胡適“有什么說什么”一致,“寫實”則與“言志”相關,強調實實在在的感觸,是對白話新詩內容的要求。其次,避免“白話的鋪張”,“凡說一事一物總須要設身處地,不可說一句謊話及鋪張的派頭”。詩作為高度集中地概括、反映社會生活,表達主體思想感情和想象的文體,要求語言精練且形象性強,確保真實性與凝練性。白話鋪張減弱了詩歌精煉程度,偏于口語的俗話表達破壞了詩歌的形象性,錢仲聯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詩詞集〉導言》就指出:新詩“盡量用鋪張排比、以文為詩的手法使現實得到沒遮攔的描寫?!盵8]521再次,修正“白話做詩”的最大弊病,即內容流于膚淺、平俗,采“征古證今”法,從傳統詩詞中汲取有利資源,同時追隨時代和潮流意識,加以融合,初學則須“有材料之引助,最好是由毛詩兩漢三國魏晉南北朝及元朝的曲詞,然仍必要多讀中西書籍,多受點社會上的刺激才能滿充其材料”。以上辦法可以看出,對于新詩內容的書寫,傅斯稜持中庸態(tài)度:對內在古代傳統詩歌中汲取資源,不徹底推翻傳統,對外立足于當下社會和外國文學,并不完全倒戈白話。
除以上辦法外,傅斯稜尤其提出“給白話詩文立一個正確的名詞”。他認為,“白話”二字稱呼新詩文并不恰當,從性質上來看,“白話”針對“文言”提出,“文”為飾辭,“白話”為直接質物的代辭,含蓄修飾和直白坦誠僅是二者形式的區(qū)別;從歷史上來看,由于歷來文為正統,若以與“文”相對的“白話”來稱呼“新詩文”,則置白話文白話詩于“非正統”地位;除此之外,二者詞性搭配不合理,“文”為飾詞,即形容詞,“白話”為代詞,“白話+文”也即“代詞+形容詞”,在文法上無法成立。因而,傅斯稜得出結論:“白話”加之于“文”或“詩”,無論于何方面皆講不下去,進而要求胡適等人為新詩文謀求一個新名目。
關切新詩改良辦法的同時,傅斯稜還關注新詩試驗及論爭。1922年傅斯稜已從河南來到北平,與胡適的交往更加頻繁,其新文學創(chuàng)作由理論走上實踐,《努力周報》后就有兩次通信談到其新詩嘗試。在第三通信中提到“奈訪你一次并寄給你我?guī)啄昵暗呐f作一首”,胡適對此詩多有指責之處,批為無病呻吟,傅斯稜信中甚是不滿地說“詩雖在你的排斥之列,但不能即斥之為老病而吟的,誰知你竟沒復我一字,我也就不好再去高攀你了”。盡管被批評后心有不甘,傅斯稜依舊無法抑制文學沖動,在“隨便做了幾首新詩”后忍不住再次向胡適討教,但又自知其在新詩嘗試過程中放不開手腳,找不到感覺,“越往里頭求是越求不出滋味來”,因而抱怨道“我做新詩老鬧不到好上,未免有令我知難而退的光景”,隨后在第五通信中卻又再次寄上小詩,祈胡適改正后登之《努力周報》,此番前后矛盾反復的心理表現出傅斯稜對胡適的敬畏及對新文學的難以割舍。
值得注意的是,在到京之前,傅斯稜的新文學發(fā)展實踐已經展開。在第二通致信中,傅斯稜談到其在河南自費創(chuàng)辦的《民治報》,宗旨就在于提倡新文化,促進民智民德,為胡適等人的新文化及學說盡一片心。除此之外,傅斯稜還提到“你的《嘗試集》此地沒有賣的”,說明此時的河南尚且是新文化荒涼之地,地域的差異導致新文化傳播并不均衡,新文學的革新運動并未達成,河南新文化發(fā)展狀況可見一斑。此番辦報之舉,無疑對開河南地方新文學風氣大有裨益,傅斯稜由此以“走在新文學接受前列的領路人”身份進入文學視野,其新詩觀念和個人試驗因此具有特殊意義——呈現20年代新文學發(fā)展概況的另一維度。
從《努力周報》前后書信的書寫來看,傅斯稜新詩創(chuàng)作逐漸從理論走上實踐,不斷試驗以求靠攏新文學,其早期新詩理論及對新詩弊病的窺見具有明顯前瞻意義。新詩發(fā)展在20世紀初期已不再糾結于白話合法性的確立,而陷入矯枉過正所產生的內部危機。自1922年起,詩壇進入以《嘗試集》和《女神》為代表的分化階段,對早期新詩的批駁愈演愈烈,此時傅斯稜對新詩缺點的敏銳覺察正與后來掀起的“詩的改造”運動相呼應。聞一多在批評《冬夜》時稱其“讀起來總是淡而寡味, 而且有時野俗得不堪”[9]77,這與傅斯稜所說的“無興味”如出一轍。聞一多認為,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在于缺乏想象,“詞句短簡無以載濃麗繁密而且具體的意象”[9]69,傅斯稜則將之歸于“白話的鋪張”,歸根到底,都是白話的使用不當。
白話使用不當導致白話趨“散”,這一創(chuàng)作趨勢很大程度上緣于胡適“詩體大解放”主張,滕固對此認為“散文詩的起源,一面是詩體的解放,一面起源于很精悍的小品文”,“在詩體大解放”主張下提出的做詩辦法——“做詩如作文”致使整個20年代詩文不分,“白話詩”實際上滑向了“散文詩”,即詩文“串義”而生的一種新詩形式。20年代是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高潮時期,各大報刊積極扶持散文詩創(chuàng)作。同時,詩界針對“散文詩”合法性問題展開了討論。討論以鄭振鐸、滕固二人在《時事新報·文學旬刊》發(fā)表的《論散文詩》為標志,滕固認為“散文詩是詩中的一體,有獨立的藝術的存在,也無可疑”④;鄭振鐸在《論散文詩》中稱“散文詩現在的根基,已經是很穩(wěn)固的了”,“許多散文詩家的作品已經把‘無韻則非詩’的信條打得粉碎了”⑤;王平陵也認為“所以韻文詩而進為散文詩,是詩體的解放,也就是詩學的進化”⑥。散文詩一時風靡詩壇,許多無名詩人通過寫散文詩順利走上新詩壇,跨入“新人物”行列。
1922年下半年,幾乎在胡適創(chuàng)辦《努力周報》的同時,以散文詩為主要詩體的白話新詩內部危機隱現,白話詩開始走向衰微。胡適“做詩如作文”原則下的“白話”濫用,是這一危機出現的重要因素。強調口語白話排列成長短詩行,致使新詩自由成章而無格律,以白話代替文言做詩意味著摒棄文言所包含的平仄、押韻、聲律等音節(jié)美學特征,即意味著與傳統詩歌根本性美學標志的決裂,散文詩的出現便是這一決裂的具體表現⑦。穆木天在1926年1月4日致郭沫若的信中,稱胡適為中國新詩運動最大的罪人,認為胡適“給散文的思想穿上了韻文的衣裳”⑧模糊了詩與散文的邊界,結果產出了“散文詩”這一不倫不類的東西。
散文詩之所以招致這樣的批評,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散漫”的藝術特點,偏重“散文”的文性,忽略“詩”的詩性。古人言“炊而為文,釀而為詩”。詩之所以成詩,在于其凝練性,這也是“文”與“詩”在語言形式精煉程度上的分界。這一缺點與傅斯稜所說的“白話鋪張”本質上達成一致。從具體的語言形式上看,“散漫”拋棄了詩的音節(jié)、韻腳、排列等詩性特征,從表達手法上看,由于“具體性”“說理性”占主導,抒情的詩性特征讓位于散文強烈的指稱功能,致使內容過于直白,說理空乏,缺少想象和跳躍。傅斯稜在質疑《努力周報》辦報精神時就指出“空泛的說理”這一弊病,雖是從“談政治”角度提出,但也可窺見胡適在尋求現代化啟蒙的改良進程中,從政治到文藝,“說理性”占據的重要地位⑨。
最早開始意識到新詩偏于“散漫”的人當屬俞平伯,他在1918年10月16日給《新青年》記者的信中就指出:“詩尤與文不同,在文可以直說者,詩必當曲繪,文可以繁說者,詩只可簡括?!雹庠凇吧⑽脑姟贝缶謩菹?,俞平伯秉持這樣的新詩觀念,1922年3月出版其第一部新詩集《冬夜》,給趨“散”的白話詩一記棒喝。此時胡適力求詩體徹底破冰進而達到徹底的“啟蒙”,明顯還未跟上新詩自身發(fā)展的腳步,他認為新詩解放的程度還不夠徹底,稱俞平伯及康白情對無韻詩的提倡有不小功勞,但仍受舊詩的影響,詩中“舊詩詞的鬼影仍舊時時出現”。但從1922年3月15日的日記來看,胡適已經隱約覺察到自身對新詩潛在變化的理解不足。他在日記中說道:“他(俞平伯)的詩很不好懂,也許是他太琢煉的原故,也許是因為我們不能細心體會的原故?!盵2]583聞一多、朱自清對俞平伯的態(tài)度卻與胡適截然相反。聞一多雖批評《冬夜》內容上“情感薄弱、想象膚淺”,讀起來“寡淡”,但卻對詩歌格律給予肯定,認為詩中凝練、綿密、婉細的音節(jié)特色,雖蛻變自舊詩詞,但也是俞平伯對新詩的一大貢獻,朱自清在《序》中也肯定了詩中的音律、風格及情感。
對于新詩開創(chuàng)之初語言“強行斷裂”的做法,俞平伯十分焦慮,警示道:“中國歷來的大毛病,我們總要‘矯枉過正’?!笔聦嵶C明,俞平伯的看法很有見地。自 1924年起,俞平伯、郭沫若等人開始探索新詩格律,在詩體、韻腳、音節(jié)方面力求新詩自由創(chuàng)造,一直到20年代中期之后,針對散文詩藝術手法及表達方式上出現的問題,新月詩派、象征詩派才正式開始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對新詩詩形的定義和邊界進行重新詮釋,使新詩由散文化、自由化轉向規(guī)范化。
新月詩派反對濫情主義和散文化傾向,從格調、韻腳、音尺等聽覺領域、“節(jié)的勻稱”與“句的均齊” 等視覺層面及節(jié)奏單元排列等方面,對新詩格律化進行探索。幾乎同時,胡適等人驚覺“談政治”到了“止壁”的地步,轉而把《努力周報》的天平偏向“啟蒙”。胡適文學行動的轉變伴隨《努力周報》精神變化,傅斯稜在此前致信胡適談及辦報問題時,就已發(fā)現胡適文學思想回歸傳統而輕新文學的傾向,胡適顯然早期還未覺察到這一點,但從后期《努力周報》的轉向來看,胡適明顯重回傅斯稜所期望的道路。早在《努力周報》第21期,胡適刊載汪靜之《〈蕙的風〉序》之始,其內容轉變傾向就已經顯露,也就在此時,新月派主力——徐志摩在《努力周報》的出現頻率驟升,這一文學現象并非偶然。從徐志摩在這一時期發(fā)表于《努力周報》上的詩作來看,自1922年12月17日起,先后發(fā)表《歸國雜題》兩首、《希望的埋葬》《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悲思》《灰色的人生》等10首新詩,這些詩是徐志摩可見的最早新詩,歸國后的徐志摩正是借《努力周報》進入公眾讀者視野。這些詩作為徐志摩早期稚嫩新詩嘗試,已經具有現代新詩探索的影子,如未被收錄進詩集的《歸國雜題》,不僅用白話突破了詩體束縛,其寫景生動,畫意盎然,已經具有現代新詩探索所追求的“圖畫美”。而《希望的埋葬》一詩中,感情純真高潔,詩情詩意兼?zhèn)?,已經脫離散文詩的“說理性”特征。茅盾在《徐志摩論》中評價其詩“圓熟的外形,配著淡到幾乎沒有的內容”,可見在徐志摩手中,詩的說理性已經被純真的情感所替代,詩歌朝著現代詩性的方向發(fā)展。對于徐志摩的出現,胡適十分欣喜,稱贊徐志摩把白話詩解放了,贊嘆“志摩尋著了自己了!”顯然,胡適認為徐志摩此時的幾首白話詩一定程度上已經符合其白話詩理想,因而他懇切地希望徐志摩在詩體大解放方面做一員先鋒大將。然而,沒有受過“舊詩詞”毒害的徐志摩,本就是個“天足少女”,所寫的新詩并不是從舊詩詞枷鎖里解放出來的白話詩,而是實實在在的現代新詩體嘗試,沒有所謂“解放詩體”一說。
物質過程表示做某件事的過程,它一般由動作動詞體現,包括發(fā)出動作的“動作者”和動作“目標”。心理過程表示的是“情感”、“認知”、和“感覺”這類非動作過程,表明人內心世界的發(fā)展變化。關系過程指的是一個物體(如人、物、情形、事件等)與另一個物體的關系。言語過程表示人們通過講話交流信息的過程。行為過程表示人們生理活動的過程,如笑、哭、做夢、呼吸、嘆息等。存在過程指某物或某人的存在情況,一般只有動作的參與者而沒有動作目標。
胡適對徐志摩、胡思永等詩人的發(fā)掘并非偶然,《努力周報》后期大力推崇新詩與徐志摩的頻繁出現是同步進行的,胡適猶疑于“論政”與“啟蒙”之間,個人節(jié)奏與新詩自覺轉變的步伐存在斷裂,因而在推動新詩發(fā)展的過程中呈現出遲疑、滯后和緩慢的行動特點??梢哉f,胡適與徐志摩,一個走在了白話詩的結尾,一個走在了現代新詩的開頭。跟隨胡適軌跡前進的傅斯稜在這過渡時期顯然也力不從心,從新詩創(chuàng)作鬧不到好處,到推動新詩發(fā)展的地域限制,傅斯稜的“上新”之路曲折不平。但與胡適不同,傅斯稜作為一代青年知識分子,對新詩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具有特殊覺察力和敏銳感知力,他對胡適新詩改良的不同理解及對新詩發(fā)展的堅持恰恰印證了這一點,而比起社會境遇優(yōu)越,受過西洋文學熏陶的徐志摩,傅斯稜又更像是“纏了足的婦人”,不如徐志摩的現代性徹底。
之后的現代新詩邁過白話新詩這一臺階,徐志摩、聞一多等人意識到新詩除自由體以外還有格律體發(fā)展空間,因而著手現代新詩格律探索。聞一多在1926年5月《詩的格律》中提出新詩的“三美”主張——“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而在次年春天,胡適就轉投到“新月派”陣地,開始以“本質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謹嚴”一反自己“做詩如作文”的理論命題;與“新月詩派”齊頭并進的“象征詩派”則以李金發(fā)、穆木天等人為代表,在藝術表現上引入法國“象征主義”,力求糾正新詩形式散漫、藝術粗糙的缺陷。1926年3月,穆木天、王獨清分別發(fā)表《譚詩》《再譚詩》,提出純詩論、朦朧說、契合論,構建現代新詩藝術表現的宮殿,新詩發(fā)展由此進入新紀元。
《努力周報》時期“文政”交雜的特點促使胡適搖擺于“論政”與“啟蒙”之間,前期專談政治的主張耗費其大量心力,加之涉獵紅學、考據學,因而較少詩作,其文學思想逐漸回歸傳統,新文學發(fā)展心力衰頹。傅斯稜在《努力周報》前后的致信對于新文學問題及胡適思想觀念變化顯然具有前瞻意義。
五通信件內容大致可以看出傅斯稜對胡適新詩觀念的追隨,二人均在新詩發(fā)展的過渡時期遇到瓶頸,胡適稱自己像一個“纏了足的婦人”,傅斯稜則感慨“作新詩常鬧不到好上”。由于青年知識分子對新詩現代性的敏銳覺察,傅斯稜與胡適對新詩觀念分歧也逐步呈現出來,信中傅斯稜迫切建議整改新詩,給出“寫實與自由結合”“真實與凝練”“征古證今”“重立名目”四項主張,幾項辦法中不乏先見之明,與后來梁實秋、聞一多等人對新詩弊病的改造遙相呼應,而后趨“散”的白話新詩,也證實了傅斯稜對新詩批評的合理性和先知性。白話的極端倡導,致使新詩滑向散漫的“散文詩”,詩界對此展開了“詩的改造”,開始解決白話新詩矯枉過正的問題,先后有“新月詩派”“象征詩派”“小詩派”等詩歌流派,對新詩形式、藝術手法及情感內容展開探索,為新詩的現代化打下基礎。
傅斯稜在20年代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他與胡適的交流歷來并不為人所重視,對于傅斯稜此人,學界也很難查到其蹤跡,只是把他作為《努力周報》反對聲音的代表之一,寥寥幾筆帶過。20年代的胡適則飽受爭議和質疑,政治上飽受唾罵,文學上亦反應滯后。事實上,胡適與傅斯稜被忽略的信札往來背后,隱含著20年代特殊的政治、文學現象。作為一代青年知識分子代表及地方新文學領路人的傅斯稜,其新詩觀念為20年代新文學發(fā)展狀況提供了另一個考察維度,他與胡適的新詩分歧是文學史上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因此,將目光投置到20年代,以不同的歷史角度重新審視《努力周報》時期的胡適及青年群體的新詩觀念,是我們無法回避的一個文學史現象。除此之外,還有更多尚未發(fā)現的文學現象等待研究者發(fā)掘或者重新論定,正如胡適所說:“還他一個本來面目,還他一個真價值?!?/p>
注釋:
① 1898年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中正式提出“詩歌革命”,舊體詩步入現代轉型,1918年以后,胡適等提出“詩體解放”論,才開始自覺地推動傳統詩體轉型。
② 胡適:《談新詩——八年來一件大事》,《新青年》第2卷第5號(1917年1月1日)。
③ 胡懷琛致張靜廬信中曾說:“(《嘗試集》)如存在自己家里,不拿出初版再版的印刷傳布,我當然不要管這閑事;他現在拿出來印刷傳布,而且誘惑他人上當,我為著詩的前途,不得不改。”
④ 滕固:《論散文詩》,《時事新報·文學旬刊》1922年第27期(1922年2月1日)。
⑤ 鄭振鐸:《論散文詩》,《時事新報·文學旬刊》1922年第24期(1922年1月1日)。
⑥ 王平陵:《讀了〈論散文詩〉以后》,《時事新報·文學旬刊》1922年第25期(1922年1月11日)。
⑦ 聞一多在《〈冬夜〉評論》中對胡適嘗試集再版批評道:“胡適之先生自序再版《嘗試集》,因為他的詩中詞曲的音節(jié)進而為‘純粹的’自由詩的音節(jié),很自鳴得意,其實是很可笑的事情”。“所謂‘自然的音節(jié)’最多不過是散文的音節(jié),散文的音節(jié)當然沒有詩的音節(jié)那樣完美?!?/p>
⑧ 穆木天:《譚詩——寄沫若的一封信》,《創(chuàng)造月刊》第1卷第1期(1926年10月5日)。
⑨ 胡適新詩的“說理性”早已顯現,其1916年所寫的白話詩《孔丘》收錄為《嘗試集》第一篇,被后起的新詩人批評,反撥者稱其“以哲理入詩”,認為“這詩可以不作”,此類詩文應屬“讀書雜志”類,稱不上“詩”。
⑩ 俞平伯:《白話詩的三大條件》,《新青年》第6卷第3號(1919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