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機會參加嚴老師的活動,我感到非常高興。前面孫玉石老師提到了,嚴老師發(fā)表的學術(shù)成果不是特別多的,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我們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基礎(chǔ)性建設(shè)和文學史研究、編寫以及學生培養(yǎng)這些方面,我覺得這個概括非常精確,我個人的體會也是如此。
時間過得非常快。三十一年之前的春天,我從北大畢業(yè),秋天我就跟嚴家炎老師攻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碩士學位。雖說過去三十多年了,卻還像去年或者前年發(fā)生的事情一樣。當時,我辦完報到手續(xù)打算拜見老師。剛出五院,就碰到了嚴老師。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因為我們本科的時候嚴老師沒有給我們上過現(xiàn)代文學的基礎(chǔ)課。當時嚴老師剛剛虛歲五十,是知天命之年。印象當中老師很高,不茍言笑,穿著一件發(fā)白的藍灰色中山裝,這個我記得非常清楚,而且還覺得當時嚴老師比實際年齡要大一些。我的這個感覺好像還有一定的普遍性。我曾經(jīng)聽到樊駿老師說起,有一次和嚴老師一起坐公交車,別人給嚴老師讓座,不給他讓,實際上樊駿老師比嚴老師歲數(shù)還要大一些。不過我覺得比較神奇的就是這以后三十年當中,好像嚴老師并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變得更老。以前七八年或者五六年見一次嚴老師,總覺得他還是老樣子。一直到現(xiàn)在,特別最近幾年,甚至覺得他的氣色更加潤澤。如果說他越活越年輕,恐怕有一點溢美之嫌。但是,在我心目當中的嚴老師一直是五十歲的人,像他的文字,永遠是中年般的渾厚和深沉。
我跟著嚴老師讀研究生有兩年半的時間。我現(xiàn)在印象比較深的是第一個學期,也就是從1982年9月到1983年1月。嚴老師當時給我們開了一門小課,講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每周兩個課時,地點就在五院的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雖然是小課,但是嚴老師準備了密密麻麻的講稿,還有一摞一摞的參考書。我們一下子就感受到當年朱自清先生給王瑤和季鎮(zhèn)淮兩位先生講課的風采。當時差不多是六七人吧,我們四個“嚴家軍”,加上兩位當代文學的學兄,五院的這個課堂有一種古老而又幽深的詩意。
剛才各位老師都談到了,嚴老師確實是人如其名,儼然是中文系學風和教風的形象代表。我們在學校學習的時候流傳一個著名答問,問你們老師要求嚴不嚴?同學就回答說,嚴啊,嚴加嚴。做了嚴老師的學生以后,我對于他的“嚴”就有了更加真切的感受。我覺得他的“嚴”首先是源于他的勤勉。我讀書的時候,嚴老師要求我們每學期要寫兩篇讀書報告。我在準備第一篇讀書報告的時候,不知道怎么突發(fā)奇想,一定要引魯迅先生的一句話“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我胡亂翻書,卻怎么也找不到出處在哪里。于是我冒冒失失跑去問嚴老師,嚴老師對我突然襲擊式的造訪并不在意,好像預(yù)先知道我要問這個問題,脫口就說:“這段話出自《這也是生活……》,是吧?《且介亭雜文末編》里的?!闭f著就順手從書架上把《魯迅全集》這一冊抽出來,第6卷,1981年版的,當時剛剛初版不久,然后叮囑我把這段話抄下來。
另外,嚴老師的“嚴”也體現(xiàn)在他驚人的洞徹和敏銳上。記得有一次和我們約談讀書報告的時候,他突然問我們同學,就是現(xiàn)在在美國的孟悅,說:“孟悅,你沒讀過高中吧?”孟悅就說:“是是,我沒讀過?!币驗槊蠍偝踔挟厴I(yè)之后就效力于北京青年女排。當時我們其他幾個人也有點心虛,我們作為老知青,實際上也有幾個沒讀過,至少沒讀完過高中。我至今也不知道嚴老師是如何從研究生階段的讀書報告當中,看出我們基礎(chǔ)教育的缺失。總之,我覺得很驚人。
不過,像剛才凌宇老師說的那樣,嚴老師的“嚴”更多的還是一種特別的溫情,一種嚴謹。嚴老師每次給我們發(fā)回來的讀書報告,大都改得滿紙通紅。有一次他突然跑到勺園找到我,說我這篇報告寫得還不錯,只是其中有幾句話寫得不妥當,可以稍加刪改,并且說打算推薦發(fā)表,問我有什么意見。我感到喜出望外,當然沒什么意見。這篇讀書報告后來發(fā)表了,題目是《聞一多的<死水>和<莊子>研究》,也成為我研究生學習階段發(fā)表的第一篇學術(shù)論文。后來學位論文開題的時候,我多次向嚴老師求教,嚴老師從我一團亂麻似的想法當中梳理出比較清晰的線索。當時他談到這個問題,說我實際上是有兩個題目可以寫。一個是新詩繪畫方面的研究,還有一個就是現(xiàn)實主義新詩研究。嚴老師認為這兩個題目的討論空間都很大,以后可以繼續(xù)做下去。接著,嚴老師又給我做了一個非常認真周密的指導(dǎo),認為現(xiàn)實主義新詩這個題目以我當時的準備恐怕難以駕馭,而新詩繪畫的題目,由于和我本科畢業(yè)的論文一脈相承,資料線索、理論背景都比較熟悉,可能比較容易上手。經(jīng)過嚴老師這樣點撥,論文果然寫得比較順手。所以在同門的師兄弟當中,我也是首先完成學位論文的撰寫和答辯的。等到我學位論文定稿的時候,嚴老師并沒有放松對我論文的要求。那個時候的論文都是手寫的,沒有打印的條件。嚴老師在我的手寫稿上發(fā)現(xiàn)我有些字寫得有問題,比如“末”和“未”兩個字寫得很相似,于是干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修改過來。那個時候論文只能復(fù)印五六份,呈送給參加論文的答辯老師。他說外審專家如果看到這些問題,人家會認為你的基本功不扎實,你不能以你是手寫的為借口。這樣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嚴老師都想到了。
后來離開了北大,每年只要有機會到北京來,總還是要想方設(shè)法去看嚴老師。最近一次見到嚴老師是2010年。秋冬之際,北大中文系百年系慶期間,大概是11月26號,嚴老師做了一次專題學術(shù)報告。那個時候看到嚴老師也是精神矍鑠,思想清晰活躍。差不多兩個小時,嚴老師都沒有倦意。當天下午是孫玉石老師的文集首發(fā)座談會,嚴老師本來打算是留下來參加的,但是老師們包括孫老師本人都認為他不宜過勞。下午座談會上,張恩和老師講到一件趣事。他說幾天以前,嚴老師給他打電話,說恩和兄,當年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當中,創(chuàng)造社這部分是你自己寫的吧?又問張恩和老師說,其中創(chuàng)造社圖書的書目,你是一本一本找到以后實錄的呢,還是根據(jù)創(chuàng)造社的廣告寫的?恩和老師當時就蒙了,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這個是四五十年以前的事情,恩和老師說我怎么能一下說清楚呢?所以只好以外交辭令來應(yīng)對,說對不起,無可奉告。最后,張恩和老師還開玩笑說,你看跟嚴家炎老師是不太好打交道的。我覺得這是同時代人眼中的嚴老師。嚴老師時時銘記,心中只有學術(shù)。如果借用方錫德老師的話來說,他是為學術(shù)而生存。學術(shù)是他生命的大部分甚至是絕大部分;而對于我們這樣一些為生存而學術(shù)的人來說,學術(shù)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這三十年,我一直沒有忘記嚴老師的教誨,甚至可以說,正是嚴老師當年的這樣一些教誨,使得我們在這三十年當中過得既緊張又充實。我也經(jīng)常捫心自問,就是我能不能像嚴老師對待我這樣來對待我的學生?非常慚愧,我可能做不到,但是我想,我會努力像嚴老師那樣去做。
(江錫銓,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著有《中匡現(xiàn)實主義新詩藝術(shù)散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