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險些夠著的夢
直到多年以后,面對書架上永遠讀不完的書,我仍然清晰地記得父親帶我和我的兩個弟弟去西昌師專圖書館看書的那個遙遠而近切的下午。
這事得從自然環(huán)境、家庭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說起,說來話長,但再長也有個頭。故鄉(xiāng)大中壩夾在兩條南北走向的大山中間,一條公路,一條鐵路,北通成都,南達昆明。我的父母均為農(nóng)民,在他們的四個兒子中,我是老大。我爺爺是舊時的讀書人,吟詩作對、卜卦擇吉,樣樣精通;還寫一手非常雋秀的毛筆字。在我沒出生的時候,他老人家曾放出豪言:“待我的孫子能握筆,我要手把手教他練毛筆字。”爺爺奶奶的“富農(nóng)”身份,帶給他的是一場接一場的批斗。到我真正蹦跶到這世界,他老人家已陷于批斗的泥淖中,哪還有心思教我學啥。從三歲開始,我就開始在收過莊稼的土地上,替家里看雞群或者鴨群。每一群都有四五十只。這些雞和鴨讓我較早地學會數(shù)數(shù)字。長輩對我的期望,是長大以后給生產(chǎn)隊做會計。而我的期望是做個電影放映員,一輩子有看不完的電影。
發(fā)蒙入學后,我們每天上半天到學校,下半天替家里做事,打豬草或者放牛。農(nóng)忙時節(jié),我們可連續(xù)多日在家?guī)兔Γ蠋煵粫煿治覀儭4竺竟?jié),學校還要統(tǒng)一放農(nóng)忙假,一放就是一兩個星期。那時候,鄉(xiāng)村孩子上小學的目的,基本上是為了掃盲,將來進城能分清楚男廁所女廁所。不管學校老師還是我父母,對我是否用心學習,是從來不過問的。
我自幼喜歡語言類的東西,剛識字,便喜歡賣弄,誰家門上貼了對聯(lián),再忙都要停一停,扯開嗓子把兩副對聯(lián)讀完,連橫批都讀了,才肯離去。接著就能夠看連環(huán)畫了。我看的第一本連環(huán)畫說的是東北哪個旮旯里一個知青為保護一根可能被山洪沖走的電線桿而犧牲生命的故事。那本連環(huán)畫的圖片畫得特別好,但讀完這個故事,我坐在我家大門口的大青石上愣了半天。我覺得這個故事編得不好。那時候電線桿都是木頭的。東北那地方,找一百萬棵能做電桿的樹,比找一個人容易。
我們弟兄四個,大的三個間隔正好兩歲,都喜歡讀書。我的父親常常四處為我們找書讀。他找到的書千奇百怪,比如《梨樹嫁接技術(shù)》《赤腳醫(yī)生手冊》《高山馬鈴薯栽培》之類,有一次找到一本《男性結(jié)扎注意事項》,我爹仔細翻看了一下,沒有拿給我們看,他不給我們看我們卻尤其想看,翻箱倒柜找不到,不敢問他。這本書至今沒有看到,算是下落不明。我的兩個弟弟不識字的時候,我讀給他們聽;他倆識字以后,我讀完,再讓他們讀。到我讀四年級的時候,有消息說,念初中不再看家庭成分,不需要到生產(chǎn)隊長那里蓋章了。為證實這則消息,我父親放下手中的活兒,花了半天工夫到大隊部詢問。得到可靠消息,我父親高興得幾夜睡不著,他培養(yǎng)我們讀書的熱情高漲。我們讀書也是從那時候才開始認真起來,外觀上看起來仍然吊兒郎當,實則暗地里有所期待。
很快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那年秋天,我們家除了廚房和床鋪,所有地面上都堆滿金燦燦的稻谷,年底我爹還多出600多元鈔票。這是破天荒的事情。在這之前,每年到了六七月份,家家都缺糧斷炊,年底能從生產(chǎn)隊分得幾十元辛苦錢,就算一家四五口人沒白替生產(chǎn)隊賣了一年命。
有了錢,我爹不再打算讓我做會計,再說生產(chǎn)隊也散伙了。雖然讀了書以后做什么他也說不好,但我爹希望我們能讀更多的書。我很喜歡讀書,上小學一年級就能讀《赤腳醫(yī)生手冊》,到我念四年級的時候,整個村子能搜羅到的書都被我讀完了。集鎮(zhèn)上供銷社里有幾本書,都是讀過的。我爹常常為找不到可供我們閱讀的書籍苦惱不已。也不知受誰點撥還是他自己突發(fā)奇想,有一天,我爹帶我和我兩個同樣上小學的弟弟進城,到西昌師專找書看。
一大早上,太陽還在東邊山背后磨洋工,我爹站在屋檐底下,喊了一聲,兒子們,跟我上西昌師??磿?!
聽說有書看,我和二弟放下手中的彈弓,三弟也從屋子里跑出來。三雙眼睛閃爍著快樂的火苗,望著爹。我們早就聽說,西昌師專圖書館的書多得看不完。村子里這樣罵那些想看書想瘋了的人:“有本事你上西昌師專看書去呀!”
我爹那時候快四十歲,長年的辛勞讓他看上去像個小老頭,他眼睛里也閃爍著快樂的火苗,沖著我們仨像偉人那樣一揮手說,走。
于是,在安寧河谷清晨透亮的陽光底下,絆落一路田埂上的晨露,父子四人像一隊咬著尾巴搬家的鼴鼠,從安寧河的河灘心走到黃聯(lián)關(guān)渡口過渡船,趕一個小時一班的班車進城。那一年我快上五年級,老二快上三年級,老三正好讀一年級。
班車在那時候自然是比愛爾蘭的戈多還難等的。本來就不寬暢的公路上,半天才有一輛包括羊角叉拖拉機在內(nèi)的車開過去,更多的時候?qū)儆诤庸群剖庨L風,卷起枯草和樹葉,從眼前轉(zhuǎn)眼吹到遠方。第一輛班車在我們前面停靠,下來了四五個背背簍的人,車子太擠了,剛才擠變形的人扭了一陣身子,終于恢復(fù)了人的形狀,被擠扁的背簍,無論如何哄,如何拍,都無法復(fù)原,只配做柴燒了。我爹心痛我們,不敢讓我們上車。我心想,等下一班也許不會那么擠。又等了一個多小時,太陽升起老高,才見一輛班車喘著粗氣開到跟前來。這次沒有下車的,售票員直接就不開門,車已經(jīng)擠得打不開門了。我們只得繼續(xù)等車。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對于上西昌師專圖書館看書這樁隆重的事情,我們父子四人顯得多么草率。爹穿著他平時勞動的衣服,兩個褲腳挽得一高一矮,從頭到腳到處沾滿了泥漿。我們弟兄仨穿著平時讀書的衣服,漿洗得雖干凈,但畢竟舊了,三弟的袖子被樹枝丫掛出長長的口子,一片布在風中飄蕩。多年以后,這個場景反復(fù)在我夢中出現(xiàn),不同的是,我們父子四人穿著一色的新衣服,氣氛隆重熱烈,跟過年一樣。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第三輛班車開到跟前,毫無懸念,仍然擠得前胸貼后背。我爹和我們弟兄仨都覺得不能再等下一班了,哪一班都是一樣的擁擠,再等只怕今天什么車也坐不上。那時候班車什么都敢裝,車廂里雞鴨魚兔同歡、人與豬羊共樂。乘客吵吵鬧鬧,吐口水、抽香煙、給孩子喂奶。路面坑洼不平,班車搖搖晃晃,車身從上到下,似乎每一個零件都在叮鈴咣啷地響。各種聲音和氣味混合在一道,人的肺和胃都要遭受嚴重挑戰(zhàn)。一路上都有人暈車,最直接的表現(xiàn)是嘔吐。各家早上的食物毫無遮攔地暴露在車廂里,經(jīng)過胃液攪拌,氣味刺鼻,讓人難以忍受??墒且幌氲絻蓚€小時以后,我們就能在西昌師專的圖書館做一回閱讀的君王,擁擠、吵鬧、惡臭都算不得一回事兒。該從哪一本書看起呢?《水滸》就不看了,我暗暗下定決心,從《紅樓夢》《三國演義》開始,今天至少要讀五本書,才對得起這一路的不堪。
汽車走走停停,一路北行。下了缸窯大坡,前面是波光粼粼的邛海。班車又往前開了一陣,我們終于到達了西昌師專門口。走出汽車的那一刻,清新芬芳的空氣和透亮的陽光讓我一陣眩暈,經(jīng)歷了一路的污濁,這時候我真感覺,空氣是甜的,陽光是在微笑的。我爹和幾個弟弟跟我的感覺差不多,四個人蹲在馬路邊喘了一陣氣,翻白的眼睛終于恢復(fù)原狀,臉上麻木的表情終于復(fù)蘇,大腦重新正常運轉(zhuǎn)。
太陽已經(jīng)架到了頭頂上,正午時分。我爹從挎包里摸出了幾塊自家做的麥面餅子,分給我們當午飯。三弟咬了一口餅,表示吃不下,對爹說,我想喝水。二弟和我也有同樣的想法,非常強烈,嘴巴里藏著一片沙漠。我爹的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運動幾次,他也想喝水。
我爹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邛海。我心想,只怕他要領(lǐng)我們?nèi)ズ融龊5乃?。野水生水以前是不讓我們喝的,這時候卻可以救命。
我爹畢竟比我們見識多,他回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說,只要進了西昌師專大門,就不會找不到自來水龍頭。
到了師專門口才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我們連師專的大門都進不去。西昌師專背靠瀘山,大門正對馬路和邛海,大鐵門敞開著。門衛(wèi)死活不讓我們進去。門衛(wèi)是個上了年紀的駝背老頭,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滌卡中山裝,他把我們父子四人攔在大門外面,手往我父親面前一攤,嘴巴里蹦出一個字,證。
我爹和我們弟兄仨,誰也沒聽懂這個字什么意思。
老頭連說了三遍,我們才懂,這是要我們出示出入證。這東西只有師專的老師和學生才有,這之前,我們哪知道還需要這個呢?
我失望地退到一邊,兩個弟弟眼睛里全是茫然。我爹摸了一下衣兜,想從里面掏出香煙跟老頭套近乎。我爹不抽香煙,香煙自然是掏不出來的。我爹捏了捏前襟衣角。這個動作讓我一輩子想起來就心酸。他的身材比老頭高大,為了討好老頭兒,他彎下腰去。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不斷地捏著自己的衣角。我爹不是那種善于表達的人,為了我們,他豁出去了,他對門衛(wèi)說,我是帶幾個孩子到這兒的圖書館讀書的,我們趕了幾十里地,一大早出發(fā),到現(xiàn)在才趕到這里,不容易。這位大哥,即使不能借書,您能不能放我們進去,在圖書館外面看幾眼行不行?
我爹的聲音,滿含哀求,到后來,完全是哽咽。
老頭最初不同意。我爹就跟他拉家常,那門衛(wèi)也身在農(nóng)村,我爹跟他談他們家的莊稼、他們家的牛、他們家的豬、他們家的雞和鴨,還有他那幾個整天不讀書到處提勁打靶混社會的兒子。說到痛心處,老頭忍不住熱淚盈眶。他說,你這幾個娃兒多好,都喜歡讀書,那就對了,你遲早有出頭之日!
到日頭過午,他倆已經(jīng)像失散多年的朋友。我們趁他倆吹牛的時候溜進校園里,找到一個水龍頭,飽飽地喝了一肚子水,把手頭的麥面餅子吃下去。
等到我們吃好了,擦了嘴,又偏下頭去喝了一頓水,回到大門口,日頭開始偏西,門衛(wèi)已經(jīng)不把我們當外人,我們父子四人可以自由出入校園。
我們很快找到圖書館,這是一幢多層的樓房,分成若干的閱覽室和書庫。每一間閱覽室門口坐著一個管理員,每個管理員都要我們出示出入證。經(jīng)過了大門這一關(guān),我們已經(jīng)認可了這種出入必須持證的規(guī)定。圖書館任何一道門我們都進不去,這并沒有影響我們父子的喜悅心情。透過窗戶玻璃,我看到無數(shù)夢寐以求的書成排成排地站在書架上,帶著一身油墨體香,等待閱讀的目光。我貪婪的目光,風一樣拂過每一個正沉浸在閱讀快樂中的大哥哥、大姐姐的臉,他們坐在一排排書架旁邊,從容舒坦地翻看著書。我急切希望自己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那一刻,我暗下決心,無論吃多少苦,遭受多少磨難,這輩子也要為自己爭取一個坐擁書城的機會。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個個像讀過五百本書的人那樣深沉,誰也不說話。陪伴我多年的那幾本書
一個藏書朋友,在長江邊上有一幢帶壁爐的別墅。每到冬夜,把一年里買來讀不下去的書一本一本丟到爐里燒掉,一邊燒一邊興高采烈給我打電話:“既取暖,又除害,你不知道,那真叫一個爽??!”我坐在到處是寒意的書房里回他一句:“藏書人燒書,是在顯擺鑒賞水平,還是顯擺家資雄厚?”他很認真地回答:“都不是,僅僅是看不慣,少一本是一本,留下來貽害無窮!”他家的書全藏在上好的紅木柜子里,三百平方米的二層樓上全是,若堆到一個房間里,能壓穿樓板。
我沒有他那么愛憎分明,更沒有他挫骨揚灰的果敢。每到年底,除了朋友送我的簽名著作,我會把當年看過的覺得不可能再翻的書,或送圖書館,或送鄉(xiāng)下的閱覽室。我不需要,說不定別人得到了會如獲至寶。
就是這么精簡,我都還覺得書櫥上的書太多了,尤其是資訊如此發(fā)達的時代,從前非得靠書才能查閱的,現(xiàn)在電腦上一秒鐘就能搞定。書櫥上的許多好書,當初看完了插進去,再次翻到的時候,可能已過去了四五年,有的甚至從此以后再也沒被翻開過,就像娶進一房女人卻再也沒有打過照面那樣,任其老去,真是罪過。
可這些書要真從書架上清空,那絕對舍不得,我絕不會那么干。
在挨挨擠擠的一排排書中,有幾本已經(jīng)陪伴我走過了許多歲月,還將陪伴下去,這輩子估計都舍不得丟的。這幾本書,伴隨我從大西南的山溝溝里走出來,進入城市讀高中,讀大學,千里萬里,落腳啟東的江尾海頭。從斜挎的書包,到塞滿教材的背包,再到遠行他鄉(xiāng)塞滿衣物被褥的牛仔包。就是到了現(xiàn)在生活的這個地方,也反復(fù)折騰,又從漁港到城市,數(shù)十次搬家都沒有丟棄。觸碰這些書,就像是觸碰過去的時光,往事歷歷在目。
年代最久遠的,當數(shù)《水滸全傳》,1975年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的版本,扉頁上還有“語錄”:《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了反面教材,使人民知道投降派。這套書出版的時候,我剛剛脫掉開襠褲三年,得到這套書是17年后的事情。分上中下三冊。據(jù)說當時重點配發(fā),軍隊中的干部和部隊軍事學?;螯h校,才有機會獲得一套,市場上買不到。好書自然會流到民間來。這套書不知被多少人借去讀過,書脊開裂,多處脫線——注意是“脫線”,不是“脫膠”,線裝,真正純手工制品——一本書捏在手上,便是身份的象征。足見那個時代,可讀之物多么稀少。
在得到這套書之前,看過一本繁體字豎排本《水滸》。這本書是我撿來的,那時我還在讀小學,仿佛有神示,那一天莫名其妙鉆進故鄉(xiāng)的一個草垛,那本書安安靜靜地躺在一片金黃的干稻草上,深秋的陽光均勻地鋪在缺失封面的冊頁上。我真是高興壞了。不敢拿回家,怕父母責備;也不敢告訴我的幾個弟弟,怕他們搶過去先讀。多少個太陽西斜的下午,我主動請纓去打豬草,一出家門便躲到我家的草垛后讀那本書,心想:我只看兩頁??梢豢雌饋碓趺词盏米∧?,等到太陽落山,書本上的文字模糊不清,才想起豬圈里還有十幾頭動不動扯開嗓門嚎叫的豬需要拿豬草去安撫。立即藏了書,背起豬草籃子奔向我家菜園,摸黑摘了半背簍牛皮菜。進到家門,我爹責備我回來那么晚,打回來的豬草還不夠那些豬塞牙縫。第二天我媽恨不得要抽我,我把她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牛皮菜掐到了菜心,從此以后不會再長了。
第二天又如此,第三天還是如此,第四天我爹忍無可忍,把我揍了一頓。我爹我媽問我為啥這么晚回家,我怎么敢說呢,打死我也不會說。做父母的能夠容忍孩子犯錯誤,不能容忍一錯而再錯,尤其不能容忍一錯而再錯卻整死不說明原因。兩根細密結(jié)實的桃樹枝爛在身上,我也沒松口——這輩子口穩(wěn),包得住事,正是那時候練就的——這本書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一天我爹悄悄跟蹤我,從草垛后面“人贓俱獲”。我以為我爹會再次揍我。沒想到當我爹知道他的兒子這段時間魂不守舍、天天犯事兒就因為讀這本書的時候,父親臉上落滿愧疚,他把書還我,帶著懊悔輕輕地說:“兒,你怎么不早說呢!”說罷背著本屬于我的豬草籃子走遠了。他揍我,我沒有哭,他的這句話讓我躲在草垛后面淚流滿面,我們家是貧寒的,可再貧寒,我的父母也希望兒子們能多讀一些書。
這本書我的幾個弟弟后來也讀過,如今還躺在我故鄉(xiāng)的某個書箱里。
1983年買到一本《高山下的花環(huán)》,南面正在打仗,安寧河對岸的成昆鐵路每天有無數(shù)趟軍列開過,整車整車的高炮和汽車,公路上是成串的載滿士兵的軍車,空氣中隱約有硝煙味道。讀完這本書,老師問我將來的理想是什么,我說:“上前線,打高射炮!”年齡太小,小學還沒畢業(yè),兵當不成,在村子里打架倒是越發(fā)勇猛了。
真正愛上文學,是讀了《人生》和《野水》之后的事情?!度松肥?982年的版本,1985年重印,那時上了初中,青春萌動,莫名其妙于自己居然對女生產(chǎn)生好感,甚至紿一個同班女生寫了一封情書,對此我感到無比驚訝和恐懼。那時候,時代大背景是剛剛經(jīng)過“嚴打”,有人僅僅在一起跳了個舞,一群男女就被懷疑耍流氓,給抓了起來。而在我們班,男女同學之間不敢說話,更不敢遞紙條。我竟然管不住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韙,寫了一封情書。那個高尚的女同學把那封深情款款的情書交給了班主任。班主任大駭,換到別人,我可能會被抓起來??伤麤]有聲張,他的處理方式令我感動,他一口咬定我是受人教唆的。我糾正他說:“不,這是我要寫的,我沒有受誰教唆?!卑嘀魅螌ξ矣滞从趾蓿惠p不重地罵了我一句:“狗東西,不知輕重!”然后對那女生說:“李新勇是受人教唆的,這不是他的本意。以后誰也不允許提這個事情,只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他罵我的話我學過來了,從那以后,凡是遇到令我喜歡又令我哭笑不得的人和事,都忍不住賞出一句:狗東西!
《人生》是我愛情和婚姻的啟蒙讀物,也是我的文學啟蒙讀物,不管世事如何變幻,只要心還在老地方,一切都變得可能,都還來得及。這本書到底讀了多少遍,實在記不得了。由此我知道了路遙,知道了更多的作家。
買《野水》,是1989年的事情,外面紛紛攘攘,我在家里讀詩。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寫作詩歌,荷爾蒙繽紛的年代,打個屁里面都有詩歌成分?!端拇ㄞr(nóng)村報》副刊《蒲公英》幾乎每個月都刊載我的詩,我寫過我們家的絲瓜藤、冬瓜花,寫過我們家的牛、我們家的雞,寫過父親的汗水、母親的眼淚,寫過河谷,寫過山野。因為詩歌,我認識了我文學上的第一位導(dǎo)師蔡應(yīng)律先生,是他推薦我發(fā)表第一篇文章《山中》的,那篇短文其實最初是當詩歌來寫的,一路走來,他給了我許多幫助和鼓勵,如今依然亦師亦友,但更像親人,過不了多久必定打個電話,回故鄉(xiāng)我必定登門拜訪,他的孩子與我不僅以兄妹相稱,而且真像兄妹。還結(jié)識了當時的詩友,后來給我不少幫助卻至今30多年沒有見過面的姐姐樊麗芬。人生真是奇妙,有一年我在貴陽待了三天,居然沒有想起她就生活在貴陽,直到上飛機前五分鐘才想起這茬兒,趕緊打個電話,見面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詩人張興泉的《野水》讓我知道,并不是把句子切割成七長八短、豎著排列就算是詩,詩歌是語言的金幣,是文學皇冠上的那一枚小小的寶石,沒有才情,沒有體驗,是不可以寫詩的。
是這本詩集讓我最終決定放棄詩歌寫作,從此不再做詩人夢?!兑八肥且槐居刑弁锤械脑娂瑥埮d泉曾在川江上當過纖夫,他詩句里的水碼頭、殘纖、野灘都是有現(xiàn)場感和生命跡象的。躲在書齋里無病呻吟,縱使是天才,寫出來的詩句也不可能動人。人們都說苦難出詩人,可是有些苦難不是你想表達就能表達的,不如去寫散文,去寫小說。生活固然比小說精彩,可生活無論如何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彩放在一件事情上。
1992年,高考失敗,額頭上落滿烏云,眼前一片黑壓壓的烏鴉。那時候還沒有打工一說,農(nóng)村孩子考不上學校,就得回家修地球,沒有其他路可走。海拔一米七三,體重六十公斤,承蒙祖上照顧,長相不算差,甚至可以說帥氣??杀橇荷霞芰烁毖坨R,文不文,武不武;加上家徒四壁,弟兄四個都在讀書,一貧如洗。周圍鄰居的媳婦為一泡雞屎可以吵上三天三夜,竟沒有一個愿意給我做媒,眼看著我就要淪落成小村里第一個有文化的光棍時,我用身上僅剩的四塊錢,從一間破敗的百貨商店,買了一本價值3.5元的《老子白話今譯》,藏在懷里帶回家來。我不能不藏起來,要是給那一幫婆娘看見了,還不到處傳播我是個十足的敗家子,那我真是要被打倒在地,再被踏上一只腳,這輩子的光棍是打定了。
是這本書讓我學會了順其自然,坦然面對眼前一切的生活態(tài)度。這不僅是生活態(tài)度,還是一種胸懷和氣度。當時記憶力好,五千多字的《老子》能背出一半,弄得我爹以為我要去做道士。回想這幾十年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在讀完這本書時,在前途晦暗而內(nèi)心光明的1992年故鄉(xiāng)低矮的屋檐下,就已基本成型,后來越發(fā)牢固了。
我還有不少舊書,比如在我人生兩年中醫(yī)學習生涯中讀過的《傷寒雜病論》《藥性歌括四百味》《湯頭歌訣》《傅青主女科》《偏方大全》等,都留在故鄉(xiāng)了。每次回故鄉(xiāng),都會像探望老朋友那樣,翻檢一下這些發(fā)黃的舊物,抖一抖上面的灰塵,看看是不是有蟲蠹。
摩挲那泛黃的書頁,經(jīng)常感慨萬千,有時不禁驚異,這些書來到我身邊,不早不晚,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也不禁心懷感恩,感謝這些書陪伴了我成長路上的坎坷、孤獨和迷惘,那每一頁書紙上,都沉積著一段金子般的舊時光.
活著的參照
秋老虎明目張膽地蹲在屋外,誰跑到太陽底下,就咬誰。只有最命苦最受欺負的人,才會在這時候被攆到地里干活。
屋里屋外靜悄悄的。我的爺爺奶奶、爹和媽都下地干活去了,我一個人在家。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很久了,他們還沒有回來的跡象。
屋子里靜悄悄的,我能聽見百年老屋的屋梁冷不丁哐當叫一聲,還能聽見屋瓦在太陽底下像一個人側(cè)翻身子,唰一聲,從房屋這個角落瞬時傳到另一個角落。還有屋外的高樹上落下的樹葉或者枯枝落到屋瓦上的聲音。這些聲音在發(fā)出之前毫無預(yù)見性,結(jié)束之后,半天也不會再有第二聲。屋子里非常安靜,在這安靜之中,似乎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梁柱站累了,需要換個姿勢;屋瓦躺得吃力了,需要翻個身子;枯葉和樹枝不管有沒有風,該落下自然會落下。
要是在夜里,把這些聲音跟鬼怪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足以嚇破人的膽子。
屋子里就我一個人,只要有聲音能打破寂靜,我就心生歡喜。我想爬上屋梁,看看到底是哪一根木頭的哪一個部位發(fā)出的哐當聲,也想上房去看看屋瓦是不是真的翻了個身。
要是在其他時候,只要想到我就能做到。用我爺爺?shù)脑捳f,我就是只沒有長毛的猴子??蛇@一天不行,我生病了,全身酸軟無力,還發(fā)高熱。上午小青、小白、小江三個小伙伴來嘁我下河游泳,我媽毫不含糊地替我回答他們:“小勇今天不能跟你們?nèi)?,他在發(fā)高燒?!北緛砦乙褟拇采戏榔饋?,往房間門口沖。聽我媽這么說,感覺腳下像踩了兩坨棉花,又退回去老老實實躺到床上。
我們這三百來人的小村莊,跟我同年生的伙伴有十二個。十二“同庚”中,小青、小白和小江的家離我家最近,小青和小白是一對雙胞胎。我們從穿開襠褲就從早到晚在一起玩,我們一起上樹摘果子,上房掏鳥窠,一起下河摸魚、游泳,一起拾麥穗……我們是各自家里的小幫手。在農(nóng)村,滿三周歲就是半個勞動力,就得跟爹媽一起忙農(nóng)活兒了。那一年我們都四周歲了。我們幾個從不鬧矛盾,要是誰受了別人的欺負,其他三個必定出手幫忙。我們的關(guān)系親密到連我們的父母都覺得沒必要再生孩子了,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這四個孩子養(yǎng)大,他們堪比四個親生弟兄,是可以全村無敵的。
我悄悄地從床上滑下來,饑腸轆轆。走進灶房,打開碗柜,只見里面除了半罐鹽和十幾個碗,沒有什么吃的。我又踮起腳尖揭開鍋蓋,鍋底有一點水,水中央有兩個相向扣在一起的碗,揭開上面一個碗,里面有早晨我媽出門時替我準備的午飯:苞谷雜糧米飯和咸菜。我就知道,我的爺爺奶奶、爹和媽中午不會回家了。
頓時感覺自己發(fā)了一筆不小的財,心想,接下來這個下午,我將成為沒人管束的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吃了中午飯,我伸了個懶腰,感覺手臂上有勁了,再蹬蹬腿,也有勁了。我沖出門去,打算去看看小青、小白和小江,半天不見,我像是好幾天沒有見上他們了。四五個小時前,中午飯前一會兒,我聽見小青和小白的娘撕心裂肺地哭泣。我對這種哭泣習以為常,全村人對她的哭泣都習以為常。她是個喜歡哭鼻子的娘,人稱“三花臉”,也有管她叫“花鼻貓”的。她哭泣的理由五花八門:家里的貓把用來炒菜的豬肉偷吃光,她要哭泣;年底從生產(chǎn)隊擔回糧食,嫌少了,也要哭泣;有時候小青、小白不順心,她還要哭泣。偶爾有人請她哭喪,她便在別人家的棺材前面,掏心掏肺去哭上兩天。報酬可觀,家里不時能吃上肉。
小青小白家的院門敞開著,沒有看見他們的媽??拷梦蓍T的一棵樹下擺著兩塊門板,小青小白躺在上面各占一塊。他們臉上各蓋了一塊白布。
大熱的天,蓋白布做啥。我揭開小青臉上的白布,小青的臉碧青,有涎水從鼻孔和歪在一邊的嘴角上流出來。我在他胳肢窩下戳了兩下,沒動。
興許睡得太熟了。在這樣不冷不熱的午后,最適合睡大覺。我折了一截光禿禿的稻穗,在小青鼻子上輕輕地劃過來劃過去,他還是一動不動。我摸了摸他的臉,外面那么炎熱,他的臉蛋冰涼,摸摸身上,也是冰涼。再試著推他,他的身體是僵硬的。
我手上還捏著他蓋臉的白布,我的手開始發(fā)抖,我從沒有見到過死人,我已經(jīng)懷疑小青這是死掉了,只是不敢相信,上午還來喊我去游泳的活蹦亂跳的小子,怎么說沒就沒呢。
我轉(zhuǎn)過身把躺在另一塊門板上的小白臉上的白布揭開,他的臉色碧青,眼窩、鼻孔、嘴角和耳朵里都在流涎水,一股隱隱的腥臭鉆進我的鼻孔。那種腥臭是我從未聞到過的,有苦膽和死血的尖銳與沉郁,臭得我直干嘔,差點把中午吃下去的飯食吐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死去的是我的兩個小伙伴。后來知道,那天上午死去的是三個。
早上他們來喊了我,我媽替我回了他們,他們仨就結(jié)伴下河游泳去了。以前我們只在小河里游,水淺,不成氣候。這天不知誰出的主意,他們跑到小河灌入安寧河的河口游泳。要是他們再大一點,知水性是不至于被淹死的。小河灌人大河的入口處,有個洄水區(qū),水是垂直流動的,多漩渦。
那天上午有個老頭在那里罾魚,他看見我的這三個小伙伴從岸上跳下去,有兩個很快上了岸,大概知道水性不對,有一個沒上來,他被漩渦扯了進去。上了岸的兩個孩子又跳到水里去救那個小伙伴,再上岸時就只看見一個孩子了。上了岸的孩子嚇得大喊救命。老頭知道出事了,帶上他的罾往這邊趕。不等他趕到,這上岸的孩子揪住岸邊一叢牛筋草,把身子探下水去,準備把水里撲騰著的另一個拉上岸。水里那個孩子只顧拼命狂抓,胡亂地掙扎,那棵牛筋草被連根拔起,把岸上這個孩子也拖到水里。河水很快淹沒了他倆的頭頂。老頭知道這三個孩子在洄水區(qū)一時半會兒不會被沖走,嘴里大聲呼救,同時把罾放到水里去,希望能把三個孩子網(wǎng)到罾里。聞聲趕來許多村民,有水性好的扎猛子到水底下摸索,花了好長時間才把他們摸上來,孩子一個都沒少,只是撈起來時,臉早都青掉了,身體也已經(jīng)僵硬。
他們?nèi)齻€死去了許久,我仍然覺得他們不曾離開。一個人無聊的時候,我就會跑到他們家大門口或者院子里,希望他們還能從牛圈或者桂花樹的背后溜出來跟我玩。他們家院子里的梨已經(jīng)金燦燦一樹,要是往年,早該摘了。要在往年,摘梨的活兒由我們四個完成,兩個一組,輪番上樹,在一個合適的樹丫上套上繩子,繩子一端拴上竹籃子,摘滿一籃放下來,輕輕揀出來放在鋪了稻草的大籮筐里,再把籃子吊到樹上,繼續(xù)摘。一棵樹可以摘三大籮筐梨呢。
多年以后,每每講起此事,別人都說,這三個小孩多么義氣。我們并不知道什么叫義氣,就只知道,遇到危險,應(yīng)當竭盡所能幫助對方,不到最后,絕不罷休。那天要是我在場,我亦會毫不猶豫、義無反顧跳進水里去。
小青和小白的娘每次看見我,都要把我抱在懷里大聲痛哭:“我的兒??!小青??!小白?。 泵恳痪湓挼淖詈笠粋€字都要拖出三個字那么長的顫音,非常疹人。我漸漸地害怕見到她,在路上遇到也要繞道走。到后來,小青和小白從前的家也不敢去了。揭死者蓋臉布的鏡頭,成為我童年的噩夢。這鏡頭不僅在夢中出現(xiàn),有時候在我愣神間,那一陣刻骨銘心的腥臭,也會把我嚇得大聲尖叫。
后來,小青和小白的娘見到我,不再哭泣,她看上去比我母親年老三十歲,掉光牙齒的干癟嘴唇先是翕動一陣,不知道想說什么。她后來又生了四個孩子,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她在人家面前評價說,都趕不上那一對雙兒。待我要轉(zhuǎn)身的時候,才淺淡無奈地說一句:“那一對雙兒要是還活著,也該這么壯實了!”這時我早已在十多年前離開故鄉(xiāng),到遠離故鄉(xiāng)三四千公里的地方謀生,隔三四年才會回故鄉(xiāng)探親一次,且早已忘記童年噩夢。她這句話,讓我再次記起那個刻骨銘心的午后,那個讓人后腦勺感到冰涼的午后。
每次回村我都要在口袋里裝上水果糖,見到她,我便恭恭敬敬把水果糖塞到她手上。那一刻,我就是長大了的小青和小白。
他們是死去的我,我是活著的他們。
李新勇
四川西昌安寧河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上海文學》《鐘山》發(fā)表散文、小說400多萬字。出版長篇小說《風樂桃花》、小說集《某年某月某一天》《青春的秘笈》《何人歸來仍少年》等15部。作品入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F(xiàn)居江蘇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