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橋咯。
天上眾,云中看,魂無驚,魄無驚,心肝定,定心肝。
抬棺的,吹吶的,帶孝的兒孫,送行的飛鳥,紅的是 布,白的是麻。鄉(xiāng)間小道,曲曲折折,疙疙瘩瘩,跛了腳的,蟻似的小人兒,披一場雨也淅瀝, 是煙,是塵。
漫漫路慢慢行,橋頭橋尾且停步。
“過橋咯?!?/p>
山頭水尾,路頭路尾,田頭田尾,園頭園尾,厝前后 壁,埕頭埕尾,廳頭廳尾,房前房后,不收別人魂、不收別人魄。
稻田里的泥鰍神,通揚河里的魚神蝦神蟹神,村頭 土地,屋里灶王,容我鄉(xiāng)音破落,也扯開嗓子喊一喊。
“如鏡吶,過橋咯”
且慢,且慢,一生的路,泥合水,水合泥,容我五步 一停,十步一跪,把膝蓋折斷,容僵的骨,凝著的水,容水的姐妹,容我容他容她,雙眼紅腫,淚 隕如雨,泣不成聲。
無青驚無膽嚇,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 狗、豬,不收別人魂、不收別人魄。
如鏡吶,過橋咯——
煙雨中也難分辨,是誰凄頭苦面,在破了相的村野 蛇行,紅的似梅,白的像米,一粒粒一顆顆。
是誰的名字?如鏡如鏡,這鏡子,可照誰身?
且跟著走一程,送這棺材靈柩,灰天飄雨,鏡中人 喊,墻里人探,要把家家戶戶喊透,名與字,來的張燈結彩,去也鑼鼓喧囂。
如鏡吶,過橋咯——過橋咯
一橋一劫,步步難行,你可走好,跟著喊橋的兒孫, 莫駐莫停,莫回莫望,莫做了秋霧冬霜,那回不去的幽魂。
如鏡如鏡,我也隨你,再走走這條田頭老路,墳挨 著墳,人擠著人,如今這引江河水,黑了的血,病變的身,如你如我。
如鏡吶,過橋咯————
兒子橋,孫子橋,房宅橋,病痛橋,記憶橋,生橋死 橋煙雨橋,木橋,磚橋水泥橋,如鏡吶,你與我,誰與誰,過橋咯————
過了橋,飲一口酒,你也是我,我也是他,他也是眾 人紛紛,皆過橋也過橋也————
雪
下雪了。玻璃上披一層渾濁的熱氣,談話已進入 尾聲。
酒飲著飲著,忽然感到屋子隱秘的一顫,抬頭,雪 就這么落下來。
下雪了。不知從哪一瞬開始,一片追趕另一片,凄 惶又盛大。
那飄搖之態(tài)毫無保留,得意繾綣,一瞬間點燃土地 的欣喜。
究竟是哪一刻呢?言辭的哪一刻?酒的哪一刻?它 開始說話。
下雪了。雪按住詞語上的噪音,大部分工作已經完 成,只剩下性感的等待,等說盡的事物重新開口。
交談從外部進入內部,我們于瞬間就完成了節(jié)奏 的轉換:酒點燃身體火焰,融化知覺與溫度,眼耳鼻喉都在皮膚上發(fā)夢啊。而詞語用寂靜說 著話,耳鬢廝磨,白頭到老。
下雪了。我們廣大的內部空曠又孤絕,面對面坐 著,一動不動,只有眼睛在白色的時刻中奔跑,無邊。
白色的眼睛,從死事中睜開的眼睛,更新的眼睛, 在嶄新的形象之間奔波。
下雪了。眼睛的雪,嘴的雪,瓷器冷光的雪,松木火 焰的雪,一個人的雪,一切的雪。
下雪了,雪從土地落向夜空,從一個人落向夜中的 他人,從一個時刻落向眾多的時刻。
下雪了,你下著雪。
下,雪,了。
作者簡介:張何之,筆名草魚,1988年生于江蘇常熟,虞山派古琴傳人,現(xiàn)居巴黎。法國高等社科院在讀博士。詩作見《詩刊》《詩歌報月刊》,藝術品策展人,著有評論集《靈魂的骨骼》,詩集《位置的國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