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黑豆腐干
笠澤小鎮(zhèn)上的黑豆腐干有多黑呢?黑得就像涂了墨汁的,黑得就像是用煤炭做的。誰第一眼看見這種豆腐干,都會驚嘆:“哇,這么黑!”
但是這種黑,不是用墨汁染的,更不是取之于煤,而是焦糖的顏色。糖放在鍋里煉,一直煉成黑色,它的甜還在,卻變香了。
笠澤人都愛吃這種豆腐干,尤其是啞巴黑豆腐干。
啞巴黑豆腐干不是啞巴做的。但是,它最早的時候,就是啞巴做的。那是今天阿峰師傅的爺爺?shù)臓敔敚且粋€啞巴。啞巴不會說話,也聽不見別人說話,但他安靜,他專心,他做的黑豆腐干,比別人家做的更好吃。硬里帶著軟,糯而香,墨黑中還隱隱閃著金光。一點點焦香,仿佛墻角的梅花,想要故意聞它的香,常常聞不到,但是不經(jīng)意間,卻聞到了。
為什么別人家的做不到這么好?因為啞巴煉糖跟別人不一樣。有什么不一樣?這個不能說,這是秘方。
從啞巴開始,阿峰師傅家一代代人,都做黑豆腐干,直到今天,都做得比別人家好吃。 鎮(zhèn)上是有好多家做黑豆腐干的,其實也有幾家做得跟啞巴黑豆腐干一樣好吃。但是,人們覺得,最好吃的還是啞巴家。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或者,可以說是品牌的力量。
中央電視臺《舌尖上的中國》曾經(jīng)到笠澤拍過黑豆腐干。攝制組讓阿峰師傅拿一塊黑豆腐干放在嘴里吃,一邊吃,一邊向大家介紹。但是阿峰師傅不肯,他說:“我不會說話!”有人說:“你又不是啞巴,怎么不會說話啦?啞巴只是你的品牌,你又不是真的啞巴!”阿峰師傅還是不肯,他怕羞。
他將一旁看熱鬧的小姑娘阿鸝拉過來,說:“你吃吧!”阿鸝說:“我不要吃!”阿峰師傅說:“你可以假吃,拍電視嘛!”
假吃怎么吃呀?阿鸝結(jié)果還是真吃的。如果你看過這個節(jié)目,就會看到笠澤鎮(zhèn)的小姑娘阿鸝在吃一塊黑豆腐干,她一邊嚼,一邊說:“真香啊!”
關(guān)于黑豆腐干,有著很多的傳奇故事。比如:元元的爸爸曾經(jīng)起個大早買了十斤,帶去揚州大皮家。元元的爸爸媽媽,提了一大袋子黑豆腐干,到了揚州,大皮全家都不在。大皮爸爸的奶奶突然去世了,他們?nèi)叶稼s去了連云港。元元爸媽撲了個空,提著一大袋黑豆腐干站在大皮家門外,茫然得不知道應(yīng)該哪里去。
天氣有點熱,黑豆腐干背回家,肯定就要壞了。怎么辦?元元爸媽坐在大皮家門前的石條凳上商量,最后決定把它們吃了。十斤肯定吃不完,“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元元爸說。
有人路過,元元爸就請他吃。但是沒人愿意吃,他們說,這個豆腐干黑得就像煤炭做的,怎么吃呀!
元元爸一邊吃,一邊說:“你不相信,太好吃了!”
人們就是不相信。結(jié)果元元爸媽自己吃,吃得肚子脹脹的,再也吃不下一塊了。于是站起身,慢吞吞地往長途汽車站去,搭車回家。
一路上,他們不停地放屁。放屁當(dāng)然只能悄悄地放。車?yán)镉腥苏f:“臭死了!”
“是不是外面有化工廠?”
“是有人放屁吧?”
元元爸媽不敢作聲,裝得若無其事,但是繼續(xù)悄悄地放屁。
“這輩子,再也不吃了!”元元媽輕聲說。
但是元元爸還是嫌她說得太大聲了,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讓她住口。
后來說起這件事,大皮媽說:“你們這死腦筋,不會寄放在邊上的小店里?。孔屗麄兎疟?,就不會壞嘛!自己拼命吃,還好沒撐死!”
大皮說:“什么黑豆腐干,就這樣好吃嗎?”
大皮媽對他說:“等暑假去笠澤,你就能吃到了?!?/p>
但是這個暑假,大皮得了闌尾炎,住進醫(yī)院開刀了。小小年紀(jì),肚子上就拉了一個口子,留下一道疤。大皮沮喪地說:“我肚子上有了疤,就不能當(dāng)飛行員了!”
“誰跟你說的?為什么肚子上有疤就不能當(dāng)飛行員?”大皮媽不屑地問他。
大皮說:“肚子上有疤,到了萬米高空,氣壓變化了,刀疤就要裂開,腸子都要淌出來了!”
大皮媽說:“沒聽說過!是你胡思亂想吧?你真能想!”
大皮在醫(yī)院躺了一星期,回家后小心翼翼的,咳嗽都不敢大聲,唯恐肚子上的疤突然裂開。大皮媽說:“你真是個膽小鬼!刀疤已經(jīng)長好了,就跟沒開刀之前一樣,怕什么怕?”
一個暑假就這么過去了,去笠澤鎮(zhèn)的計劃落空了。
大皮感到遺憾。他不止一次做夢,夢見自己吃黑豆腐干。夢醒來,在被窩里放了一個屁。大皮笑了,對自己說:“假吃黑豆腐干,真放屁!”
好在,很快就傳來好消息,表哥元元將在新年的正月初十結(jié)婚,大皮一家當(dāng)然要去喝喜酒啦!“終于可以去笠澤玩了,終于可以吃啞巴黑豆腐干了!”大皮這么想,內(nèi)心有一點點激動。
好消息還不止這個,大皮媽對他說:“大皮,你可以早點去,一放寒假你就走。我和你爸,大年夜那天再去!”
冷遇
大皮是元元的表弟,比元元小了十多歲。雖說是同輩,但年齡懸殊,其實是兩代人。聽說大皮要提前來笠澤跟他玩,元元并沒有顯得太高興,他只是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
也許元元想,我要結(jié)婚了,新房還沒有完全布置好,請柬也還沒有發(fā)出去,事情一大堆,一個小赤佬,他要過來就過來好了,我可沒時間陪他玩。
但是大皮很興奮,一放寒假,就一個人先來到了笠澤小鎮(zhèn)。
表哥對他有點冷淡,這讓大皮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去。剛到汽車站,見到前去接他的大姨,他還是高高興興的,還在路上對大姨說,元元結(jié)婚那天,他要當(dāng)他的伴郎。
大姨跟他開玩笑說:“好啊,你學(xué)著點,以后娶老婆的時候,知道怎么當(dāng)新郎!”
大皮被她說得難為情了,轉(zhuǎn)過臉去不讓大姨看到他的臉。
大姨天生就喜歡開玩笑,偏要盯著大皮問:“大皮,你想過自己當(dāng)新郎嗎?”
大皮趕緊說:“沒有!沒有!”
大姨說:“騙人!咱們大皮長得帥,在班里一定有好幾個女生喜歡你吧?告訴大姨,你喜歡哪個?”
“沒有!沒有!”大皮好像別的話都不會說了,只會說“沒有”。
“沒有女生看上你嗎?那有你看上的女生嗎?”
“沒有!沒有!”
一進大姨家門,大皮熱情地迎上去,叫了一聲表哥。
但是元元對他說:“還是叫我元元吧,這么個小屁孩叫我叔叔還差不多,叫哥哥太別扭!”
大皮碰了個壁,收斂了臉上的笑。
大姨對元元說:“有什么別扭不別扭的,他就是你表弟!有這么帥的表弟在婚禮上當(dāng)伴郎,你有面子哦!”
元元一點面子也不給大皮,說:“伴郎都已經(jīng)請好了,不需要了!”
大皮的自尊心被傷到了,他呆呆地站著,表情尷尬。他突然好后悔??!后悔自己興沖沖地老早跑到笠澤來,還美滋滋地想著表哥會多高興,會多么地歡迎他,帶他到處玩。沒想到他居然一副很討厭他的樣子!早知如此,他就不會提前來,甚至吃喜酒的那一天,他也不來了!
但是,大姨很熱情啊,她對兒子撇了撇嘴,說:“賊腔!”
然后拉起大皮的手,說:“來,大皮,別理他,去看看你的房間!他忙昏頭了,見誰都煩。隨他去,讓他的新娘去收拾他!”
大皮隨大姨進了一個小房間,大姨說:“我都幫你收拾好了,條件不好,但是挺安靜,你就住這兒,住到開學(xué)再回去!”
房間不僅收拾得干干凈凈的,而且還放了新的取暖機,還有一臺電視機。小圓桌上,有一個玻璃水果盤,里面放著粽子糖和沙糖橘?!皷|西隨便吃?。 贝笃ぢ牭酱笠陶f。
他的情緒,一下子又回暖了,不像剛才那樣沮喪了。
“要不要看電視?”大姨問。
大皮搖搖頭。他坐了很長時間的車,暈乎乎的。剛才表哥的態(tài)度,又讓他有點受挫。他覺得很累,不想看電視。
“那你休息一會兒吧,要睡一會兒嗎?”大姨好像看出了大皮的疲憊和沮喪。
大姨走出去,把門輕輕帶上了。大皮的世界,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他困了,他坐在椅子上想,要是脫掉厚厚的外套躺到床上去,他是會立刻睡著的。
但是,還沒等他站起來,他就睡著了。
就像四根天線
大皮在笠澤鎮(zhèn)結(jié)識的第一個人,是個女生。
她胖胖的,將一把反過來的椅子頂在頭上,四條椅腿朝向天,仿佛四根天線。她從小弄堂的拐角處突然出現(xiàn),差點兒和大皮撞在一起。
大皮嚇了一跳,一瞬間懷疑自己是撞見了一頭怪獸。
女生也嚇了一跳,她壯實的身子晃了一晃,椅子上的一個木頭部件掉了下來。大皮看到,它在青石板鋪就的地上像只老鼠一樣躥到了墻腳。
“你是誰?”女生很凌厲地問。
“你,你為什么這樣?”大皮后背貼著老墻,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女生。
“快把地上的東西給我撿起來!”女生命令道。
大皮撿起地上這個雕得像一條龍的東西,遞給女生。
“被你撞壞了!”她說。
“我,我,我沒有!”大皮一著急,露出了家鄉(xiāng)口音,“我都沒碰到它!”
“要不是你嚇了我一跳,它就不會掉到地上!”
大皮想說,那你也嚇了我一跳!但他沒有說,因為,雖然他確實也是嚇了一跳,但他并沒有東西因此損壞。
“你是蘇北人吧?”女生聽出了大皮的口音。
“不關(guān)你的事!”大皮有點生氣。
“但你撞壞了我的椅子!”
“不是我!”大皮既是在為自己辯解,也是表達憤怒。
女生的腦袋,也許是頂著椅子久了,覺得累了,她把椅子放下來,她放得輕輕的,好像椅子是玻璃的,稍微放得重一點它就會破碎似的。
出現(xiàn)在大皮面前的,是一把古老的椅子。它的靠背上,鑲嵌著一塊圓圓的大理石。大理石上的花紋,就像白云飄在天空,非常好看。
大皮也看清了女生的臉。
她的臉圓圓的,圓得就像椅背上那塊大理石。
她的五官卻是小小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因此她的臉看上去更大了,更圓了。
“不能坐啊!”她對大皮說。
大皮覺得她真是莫名其妙,誰會坐她的椅子?
“它壞了!”她有點沮喪地說。
“不是我!”大皮幾乎是咬著牙說的。
“是我把它坐壞了!”女生這么說,讓大皮覺得更奇怪了。
“我為什么這么重?為什么這么胖呢!”她居然做出了一副要哭的樣子。是的,大皮看出來了,她馬上就要哭了。
大皮有點手足無措。
要是她閉上眼睛,那么他立刻就溜走,他可不想再在她面前多逗留一秒鐘。
可是,她的小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看。她的眼睛亮亮的,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淚水。
“幫我搬,好嗎?”雖然她這么說,但是語氣一點都不像是征求他的意見,而是帶了命令的意味。
見他猶豫著,她說:“不怪你,是我自己把它坐壞了?!?/p>
她面帶慚愧之色,說:“是我太重了,一屁股坐下去,把它坐壞了?!?/p>
大皮看著她懊惱的樣子,突然有點同情她。似乎這把椅子壞了,自己多少也有責(zé)任。
“它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她說,它是爺爺?shù)膵寢寕鹘o爺爺?shù)?,而它?dāng)年,又是爺爺媽媽的爸爸給爺爺媽媽的嫁妝。
大皮被她說得頭都暈了。
“可是我把它坐壞了!”她面孔紅紅的,噘著嘴說,“我爸爸可生氣了,罵我是敗家精。”
大皮突然想笑,他想象,這個胖墩墩的女生,她有多重啊,她一屁股坐到這把椅子上,椅子發(fā)出了嘎的聲音,仿佛一聲慘叫。接著,椅子就歪向一邊,然后,她就倒在了地上,人仰馬翻,多好笑??!哦不,是人仰椅翻!但是,沒有“人仰椅翻”這個成語的吧!老師說過的,成語就是固定的短語,不能隨便亂改,比方說“明日黃花”不能改成“昨日黃花”,“望洋興嘆”也不能說成“望樓興嘆”或者“望湖興嘆”。
大皮忍住笑:“你爸爸打你了嗎?”
“他從來不打我的!”女生似乎是在為爸爸辯護,“椅子被我坐壞了,他實在太心疼了?!?/p>
她一副愧疚自責(zé)的樣子,似乎她是犯了天大的錯。
大皮被她感染,心里也有了一絲歉意。
“那怎么辦?”他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
“修唄!”她的嗓音很清脆,而且是柔柔的、嗲嗲的。是不是江南的女生說話都這樣呢?大皮想起了自己班上的女同學(xué),她們說起話來,嗓門比男生都大。大皮曾經(jīng)背地里把那個嗓門最大的女生朱小翠叫作“低音炮”。后來因為出了奸細,被她知道了,她把大皮堵到講臺邊,勒令他蹲下。大皮蹲下后,她一把將講臺翻倒,就像雞籠關(guān)小雞一樣把大皮罩在了講臺里。她呢,還一屁股坐到講臺上,用腳咚咚地敲擊講臺。奇恥大辱?。∑鎼u大辱?。〈笃ふ娌幌牖貞浰?。
眼前的女生,她的模樣,比朱小翠還要壯實,但是,她說話的聲音,為什么這么好聽呢?
“來,幫我搬起來!”她命令的聲音竟還像唱歌一般好聽,“小心!小心??!”
大皮很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所以,一直在盼望著她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呀?”那么,他就告訴他,他叫李嘯宇,但是大家都叫他大皮,大皮是他在家里的名字。然后,他就會反過來問她:“你呢?”
大皮也像女生剛才一樣,將椅子反過來,椅面放在頭頂上,雙手掌控著椅背。他的頭上,仿佛長出了四根天線。
他跟在女生后面,走啊走。走著走著,他就走到女生前面去了。他覺得女生走得太慢了,跟在她后面走,自己的步子越來越慢,頭頂上的椅子卻越來越重了。
“左轉(zhuǎn),不對,那是右!”她指揮著他。
直到走進孟師傅家的院子,大皮才知道女生的名字。
“哦,是阿鸝??!”孟師傅說。
“孟師傅!”阿鸝叫了一聲,就哭了起來。
“發(fā)生了什么事?”孟師傅看到阿鸝的身后站著一個男孩,頭上頂了一把椅子,很是詫異。
“我,我把我們家的椅子坐壞了!”阿鸝哭著說。
“勿要哭!來,我來看看,哪里壞了?”孟師傅從大皮手上接過椅子,把它放到了地上。
頭頂上拿掉了椅子,大皮覺得眼前一亮。
孟師傅搖搖椅背,又按按椅面,說:“還好呀,只是有點變形。”
阿鸝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木頭部件,抽泣了一下說:“這個也掉下來了!”
“不要緊,不要緊,能修好,能修好!”孟師傅說,“這真是把好椅子啊!”
孟師傅再次端起椅子的時候,它的一條腿也掉了下來。
阿鸝本來已經(jīng)不哭了,看到椅子腿掉下來,她又哭了起來。
“被我坐壞了!”她傷心地說。
孟師傅把三只腳的椅子靠邊放好,撿起地上的一條椅腿,仔細地看了它,說:“老物什了,兩三百年了,是脫榫頭了。勿要哭了,不是你坐壞的,椅子本來就是用來坐的,哪里會坐壞!”
阿鸝說:“但是,我太重了!”
孟師傅說:“你再重也沒有我們家孟小強重啊,他有兩百多斤,兩個阿鸝加起來都沒有他重的,他也從來都沒有坐坍過一把椅子呀!”
阿鸝不再哭,怯怯地問:“能修好嗎?”
“當(dāng)然能!”孟師傅說,“不過,不能馬上修好,要慢慢修。因為它是老家具,不能看出來修的痕跡,修了之后看上去要像沒修一樣?!?/p>
大皮對老椅子沒興趣,他聽孟師傅說孟小強有兩百多斤,覺得很奇怪。
他正想問,他是個大胖子嗎?孟小強就從房間里走出來了。他真胖呀,大皮在電視上看到過這樣的人,對的,就是日本的相撲運動員。
孟小強對著大家傻笑。
孟師傅說:“來,小強,跟弟弟妹妹說你好!”
小強還是傻笑,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你好”,涎水流下來,清清亮亮的好長。
大皮想,原來他是個傻子呀!
孟師傅說:“他不是傻子,他只是弱智,智力沒有發(fā)育好,一直都像幼兒園孩子一樣!”
孟師傅這么說著,慈愛地擦去了小強的涎水,說:“兒子,乖,屋里去玩吧!”
原來他是孟師傅的兒子呀!
“小強,再見!”阿鸝說。
大皮也向他揮揮手。
小強很聽話地轉(zhuǎn)身回房間,他的腳步重得就像大象。他一邊走,一邊咯咯咯地笑出了聲,惹得大家也笑起來。
孟師傅也笑了,說:“他整天樂呵呵的,全世界就他最幸福!”
不知道為什么,聽孟師傅這么說,大皮心里有一點點難過。
“這是你同學(xué)呀?”孟師傅問阿鸝。
阿鸝搖搖頭:“不是的?!?/p>
“那他是——”
阿鸝說:“我也不認識他?!?/p>
“你們不認識呀?”孟師傅笑了起來,說,“原來你是學(xué)雷鋒呀,幫不認識的人搬椅子?!?/p>
“你叫什么?”阿鸝直到現(xiàn)在才想起來問他。
大皮還沒來得及回答,阿鸝自我介紹道:“我叫黃鸝,跟黃鸝鳥的名字一樣,大家都叫我阿鸝?!?/p>
大皮想,我當(dāng)然知道,孟師傅已經(jīng)叫了你好多遍阿鸝了。不過,大皮這才知道,她的名字,是黃鸝鳥的鸝。要是她不說,他還以為她叫阿莉,或者阿麗呢。
“我叫大皮?!贝笃は?,既然阿鸝是她的小名,那么,他也把自己的小名告訴她好了,“大皮!”
“你正式的名字也叫大皮嗎?你姓什么?”阿鸝像個大人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發(fā)問。
“李嘯宇?!彼f。
“哦,我還是叫你大皮吧,李嘯宇這個名字一點也不好聽!”
他們這樣就算正式認識了。
阿鸝說:“大皮,你剛才沒有看見我哭,對不對?”
大皮奇怪地看著她。
“大皮,我剛才沒有哭,所以你沒有看見,對不對?”
大皮突然明白她為什么這么說,他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阿鸝笑了起來:“你一點都不皮,為什么要叫大皮?”
大皮想,她說話的聲音,她的笑聲,倒是很像黃鸝鳥呢!所以她才叫阿鸝?。?/p>
兩座寶塔
阿鸝長得胖,可她說話的聲音細細的,如果不看她的人,只聽她的說話聲,那么就會以為她是一個身材嬌小、瘦弱文氣的小姑娘。其實不是啦,她的個子,比大皮還要高,她比大皮要大出整整一圈。
她的話真多啊,多得一句連著一句,多得就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多得大皮一句話也插不進去。
反正大皮也不想說,那就聽她說吧。
遇上了大皮這樣的好聽眾,阿鸝說話的熱情更高了。大皮還是第一次來笠澤,鎮(zhèn)上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所以阿鸝無論說什么,他都愿意聽。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為什么他在自己學(xué)校的時候,聽到女生嘰里呱啦地不停說話,耳朵里就覺得吵得很,心里也會很煩。但是,這個阿鸝,她一刻不停地在他耳邊說話,他并沒有覺得她討厭。
阿鸝說:“你知道我們鎮(zhèn)上什么最有名嗎?是黑豆腐干!黑豆腐干不是白的,也不是黃的,而是黑的。我們鎮(zhèn)上的人都愛吃黑豆腐干,我爸爸我爺爺,他們在家里喝酒的時候,如果沒有黑豆腐干,他們就會酒也喝不下。你知道黑豆腐干嗎?你吃過嗎?你吃過的黑豆腐干一定不是正宗的,最正宗最好吃的黑豆腐干,是啞巴黑豆腐干?,F(xiàn)在的啞巴黑豆腐干不是啞巴做的,阿峰師傅不是啞巴,他會說話。那么為什么叫它啞巴黑豆腐干呢?因為最早的時候,把黑豆腐干做得最最最好吃的人,是一個啞巴,他是阿峰師傅的爺爺?shù)臓敔?。你要是吃過啞巴黑豆腐干,你就不會再愿意吃別的黑豆腐干了,別的所有的豆腐干都會覺得不好吃了!”
她氣也不換地說著話。
她在說話中也提出了問題,但是,其實她是不需要大皮回答的。大皮還沒有回答,她就繼續(xù)往下說。大皮只能點點頭,表示自己是知道黑豆腐干的。
“你看過電視里《舌尖上的中國》嗎?那里面有我哎,我在電視上吃黑豆腐干,我?guī)桶⒎鍘煾导业膯“秃诙垢勺鰪V告呢!”阿鸝很驕傲地說。她上過電視,可能覺得自己算是個明星了吧。
“你來笠澤好幾天了吧?你一定看到瑞云塔了吧?它很高很大是不是?它是鎮(zhèn)上最高的建筑,它是一千多年前蓋的寶塔!”
大皮終于忍不住了,打斷她的話說:“這個寶塔不是說前年才蓋起來的嗎?”大皮是聽姨夫說的。姨夫告訴他,這座瑞云塔,歷史上一次次被毀,又一次次重建,最后一次蓋起來,是在前年,全部是鋼筋水泥建成的,就再也不怕被火燒掉了。
說話被打斷,阿鸝有點不高興,她斜著眼對大皮說:“重建又怎么樣?反正這座寶塔就是一千多年前的,那時候是三國,三國你知道嗎?你知道曹操、孫權(quán)他們嗎?那時候就是三國!”
大皮不想跟她爭,他只是在心里想,三國時候建的塔,后來被燒掉,然后又建起來,可能是宋代吧,然后有一天又燒掉了,可能是自己燒起來的,也可能是被人放火燒掉的,反正燒毀過幾次,今天的瑞云塔與以前的瑞云塔,雖然建在同一個地方,但早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塔了。
阿鸝說:“大皮,你在聽我說話嗎?”
大皮抬起眼,看著阿鸝,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兩條眉毛,看上去特別濃黑,好像是畫上去的。
“你聽我說哦,這座瑞云塔,確實是前年才建起來的,它是一座新的寶塔?!?/p>
“人可以上去嗎?”大皮問。
“當(dāng)然可以!”阿鸝說,“我們都上去過,里面還有電梯呢!”
“要買票嗎?”大皮很想上去,但是如果要買票,他就不一定去了。
阿鸝微微點了—下頭,似乎不屑回答這個問題。
“但是還有一座塔,是不要門票的!”她說。
“還有一座塔?笠澤有兩座塔嗎?”
阿鸝說話的聲音降下來,她很神秘地對大皮說:“那個塔,本來有五層,現(xiàn)在只剩下一層了,在我生下來之前,它就坍掉了,只剩下一層了,看上去就像個大土墩墩,所以你看不見它。”
“它叫什么名字?”
“它沒有名字,我們都叫它老寶塔。”
可是大皮覺得,它一定是有名字的,世界上沒有一座塔是沒有名字的,肯定是阿鸝不知道罷了。
“你爬上去過嗎?”
“沒有?!卑ⅪZ說,“不用爬,它只是一個大土墩。”
她斜著眼看大皮,說:“怎么,你想去嗎?”
沒等大皮回答,她就說:“你不敢去的!那個門洞鉆進去,你就出不來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反正笠澤鎮(zhèn)上沒有一個人進去過,大人也沒有。”
“為什么沒人進去呢?”
“跟你說不為什么,你怎么還問為什么呢?”
大皮覺得太奇怪了,這樣一座倒塌的老寶塔,里面有些什么?就沒有人想進去看一看嗎?為什么從來都沒有人進去過呢?大皮不相信,他覺得一定是有人進去過的。
“走吧!”阿鸝看大皮傻瓜一樣站在那里,推了他一把說,“我?guī)闳タ唇鹣壬?,想不想看??/p>
“他是誰?”
“不是人啦,它是一只烏龜?!?/p>
大皮不要看烏龜,烏龜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它不是普通的烏龜,和全世界所有的烏龜都不一樣,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金先生
效效家住在一條幽深的巷子里。這條巷子名叫姚家弄,巷口的墻上,釘著一個小小的搪瓷牌子,上面就寫著這三個字。走近巷子的時候,大皮聞到了一股很濃的香味,阿鸝說:“你聞到了嗎?菜油的香你聞到了嗎?”
大皮掀動了兩下鼻子,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然后說:“聞到了?!?/p>
阿鸝說:“邊上是一個榨菜籽油的廠?!?/p>
“我想去看榨菜籽油!”大皮說。
“不是說好了去看金先生的嗎?”阿鸝推了大皮一把說,“到了!”
效效的家里黑咕隆咚的,好像比巷子里還要暗。大皮走進屋子后,幾次都差點兒絆倒了。其實地是平的。
走到院子里,大皮才看清了效效的長相,他瘦瘦的,臉長長的,下巴還很夸張地向前彎著。大皮覺得這張臉,就像一片豆瓣,是的,就是蠶豆剝掉殼,一分兩片的那種豆瓣。
“金先生!金先生!”效效對著院子角落里喊。
“它聽得懂嗎?”阿鸝問。
“當(dāng)然聽得懂!”效效有點不滿地說。
“它會出來嗎?”
“會?!毙дf得卻不像剛才那樣自信了。
三個人站在院子里,沐浴著天光。風(fēng)吹得一叢蠟梅瑟瑟地響,仿佛神秘的金先生,就是躲在蠟梅樹下的。它聽到效效的呼喚了嗎?一只烏龜,真的能聽懂人的話嗎?它會爬出來嗎?它真的像阿鸝所描繪的那樣,身體是金色的嗎?
大皮神情專注。地上即使爬過一只螞蟻,也能被他看到。
但是地上除了一些裹在青磚上的青苔,還有一大堆雕刻著花紋的石頭,并沒有烏龜出現(xiàn)。
“它在睡覺!”效效說,“冬天它—般都在睡覺?!?/p>
“是冬眠!”阿鸝說。
“不是!”效效不容置疑地說,“金先生從來都不冬眠,它在睡覺,睡醒了它就要出來吃晚飯?!?/p>
“它吃什么?”阿鸝問。
“蝦仁??!”效效說,“我媽已經(jīng)剝好了蝦仁,放在冰箱里了,等它爬出來,就給它吃?!?/p>
三個人在院子里癡癡地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金先生出來。阿鸝有點著急:“怎么還沒睡醒???”
她一定是覺得,是她叫大皮過來看金先生的,要是它始終不出來,那么大皮就會認為她是騙人的。
“你不知道嗎?有的烏龜睡覺能睡一百年!”效效晃了一下他的豆瓣臉,很有學(xué)問的樣子。
“一百年?”阿鸝驚叫起來,“那等它醒過來,我們都已經(jīng)死了!”
大皮心想,是啊,人能活一百年嗎?也曾聽說過有百歲老人的,但是,大皮能活到一百歲嗎?再過一百年,他就不止一百歲了,一百一十二歲,誰能活那么長呀!
“睡一百年,還不餓死?。 卑ⅪZ皺起眉頭說。
“人才會餓死,烏龜不會?!?/p>
大皮覺得效效說的還是冬眠,大皮知道很多動物都會冬眠,烏龜啊,蛇啊,它們躲起來,睡一個漫長的冬天,確實不會餓死。
“我們進去吧!”效效說,“等一會兒它就會醒過來,它要吃晚飯的。”
屋子里不像剛才那么暗了,大皮看到了一尊佛像,它擺放在一張平頭案的正中,它端坐在蓮花座上,面帶微笑。它的全身,都是金色的,在幽暗的屋子里,它顯得特別明亮,金光閃閃。
大皮專注地看著它,阿鸝說:“效效,這個佛像是金的嗎?”
“是鎦金的?!毙唤?jīng)心地說。
“什么是鎦金呀?”
“就是表面鍍了一層金,里面是銅的?!?/p>
“那么,”阿鸝問了個傻傻的問題,“金先生也是鍍金的嗎?”
效效不屑地說:“說什么呀!金先生的金顏色,是它自己頭上的?!?/p>
“所以叫它金先生,是嗎?”大皮說。
效效嗯了一聲,他的下巴,翹得更凸出了。
“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烏龜,全世界都不會有第二只這樣的烏龜!”阿鸝驕傲地說,仿佛金先生是她家的烏龜。
“為什么?就因為它全身都是金色的嗎?”大皮問。
效效說:“不是全身,是頭,頭頂上是金色的。”
阿鸝說:“它會看?。∧阏f,世界上還有另外的烏龜會看病嗎?”
“是給人看病嗎?”大皮覺得阿鸝是在說胡話。
“是啊,當(dāng)然是啊!”她說得那么肯定。
大皮轉(zhuǎn)過臉看效效。他希望效效能做出肯定的回答,因為他根本不相信烏龜會給人看病,他不相信她的話,因為烏龜不是她家的。
效效很傲慢地點點頭:“它會治瘡癤,別的病不會看?!?/p>
“真的嗎?”效效這么說,大皮是相信的。
“嗯!”
大皮認真傾聽的樣子,讓效效很高興,他剛才一直都是懶懶的,現(xiàn)在突然來了興致:“如果你身上長了疔瘡,化膿了,金先生就能幫你治。”
“它會吸掉你疔瘡里的膿!”阿鸝說。
效效慢條斯理地說:“我們要托著它,把它整個身體托住,它的頭就會伸出來,去吸疔瘡里的膿。吸一次膿,它就少活一年?!?/p>
“很累嗎?”大皮問。
“很累,很傷元氣。會吸得滿頭大汗!”效效做了一個夸張的動作。
“烏龜還會出汗?”大皮開始懷疑效效說的話了。
效效說:“不是它出汗,是人出汗。”
“原來是病人出汗啊,那是痛出來的汗!”阿鸝說。
“不是病人出汗,是我爸出汗。我爸托著它,它很用力,四只腳蹬著我爸的手,我爸要配合它用力。它拼命吸,我爸拼命托著它,推著它。要吸半小時,長的話要一小時,很累的!”
阿鸝說:“治一次病,它真的會少活一年嗎?”
“我爸說的?!?/p>
大皮不太相信這個話,多活一年少活一年,誰知道呢?又不能證明,又試驗不出來。
盡管如此,大皮還是感到有些悲哀。金先生為人治病,至少是會傷了自己,它有可能會因此少活,但不一定是一年。
他有點心疼這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烏龜。
效效拿出一包肉松來給大皮和阿鸝吃,當(dāng)然他自己也吃。他用三根手指,在袋子里抓出一撮肉松,放到阿鸝和大皮的手心里。阿鸝的手,往自己嘴里一拍,肉松就被她吃掉了。
大皮沒有一下子吃完,而是伸出舌頭,舔一下,又舔一下,一共舔了三下,才把這一小撮肉松吃光。
他覺得這個肉松真好吃?。∥兜栗r美極了!
阿鸝的眼睛,盯著肉松的袋子看。大皮的目光,最后也投到了肉松袋上。
要是效效再從袋子里抓出一撮來,放到他們的掌心里,那該多好??!
“這是太倉肉松?!毙дf,“是給金先生吃的?!?/p>
“啊,我們偷了金先生的東西吃??!”阿鸝大驚小怪地說。
“所以不能再吃了!”效效說。
金先生吃這么好???大皮想,又是蝦仁,又是肉松。
“要是吃得不好,它就不能給人治病了,營養(yǎng)要跟上!”效效好像看到了大皮眼睛里的疑問,主動回答說。
金先生不出來,大皮對效效家里擺著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很感興趣。沙發(fā)邊的地上,放著一個大陶罐,大皮湊近了看,竟然聞到一股泥土的腥味。
“這個是漢代的。”效效說。
阿鸝驚異地尖叫了一聲:“漢代是什么時候?是秦始皇的時候嗎?”
效效說:“你一點歷史知識都沒有,秦始皇是秦代的,兵馬俑才是秦始皇時代的。”
“這個真是漢代的嗎?”大皮瞪大了眼睛。
效效傲慢地點點頭。
“那一定很貴吧!”大皮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離陶罐遠了點,好像他呼氣重一些,就會把它碰壞。
“這個才值錢!”效效打開柜子,取出來一只碗,說:“這是雍正時候的,琺瑯彩?!?/p>
大皮是不敢伸出手去碰的,但是阿鸝大大咧咧的,她竟然一把將碗拿了過去:“這個是秦始皇時候的嗎?”
效效馬上把碗奪了回去:“你別亂動!”
他小心地撫摸了這只碗,好像要把上面阿鸝留下的指紋抹去,好像剛才阿鸝的粗手笨腳是把它弄痛了,他是要輕輕地安撫它。
“我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它是雍正的!”
“雍正是什么時候?”阿鸝問。
大皮是知道雍正的,他和爸爸一起看過電視劇,他知道這是清代的一個皇帝?!扒宕x我們很近,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辛亥革命就是推翻了清朝的統(tǒng)治,為什么清代的東西比漢代的還要貴?”
大皮的問題問得很專業(yè),效效很認真地看著大皮,說:“你有水平的!”
阿鸝看起來有點失落,效效夸贊大皮,不等于就在說她沒水平嗎?“那你說呀,為什么這個貴?”她落寞地說。
“東西不是越老越貴的!”效效像個大人,豆瓣臉顯得很嚴(yán)肅,他說話的樣子,就像老師在課堂里給同學(xué)們上課:“古代的東西,有很多是不值錢的,很普通的東西,比如新石器時代的一個石斧,或者唐代的一個掃帚,這些東西可能會在博物館里陳列,但是它們不值錢。就像這個漢罐,出土很多,市場價一點都不貴。雍正琺瑯彩是宮廷瓷器,它是藝術(shù)品,是雍正時期最高水平的藝術(shù)品,這樣一個碗,拿一萬個陶罐來都不換的!”
“真的嗎?”阿鸝這下不敢貿(mào)然出手去亂碰了,她怯怯地湊近了看這只碗。
效效卻轉(zhuǎn)過身,把碗放回了柜子里。
阿鸝有點灰心,她語氣怪怪地說:“你們家怎么會有這么多好東西?。坎粫羌俚陌??”
“你懂什么!”效效很生氣地說。
“那你怎么會這么懂?”阿鸝有點尷尬地問。
“因為我爸懂,他教我的?!?/p>
“你爸不在家嗎?”大皮腦子里,馬上浮現(xiàn)出電視上鑒寶節(jié)目里那些專家的形象。他想效效的爸爸,一定也是那樣子的吧?他當(dāng)然比效效更厲害,每一樣?xùn)|西,他都能講得很仔細,把它的特點、來歷,都講得清清楚楚。
效效的豆瓣臉,突然拉得更長了。他比剛才更生氣了,他冷冷地瞥了大皮一眼,雖然沒說什么,但是目光是一點都不友善的。
“你們走吧!”效效很冷酷地說,“我媽馬上要下班回家了!”
他這是下逐客令了。
“你怎么這么兇???”走出效效家門的時候,阿鸝說。
效效把門很響地關(guān)上了。
大皮回頭看了一眼,緊緊關(guān)上的門,就像效效的豆瓣臉,冷漠地拒絕了他們。
婚變
大皮回到大姨家,看到大姨在客廳里哭。
大姨夫呢,坐在沙發(fā)上一聲不響,只是悶悶地抽煙。
煙霧繚繞在客廳的空中,大皮覺得很嗆。他一直都討厭別人抽煙,他完全不能理解,把這玩意兒點著,把煙吸進肚子里去,有什么好吃的?大皮曾經(jīng)在學(xué)校的廁所里,看見高年級的同學(xué)偷偷地抽煙,他想,他可不會像他們一樣。他即使長大,成了大人,也一定不會抽煙。
“大姨!姨夫!”大皮跟他們打招呼。
大姨只顧哭,沒理會他。
姨夫沉悶地嗯了一下,又吱吧狠抽了一口煙。
“元元呢?”大皮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沒見表哥,他心里有點恐慌。
姨夫說:“他不回來了!”
大皮感到太意外了,怎么會這樣?到底出了什么事?元元到哪里去了呢?
“長大了,就不要爺娘了!他忘記了我是怎樣一把屎一把尿把他辛苦拖大的!”大姨看上去很傷心。
“隨他去吧!”姨夫把煙頭在煙缸里摁滅。
“我怎么能隨他去?”大姨對姨夫很兇地說,“他是我兒子,不是隔壁人家,我怎么能隨他去?隨他去我們不是白養(yǎng)了這個兒子了嗎?”
“那有什么辦法!”姨夫又點了一支煙。
“別抽了,你!”大姨說,“一天到晚抽抽抽,要把人嗆死?。俊?/p>
大皮也覺得香煙嗆人,但是姨夫根本不聽大姨的,他只管抽他的。大皮就想,最好大姨一把將他的煙搶走,不讓他抽!
“長大了,翅膀硬了,不聽話,沒辦法!”姨夫吐出一大口煙,他看上去就像一頭會冒煙的怪獸。
大姨說:“怎么就沒辦法了?就是不能讓他們結(jié)婚!”
大皮聽懂了,是大姨和姨夫不想讓元元結(jié)婚,但是元元不聽他們的,他偏要結(jié)婚。
但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大姨他們突然不讓元元結(jié)婚呢?不是說好了初十辦酒席的嗎?大皮到笠澤來,就是來吃喜酒的呀!再過幾天,大皮的爸爸媽媽也要過來了呀!為什么突然就不讓他結(jié)婚了呢?
原來醫(yī)院的婚檢報告出來,元元的未婚妻萌萌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大姨覺得問題很嚴(yán)重,不會被傳染上嗎?孩子呢?孩子一出生就是攜帶者!她認為。
一開始的時候,姨夫說,要不就推遲婚期吧,讓萌萌把病治好,再結(jié)婚。
大姨堅決不同意,她說,我們家元元不能娶一個有病的人回家。
但是元元不肯呀!他說,不管萌萌有病沒病,不管她生的是什么病,他都要跟她結(jié)婚。
大姨很傷心,覺得元元長大了,只要老婆不要娘了,她是為他好,他卻一點都不聽話。
元元說:“又不是絕癥!”
大姨說:“肝炎,我們好好的人家,從此就染上這個了,兒子、孫子,一代代,這跟絕癥還有什么兩樣?”
元元卻說,事實不是大姨想象的那樣的。
“那又是怎樣?”大姨說。
元元說:“反正我是一定要結(jié)婚的!”
大姨氣得什么話都說了,先是罵元元不孝,心里只有萌萌,沒有爸媽。又哭著回憶自己是怎么千辛萬苦把他養(yǎng)大、培養(yǎng)成才,現(xiàn)在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姨夫開始還勸大姨,但是后來,他就很粗野地訓(xùn)斥元元,最后說:“你翅膀硬了,不需要爸媽了,你要結(jié)婚你就結(jié),你想干什么我們都不攔你,但是你要有志氣,不拿我們的錢。我們的錢,一分都不給你!”
元元一賭氣,就走了。
他還會回來嗎?大皮想,他會和家庭斷絕關(guān)系嗎?家里的一切他真的是都不要了嗎?那他跟萌萌結(jié)婚住什么地方?婚禮還辦不辦?他會住到萌萌家里去嗎?還是像書里寫的那樣兩個人私奔到天涯海角去?
“沒關(guān)系的,大皮,你只管在我們家住,等你爸媽來過年,你就住到開學(xué)再回去!”大姨不再哭,她說話的聲音輕輕的,聽上去很平靜。
大皮說:“我去找元元!”
“別去找,隨他去!死了也別回來!”姨夫憤怒地吼道。 大姨輕聲對大皮說:“也好,大皮,你去找找看,你對他說,爸爸媽媽很傷心,讓他回來好好商量?!?/p>
大姨傷心的樣子,讓大皮看了心里軟軟的、酸酸的。他想,要是這樣的事發(fā)生在他家,他一定不會違抗媽媽的,因為媽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是最親最親的人,大皮誰的話都可以不聽,但媽媽的話一定會聽,大皮絕對不可能讓自己的媽媽傷心成這樣的!
但是,將來自己有了女朋友,如果媽媽反對呢?如果這個女朋友,大皮很喜歡很喜歡,媽媽不讓他跟她結(jié)婚,大皮是聽媽媽的呢,還是像元元這樣堅持自己的想法?
大皮的心動搖了,他看著大姨悲傷的面容,就像看著自己的媽媽。他在心軟的同時,覺得好像也做不到完全聽從媽媽的意見。那么,如果真是他,遇上這樣的事,又該怎么辦呢?
他的內(nèi)心一陣惶恐和迷茫。這種感覺很不好受,就是一種心無著落的感覺。
大皮的心很亂,就像大風(fēng)吹過的草叢。
但是大皮馬上又想,自己以后不會遇上這樣的事的,他的女朋友,不會驗出來有肝炎,媽媽會像他一樣喜歡這樣的新娘。
而且,自己還小,剛上初一呢,這樣的事,離自己還很遠很遠,遠得飛也飛不到。
橋洞
大皮聽元元說過,萌萌的家,就在瑞云塔那邊的小區(qū)里。元元還說,寶塔檐角的銅鈴響起來很好聽,只要有一點點風(fēng),它就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元元一定是在萌萌家里!大皮想。
他抬一抬頭,就看到了塔尖。瑞云塔是笠澤鎮(zhèn)上最高的建筑,它的尖頂,就像是插進云層里去了。要往寶塔的方向走,一點都不難,只要抬頭望一望,就知道該向哪里走了。
天上沒有風(fēng),大皮在沿河的小街上走,看到河水平靜得沒有一點點波紋,它真的就像鏡子,把沿街的房子和樹,都倒映出來了。大皮想,要是河里有一條船,或者游著兩只鴨子,那么河面就不會這樣平靜。
要不是急著去找元元,大皮可能會扔一個小石子到水里。他想看到河水的波動,在波動的水里,房子的倒影是會晃動起來的,就像紙上的一幅畫,被風(fēng)吹動,輕輕地飄起來。
沒有一絲風(fēng),所以聽不到塔鈴聲。
小區(qū)就在離寶塔不遠的地方。這么多的房子,哪個才是萌萌的家呢?
大皮沒有走進小區(qū)。他突然覺得,小區(qū)就像世界一樣大,雖然知道萌萌的家就在里面,但是他又怎么能找到呢?
他在小區(qū)外走,他繞著小區(qū)的圍墻走,他希望元元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不知不覺就走上了一座橋。
這是一座古老的石橋,大皮一級一級地往上走,走到橋頂上的時候,腿都累得有點打戰(zhàn)。
站在橋上看寶塔,它就顯得不是那么高了。他看到塔鈴了!它們掛在寶塔翹起的檐角上,就像是蝙蝠倒懸著。它們此刻離大皮是這樣的近,仿佛他的手臂再長一倍,就能撩到它們了!
如果我用力吹一口氣,會不會把塔鈴吹動?我能把它們吹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嗎?
橋上安靜極了,大皮仿佛聽到了叮的一聲響。但是只響了一聲,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是真的聽到了塔鈴的響,還是清脆的聲音只是他腦子里面出現(xiàn)的?
大皮的耳朵,像貓一樣豎起來,仿佛還轉(zhuǎn)動了兩下,他想確確實實再聽到塔鈴的聲音。
結(jié)果他聽到了橋下輕輕的說話聲。
四周安靜極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雖然是在輕輕地說話,宛若耳語,但大皮聽到了。不僅聽到了,他還聽出來,其中那個說話鼻音很重的,是他的表哥元元。
“元元——”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聲音不大,但橋下的人一定是聽到了。f電f門收了聲,他們把他們的身體和聲音,—道躲了起來。
大皮一點都不懷疑自己,他不會聽錯,此刻的元元,一定是躲在橋底下!他當(dāng)然要走下橋去,他在街上走了這么長時間,不就是為了要找到元元嗎?
他們兩個坐在橋洞里,他們的屁股底下,還墊了報紙。橋洞就像一間安逸的屋子,他們并肩坐在這間屋子里。
“元元,你怎么在這里?”大皮看到表哥的手臂摟著萌萌,而萌萌呢,則溫柔地半倚在他的懷里。
大皮是個孩子,他莽撞地闖進了一對戀人的領(lǐng)地。他們親昵的姿態(tài),突然讓大皮覺得尷尬。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猛然出現(xiàn),他們一定很嫌棄他、討厭他。
“大姨一直在家里哭!”這句話他說得很夸張,他是要讓他們知道,他走進橋洞里來,并非冒失,而是受命而來。他用夸張的聲音,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大皮呀,你就是大皮呀?”萌萌坐直了身子,她的聲音好聽又耳熟。如果不是知道她是表哥的未婚妻,這幽暗橋洞里的說話聲,會讓大皮以為是阿鸝呢!是的,她倆說話的聲音太像了!
元元站了起來,萌萌也站了起來。
大皮看清了萌萌的臉,她有著一雙很大很亮的眼睛,這跟阿鸝完全不一樣。
“還是回家吧!”他對元元說。
元元還是那副冷冷的樣子:“我沒說不回去呀!誰說我不回去了?”
“大姨一直在哭!”大皮又重復(fù)了剛才的話。
“她要哭就讓她去哭好了!”元元冷酷地說。
“大皮!”萌萌的手里,發(fā)出瑟瑟一陣響,她剝出了一顆粽子糖,遞給大皮說,“給你!”
大皮沒有伸手去接。
萌萌就把糖塞進了他的嘴里。
甜香的味道,迅速在大皮嘴里彌漫開了。他從沒有吃過這樣的糖,糖的形狀怪怪的,既不是圓的,又不是方的,它在大皮的嘴里,顯得棱棱角角的。
“好吃嗎?”萌萌問他。
大皮點點頭。他用舌頭,將糖滾動了一下。
“你咬開它,就會很香,因為里面是松子?!?/p>
大皮的感覺是,萌萌根本就不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煩。他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但是大姨反對,他們很有可能就結(jié)不成婚了,元元從家里賭氣出來,他們躲到橋洞里,好像只是來玩的。 如果他們結(jié)婚,給大皮一包喜糖,也會是這樣的粽子糖嗎?大皮傻傻地想。
“你先回去吧!”元元說,“不要說我們在這里!”
“但是大姨一直在哭!”似乎除了這句話,大皮就不會再說別的了。
“元元會回去的!”萌萌說,“再過一個小時就回去?!?/p>
大皮不知道自己是應(yīng)該馬上就走呢,還是堅持站在這里不走。不走吧,肯定被他們嫌棄;走吧,他想到了大姨哭泣的樣子,想到了姨夫悶悶抽煙的樣子,覺得自己有責(zé)任催表哥回家。
叮——
一聲清脆的塔鈴聲響起,大皮真真切切地聽到了。
不是大皮聽錯了,是塔鈴真的響了,因為?!质且幌?。
“起風(fēng)了!”萌萌說。
“元元,”萌萌對她的未婚夫說,“要不你就回去吧,跟大皮一起走吧!”
寶塔檐角上的銅鈴,有一聲沒一聲地清脆響著。一聲,又一聲,它們仿佛是在比賽,看誰更響,看誰能把這叮的聲音傳得更遠。
誰會想到呢!
走出橋洞的時候,大皮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也許是他的左腳絆了自己的右腳吧,他跌進了河里!
這可是冬天呀!雖然江南還沒有到最寒冷的時候,但是大皮整個人隨著撲通的聲響,完全沉到了水里,冰冷的感覺,瞬間與恐懼一塊兒將他包圍。
他在沉入水中的時候,似乎還聽到了萌萌的一聲尖叫。
胡思亂想
大皮和元元都凍感冒了,喝了大姨煮的姜湯,一點都不管用,大皮發(fā)燒了,蓋了兩條被子,還是冷得發(fā)抖。
迷迷糊糊睡了半天,聽到客廳里姨夫說,是不是要通知大皮的媽媽,讓她早點來笠澤。大姨卻說:“千萬不要講!不就是凍了嘛,發(fā)一陣燒就好,有什么關(guān)系?告訴她,是想把她急死啊?”
大皮既不想媽媽知道,正如大姨所說,媽媽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急成什么樣子;但是,他又想媽媽知道。他裹在被窩里,特別地想念媽媽。他的腦子里胡思亂想,甚至假設(shè)自己掉進河里淹死了,媽媽得到了他的死訊,悲痛欲絕的樣子又是怎樣的呢?
他還想象,如果他淹死了,爸爸媽媽就會馬上趕來笠澤,把他的尸體運回去。然后,他就直挺挺地躺在客廳里,穿著新衣裳。墻上呢,掛著他的照片,照片加了黑框,上面還綴著一些白花。老師和同學(xué)們,會來看他嗎?會的,一定會的!他們擠在他家的客廳里,擠不進來的,就站在門外,樓梯上都站滿了同學(xué)。媽媽哭成了淚人兒,許多女同學(xué)也哭了。
大皮被自己的想象感動了,他的眼淚流出來了。
“你哭了?”他沒想到元元站在他的床邊,“怎么像個女人?”
元元這么說他,大皮一點都不生氣。相反,他的心里暖暖的,這股暖暖的東西,直往頭上涌。他擦了一下眼睛,眼淚卻更厲害地淌出來了。
“謝謝你元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元元無所謂地說:“謝什么呀,什么救命恩人呀!難道說你掉進水里我會不下去撈?我總不見得看你沉下去,揮手跟你說拜拜吧!”
表哥的幽默,讓大皮破涕為笑。但他一邊笑,眼淚還在很厲害地流出來。
“起來喝粥吧!”元元說,“我已經(jīng)喝了兩碗,吃點玫瑰腐乳,滾燙滾燙的粥湯,呼嚕嚕喝出一身汗,就好多了!”
元元的話里,好像既有粥的滾燙,又有玫瑰腐乳的香,說得大皮肚子咕嚕了幾下。他有點餓了。
熬得很稠的粥湯,一口喝進嘴里,真的很燙,燙得嘴唇麻麻的,渾身一激靈,但是燙得舒服。大皮夾了半塊玫瑰腐乳送進嘴里,覺得好鮮美啊,仿佛頓時來了精神。
大姨說:“大皮,別喝那么快,太燙了!”
姨夫說:“是啊,大皮慢慢喝。不過我是喜歡喝燙的,不燙不好喝。我喝茶也一定要滾燙,最好一百度?!?/p>
大姨說:“他能跟你比嗎?你嘴里長老繭的!小孩子嘴嫩,不能喝這么燙,要燙壞黏膜的!”
姨夫說:“其實大人喝燙的也不好。老外就不像中國人,他們什么都喜歡涼的,我們卻什么都要燙!其實喝涼的對身體好?!?/p>
大姨說:“你得了吧,什么涼的燙的,你一天到晚叼著根煙,還說什么對身體好不好,沒什么好不好,不熏死不罷休,害得我們也抽二手煙!”
“戒,我過了年就戒!”姨夫說。
“你這是第幾次說了?”大姨說,“戒了有十次了吧?”
姨夫說:“你也太夸張了吧?過了年肯定戒!”
“說話算數(shù)??!”大姨說,“就是嘛,身體最重要!人長得好點丑點,工作好不好,家里好不好,都不及身體重要。要是身體不好,什么都別談!”
她這話當(dāng)然是說給元元聽的。
“沒什么談不談的,不結(jié)了,還不行嗎?”元元拉長了臉說,“萌萌說了,她這輩子都不結(jié)婚了!不結(jié)了,總好了吧?我也不結(jié)了,省得麻煩!”
“說賭氣的話有什么用?”大姨說。
“等她治好了病再結(jié)婚!”姨夫說。
“她根本就沒?。 痹f。
“怎么沒???乙肝還不是???那可不是一般的病,那是傳染病!”大姨說。
大皮想起萌萌在橋洞里剝了一顆粽子糖塞進他嘴里,他有點緊張,會不會傳染給自己呢?
高燒直到第二天才退去。大皮多數(shù)時間是躺在床上的,萌萌剝給他吃的那顆糖,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他甚至覺得自己頭痛發(fā)燒,不是因為掉進河里凍出來的,而是染上了乙肝。
但他又不敢對任何人說。可以對大姨和姨夫說嗎?他們不是本來就在嫌棄萌萌嗎?連萌萌都嫌棄,都不準(zhǔn)元元和她結(jié)婚,那么如果是大皮染上了病,他們也許就要趕他走。
那么,跟元元說好不好呢?想到元元那副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他落寞得什么話都不想說。
只有一個人是可以說的,那就是萌萌,對不對?他們兩個人,得的是同樣的病,她不會嫌棄他。
但是,到哪里去見萌萌呢?大皮覺得,萌萌是再也不會到元元家來了,元元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他們不結(jié)婚了,永遠都不結(jié)了。
萌萌細聲細氣的說話聲,會像偶然吹過來的風(fēng)一樣,吹進大皮的耳朵里。大皮知道,那不是真的,那只是殘留在他腦子里的印跡,是他的耳朵回憶到的聲音。
大皮沉浸在惶恐不安的情緒中,他昏昏沉沉地睡覺,被紛亂蕪雜的夢糾纏。
仿佛一道閃電,突然劃破黑暗,照亮了大皮的心。他想到了金先生,那只神奇的烏龜。它不是會治病嗎?它會像吸掉疔瘡里的膿血一樣把他身體里的肝炎病毒吸走嗎?
可是,效效會同意讓金先生給他治病嗎?它治好一個疔瘡,自己就會少活一年。如果吸掉大皮身體里的病毒,金先生說不定就會少活兩年,或者三年,甚至更多年。效效一定不肯的,他那張冷酷的豆瓣臉,在大皮腦海里浮現(xiàn)。失望和惶恐的情緒,再一次將他淹沒。
有什么辦法能讓效效幫他呢?如果效效能像雷鋒一樣,無私地幫助別人,那該多好??!那大皮就有救了!不僅是大皮自己,大皮還想救萌萌。救了萌萌,也就是救了元元,救了元元一家。原本計劃好的婚禮,就可以照常舉行了。大姨的眼睛里,就不會淌出那么多的眼淚,姨夫也不會青著臉一支接著一支抽煙。笑容就會出現(xiàn)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元元的家,就會重新洋溢著歡樂。
大皮這么想著,臉上竟有了微微的笑。如果金先生真能吸掉他們身體里的病毒,如果它暫時只能為一個人治病,那么,大皮愿意它先給萌萌治。大皮做出這樣的決定,便覺得自己崇高起來,他就像雷鋒一樣偉大。
他想到了阿鸝,是的,那個笠澤鎮(zhèn)上他第一個認識的人。阿鸝不是跟他約好的嗎,讓他今天一起去孟師傅家。被她一屁股坐坍的那把椅子,孟師傅說好了讓她今天去拿的。椅子肯定修好了,大皮要幫阿鸝扛回家。
他要請阿鸝和他一起去找效效,去求金先生。
修舊如舊
孟師傅修好了阿鸝家的椅子。他對阿鸝說:“你坐坐看,放心坐,你就是跳起來坐下去,它也不會坍!”
椅子穩(wěn)穩(wěn)放在那里,它靠背上一塊圓圓的大理石,就像一張微笑的臉,它仿佛也在說:“來呀!坐呀!”
大皮搶先一步坐了上去。椅子果然穩(wěn)穩(wěn)的,他故意晃了晃身子,它紋絲不動。
“怎么樣?”孟師傅得意地問大皮。
大皮剛想回答,阿鸝就把他一把拽走了:“是我的椅子,又不是你的!”
看得出來,阿鸝還是不敢重重地坐上去。她很小心地坐下,也像大皮一樣,故意晃了晃身子。不過她晃得很輕,幅度也很小。她的手,在椅子上撫摸著,就像在摸著一只貓,或者一條狗。
“真的修好了,謝謝孟師傅!”她笑得臉更圓了,眼睛幾乎都沒了。
“修得真好!”大皮說。
“那是當(dāng)然!”孟師傅說,“神仙也看不出是修過的!”
“孟師傅本事真大!”阿鸝說。
孟師傅更加得意了:“全笠澤鎮(zhèn),就我一個,對吧?全縣,就是全蘇州,也沒有第二個人能修這么好!”
他的話越來越多,他給大皮和阿鸝講解說,這種老家具,以前做的時候,一根釘子都不用的,也不會用膠水,是嚴(yán)絲合縫的榫卯結(jié)構(gòu)。他用自己的兩只手比畫,十指相扣,要讓大皮阿鸝明白什么是榫卯。他說他修整它們,也像古人一樣,“這可比做一把椅子難度還要大!”他說。
“你說,修得怎么樣?”他問大皮。
大皮說:“但是坐在上面不舒服!”
孟師傅說:“是沒有沙發(fā)舒服,可能也沒有現(xiàn)在的椅子舒服。但這是老東西,是老祖宗的手藝,這樣的椅子在世界上,壞掉一把就少一把了,但是新的椅子呢,工廠里天天都在做出來,一千把,一萬把,不稀奇的!”
“很值錢吧?”大皮說。
“肯定比現(xiàn)在的新椅子值錢??!”孟師傅指指邊上一把椅子說,“這就更貴了!”這把椅子比阿鸝家的大,扶手圍成半圈,看上去坐著會更舒服一點。
“知道這把圈椅有多貴嗎?”孟師傅像老師一樣,提出這個問題之后,眼睛直直地盯著大皮。
大皮有點緊張,轉(zhuǎn)頭看阿鸝。
“一萬!”阿鸝張口就說。
大皮雖然并不知道一萬是多少錢,他根本想不出一萬是貴還是便宜,但他認為,阿鸝一定猜得不對。
果然,孟師傅搖頭了。
“兩萬!”阿鸝說。
孟師傅還是搖頭。
“十萬嗎?”阿鸝好像懂行的樣子。
孟師傅還是搖頭,說:“別猜了,具體多少錢我也不知道。但我告訴你們啊,這是一把清代早期的圈椅,說不定還是明代的。知道它是什么木頭嗎?是黃花梨!黃花梨聽說過嗎?”
大皮沒有聽說過。
阿鸝肯定也不知道。
“它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木頭!”
“那,我們家這個椅子也是黃花梨嗎?”阿鸝扶著椅子的靠背,她的手顯得又白又肥。
“怎么可能!”孟師傅說,“它要是黃花梨,那身價就高了?!?/p>
阿鸝的手從椅背上拿了下來,仿佛是嫌棄它了。
“不過,”孟師傅說,“木頭也不錯,是老紅木,老的紅酸枝,現(xiàn)在也不多了!”
大皮摸了一下阿鸝家的椅子,果然就像孟師傅說的,它很硬,涼涼的,就像玻璃一樣很光滑。
阿鸝要去坐黃花梨圈椅,孟師傅說:“別,別坐!”
他顯得很緊張,說:“這把椅子不能坐,坐壞了賠不起!它是老姚的,老姚這家伙,好東西真多,可惜被抓起來了!”
“是效效的爸爸嗎?”阿鸝的眼睛一下子變大了許多。
孟師傅想了想,說:“是啊,他兒子的名字,我知道,他叫姚效,這名字還是我?guī)退鸬哪兀托?,在我們蘇州話里是一樣的,好聽,是不是?還有一層意思,是要讓兒子長大后效法他爸爸,看東西像老姚一樣眼光好!”
原來這張黃花梨的圈椅是效效家的呀!
“效效的爸爸被抓進去了嗎?為什么要把他抓進去呀?”阿鸝說。
孟師傅嘆了一口氣,說:“老姚聰明,太聰明了,聰明反被聰明誤,我知道他盡早有這一天!”
兩個孩子看著孟師傅,不太明白他在說什么。
‘盜墓,你們知道嗎?”孟師傅的表情有點神秘。
“我知道!”阿鸝舉起手說,“就是去挖古代人的墳?zāi)?!?/p>
“對,沒錯!”孟師傅說,“老姚自己沒有盜,但他跟兩個盜墓的人經(jīng)常在一起,人家挖到東西,就送到老姚家!”
“犯法的嗎?”大皮問。
“當(dāng)然!”孟師傅說,“埋在地底下的文物,都是國家的,偷挖出來犯法,買賣它們也是違法的!”
“是和盜墓犯一起抓起來的嗎?”阿鸝說了“盜墓犯”三個字,讓大皮有點佩服她,覺得她懂很多東西呢!
孟師傅說,效效的爸爸是因為與人合伙,從非洲走私象牙,才被抓的?!按笙笫且吧Wo動物,打死一頭大象,取走兩根象牙,太殘忍了!要是不打擊,世界上恐怕就要沒有大象了,大象也要像恐龍一樣滅絕了!”
大皮想起自己的媽媽有一個手鐲,是象牙的,那是她去泰國旅游的時候帶回來的。也是犯法嗎?也要被抓起來嗎?他害怕得心咚咚亂跳。
他當(dāng)然不會說,他不可能告訴孟師傅和阿鸝,自己的媽媽有一個象牙手鐲。他誰都不會告訴,他要讓媽媽把手鐲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知道。
“古代的象牙藝術(shù)品,其實是很珍貴的,博物館里有,很多收藏家家里也有,因為古代還沒有《野生動物保護法》,我們中國簽訂這個保護法,是最近幾十年的事。但是由于獵殺大象太厲害了,所以我們現(xiàn)在不管新的老的,凡是象牙,一律不準(zhǔn)買賣。海關(guān)上查到,就要抓起來!”
大皮這才明白,那天在效效家,為什么他突然變臉,把他們趕走,是因為大皮問起了他的爸爸呀!“你爸不在家嗎?”當(dāng)時大皮就是這么問的。
“會不會槍斃?”阿鸝問。
‘鄖倒不會,”孟師傅說,“可能會判個兩年吧!”
大家都不再說話,屋子里突然變得異常安靜。曜曜曜——曜曜——只有蟲子的叫聲,像鈴聲一樣清脆。
冬天怎么會有蟲子呢?大皮覺得好奇怪。
“什么聲音?”阿鸝的圓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孟師傅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籠子,里面一只蟲子好漂亮??!翠綠的身子,腦袋上還有艷紅的一點,是它在叫喚呢!
“冬蟈,這是冬蟈!”孟師傅說,“它能活到明年的五六月份呢!”
“它不怕冷嗎?”大皮聽爸爸說過,蟲子在冬天都會凍死,所以它們會在秋天結(jié)繭,變成蛹,到了春天再咬破自己的繭,化作蝴蝶。或者就是鉆到泥地里,鉆得很深,在那里冬眠。否則,就一定會被凍死的。
“所以要放在口袋里嘛!”孟師傅笑著說,“口袋里多暖和呀!”
“它怎么不叫了?”阿鸝好像永遠都是在問問題。
“它要高興了才叫?!?/p>
“它為什么不高興了呢?”
“它想待在我口袋里,它不想被你們看見?!?/p>
不知道為什么,大皮突然想到了效效家的金先生,它也有高興和不高興的時候嗎?它見到大皮會不高興嗎?那它就不肯為大皮治病了。
大皮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去。想到自己的病,他又惶恐不安起來。
“我們走吧!”他對阿鸝說。
阿鸝說:“好吧,那你幫我搬椅子吧!”
孟師傅說:“阿鸝,你還沒付錢呢!”
阿鸝傻掉了,她沒有錢,她根本沒想到孟師傅會向她要錢。當(dāng)時孟師傅一口答應(yīng),連說“沒問題”,說一定幫你把它修好,修得完全看不出來它是修過的,阿鸝以為他就是幫她修,完全沒想到要收錢呀!
她愣在那里,雙手抓著椅子的靠背,好像一松手,它就會飛走。
“沒有免費修的!”孟師傅說,“我的手藝很值錢的,這把椅子要是叫別人修,一千塊至少,還修不好!”
“我,我沒錢!”阿鸝快要哭出來了。
“回家向大人要呀!”
“我,我——”阿鸝的眼淚下來了。
“哭什么!”孟師傅的臉,變得很嚴(yán)肅,他的表情給人的感覺是,不管是哭還是求他,都是沒用的,“看你是小姑娘,我就給你打?qū)φ?,椅子你先拿走,阿鸝,記得付我五百塊啊!”
阿鸝含淚點了點頭。
“你們走吧!”孟師傅把椅子搬到門外,他的力氣很大,椅子在他手上輕飄飄的。
兩百塊
大皮把椅子頂?shù)筋^上,他又一次扮演了外星人,腦袋上豎起四根天線。
阿鸝走在他前面,她的背影看上去氣鼓鼓的。
“阿鸝!”大皮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在椅子底下有點兒回聲。
“跟我爸爸要錢的話,他會打我的!”
女孩也會被打嗎?大皮想,而大皮自己,小時候經(jīng)常被爸爸打,但是爸爸好像已經(jīng)好久沒打他了。
“因為椅子是我坐壞的!”
“但是已經(jīng)修好了呀!”大皮說,“修得一點都看不出來!”
“但是我怎樣才有五百塊呢?大皮,你有錢嗎?借給我一點?!?/p>
大皮的錢包里,是有五百多塊錢的。出來的時候,媽媽給了他三百塊,對他說:“大皮,放好了,別丟了!”
另外兩百多,是他慢慢積攢下來的。大皮是個舍不得花錢的孩子,他覺得錢放在錢包里,心里就有一種特別踏實滿足的感覺。每次媽媽來不及做早飯,給他零錢自己買了吃,大皮都會餓一上午肚子,把錢省下來。
他覺得錢越攢越多很開心。
“我沒有五百塊呀!”大皮聽到自己說謊的聲音在椅子下顫顫的,外星人是這樣說話的嗎?
“那你有多少?”
大皮緊張起來,放在羽絨衫口袋里的錢包,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活的東西,它在口袋里很不老實,它動彈起來,好像會自己爬出來,對阿鸝說:“喏,你看,有五百,比五百還多呢!”
要不是雙手扶著椅背,大皮一定會用手按住自己的口袋,不讓錢包跑出來。
“我,我——”大皮吞吞吐吐地說話,“我有兩百?!?/p>
“兩百也好,那就借給我吧!”阿鸝說,“馬上,還有十天,我就能拿到壓歲錢了,我會還給你!”
大皮說了自己有兩百塊,馬上就后悔了。但是話已經(jīng)說了出來,怎么收得回去呢?難道說,可以當(dāng)著阿鸝的面,假裝在自己身上摸,摸遍所有的口袋,然后說:“我的錢包呢?我的錢包到哪里去了?”
大皮會演戲嗎?他會這樣做嗎?他想到了這樣做,但是他做不出來。他認為自己如果這樣做,一定會很慌亂,一定會演穿幫的。萬一阿鸝說:“我來幫你翻!”那怎么辦?
其實她都不用找,只是看看,就能發(fā)現(xiàn)大皮的錢包,它藏在羽絨衫的口袋里,明顯鼓出來。
那么答應(yīng)借給她嗎?萬一她不還呢?想到也許她借去就不還給他了,大皮的心猛地痛了一下。
兩百塊哪!
“那借給我吧!”阿鸝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來,“怎么,不肯借嗎?你是小氣鬼嗎?”
她兇巴巴的樣子,好像是大皮欠了她錢。
“你要給孟師傅五百塊,我借給你兩百塊也沒用啊!”大皮想出了這個理由。
“總比沒有好!”阿鸝說,“我自己家里有一百多塊,你借給我兩百塊,我再問同學(xué)借一點,就夠五百塊了。”
“過新年我會收到很多紅包!”她無比向往地說。
“那你等過了年再還錢給孟師傅好了!”大皮說,“反正只有十天了!”
“你把椅子放下來!”阿鸝很兇地說。
大皮停下了腳步。
“放下來呀!”她命令道。
大皮把椅子輕輕地放到地上,阿鸝抓住椅背,一下子就將它反了過來,頂在了她自己頭上。
原來她力氣很大,大皮有點吃驚。
她頭頂上伸展出四根天線,像一個真正的外星人,轉(zhuǎn)眼就走遠了。
她扔下了一句話,大皮是聽到的:“再不要理你!”
大皮看著她快速走遠,看她的身影越來越小,小到完全看不清她頭上頂?shù)氖且话岩巫?,而就是一個長著四根天線的外星人。大皮的心里悵悵的,他感到后悔,后悔沒有爽快地把錢借給她。錢包里有五百多塊,借給她兩百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不是說了嗎,很快就會還給他。自己是不是確實太小氣了呢?
而且,他還要讓她帶去效效家,求金先生治病呢!
大皮邁開步子,急急地去追阿鸝。他跑得很快,但是跑到小街拐彎的十字路口,還是沒有看到阿鸝的影子。
她像是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后悔、失落和憂慮,讓大皮覺得胸口悶悶的。他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里走。
表哥
“大皮,你現(xiàn)在還撿雞屎吃嗎?”元元笑著問。他的笑,是皮笑肉不笑,他是閑得無聊,拿大皮尋開心呢!
大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又不是沒吃過,我沒有瞎說吧?”
“你瞎說!”
“哈哈,那可是小姨親口說的,你把地上的雞屎撿起來當(dāng)話梅吃。怎么樣,味道還不錯吧?你的故事傳播很廣,黑歷史一輩子都洗不白啦!”
大皮現(xiàn)在的感覺,是比吃了雞屎還要惡心。自己小時候真傻,傻到真的把地上的雞屎撿起來吃。那時候是太小了吧?小到大皮根本就不記得了。他真的做過這么丟人的事嗎?不記得了!但是,他也聽媽媽說過,因為是媽媽說的,所以他相信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是做過這樣惡心的事的。可是,媽媽怎么能把這種事告訴給別人呢?她不怕丟人嗎?自己的兒子吃了雞屎,她不覺得難為情,反而覺得光榮嗎?說給別人聽,她是覺得好玩嗎?
他有點恨媽媽!
但是,媽媽肯定不是現(xiàn)在說的,大皮長大后,媽媽就不說這件事了。她只是在他還很小的時候,說起過這件荒唐的事,她就是覺得好笑,才說給親戚們聽的。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大人了,又是特意來大姨家準(zhǔn)備參加元元的婚禮的,元元居然對他說這個事,這不是故意羞辱他嗎?
如果元元再說,只要再說一句,大皮就要開口罵他。大皮為了自己的尊嚴(yán),必須要這么做。
大皮打量著表哥,他雖然比大皮大十多歲,但他的身材看上去是瘦小的,不見得比大皮高多少。大皮想,要是元元對他動手,他也不一定打不過他。他是要還擊的!元元已經(jīng)羞辱了他,如果他還要動手,那么大皮不管打得過打不過,是一定要還手的。
大皮想象,如果元元再說一句什么雞屎不雞屎的,他就會罵他“袁世凱”。沒錯,這是元元的綽號。他還有一個綽號是“元大頭”,因為他小時候腦袋特別大,所以很多人都叫他元大頭。民國時候的一種銀圓,上面有袁世凱的頭像,這種銀圓,大家都叫它“袁大頭”,直到現(xiàn)在還這么叫。所以,大皮決定,要這么罵他:你是袁世凱,你是竊國大盜!
大皮想,如果再狠毒一點,就會對他說:袁大頭,沒老婆!
如果這樣說,肯定是戳得他最痛的,一下戳到他的心上。他就一定會跳起來,他肯定會動手的,他會給大皮一個耳光嗎?還是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那么大皮就要還擊啦,他會低下頭,用頭頂撞擊元元的胸部,把他撞得后退三步,讓他知道大皮的厲害。
大皮的腦袋是特別硬的,在學(xué)校里,這誰都知道,誰都不敢跟他頭頂頭。以前有一陣,班級里流行玩頂頭的游戲,就是兩個人,額頭頂著額頭,用力頂,越來越用力,看誰先痛得放棄。大皮總是贏,雖然他也痛,但是,他能忍著,一直忍到別人忍不下去。他的頭是最硬的,誰都頂不過他,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的頭是像石頭—樣硬的。
當(dāng)然后來大家就都不再玩這個游戲了,老師狠狠地批評了大家,說大家吃飽了飯沒事干,不用心思好好學(xué)習(xí),卻比腦袋硬?!澳X袋硬有什么了不起?要比誰腦袋聰明才對呀!”老師說,“硬得像石頭,很厲害是不是?別真的長一個石頭腦袋,什么腦筋都動不出!”
但是現(xiàn)在,如果元元動手打人,那么,大皮就要讓他嘗嘗鐵頭的滋味了!
“聽說你的頭很厲害!”到底是自己家親戚,表哥原來什么都知道啊,他伸出手來,想摸大皮的頭,一邊說,“腦袋像鐵一樣硬,去踢球呀!為國爭光,省得中國足球那么爛,太窩囊!”
大皮靈活地躲開了,他最不喜歡別人摸他的頭。小時候,凡是有人伸手要摸他頭,他都會迅速躲開,這已經(jīng)成了他一種本能的反應(yīng)了。
表哥的話,消除了他的敵意,他說:“我喜歡踢球!”
“踢得怎么樣?踢得很爛嗎?”元元說話,還是那么的尖刻,充滿了挑釁。
“你才爛!”大皮開始還擊了。
元元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起來,說:“我又不踢球,我從來不踢的,我只看,不踢,我是球迷嘛!”
大皮說:“我也喜歡看!”
“那你喜歡巴薩還是皇馬?”元元架起二郎腿,居高臨下地問大皮。
“我喜歡德國隊!”大皮說。
“那多沒勁呀!C羅、梅西,那才是足球藝術(shù)家,他們是用靈魂踢球的!”
兩個人之間的敵意突然之間消失了,他們興致勃勃地聊起了足球。大皮興奮得臉上都浮現(xiàn)了紅暈。要是現(xiàn)在表哥說:“走,找個地方踢球去!”他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
但是元元剛才不是說了嘛,他從來不踢,他只看球。
“我們看球吧!”大皮指了指電視機。
“不看!”元元的嘴很夸張地歪向一邊說,“中國足球有什么看頭?窩囊!”
“我想看!”大皮并不像元元那么討厭中國隊,他甚至還有點喜歡中國隊,每次看球,他都希望中國隊贏,暗暗地為中國隊喊加油,“中國人總要幫中國隊!”他是這么想的。
“不看!”元元揮了揮手說,“看這個有病哦!你病得不輕哦!”
沒錯,元元是說他有病,說他看中國隊踢球有病。大皮這次沒有生氣,他突然又惶恐起來——元元說他有病,讓他又想起了那個乙肝。他的身體里,已經(jīng)躲藏了無數(shù)肉眼看不見的病毒,它們像小蟲子一樣,迅速繁殖,在他的血液里歡騰,啃噬著他的肝臟,最終會不會要了他的命?
表哥為什么不怕?大皮想,元元的身體里,病毒一定比他還要多。他跟萌萌已經(jīng)處了好幾年,他們本來春節(jié)過后就要結(jié)婚了,萌萌查出來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元元肯定也被傳染了。
但是不對呀,在醫(yī)院里做體檢,為什么元元沒有查出來有呢?他和萌萌經(jīng)常在一起,為什么沒有被傳染呢?
心里這么想,大皮略略感到了輕松。
他只是吃了一顆萌萌塞進他嘴里的糖,那就不一定會被傳染。
那么,怎樣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傳染了呢?只能去醫(yī)院檢查嗎?要在手臂上扎針,抽出一罐血嗎?
大皮緊張得頭都暈了一下。
他是特別害怕打針的。三年級的時候,媽媽帶他去醫(yī)院打青霉素,針還沒有打下去,護士只是在他屁股上擦酒精棉球,他就不停地發(fā)抖?!岸妒裁囱剑€沒打呢,就痛了嗎?”護士說。
他努力地讓自己不抖,護士一針戳下去,竟然針都拔不出來了?!胺潘?!放松!”護士尖聲叫道。
大皮的肌肉,緊張得把針都咬住了,拔不出來了。
護士在他屁股上輕輕地拍了好幾下,針才拔出來。
護士給他看針,說:“你看你看,針都被你弄彎了!”
果然針是彎的。大皮的肌肉,緊張得把針都扭歪了。護士說:“這樣的人,真是少見!”
“萌萌身上帶著乙肝病毒,元元可能也有,肯定是醫(yī)院沒有查出來!”大皮想,“他們的病毒,一定比我多,比我厲害,他們不怕,我也不怕!他們不會死,我也不會死!”
“乙肝病毒碰一碰就會傳染嗎?”他終于忍不住,怯怯地說。
元元目光直直地盯著他看,好像在打量一個怪物。
“傳染個屁!”元元說,“又不是肝炎,只是攜帶者,要是那么容易傳染,那全中國全世界的人都傳染了,全宇宙的人都要死光了!”
“那為什么大姨不讓你們結(jié)婚?”大皮把想問的話都問了出來。
“結(jié)個屁!不結(jié)了,要我結(jié)也不結(jié)了,斷子絕孫最好!”元元對著大皮大吼,“關(guān)你什么屁事?。繂杺€屁??!”
大皮被他的暴怒和猙獰嚇住了。他突然覺得肚子痛,好痛。他跑進衛(wèi)生間,在馬桶上坐了很久,肚子一陣陣痛,從來都沒有這么痛過的呀,他感覺自己快要痛死了。他忍不住呻吟起來,卻又怕被外面的人聽到。
恐懼像浪潮,排山倒海地幾乎要把他吞噬。會不會是肝病發(fā)作了?自己的身體里,滿是可怕的病毒,它們咬著他,啃著他,在他的肚子里跳舞、狂歡、興風(fēng)作浪。
會不會死?他感到渾身無力,有了要嘔吐的感覺。他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好像生怕自己身體一晃,就會倒在地上。
在馬桶上不知道坐了多久,聽到外面大姨在問:“誰在里面?是大皮嗎?”大皮不作聲。
嘭嘭嘭,大姨敲門:“大皮,大皮,你怎么啦?”
“大皮快開門!”大姨好像用腳踢了一下門。
他這才勉強振作起來,拉上褲子,把門打開了??辔?/p>
“怎么啦,大皮,你的臉怎么像死人一樣?”大姨驚叫道。
她的蘇州話,就像唱戲一樣。
大皮沒聽懂,她就用普通話又說了一遍。
“我,我肚子痛!”大皮說。
“怎么會呢?怎么會痛成這樣呢?拉肚子了嗎?”
大皮點點頭,眉頭皺得緊緊的。
“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吧!”
“大姨!”大皮苦著臉說,“肝炎會死嗎?”
“會啊,它會傳染!得了肝炎如果治不好,最后會肝硬化,還會變癌!”
一陣巨大的恐懼又像颶風(fēng)一樣差點把大皮刮倒,他說:“大姨,我要死了!”
“你怎么會死?肚子痛就會死嗎?”
“我得了肝炎了!”
“你怎么知道你得了肝炎?肝炎也不會拉肚子呀!”
“我吃了萌萌剝給我的糖。”
“什么時候?”大姨臉上有了一點兒笑意。
“那天,那天在橋洞里?!?/p>
大姨笑了:“這樣啊,這樣是不會傳染的!”
大皮緊張的情緒,這才略略放松下來。
“手拉手,拿個東西給你吃,這些是不會傳染的,你就放心好了!”大姨摸摸大皮的頭,又拍了一下他的臉頰。
“那,那怎樣才會傳染上呢?”
“唔,”大姨想了想說,“輸血,比如說有肝炎的人的血輸進你的血管里,那就會傳染上啦!”
大皮似懂非懂地點了一下頭。
“還有,”大姨又說,“如果媽媽有這種病,那么,生下來的孩子也就會有?!?/p>
大皮想,怪不得大姨不讓表哥和萌萌結(jié)婚呢!
“還有啊,還有一種也可能會傳染的,”大姨的臉上,忽然浮現(xiàn)了羞澀的表情,她吞吞吐吐地說,“兩個人結(jié)婚了,也會傳染。”
大皮覺得大姨不讓元元結(jié)婚,看來是對的。他想起了剛才元元暴怒的樣子,心想,要是換了自己,他就會聽媽媽的話。
肚子不再痛了,身體也不像剛才那樣軟綿綿了。染上肝炎的擔(dān)憂沒有了,似乎像煙一樣散盡了。大皮的心里,感到特別輕松。
“你的臉剛才是灰白的,現(xiàn)在好了!”大姨說。
她從抽屜里拿出個藥瓶,倒了一顆藥遞給大皮:“吃顆藥吧,這個拉肚子吃最靈了!”
“是黃連素,我吃過的!”他說。
“嗯,吃吧,吃下去就好了!”
可是這顆藥好苦啊,苦的味道粘在大皮的舌頭上,讓他打了兩個惡心。
他把舌頭吐出來:“怎么這樣苦??!”
大姨說:“你不是說吃過嗎?黃連當(dāng)然苦啦,否則人家為什么會說黃連樹下彈琴是苦中作樂呢?”
“以前吃從來沒有這樣苦的!”
“哦,我知道了!”大姨說,“我想起來了,這瓶黃連素是沒有糖衣的!”
她把大皮拉到廚房里,用調(diào)羹舀了一小撮白糖,倒進他嘴里,說:“這下好了吧!”
糖的甜味,在嘴里化開來,暫時掩蓋了黃連的苦。但是很快,苦味又頑強地在舌面,還有喉嚨口泛出來。大皮喝了一大杯開水,苦味反倒更重了。
雖然整個口腔里都是苦味,但是大皮的心里很輕松。仿佛是從一場噩夢中醒來,可怕的情景,原來只是虛幻的夢境,這是多么讓人愉快??!
要是現(xiàn)在,阿鸝問他借兩百塊錢,他愿意借嗎?他一定會借,他也許會主動借給她三百塊!
想到阿鸝失望氣憤的樣子,他覺得愧疚。他來到笠澤,表哥對他總是愛理不理的,阿鸝是他唯一的朋友,如果他們算朋友的話。
大皮決定去找阿鸝,去對她說,他愿意借錢給她。大皮想,反正她很快就要收到壓歲錢,很快就能把錢還給他,那么借給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自己為什么這樣小氣呢?為什么要讓她那樣生氣呢?
要是她不想再理他,就是借五百塊給她,她也不要了,她寧肯去向別人借,她寧肯向爸爸要錢被臭罵一頓,她不想和他這樣小氣的男生多嚕蘇,那怎么辦?
笑彎了腰
大皮的擔(dān)心純屬多余。
阿鸝見到他,還沒等他開口說要借錢給她,她就說:“我爸沒有罵我,他自己跑到孟師傅那里要付修椅子的錢。他猛夸孟師傅,說他的水平實在高,修好了比原來還結(jié)實,而且一點都看不出修過的痕跡,簡直天衣無縫,說他的手藝比古代魯班還要好。孟師傅被他說得開心,說修椅子的錢就不要了,說我爸是他的知音,說士為知己者死,碰到這么懂他的人,免費他樂意,比收錢還開心!”
阿鸝笑得臉像一朵花,眼睛完全沒有了,就剩一條細細的線。
“但是我爸還是付錢給孟師傅了,”阿鸝說,“我爸說,孟師傅需要錢,他要攢很多錢留給傻兒子?!?/p>
大皮為阿鸝感到高興,他被阿鸝的快樂感染了,他也開心地笑了。
阿鸝說:“大皮,你笑起來真好看!”
被她這么一說,大皮笑得就不自然了。
“你的牙齒很白,很齊!”阿鸝說,“為什么我的牙齒這么難看!”
大皮看著她的嘴,發(fā)現(xiàn)她的兩顆門牙,是八字形狀的,好像位置太緊了,兩顆牙齒待不下了,它們用力地擠,所以擠歪了。
但是他不覺得牙齒這樣有多難看啊。
“我想矯正牙齒!”她說,“但是我又怕痛?!?/p>
大皮說:“是套一個鋼絲牙箍那種嗎?”
“喲,你什么都知道呀!”阿鸝有點嘲諷地說。
大皮想,這有什么稀奇的,我們班里就有一個同學(xué)套牙箍的,沒聽她說戴著它會痛呀!
“你的牙齒不矯正也很好看!”大皮說。
阿鸝又笑成了一朵花:“喲,大皮,你的嘴甜的啦,嘴里含著蜜嗎?”
大皮想,我的嘴里哪里有蜜,倒是還有隱隱的黃連的苦呢!
“大皮,你說,”阿鸝很嚴(yán)肅地說,“我是不是很難看?”
大皮搖搖頭。
“你說,不許搖頭,要說出來!”
“不,不難看?!?/p>
“你說得一點都不爽快,很勉強的樣子,哼!”
大皮于是大聲說:“好看!”
阿鸝笑了,說:“騙人!效效就說我是丑八怪?!?/p>
“你不是丑八怪!”大皮說。
“我爸也說我難看。他才難看呢,誰讓我像他!我要像我媽就好了,我媽長得可好看了,身材也好。我為什么不像我媽,要像我爸,真倒霉?。 ?/p>
“你跟你媽媽一點都不像嗎?你媽媽一點都不胖嗎?”大皮想起了自己的媽媽,他的媽媽雖然不像阿鸝一樣胖,但媽媽在大皮的心目中,是一個胖乎乎的女人。
“你還是覺得我胖,哼!”阿鸝白了大皮一眼。
大皮可以說她不難看,但是不能說她不胖,因為她確實胖啊,她真的太胖了!
“我也不想自己這么胖,它要這么胖,我有什么辦法呢?都怪我爸,誰讓他那么胖,是他遺傳給了我!”阿鸝又開始喋喋不休,“他這么胖,就不該生下我!我要是知道我會這么胖,我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可是,”大皮說,“是不是應(yīng)該生下來,我們自己怎么知道呢?”
“大皮,你像誰?像你爸爸還是媽媽?”
“我像媽媽?!?/p>
“那你媽媽一定不胖吧?”
“我媽媽很胖的,她跟你差不多胖!”大皮明明覺得,媽媽是不如阿鸝胖,但是,好像是為了安慰阿鸝,他故意說媽媽和阿鸝一樣胖。媽媽要是知道大皮這么說,肯定會生氣吧?她會在大皮頭上輕輕地拍打一下,說:“你瞎說,我有那么胖嗎?”
大皮這樣說,心里覺得有些內(nèi)疚,好像他出賣了媽媽。
“那你為什么這么瘦?還說像你媽媽,騙人!”
“我面孔像我媽媽,眼睛、鼻子,還有耳朵,跟我媽媽長得像。但是我沒有遺傳她的胖,我身材像我爸爸。”
阿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要是身材像媽媽就好了!”
大皮暗暗地想,她的面孔也最好不要像她爸爸,因為她的眼睛太小了,鼻梁有點塌,耳朵呢,跟她的大圓臉比起來,顯得太小了,小得就像小獼猴的耳朵。
他當(dāng)然只是在心里想,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來的。
“大皮,你會嘲笑胖子嗎?”
大皮趕緊搖頭。
“我媽說,我還小,還是嬰兒肥。等我長大了,我就會瘦下來!我媽說,她小時候也是胖嘟嘟的,她還有個小名叫胖胖呢!但是她后來就一點都不胖了,她現(xiàn)在真的很瘦?!?/p>
阿鸝說得很認真,眼睛看著遠方,像是沉浸在對未來美好的期待中。她這副樣子,讓大皮覺得她有一點點可憐。
大皮也抬起頭,目光和阿鸝一起投向遠方。遙遠的天邊,一朵云被太陽鑲上了金邊,它的形狀,就像一只毛茸茸的貓咪。
“這朵云,真好看!”大皮說。
“它像一頭獅子,是嗎?”阿鸝說。
“我覺得它像貓。”
“貓有這么大嗎?”
“獅子也沒有這么大的。”
“但它就是像獅子!”
大皮不愿和她爭論,她覺得像獅子,就像獅子吧。反正大皮覺得它更像一只貓,陽光照在它的身上,它的皮毛呈現(xiàn)了金黃的顏色,他仿佛還能聽到它喵地叫了一聲,聲音是奶聲奶氣的,讓大皮內(nèi)心涌上了一種溫柔的情緒。
“大皮,你喜歡貓嗎?”
“嗯!”大皮回答得很肯定。
“但是我喜歡狗!”阿鸝說,“只有女生才喜歡貓,你為什么也喜歡貓呢?男生更應(yīng)該喜歡狗吧?”
“那你為什么喜歡狗?”
阿鸝大笑起來,說:“我是男生,哈哈!”
她收斂了笑,憂郁地說:“我要是男生就好了,女生為什么要像我這么胖!”
天上貓一樣的云,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它變得不再像貓,當(dāng)然也更不像獅子了。它變成了一只烏龜,是不是?大皮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感到驚奇,他幾乎是叫了起來:“阿鸝,你看,快看,云,它像一只烏龜,它的腦袋是金色的,它是金先生!它是效效家的金先生!”
阿鸝也興奮地叫起來:“哇,真的哎!它真的跟金先生一模一樣哎!”
兩個人對著天空上的云,激動地喊道:“金先生!金先生——”
阿鸝解下她脖子里的咖啡色圍巾,對著“金先生”揮舞:“動了,啊.它在動哎,大皮你看,它的頭在動哎!”
金先生的頭仿佛真的在動??墒?,大皮發(fā)現(xiàn),它的頭越來越小了,它向右邊扭去,扭得越來越過去,扭得頭都看不見了。
“哎呀,大皮,它的頭不見了!”
太陽的金光,也收斂了。剛才的白云,漸漸變成了灰色。這朵云,再也不像金先生了,它變得完全沒有了烏龜?shù)男螤睢?/p>
“它爬走了!”大皮說。
“它去跟兔子賽跑了!”阿鸝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在跟動畫片配音。
“它是爬到什么地方去給人治病了吧!”
云又由灰變成了淺黑色。
大皮說:“現(xiàn)在,現(xiàn)在它就像烏龜撒的一泡尿?!?/p>
“你真會想??!大皮,你怎么知道烏龜?shù)哪蚴沁@樣顏色的呢?你見過烏龜?shù)哪騿???/p>
“我沒有,我只見過自己的尿!”大皮很老實地說。
這句話好笑嗎?阿鸝聽了大笑起來,她笑得彎下了腰,笑得好像氣都要喘不過來了。
大皮被她的笑感染了,他也笑了起來。他也大笑,笑彎了腰。兩個人就在冬天的寒冷里大笑,傻笑,笑到實在笑不動了,這才停下來。
大皮的雙頰酸酸的,笑得面部肌肉都要抽筋了。藏書羊肉
“大姨,效效家的金先生真的會給人治病嗎?”大皮自從來到笠澤鎮(zhèn),他的腦子里,好像始終趴著一只烏龜,它的腦袋上有金黃的顏色,它是一只神奇的烏龜。
“哦,你是說老姚家的烏龜??!”大姨顯然是知道的,好像是姨夫說的吧,笠澤鎮(zhèn)太小了,鎮(zhèn)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彼此認識,誰家出了什么事,很快全鎮(zhèn)的人就都知道了。
那么,表哥和萌萌的婚禮變卦了,鎮(zhèn)上的人也一定全都知道了吧!
“聽說它會治病,只是聽說,沒見過!”大姨說。
“那,”大皮說,“它能治好乙肝嗎?”
“不能!怎么可能!”大姨說,“它最多是會吸走瘡癤里的膿,也不算什么治病。把化膿的地方切開,擠掉血膿,醫(yī)生也會?。♂t(yī)院里條件好,消毒也好?!?/p>
“那為什么要讓金先生吸呢?”
“那是以前醫(yī)療還不發(fā)達的時候,不知道誰想出來的!省錢唄,不用到醫(yī)院看了,開刀吃藥,都是要花錢的是不是?而且,這樣可能沒有開刀痛?!?/p>
但是大皮還是覺得讓一只烏龜治療化膿的癤子,跟醫(yī)生用手術(shù)刀治療,畢竟不一樣。大皮認為,烏龜給人治病,到底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也許,世界上真有一些病,是醫(yī)院治不好的,但是有別的辦法可以治好。
“它要是能把人身體里的乙肝病毒吸掉就好了!”大皮幾乎是嘆息著說出這句話。
“哦喲,大皮,你倒是操心呀,你是說萌萌嗎?”
大皮點點頭,很神圣的樣子。
大姨大笑起來,說:“不用擔(dān)心啦,已經(jīng)問過醫(yī)生啦,是蘇州大醫(yī)院的醫(yī)生,醫(yī)生說,乙肝病毒攜帶者,不等于乙肝患者,不一樣的,這不是??!”
那我的身體里,也有乙肝病毒嗎?大皮想。
大姨說:“我們?nèi)说纳眢w里,都有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病毒,細菌就更多了!我們身體里的細菌,據(jù)說是有幾斤重呢,只是我們?nèi)庋劭床坏剿??!?/p>
聽大姨這么說,大皮的頭皮發(fā)麻,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真的,大皮,醫(yī)生說了,社會上的人,有很多很多都是乙肝病毒攜帶者,他們不是病人,而是正常人?!?/p>
“那萌萌也是正常人啦?”
“當(dāng)然!”大姨說,“細菌和病毒,在我們身體里,我們帶著它們生活,走到東走到西,吃飯睡覺工作學(xué)習(xí),大家相安無事?!?/p>
見大皮聽得愣愣的,大姨說:“醫(yī)生說的?!?/p>
“所以醫(yī)生說,萌萌查出了是乙肝病毒攜帶者,根本不影響結(jié)婚!”大姨說,“醫(yī)生還說,現(xiàn)在許多大城市大醫(yī)院,已經(jīng)不把這個指標(biāo)寫在體檢報告里了。他還說,乙肝病毒攜帶者,還可以當(dāng)廚師呢!”
“那就不會傳染了?”大皮問。
“傳染倒不一定。”
“那生了小孩不是要傳染上了嗎?”
“醫(yī)生說了,等他們要生孩子的時候,可以吃藥,有阻斷措施的,不會有影響的!”
按理說,大姨應(yīng)該高興,是不是?不用再擔(dān)心了,萌萌完全正常,她不算病人,元元和她的婚禮,可以照常進行了,是不是?
可是大姨的情緒,顯得有些低落,她的兩條細細的眉毛,彎彎地扭著。陰云籠罩著她,她就像是站在幽暗的墻角,其他地方是明亮的,她的臉和身體,卻是灰灰的。
“我去燒飯了!”她說,“大皮,今天我們吃白菜肉絲炒年糕。”
“怎么又吃炒年糕?”姨夫說,“好像昨天剛吃過!”
大姨說:“是前天!”
姨夫說:“就不能換點別的?”
大姨說:“我沒工夫,你愛吃不吃!”
姨夫說:“不是我愛不愛吃,大皮是客人,得弄點好吃的給他吃!”
大姨來火了:“你說得倒輕巧,你做好人,你做呀,你多做點好吃的呀!”
姨夫說:“不好意思,我不會做!你也不要做了吧,我們不吃炒年糕,中午我們?nèi)コ圆貢蛉獍?,要個明爐,再切點羊糕。大皮你喜歡吃羊肉嗎?”
“我不去,沒心情!”大姨說,“你帶大皮去吧!”
“那元元呢?”大皮問。
“他本來就不在家里吃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姨夫點上一支煙,有點無奈地說。
姨夫帶著大皮,兩個人出了家門。
江南的冬天其實很冷,是陰冷,空氣似乎是濕答答的。大皮鼻子一陣酸,眼淚都淌下來了。
“你應(yīng)該穿上羽絨服的!”姨夫說。
但是大皮說:“不冷!”
姨夫笑笑說:“大皮是男子漢,怎么會怕冷,是嗎?”
大皮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
姨夫說:“到了阿六師傅的羊肉店,明爐燒起來,喝半碗滾燙的羊湯,吃幾塊羊肉,就暖和了?!?/p>
“不是說藏書羊肉嗎?”大皮吸了一下鼻涕。
“藏書羊肉是一個品種,不是說一家店。冬天,到處都開了藏書羊肉店,笠澤鎮(zhèn)上就有三家,好吃的!”姨夫說的時候,咽了一下口水,看樣子他很喜歡吃藏書羊肉。
“為什么叫藏書羊肉?”遠遠已經(jīng)能看到店的招牌了,上面寫著“阿六藏書羊肉”。
羊肉店里有書嗎?還是這種羊肉店是書店開的?大皮想。
姨夫告訴他,藏書是一個地名,蘇州的一個地名。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個地方讀書人很多,或者說有出了大名的讀書人,家里藏了很多書,都是那些豎排的繁體字的線裝書,所以這個地方就叫藏書了。
“藏書的羊肉很有名!”姨夫說,“每年冬天,大家都喜歡去吃藏書羊肉,不是紅燒肉,是白肉,切好了放在大碗里,加上滾燙的羊湯,端上來的羊湯是淡的,但是香得不得了。然后自己加上鹽、味精和蒜葉,桌子上放著這些,大家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加?!?/p>
姨夫帶著大皮進了店,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小小的店里人很多,空中飄著熱氣,熱氣是充滿了羊膻味的。
其實大皮是喜歡吃肯德基的。剛才路過肯德基店,他很想對姨夫說,我們吃肯德基吧!但他終究沒說。因為他知道,姨夫這種大人,是不會喜歡吃的。而且,他說好了帶他來吃藏書羊肉的,怎么會突然改吃肯德基呢!
“喝湯!”姨夫說,“不要光吃肉,湯最鮮,大補!喝完了湯,還可以再加湯,不要錢!”
大皮呼嚕嚕地喝湯,羊湯確實鮮美。空氣中飄蕩著的羊膻味,一開始讓他覺得不舒服。但是一喝羊湯,他不再覺得腥膻了,鮮美的羊湯喝進嘴里,又鮮又香,進到肚子里,暖暖的,身上一點都不冷了,反而背上好像還滲出了一些微汗。
“泡一根油條在里面也很好吃的!”姨夫說。
但是大皮沒有看到有油條??!
姨夫說:“我們今天不吃油條,這碗湯喝完,上個明爐,多一些肉,還有羊肚、羊腰子,再扔點白菜進去,好吃!”
姨夫拿過桌上的一個瓶子,倒了一小碟辣醬給大皮。
大皮說:“我怕辣的!”
姨夫說:“這個不辣的,不用怕!它是平望辣醬,只鮮,不辣,吃藏書羊肉,一定要加平望辣醬,別的辣醬都不行,這是絕配!”
聽他說得這么好,大皮想,那剛才一碗羊湯已經(jīng)喝下去了,他為什么不加平望辣醬呢?
姨夫好像從大皮的臉上看出了這句話,他靦腆地笑笑說:“剛才太餓了,又冷,忘記放了,嘿嘿?!?/p>
大皮突然覺得姨夫就像個大孩子,憨憨的,他就暗暗慶幸大姨沒有一起來吃。有大姨在,姨夫就好像連話都不太敢說,他有點可憐呢!
“真想來幾口酒,最好是黃酒,放在開水里熱一下,加幾根姜絲,那就好啦!”姨夫瞇起眼睛,無比向往地說。
大皮說:“姨夫你喝好了?!?/p>
姨夫在明爐里扔了幾片白菜,說:“不喝啦,大皮又不會喝酒,否則我們倆喝兩杯,那多開心啊!一個人喝沒勁的!”
大皮覺得姨夫好好?。∷芏碌卣f:“姨夫,你喝酒吧,你喝吧!”
老板娘在賬臺上聽到了,喊過來:“要黃酒嗎?古越龍山還是沙洲優(yōu)黃?”
姨夫看看大皮,伸過手來摸了一下大皮的頭。
“沙洲優(yōu)黃吧!”他說。
“幾瓶?”老板娘問。
“一瓶,一瓶夠了!”
一杯熱酒喝下去,姨夫的臉有點紅了。他每喝一口,都很陶醉的樣子。明爐里的羊湯在沸騰,姨夫不喝湯了,只是撈里面的白菜,蘸著平望辣醬吃。
大皮夾起盤子里的羊糕,放進明爐涮?!芭?,不不不,不能這樣吃!”姨夫說,“羊糕是要冷吃的,里面的凍水味道特別好,放進明爐就沒了!”
他讓大皮將羊糕蘸辣醬吃。平望辣醬很鮮,果然一點都不辣,只是有點太咸了。
“好吃吧?”他看著大皮的嘴,自己端起酒杯,咕嚕喝了一大口。
“剛才你聽大姨說了,對不對?萌萌很正常,不是不能結(jié)婚,完全可以,完全沒問題!”
大皮笑嘻嘻地看著姨夫,發(fā)現(xiàn)他的臉更紅了。
姨夫的臉上,卻沒有笑容。
“還沒有跟你爸爸媽媽說呢,喜酒,可能吃不成了!”
大皮說:“不是說沒關(guān)系嗎?”
姨夫端起酒杯,但沒有喝,酒杯一直停在空中。他說:“你不知道,是沒問題,是可以結(jié)婚,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
他說了“但是”,就不往下說了。
他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嘴唇上粘了一根姜絲,自己也不知道。
姜絲掛在姨夫的嘴邊,很滑稽的樣子。大皮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他。
姨夫不知道嘴邊掛著一根姜絲,他說話的時候,姜絲就像一根胡須一樣輕輕抖動。
“結(jié)不成咯!”他沮喪地說,“萌萌不肯了!以前是我們嫌棄她,現(xiàn)在是她不肯咯!”
大皮沒問為什么。他雖然還是個小孩,但他知道為什么。
大皮理解萌萌。之前因為查出來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大姨,肯定也包括姨夫,他們不同意元元跟她結(jié)婚。他們這樣做,當(dāng)然是傷了萌萌的心?,F(xiàn)在知道了,其實這不算病,根本不影響結(jié)婚,甚至當(dāng)廚師都不影響,婚禮可以照常進行。但是,萌萌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肯定很生氣啊!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了,她有病,元元家不要她了,喜酒不辦了,她當(dāng)然覺得丟人,她當(dāng)然傷心極了!
“好好的事情,弄成這樣!”姨夫的眼睛里,有很多血絲。他說話的聲音,好像要哭出來了,“元元恨死我們了,但是我們也沒辦法。有什么辦法呢?”
姨夫喝完了一瓶黃酒。
明爐里的白菜都撈光吃光了,湯里還剩很多羊肉,大皮吃不下了,他吃得太飽了。明知道還要明爐,姨夫為什么先讓大皮喝一大碗羊湯呢?他是客氣,他把大皮看作是尊貴的客人,恨不得把藏書羊肉店里所有好吃的都點上一份,是嗎?
姨夫臉上的憂傷,讓大皮心里感到難過。許多張臉,一時間都像姨夫的臉一樣,在大皮的眼前飄浮。元元的臉、大姨的臉,還有萌萌的臉,所有的臉都像風(fēng)箏一樣在空中飄來蕩去。每一張臉,都像是畫在風(fēng)箏上的。他們的嘴角,不是喜悅地往上翹,而是在兩邊下垂。所有的臉都是憂愁的。大皮仿佛還看到,有一滴淚,在萌萌的眼角滴下來,它就像一顆夜空里的星星那么閃亮。滿面春風(fēng)
大皮和姨夫還沒有吃好,就看見效效從外面走了進來。
“是效效!”大皮嘀咕了一聲。
姨夫不解地抬起頭來,效效已經(jīng)來到了他們面前。
和第—次見到的效效,簡直就不像是同—個人!
出現(xiàn)在阿六藏書羊肉店里的效效,滿面春風(fēng)的樣子,不知道他是遇上了什么喜事,臉上蕩漾著快樂的笑容。他的豆瓣臉,因為咧著嘴笑,看上去更扁了,就像一片開裂的豆瓣。
“皮皮!”他這么稱呼大皮。
大皮知道,他當(dāng)然不是為了表示特別的親熱,而是記錯了大皮的名字吧!“我叫大皮,不是皮皮!”大皮高聲對效效說。
“哦,是大皮!”效效尷尬地撓撓自己的頭皮,轉(zhuǎn)臉對大皮姨夫說,“叔叔好!”
“你好!”姨夫的臉上,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他對效效說,“是老姚的兒子吧?”
效效點頭,笑得更夸張了,大皮發(fā)現(xiàn),他下排的牙齒,超出了上排牙齒很多,所以他的臉看上去才像一片豆瓣呀!
大皮覺得效效笑成這樣,真是很奇怪。他的牙齒真多呀,看上去就像鋼琴的琴鍵,好像比別人要多出好幾顆牙齒呢!
上次大皮去他家,就是因為問到了效效的爸爸,當(dāng)時大皮說:“你爸不在家嗎?”效效就突然不高興了,臉一下子拉長了。而且,還下了逐客令,差不多就是把大皮和阿鸝趕走的。
但是,為什么今天,他笑容滿面?姨夫問他是不是老姚的兒子,他一點都沒有反感,反而笑開了花?
“坐下吃點吧!”姨夫?qū)λf。
效效的眼光,把桌子上的東西掃了一遍,說:“你們才來嗎?”
大皮說:“我們吃完了,要走了!”
效效咽了一下口水,說:“還剩這么多?”
姨夫說:“坐下吃點吧,明爐里還有很多肉,我們吃不完了,不嫌棄就吃點,我們沒病?!?/p>
效效迅速拈了一塊羊糕,塞進了他的大嘴里。
他坐了下來。
大皮覺得姨夫不應(yīng)該叫效效吃剩下的東西。而且,姨夫說“我們沒病”的時候,大皮的心里,是動了一下的。真沒病嗎?他有點心虛,好像覺得自己,還有姨夫,都有可能身體里攜帶了乙肝病毒的。
但是效效一點都不介意,他快樂地嚼著羊糕,咽下之后,又拿起一塊,蘸了辣醬,塞進嘴里。
姨夫取了一雙一次性筷子,撕去紙包裝,遞給了效效。
效效接過筷子,很不客氣地在明爐里撈了起來。
他看上去很餓的樣子。
“你們也吃呀!”他含糊不清地說。
“我已經(jīng)吃不下了!”大皮說。
“再喝點湯!今天的湯真鮮呀!”效效說。
姨夫問他,是不是經(jīng)常來喝羊湯,效效說,他天天都來?!敖裉斓难驕貏e鮮!”他說。
姨夫說:“那是因為明爐燒了很久了,味都出來了?!?/p>
效效一陣猛吃,停下筷子說:“大皮,金先生今天早上出來了,它在院子里散步一圈,還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吃了一撮肉松?!?/p>
“它不冬眠了嗎?”大皮問。
效效說:“它從來不冬眠的,誰說它冬眠了?”
“那天不是說它冬眠了嗎?”大皮清楚地記得那天在效效家,看不到金先生,就是因為它躲起來冬眠了。
“那是阿鸝瞎說!”
他舀了一碗湯,往湯里加了辣醬,呼呼地喝著,很享受的樣子。
“要不要去看?”他問大皮,“你要不要去看金先生?”
“要!”大皮說。
姨夫站起來,說:“好,你們?nèi)ネ姘?,我回家睡個午覺。小姚,你慢慢吃,我把賬結(jié)了。”
效效笑得很厲害,嘴里的東西都噴出來了。他對大皮說:“叔叔叫我小姚,太滑稽了!”
“他叫效效!”大皮對姨夫說。
姨夫付了錢,走了。大皮看姨夫的背影,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和后頸項,也是紅的。
效效拿起空酒瓶搖了搖:“他喝了一瓶酒?”
大皮點點頭。
“你姨夫酒量不好!”效效說,“我爸喝一瓶白酒臉都不紅。這是黃酒,度數(shù)低的。”
大皮希望他快點吃完,好去他家看金先生。
但是效效好像故意要吃得慢,他咀嚼的節(jié)奏,跟剛進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他的大嘴,慢慢地嚼,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那樣。
他是吃飽了嗎?吃飽了就走呀!但他不走,他慢條斯理地在明爐里撈,好像要把最后的肉屑都挑揀出來。
他竟然還叫老板娘再往明爐里加了一大碗湯。
“你還要吃嗎?我一口也喝不下了!”大皮說。
效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要是再加一些粉絲進去就好了!”
老板娘聽到了他的話,問:“要加粉絲嗎?”
效效說:“加一份粉絲多少錢?”
老板娘脆生生地說:“不要錢了,送給你吃!”
效效吃粉絲,吃得哧溜溜響,惹得邊上喝羊湯的人扭頭看他。
大皮感到難為情,說:“還沒有吃飽呀!”
效效說:“不吃光浪費,你也來一點,吃完就走!”
他吃得稀里嘩啦,大皮有點饞了,當(dāng)然更是因為想快點吃光,所以他也重新拿起筷子,和效效一起吃粉絲。
大皮吸粉絲,也發(fā)出了哧溜溜的聲響。
他聽到鄰座的人喊:“老板娘,給我也來一份粉絲!”
撈完了明爐里最后一根粉絲,效效還有點戀戀不舍地看了一下空鍋,說:“走!”
為什么
效效家巷子口,有一根鐵管,高高地橫在空中?!笆钦ビ蛷S的自來水管子!”效效說。
他猛地跳起來,說:“我碰到它了!”
他是說,他的手觸到橫跨巷口的水管了。
大皮抬頭看,覺得自己即使使出再大的勁,也碰不到它的。因為他的個子,比效效要矮很多。
而且,大皮也不相信效效是真的碰到了水管。
效效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大皮的懷疑,他決定重新跳一次。
這次,他的手指先在墻上抹了兩下,粘了點墻上的白灰,然后,他后退幾步,助跑了一下,彈跳起來。
“你看!”他喘著氣說,“管子上的白顏色,是我抹上去的!”
他很驕傲地說:“秋天的時候,我還碰不到,還差一點點?!?/p>
他讓大皮也跳一下,大皮不肯,說:“我肯定碰不到的!”
效效說:“試試嘛,又沒關(guān)系!”
大皮還在猶豫,效效說:“我?guī)湍憧春?,還差多少?!?/p>
大皮也像效效一樣,助跑了幾步,猛地跳起來。但他的手指,沒有觸到?jīng)鰶龅乃堋?/p>
“就差一點點了!”效效是安慰他嗎?大皮自己覺得差遠了。而他已經(jīng)使足了勁,不可能再跳得比這次高一點了。由于猛然用力,他的右臂很疼,他撫摸著自己的右臂,在寒風(fēng)中有些落寞。
“你要是明年來,就能碰到了!”效效說。
“很陜就是明年了!”大皮揉著手臂酸痛的地方說。
“明年夏天來,肯定能碰到。夏天衣服穿得少,跳起來輕!”
小巷依然幽暗,散發(fā)著潮濕的氣味。它是如此的幽深狹窄,仿佛通往過去,通往一個神秘的地方。
打開家門之前,效效往鑰匙上吐了一點唾沫。他將鑰匙插入鎖孔,費勁地左右扭動了幾下,才把門打開?!吧P了!”他說,“總是忘記刮點鉛筆屑放進去?!?/p>
大皮說:“不是滴點油嗎?”
效效說:“鉛筆屑最好,比油還潤滑。油會把灰塵粘住,沒有鉛筆屑好!”
這是第二次來效效家,屋子里特別的氣味,還是讓大皮感到陌生。
他們直接走到院子里。
“喏,它在!”效效說得很大聲,他的聲音,在安靜昏暗的環(huán)境里,顯得非常突兀。
“是金先生嗎?”大皮激動起來,“哪里?哪里?”
“喏,你看,那邊!”效效伸手指向墻角。
大皮似乎看到了,黑黑的一坨,它是一只烏龜嗎?它就是神奇的金先生嗎?
為什么院子里也這么光線昏暗?因為圍墻太高了,更因為院落里還有幾棵高大的樹。雖然冬天它們已經(jīng)脫盡了葉子,但是,紛亂的枝丫,擋住了天空,仿佛密密編織的網(wǎng)。小小的院子里,還堆滿了東西,大大小小的石頭雕成的東西,石頭雕成的盆、長方形的槽,還有斷了手足的佛像,還有一個石頭井欄圈——它的內(nèi)圈,有著一道道凹痕,這是被吊桶上的繩子磨出來的嗎?怪不得有“水滴石穿”這樣的成語呢,水都能將石頭滴出洞來,繩子一次次摩擦,當(dāng)然能在石頭上磨出這樣一道道痕跡啦。
大皮急匆匆地邁開腿,想走近那黑黑的一坨,它就是金先生嗎?
他卻被什么東西絆倒了。
他的身體倒在陰冷潮濕的地上,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
他覺得很痛,他爬起來揉自己的膝蓋。
“你把它嚇跑了!”效效沒有關(guān)心大皮是不是摔痛了,他只是跨過一些障礙,向墻角走去。
“快來!快來!”他對大皮喊道。
大皮忍著痛,像瘸子一樣跨過石礅和石井欄。但是等他走到墻角邊的時候,卻只看見金先生的一條尾巴。
它爬進了一塊巨大石碑底下,只露出尾巴。
“它還會爬出來嗎?”大皮說。
效效說:“如果它的頭對著這里,那么可能還要爬出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它是要往里面爬,很快尾巴都看不到了!”
“它為什么要躲進來?”大皮問。
“我怎么知道!”效效說。
“把它拉出來行嗎?”大皮太想看到這只烏龜?shù)娜擦?,兩次來效效家,卻只看到一條短短的尾巴,實在是太遺憾了!
“什么?拉它的尾巴?”效效有點生氣地說,“拉斷了怎么辦?”
金先生好像是聽懂了大皮他們的話,它的尾巴扭了一下,就不見了。
“你要是不說拉尾巴,它就不會往里鉆,可能還會退一步,那就能看到它身上兩到三塊!”效效說。
“什么兩到三塊?”
“烏龜身上不是一塊一塊的嗎?你不知道嗎?”
大皮說:“知道?!?/p>
“那你說,它身上一共有幾塊?”
大皮說不出來。他見過烏龜,但是從來都沒有數(shù)過烏龜?shù)纳砩希降资菐讐K。
“告訴你吧,一共是十三塊!”效效說,“所以你聽到有人說十三塊六角,那就是罵你,罵你是烏龜。烏龜?shù)谋成鲜鞘龎K,四條腿加頭和尾巴,那就是六個角,所以,烏龜又叫十三塊六角。店里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賣十三塊六角的,那是罵人!”
大皮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說法。他從來都沒聽說過,他們揚州要罵人烏龜?shù)脑?,就直接說,或者說王八。有的墻角,因為經(jīng)常有人不講衛(wèi)生,躲在那里小便,所以有人就在墻角畫了一只大烏龜,意思是在這里小便的人就是烏龜。
“烏龜是長壽的動物,有人要是罵我烏龜我一點都不生氣,我還高興呢!”效效笑笑說,“日本人的名字里也有帶龜字的,龜田,你聽說過吧?”
大皮呆呆地看著大石碑,他想象,如果自己是大力士,那么就能把這塊石碑搬開。他要看到金先生。
石碑又大又厚,大皮推了推它,它紋絲不動。
石碑上刻了密密麻麻的字,這些字,雖然有點像是小孩子寫的,但是,一筆一畫,看上去卻是那么的好看。一個字一個字安安靜靜地排列著,有著特別的美感。
“這是墓碑!”效效說,“上面刻的是墓志銘?!?/p>
墓碑?是豎在墳?zāi)骨暗哪贡畣??大皮突然有了一種陰森可怖的感覺。
效效看出了他臉上的驚恐,說:“沒什么好怕的,又不是現(xiàn)在死人墓地里的,是古代人,很古很古的古代人。我爸說了,這墓碑上的字,用宣紙覆在上面,把字拓下來,就是字帖,大家都照著上面寫字,練書法。”
大皮有點自慚形穢,效效知道的太多了!與他相比,自己什么都不懂,像個傻瓜。
“你們家怎么會有墓碑?”
“這是文物!”效效的口吻是輕蔑的,“不是跟你說了嗎,上面是書法,可以印成書的!”
大皮聽到了轉(zhuǎn)動門鎖的聲音,這聲音在老屋的寂靜里,顯得特別夸張而詭異。
“是你媽媽回來了!”大皮說。
“是我爸!”效效說。
什么?他爸爸回來了?他不是被抓起來了嗎?
姚叔叔出現(xiàn)在院子里,他的形象,與大皮之前的想象太不一樣了!他身材頎長,戴了一副無框眼鏡,看上去斯文得就像大學(xué)教授。是的,大皮覺得,大學(xué)教授就應(yīng)該是眼前姚叔叔這副樣子。
“你們在看石雕嗎?”打過招呼后,姚叔叔這么問。
效效說:“他要看金先生!”
姚叔叔說:“烏龜有什么好看的!你們要看石雕,這些石雕精彩極了,因為高超的雕刻,讓石頭不再是石頭,讓冷冰冰的石頭也有了靈魂!”
“我們又看不懂!”效效有點倦怠地說。
“不懂就學(xué)呀,多看就懂了!”姚叔叔從地上拿起一只手,遞給大皮他們看,“看,你們看,這只菩薩的手,雖然是個殘件,但是它生動美妙的姿態(tài),還是活靈活現(xiàn)。怎么樣,美不美?它跟真人的手既像又不像,這就是藝術(shù)最妙不可言的地方!西方的雕塑,雕得像,每一塊肌肉都和真人一樣,那不算高級。你們看這個,你一看它就是手,但是,世界上有這樣的手嗎?誰的手會長成這樣?它的手指,柔軟得就像飄動起來了,它美得就像花瓣。高級!高級!”
姚叔叔贊嘆著,大皮覺得他說的話很有水平,他一下子對姚叔叔崇拜起來。
不過,他對院子里堆得到處都是的石頭,并沒有真正感覺到有多好。他的心里,還是惦記著金先生。一只腦袋金黃、會看病的烏龜,比古老的石頭當(dāng)然更有吸引力,尤其它總是不露真容,吊足了大皮的胃口。
“姚叔叔,能不能把這塊石碑搬開?”
“為什么要搬開?”姚叔叔的眼鏡片,在灰暗的天空下閃亮了一下。
“金先生鉆在下面!”效效說。
姚叔叔說:“搬不動的,這塊大碑,是大墓上來的,起碼要四個壯漢才能搬動?!?/p>
大皮很是失望,他下意識地在墓碑上撫摸了兩下,卻又突然縮了回來,好像被碑蜇了一樣。
姚叔叔對大皮說:“你們揚州我有朋友的,他們挖到過大墓?!?/p>
效效說:“盜墓是犯法的!”
姚叔叔譏諷地說:“你什么都懂!”
效效說:“老師說的!”
姚叔叔明顯不高興了,他的頭發(fā)好像豎起來了。風(fēng)吹過來,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又瘦又細的身體,好像也被吹動了。他就像水邊的一根蘆葦,被風(fēng)吹彎了腰。
他的手機響了,他接電話,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并且抬腳跨過地上堆放的石雕,進屋子里說話去了。
大皮長這么大,還沒有親眼見過一個犯罪的人。什么樣的人才是犯罪的人?在他印象中,不管怎么樣,反正不會是姚叔叔這樣的。一個戴著眼鏡,瘦瘦高高的,樣子斯文,說話很有水平的人,怎么會是罪犯呢?
但他確實是。他不是因為販賣象牙被抓,剛剛放出來嗎?現(xiàn)在他又接聽著神秘的電話,他們在商量什么?果真是要盜墓嗎?他們要把古人埋在墓里的寶貝挖出來嗎?
對大皮來說,姚叔叔很復(fù)雜。姚叔叔說話太有水平了,他講的那些知識,大皮從來都沒聽到過,他讓大皮佩服。但是,為什么他又是罪犯呢?大皮能崇拜一名罪犯嗎?
闖禍
“大皮!”一個好聽的聲音叫他的名字。
大皮即使不回過頭去,也知道叫他的是萌萌。她的好聽嗓音,是有著粽子糖的香味的。
“大皮,你怎么從姚家弄里出來呀?”
“我去效效家看金先生?!?/p>
“看到了嗎?”
大皮茫然地搖搖頭。
“烏龜有什么好看的!”
大皮說:“他們家還有很多文物?!?/p>
萌萌說:“喲,你喜歡文物呀?”
大皮還沒有回答,萌萌就說:“走,那我?guī)闳ヒ粋€地方!”
她抓住他的手,似乎是拖著他走。
大皮聞到了她的香氣,不是粽子糖的香,而是洗發(fā)水的香。風(fēng)吹著他們,是風(fēng)把萌萌頭發(fā)上洗發(fā)水的香味吹進了大皮的鼻子里。風(fēng)還舞起了她的長發(fā),她的頭發(fā),好像還撩到了大皮的臉頰。
這個場景讓大皮感到奇怪,他仿佛覺得自己是在夢里行走。
為什么他和萌萌在一起?她不是不再愿意和元元結(jié)婚了嗎?那么她就不會成為大皮的表嫂,她跟元元家所有的人,就沒有一點關(guān)系了。那她為什么還要搭理大皮呢,而且還是牽著他的手,拉著他在風(fēng)中行走?
大皮被她牽著走,又好像是被風(fēng)吹著走。風(fēng)有點大,他們是向鎮(zhèn)子的東邊走去,所以腳步很輕松。風(fēng)推著他們,他們只要稍稍邁步,就走得很快。
她是誰?大皮實在感到恍惚。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她輕輕拉著大皮,卻似乎讓大皮無法掙脫。她剛抓住他手的瞬間,他是想把手抽走的。她的這個動作太突然了,雖然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自然。但大皮還是感到突兀。他還想到了乙肝病毒,這個念頭也讓他的手縮了一下。
但他終究還是沒有抽走。他任由她牽著,與風(fēng)一起,被風(fēng)推著,在笠澤古鎮(zhèn)的冬天里飄走。
她是誰?她既不是熟人,也不是陌生人。那她為什么和他手拉著手?是他的朋友,還是大姐姐?或者是一位年輕的阿姨?
如果此刻元元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元元會生氣嗎?大皮突然這么想。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元元的未婚妻,身為表弟的他,為什么還要拉著她的手呢?
“冷嗎?”萌萌說,“你的手冰涼冰涼的!”
風(fēng)很冷,吹得大皮的臉頰有點疼。好像有鼻涕淌下來了,他好怕被萌萌看到。
萌萌松開了他的手,說:“我們?nèi)コ耘菖蒺Q飩吧!”
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餛飩店的門口,“泡泡餛飩真的很好吃!”萌萌說。
泡泡餛飩和大皮家鄉(xiāng)的小餛飩不一樣,餛飩端上來,大皮發(fā)現(xiàn),每一只小餛飩,里面都像充了氣,就像一個個小泡泡。
“吃吧,趁熱,吃了就不冷了!”
難道萌萌說帶他去一個好地方,就是泡泡餛飩店嗎?
“吃完我們?nèi)ス哦?,就在不遠的地方!”萌萌說。
大皮的舌頭被餛飩燙得麻麻的,一碗泡泡餛飩吃下去,果然一點都不冷了。他吸了一下鼻子,萌萌抽了一張紙巾遞給了他。
大皮以為,萌萌是要跟他說到元元的。她拉起他的手,帶他來吃泡泡餛飩,接著又要帶他去古董店,就是為了要跟他說元元的,是嗎?
可是她一直沒有說,一句都沒有說,仿佛元元是一個她根本就不認識的人。
“喏,你喜歡文物,就進去看吧!”萌萌推了一下大皮,仿佛他是被她推進店里去的。
直到店主開口,大皮才知道,原來她是個女的。
“這是佳老板,我的好朋友!”萌萌介紹說。
佳老板理著男人一樣的短發(fā),身上的衣服,也看不出男女。“隨便看!”她說。
“都是盜墓出來的嗎?”大皮傻傻地問。
佳老板說:“你還知道盜墓呀!我這里的東西,都不是墓里出來的,都是傳世品。什么是傳世品,你懂嗎?”
大皮搖搖頭。
“就是都沒有入過土,一直都是在用的,流傳的?!彼忉屨f。
萌萌調(diào)侃她說:“怕也都是假的!”
佳老板笑笑,說:“真的假的自己看,誰說了都不算的!”
萌萌說:“我才不要看呢!”
大皮就低著頭看玻璃柜臺里的東西。
“大皮你隨便看?。 泵让日f。
“他誰呀?”佳老板問萌萌。
萌萌說:“張元的表弟?!?/p>
她倆說著悄悄話,但大皮每句都聽到了。
“你不是不想再理睬他了嘛!”
“我在姚家弄碰到他,他去老姚家看古董出來,所以我順便帶他來。”
“他會看嗎?”
“我不是要來找你嗎!”
“我勸你還是不要這樣!”
“我咽不下這口氣的!”
“賭氣對誰都沒好處!”
“老姚放出來了,看來沒事。他來過你店里嗎?”
“沒來,欠我錢他哪有臉來!我看他遲早還得進去!”
“欠你很多錢嗎?”
“他就是個渣男!”
“那你怎么沒看出來?你看古董眼力好,看人不行!”
“他就是個騙子!”
大皮的耳朵,始終豎著,聽著她們的談話。
他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耳朵上,所以一轉(zhuǎn)身,竟把柜臺上架著的一只瓷盤碰倒了,
瓷盤落到地上,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
“怎么啦,大皮?”萌萌驚叫道。
面對地上的碎片,佳老板說:“說我店里假貨多,哈,還就這件是開門老貨,清代的魚盤,被你打碎了!”
大皮傻了眼,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
“慘了!”萌萌說,“佳,我賠你吧!”
“你還是留著錢當(dāng)嫁妝吧!”佳老板輕松的態(tài)度,讓大皮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
“那,能不能補起來?”
“破鏡還能重圓,瓷器打碎了,沒辦法補啦!”
“對不起,佳,真的不好意思!”
萌萌抱歉的樣子,好像東西是她打碎的。
大皮心里一酸,差點要哭出來。他倒不是害怕,也不是后悔,而是覺得對不起萌萌。他闖了禍,卻讓她背鍋??此贿B聲道歉的樣子,大皮真想哭著向她道歉。
佳老板卻滿不在乎的樣子,說:“無所謂的,這種魚盤量大,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值錢的!”
“但它是清代的古董呀!”
“清代的也不是都值錢,就是漢代宋代,也不是每樣?xùn)|西都值錢的。”
佳老板的話,讓大皮想起了效效說的話,效效當(dāng)時指著家里的陶罐也對大皮說了同樣的話,并不是說凡是古代的東西都值錢,只有古代的好東西才值錢。
大皮剛才連呼吸都屏住的,現(xiàn)在悄悄地舒了一口長氣。
“一千塊總要的吧?”萌萌說。
佳老板像男人一樣張開雙臂攤了一下手:“沒有的,最多一兩百塊錢吧!”
“這么便宜???”萌萌輕松地笑了,她的聲音,又恢復(fù)了之前的甜美。
大皮希望萌萌堅持賠錢,然后,他就會把錢還給她。因為東西是他打碎的,他的錢包里,有五百多塊錢。
萌萌親熱地摟住佳老板的肩說:“那真不好意思啦,他也是不小心!”
佳老板推開萌萌,站起身來,說:“我把碎片掃了!”
大皮掏出錢包,拿出兩張百元鈔,遞給萌萌。
“你干嗎?”
大皮沒說話。
“佳說了呀,不用賠!”
佳老板把碎瓷片掃到墻角,說:“喲,像個男子漢嘛!”
萌萌把錢拿起來,又塞還大皮手里:“大皮,收起來吧,不要賠的!”
佳老板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既然賠給我,我就收了!”
她走近來,把大皮手上的錢拿了過去。
大皮的心,突然一沉。
剛才拿錢出來的豪情,突然之間消失了。佳老板真要收錢,他突然心疼了。兩百塊,阿鸝要向他借,他都舍不得,現(xiàn)在卻要白白地付出去。賠給了佳老板,錢就不再屬于他了,不會還給他了,永遠都不再是他的了!
他的內(nèi)心,有了委屈的感覺。這是一種酸酸的、澀澀的,又有點疼疼的感覺。真不好受!
但是,瓷盤是他打碎的呀!損壞了別人東西,難道不應(yīng)該照價賠償嗎?
大皮有點想哭。直到這一刻,懊惱悔恨才如風(fēng)暴一般降臨,亂麻一樣堵塞于他的胸膛。
為什么不小心一點呢?有多少人走進這個店里來,誰會像自己一樣毛手毛腳?為什么打碎它的不是別人,偏偏是自己?他恨自己,他還有點責(zé)怪萌萌,為什么要帶他到這里來?他又不想看什么古董!他去效效家,又不是去看文物的,他只是要去看金先生。
他愁苦的面容,惹得佳老板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呀?神經(jīng)??!”萌萌嗔怪她道。
佳老板說:“是壓歲錢吧?心疼了吧?但東西是你打碎的呀,是不是?沒辦法呀!”
萌萌說:“錢都賠給你了,你還拿人家取笑!”
佳老板笑得更厲害了。
大皮的臉,痛苦地扭曲,他終于哭了出來。
“大皮不哭,大皮不能哭,哭了丟人!”萌萌摟住大皮的肩膀說。
大皮哭得更傷心了,好像內(nèi)心有著太多的委屈,一直憋著堵著,現(xiàn)在終于打開閘門,讓堵在心里的東西隨眼淚一起奔涌出來。
佳老板說:“是個男人不?怎么娘娘腔?”
萌萌說:“把他惹哭了,你開心了吧?”
佳老板收起笑,假裝生氣地說:“他是你什么人,你要這么護著他?”
萌萌摟緊大皮,說:“別管他什么人,我就不讓你欺侮他!”
佳老板好像真生氣了,說:“萌萌你這話說得不上路了,我哪里欺侮他了?是他打碎了我的魚盤,我又沒讓他賠錢,是他自己一定要拿錢出來,這也怪我嗎?”
萌萌說:“好了好了,東西打了,錢也賠了,就不要再說什么了!”
佳老板把兩百元錢放到大皮面前,說:“拿回去吧,你的錢!”
萌萌對佳老板說:“打了你的東西,賠給你錢,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好了,兩清了!”
她一把將大皮拉起來,說:“走,咱們走!”
大皮不再哭,被萌萌拉出店里。
佳老板拿著錢,追到店門外,說:“萌萌,你還當(dāng)真了?你什么意思?他是你小叔子還是男朋友嘛!”
登塔
萌萌拉著大皮—路走,很快就來到了瑞云塔下。
“還哭嗎?丟不丟人呀?”她嗔怪地說。
大皮感到很羞愧,自己怎么就真的哭了起來呢?不光讓佳老板笑話,也讓萌萌覺得丟人。萌萌一定在心里鄙視他吧?
“那兩百塊錢,我會給你。但我身上沒有錢。”她說。
“不,不要!”大皮更加羞愧難當(dāng)。
“要,不要也要!就當(dāng)是我打碎的!”
“是我打碎的嘛!”
“但是我知道你心疼錢!就當(dāng)是我打碎的,誰讓我?guī)闳ス哦昴?!?/p>
?!!?/p>
他們聽到了清脆的銅鈴聲。
兩個人仰起頭來,看著天空上的瑞云塔,它向他們傾斜,仿佛是要向他們倒下來。
“好聽嗎?”萌萌問大皮。
“好聽!”大皮說。大皮是真覺得好聽。塔檐銅鈴清脆的聲音,雖然不是那么響,卻仿佛能傳得很遠很遠。大皮想,要是他此刻在他的家鄉(xiāng)揚州,也許也能聽到這空靈的叮叮聲呢!
“我特別喜歡在夜里聽到這聲音,”萌萌輕柔地說,“睡不著的時候,聽著它叮一聲,又叮一聲,這聲音在夜里就像是長了翅膀的,就像是星星和星星磕碰出來的聲音。聽著這樣的聲音,我就睡著了?!?/p>
“那沒有風(fēng)的時候呢?”大皮問她。
“要是一點兒風(fēng)都沒有,我就感到特別寂寞!”萌萌說,“不過,有時候,雖然沒有風(fēng),但我還是好像能聽到塔鈴的聲音的,那是夢里的聲音?!?/p>
大皮覺得萌萌好不一樣啊,跟別的女人都不一樣,跟所有別的人都不一樣。他可從來都沒聽到過誰也是這樣講話,輕輕地說著,用好聽的聲音.說著好聽的話.
他偷偷打量萌萌,心想,本來,她會是元元的新娘,是他的表嫂,那是多美的一件事啊!但是現(xiàn)在呢,她不肯嫁給表哥了,也就是說,她跟元元家,就不再有什么關(guān)系了,跟他大皮,就更沒有關(guān)系了。
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比失去了兩百塊錢更讓他難受。
那么,他要哭嗎?
他不想哭,他也哭不出來。他只是感到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你看我干啥?”萌萌的大眼睛盯著他問。
大皮躲開了她的眼光。
“大皮!”萌萌說,“你喜歡什么樣的女人?”
大皮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也就更不知道怎么回答。
“等你長大了,會喜歡上什么樣的女人?”
大皮想說,就喜歡你萌萌這樣的。但他實在說不出口,他怎么敢說!
“你會喜歡上一個女人嗎?”萌萌的問題,大皮一句都沒有回答。但她好像并不介意,她繼續(xù)發(fā)問。
大皮點點頭。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有了一種甜蜜的感覺。
“你會一直喜歡她嗎?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還是像以前一樣地喜歡她?”
大皮又點了點頭。他點頭點得很肯定,因為他確實是這么想的。
“如果她生病了,或者她突然變成了啞巴,或者她的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見了,或者她失去了一條腿,或者是斷了一只手,你還喜歡她嗎?”
大皮明白了,萌萌之所以這么問,其實是她的心里還想著元元。她想從大皮的嘴里知道,元元是不是會像以前一樣喜歡她。
大皮決定要回答這個問題,既是幫元元回答,也是他自己在回答。當(dāng)然啦!當(dāng)然啦!但他只是在心里說: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都依然喜歡她,還是要跟她結(jié)婚。
“元元說,是你不肯跟他結(jié)婚!”大皮心里的話沒有說出來,嘴上卻是這樣跟萌萌說。
“是嗎?大皮,你也這樣想嗎?”
大皮抬起頭,認真地看著萌萌。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是那么亮,亮得就像有淚水一樣。
她的眼淚,果然淌下來了。
他看著她的眼淚,一滴滴落下來。每一滴淚水落下來,都伴隨著塔鈴的一聲響。仿佛那空靈清脆的聲音,是她的眼淚濺起來的。
“大皮,不好意思,好丟人!—萌萌掏出紙巾,擦去自己的淚水,她很好看地笑了。
風(fēng)更大了,塔鈴爭先恐后地響起來,好像彼此在爭吵。
“大皮,想去塔上嗎?我們登塔去吧,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到塔上去了?!?/p>
姨夫站起來,很莊嚴(yán)地揮了一下手,對元元說:“你說,把你真實的想法說出來,你到底是不是還想和她結(jié)婚?婚禮要不要辦?不辦就趕緊發(fā)通知,就去飯店取消,爽快一點,一天都不能再拖了!”
元元哭起來,他說:“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
大皮媽清了清嗓子,好像要做報告,她說:“好了,我知道了,現(xiàn)在情況明明白白,必須馬上找到萌萌,跟她把話說清楚!”
“可她不接電話,我去哪里找她?”元元絕望地說。
“去她家里找!”大皮媽說。
“去過了!”元元說,“每次都是閉門羹,難道要我跪下來求她?”
“為什么不能跪下來?求老婆就要跪下來,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跪下來求婚不丟人!”聽爸爸這么說,大皮差點笑出來。那么,爸爸在媽媽面前下跪過嗎?他跪在媽媽面前是什么樣子呢?
大皮有點想不明白,萌萌到底還想不想跟表哥結(jié)婚?如果想,那么,婚禮的日子近了,馬上就是春節(jié)了,她為什么一直躲著元元?這樣一天天躲下去,難道婚禮那天真的會不見新娘嗎?
那她為什么還要理睬大皮呢?大皮是元元的表弟,又不是她的表弟。只有和元元結(jié)了婚,大皮才會也是她的表弟。
不僅帶著他登上寶塔玩,她還對他說,如果還想見到她,就到寶塔下面去等她。
她很喜歡大皮嗎?可是他是元元的表弟呀!
她是只喜歡大皮,還是因為大皮是元元的表弟?
大皮好像突然明白了,她喜歡他,帶他玩,一定是因為他是元元的表弟。即使不完全是這樣,也一定會是這樣!
而她問他,你還想再見到我嗎?如果他想見到她,那么就到寶塔下面去找她,她會在自家的窗子口看見他。她說這個話的意思是什么呢?不僅僅是為了見到他大皮吧?她是心里還記掛著元元吧?她生元元的氣,生元元爸爸媽媽的氣,所以她才故意不理人。但她其實是要跟元元結(jié)婚的,她只是賭氣。
她要大皮去找她,是想讓大皮幫她,幫她跟元元說上話,是嗎?她自己不愿意接元元的電話,元元去她家她也不開門,但她又擔(dān)心元元真的放棄了,不再給她打電話,也不去她家敲門了,所以她需要大皮,她可以通過大皮來傳遞一點信息。
想到自己這么重要,也許,正因為有了他,元元和萌萌的婚事,才不會黃掉,婚禮才會照常進行,大皮感到了驕傲。
他拉起元元的手臂,拖著他就跑。
“大皮,你做啥?”
也不知道是誰這么問。好像同時有好幾個聲音都這么說了:“大皮,你要做啥?”
大皮拉著表哥飛跑,表哥就像一個木偶人,被他牽著走。元元似乎心里明白,大皮究竟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他順從地跟著大皮跑,兩個人跑得很陜卻一點都不費力。他們是被風(fēng)推動著,還是冥冥中有一股強勁的力量在把他們往前推?
他們向著瑞云塔的方向奔跑。
聽到塔鈴的聲音了,?!6R?/p>
仿佛在說:啊,來了!終于來了!
大皮和元元來到瑞云塔下,這才感覺到累了。他們仰起頭,對著天空大喘氣。
叮?!!!?/p>
清脆的塔鈴聲,仿佛在說:好啊,好啊,真好啊!
“我好像看見她了!”大皮的目光,巡視著附近的居民樓,他好像看到某個窗子口,有萌萌的影子。但只是一閃,她就不見了。
“看見她了嗎?”大皮問。
元元沒吭聲,就像是沒聽到大皮的問話一樣。他只是目光癡癡地盯著那個窗戶看,他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大皮就知道,這個窗戶一定就是萌萌的家,自己剛才沒看錯,他看到的肯定是萌萌。而她,也看到他們了,只是她馬上走開了,她是不想被他們看到嗎?
也許,她是躲在窗簾后面看著他們呢!
大皮對著那個窗戶揮手。
他先是揮動右手,見沒有任何動靜,就兩條手臂一齊揮動起來。他相信萌萌一定能看到,她說過的:你到寶塔下面來,我就能看到你。
那么,她為什么不露臉呢?她為什么還躲著呢?她不是不想讓大皮看到,她是要躲著元元嗎?
大皮有點著急。如果她還不愿意見到元元,那么事情就有點糟糕了?;槎Y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如果今天她還躲起來,不肯與元元見面,那么真的是誰都沒有辦法了。
想起大人們在客廳里的討論,想到也許元元真的就不能和萌萌結(jié)婚了,不記得是誰說的了,要找到萌萌家,讓她家承擔(dān)責(zé)任,要賠償所有損失,還說要讓她退還買給她的項鏈?zhǔn)裁吹?,想起這些,大皮心里空空的,特別失落。好像丟失新娘的不是表哥,而是他大皮似的。
他雙臂揮舞,還跳了兩下,竭力地要讓萌萌看到。
“我看到窗簾動了一下,你看到了嗎?”大皮激動地說。
元元的喉嚨里,冒出了一聲粗重的“嗯”。
“她看到我們了,她在看我們!”大皮大聲說,
元元也舉起了手,向著萌萌的窗戶揮了兩下。
萌萌沒有現(xiàn)身,窗簾也不再動。窗子安靜得就像一幅小小的畫。
元元突然就在地上跪下了!
這是大皮沒有想到的。
大皮覺得很高興,仿佛心里突然點燃了一團火,熊熊地?zé)似饋?,身上一下子就熱了,頭也熱了,臉也熱了。他真感謝表哥呀,元元真是好樣的,他果然如大皮爸爸建議的那樣,給萌萌下跪了。
路上的人看到了,他們走近來問:“為什么?為什么跪下來?”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圍著元元和大皮。大皮看到,居民樓的許多窗子都打開了,從里面探出了一個個腦袋。寶塔的欄桿邊上,也站了許多人。
大皮感到不自在了,被這么多人圍觀,被他們指指戳戳,太難為情了。有人認出了元元,說這不是張元嗎,為什么跪在這里?又有人說,他女朋友住幾幢幾樓的,他是來向她下跪討?zhàn)埖陌桑?/p>
大皮希望元元站起來,但他就像一座石像,跪著一動不動。他不怕難為情嗎?被這么多人圍觀,難道他不知道嗎?他此刻的世界里,邊上是沒有人的是嗎?連大皮在他邊上他都不知道嗎?
大皮去拉元元,想把他拉起來。不要再跪在這里了,被這么多人看,太丟人了!不僅自己丟臉,也讓萌萌覺得丟臉呀!她在樓上的窗子口一定看到了,大皮知道,她雖然沒有露臉,但其實一直是躲在窗簾后面看著樓下的。
但是元元不肯起來,他已經(jīng)不顧一切。他就像一座真正的石像一樣,那么重,大皮根本無法將他拉起來。
正在大皮一籌莫展的時候,萌萌撥開人群,來到了他們面前。
“你這是做什么呀?為啥這樣呀?真是不曉得難為情的,還不快起來!”她羞紅了臉對元元說。
元元沒有起來,卻一把將她抱住了。他抱得那么緊,兩個人都差一點摔倒了。
有人帶頭拍手,圍觀的人便都鼓起掌來,掌聲熱烈。還有人起哄,嚷嚷道:“發(fā)喜糖!發(fā)喜糖!”
“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浪漫!”有人說。
這樣的場面,讓大皮覺得很尷尬。
元元放開了萌萌。她輕輕一拉,就讓他站了起來。
她摟住大皮的肩膀,擠出人群,快步走進了寶塔邊上的一條弄堂。弄堂里鉆出來一股冷風(fēng),把大皮嗆得鼻酸,眼淚都出來了。
他回了一下頭,看到元元正在后面追趕上來。元元的身影,在他的淚光里,是模糊的、閃爍的,像夢一樣奇幻。
夜云輕
大年初二,縣評彈團送戲下鄉(xiāng),來笠澤鎮(zhèn)文化站演出。
大皮媽說:“我們揚州人,聽揚州評話覺得有味道,但蘇州話聽不懂,就不去了!”
大皮爸說:“聽不懂我也想去聽聽,江南地方特色嘛,就像江南美食,不管是不是喜歡吃,來江南了,總要嘗一嘗。”
大皮媽說:“你要去,你一個人去!”
大姨說:“妹妹不想去,那大家都不去了,我們就在家里打麻將?!?/p>
大皮爸聽說打麻將,就說:“那還是打麻將吧,評彈不去聽了!”
大姨對元元說:“你去看演出,把大皮帶上!”
元元對大皮看了兩眼,沒說話。
大皮知道,表哥一定是不太愿意帶他去,便說:“我不去,我在家里看電視好了!”
元元又看了他兩眼,說:“去吧,萌萌正好有三張票。”
蘇州話大皮當(dāng)然是聽不懂的。其實,即使是用普通話唱,他也不見得就聽得懂。但他覺得很好聽,彈詞開篇都是唱,每一個開篇,都像一首歌,但與歌曲又很不同。大皮在演員們甜甜糯糯的唱腔里,聽出了一些淡淡的憂傷??赡埽@就是爸爸說的江南味道吧!
元元坐在中間,盡管這樣,大皮還是能聞到萌萌那里散發(fā)出的香。唱了兩個開篇,萌萌的手,從元元背后伸過來,遞給大皮一個東西。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大皮的手,然后,就把東西塞進了他的手里。
大皮沒有看,就知道那是一個紅包。他在爸媽那里拿到了壓歲錢,是裝在紅包里的。大姨也給了他一個紅包。萌萌把紅包塞到了他的手上,他不想接,但她硬塞給了他。他試圖摸索著把紅包還給她,但是,他摸不到她的手。
紅包在大皮的手心里,捏得出了汗。臺上的評彈演員,變得比剛才遠了,他們仿佛后退了很多,退到了很遠的地方。他們的唱腔也輕了,就如從遠方隱約傳來。大皮的耳朵里,已經(jīng)不太聽得到唱,他的心思,就在萌萌塞給他的紅包上了。
萌萌為什么要給他紅包?只有長輩才會給他壓歲錢呀!
打開紅包看一看的愿望,越來越強了。紅包里的錢,仿佛活物,在紅紙袋里不安分起來。
大皮用勁攥著它,不讓它動。但越是這樣,它越是躁動不安,似乎快要鉆出來了!
大皮坐不住了,他站了起來。
“你干嗎?”元元扭過頭來問他。
“我,我,我去小便。”
他真的跑到了廁所里。但他不是來小便,而是要打開紅包看一看。
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了紅包上寫著兩行字:“兩百元是還給你的,還有一百元請你吃肯德基。”
原來是這樣??!
原來萌萌沒有忘記那兩百元的事??!他在佳老板的古董店里打碎了一個瓷盤,賠了兩百塊錢。打碎瓷盤的是大皮,又不是萌萌,但是萌萌說,這個錢,她要還給大皮,因為是她帶他去古董店的,要是她不帶他去,瓷盤也就不會被打碎。
大皮抖抖地打開紅包,里面三張百元鈔票是嶄新的,新得就像不是真的錢。大皮湊近了看,發(fā)現(xiàn)這三張錢還是連號的。
他覺得這錢是有一點香味的。
他呆呆地看錢,好像他從來都沒看到過錢似的。他可能是從來都沒看到過這么新的錢吧,它們挺括平整,抖動一下,竟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那邊一陣掌聲傳過來,讓大皮如夢方醒。
他把錢塞回紅紙包,他塞得很小心,唯恐把錢碰壞了。
“去那么久,不是小便吧?是肚子疼嗎?”元元問他。
大皮沒有回答他,也想不出理由回答他。
“不喜歡看,是嗎?”萌萌的頭從元元前面探出來,問大皮。
大皮搖搖頭,他覺得自己是喜歡聽評彈的。
紅包裝在他的新衣服口袋里,他踏實地坐下來,認真聽演唱。
琵琶和三弦,叮叮咚咚響了一通,男演員嗓子沙啞地唱了起來。
萌萌遞過來一頁紙,輕聲對他說:“是《寶玉夜探》!”
大皮耳朵里聽著唱,眼睛勉強能看清紙上的字:“隆冬,寒露結(jié)成冰,月色迷蒙欲斷魂。一陣陣逆風(fēng)透入骨,烏洞洞的大觀園里冷清清。賈寶玉,一路花間步,腳步輕移緩緩行。他是一盞燈,一個人,黑影憧憧更愁悶——”
這凄美的唱腔,憂郁的唱詞,突然間深深打動了大皮少年的心。他的心里,彌漫起一股陌生的情緒,這少年的情愫,在這個江南冬天的夜晚,與舞臺上的唱腔,融合到了一起。也許,這就是評彈的魅力吧,它讓一個少年,突然之間領(lǐng)略到了它的美,這江南溫婉之美,柔情似水,如月浸江心,似春花帶露。大皮的心,一時間變得特別柔軟,像是要在這迷人的唱腔里融化了。
大皮喜歡上了評彈。一個揚州少年,之前從沒聽過,連評彈為何物都未曾知道,卻一下子浸潤到了這溫婉之美中了。這有點盲目,也是不可思議的。
《寶玉夜探》之后,是一位年輕的女演員唱《秋思》。大皮在萌萌給他的紙上找到了這個開篇:“銀燭秋光冷畫屏,碧天如水夜云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女演員的唱腔,聲音顫顫的,聽上去就沒有剛才那首《寶玉夜探》好聽。大皮喜歡剛才那位男演員沙沙糯糯的聲音,它跟唱流行歌曲不一樣,也不同于電視里看到過的民歌和美聲唱法,而是一種很特別很特別的唱,一下子就能唱進你心里去的,就像是說一個雖然遙遠但特別感人的故事,這個故事,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卻是催人淚下,能夠刻在你的心上,讓你久久不能忘懷的。
大皮耳朵里聽著女演員的唱,腦子里卻縈繞著剛才《寶玉夜探》的曲調(diào)。
“這是一首唐詩!”萌萌輕聲說。然后,她指著紙上的演唱者的名字說:“這是老姚的——”
她沒有把話說完,就嗤嗤地笑起來。
元元也笑了。兩個人不敢大聲笑,他們壓抑著笑,只是很厲害地偷笑。萌萌笑得捶了一下元元的大腿,元元則笑得身體顫抖,大皮明顯感覺到椅子都在震動。
什么事這么好笑呢?
盡管他們兩個人努力克制著笑,但是前面的人還是感覺到了,回過頭來看他們。萌萌捂住自己的嘴,元元則咬自己的手指。他們終于止住了
笑,安靜下來。
萌萌的身體向大皮這邊傾過來,輕聲說:“這個人,現(xiàn)在唱的這個人,是效效的小媽媽?!?/p>
“什么小媽媽?”大皮有點莫名其妙。
“這都不懂!”元元說,“生他的是大媽媽,這個是小媽媽!”
大皮還是不懂。
萌萌說:“就是外頭的媽媽。是老姚的女朋友。”
大皮明白了!但是,這有多好笑呢?他一點都沒覺得好笑。他只是想,效效知道嗎?他知道他爸爸有一個唱評彈的女朋友嗎?姚叔叔現(xiàn)在會不會也在劇場里看演出?效效在不在呢?
腦子里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問題,不知不覺《秋思》就唱完了。大家鼓掌的時候,大皮環(huán)顧了一下整個劇場,想看一看,效效是不是也坐在劇場里。
他沒有看到效效。一開始好像發(fā)現(xiàn)了阿鸝,但是仔細看,她不是阿鸝,只是另外一個胖胖的女孩。
但是散場的時候,在劇場外面,他見到了效效。
效效,還有他爸爸老姚,還有他媽媽,一家三口,都穿著新衣裳。
啊,效效的媽媽也來了,他們一家子來看表演!大皮想,那么,那個唱《秋思》的女演員是姚叔叔的女朋友,效效媽一定不知道。她要是知道,肯定是不會來看的。
姚叔叔穿了筆挺的呢大衣,他看上去更儒雅精神了。但是大皮對他有了另外的印象,覺得他眼鏡后面的光,是深不可測的。他從盜墓的人手里買偷挖出來的文物,他還和人一起販賣象牙,還因此被抓進去過。現(xiàn)在,大皮又知道了,他有一個唱評彈的年輕女朋友。他竟然還帶著自己的老婆來看她表演,他偽裝得很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是一個多么陰險的人?。?/p>
效效媽很奇怪,她竟然戴了一副墨鏡?,F(xiàn)在是冬天啊,而且是晚上,她為什么要戴一副墨鏡呢?剛才看表演的時候,她也戴著嗎?她又不是明星,怕被認出來嗎?
效效很熱情,這讓大皮覺得意外。效效說:“明天下午公園里有馬戲團,你去不去?”
大皮有點受寵若驚。因為效效在他面前一直是居高臨下的,現(xiàn)在主動邀他一起去看馬戲,他當(dāng)然一口答應(yīng)。
效效媽對大皮點了點頭,大皮看到了她的笑容。
她一笑,臉上出現(xiàn)了許多皺紋。哦,大皮突然明白了,她之所以要戴一副墨鏡,就是為了遮住眼角的皺紋。
大皮忽然有點可憐她,覺得她的笑,其實是一種苦笑。
“老姚,《秋思》唱得好啊!”元元壞笑著對老姚說。
老姚掏了一支煙遞給元元,笑著說:“要當(dāng)新郎啦!”
元元看了一眼萌萌,推開了老姚遞上來的煙。
萌萌說:“你抽好了!”
老姚把煙再一次遞上,說:“喲,還沒結(jié)婚,就這么聽老婆的?。 ?/p>
元元又把煙推回去,說:“我早就戒了!”
老姚把煙插回?zé)熀?,說:“好好,那就初十見,去喝你們喜酒!”
元元和萌萌都對他說“謝謝”。
“他也要來喝喜酒???”大皮說。
元元說:“嗯,他以前和我爸是同事?!?/p>
“那效效來不來?”
“可能就是老姚一個人來吧!”
這一夜大皮亂夢三千。人的腦袋小小的,沒有房子大,怎么會容得下這么多夢?。《潭痰囊粋€夜,沒有一生長,怎么會裝得下這么多夢呢?這些夢仿佛浪波,一會兒將他拋向空中,一會兒又讓他落進了浪谷;這些夢又像瘋長的藤蘿,亂七八糟地彼此糾纏,扯也扯不開,剪也剪不斷,繞得他無法脫身,甚至呼吸不暢。
他早早地醒來,結(jié)束了腦子里的混亂。他感到很累,原來夢中的經(jīng)歷,雖然只是躺在床上完成,卻也是很耗費體力的?。?/p>
醒來之后,他躺在床上,回想著這一夜所做的夢,就像在打撈往昔的記憶。碎片一樣的情景,有的近,有的遠,有的真,有的幻,要理清它們是不可能的!大皮只是睜大眼睛,要將夢的殘骸一塊塊剔除,看它們有的是那樣的奇怪荒唐,而有的,則像是真實發(fā)生的一樣。
是的,他醒得很早。不完全是因為夢魘,還因為效效跟他約好了,他們要一起去公園看馬戲團表演。雖然相約的時間是下午,還早著呢,但他的大腦里,埋下了這個信息,它不時就會興奮地閃爍。它讓大皮比平時至少早醒了一個半小時。
危險
大皮實在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早早來到了笠澤公園。
江南的冬天,公園里依然有著成片的綠色。幾棵高大招展的樟樹,蒼翠欲滴,濃蔭如蓋。
音樂聲震耳欲聾,馬戲團的帳篷好像是在聲浪中抖動。
大皮知道自己是來得早了,但他還是目光逡巡,在人群中尋找著效效。
滿眼都是陌生人,他們說著陌生的話,讓大皮一時間感到有些孤獨。
如果是在揚州過年,那么此刻他或許是和父母一起,在瘦西湖游玩,灌進耳朵里的,是熱乎乎的鄉(xiāng)音。但是現(xiàn)在,他身在異鄉(xiāng),這里的人們,不管男女老少,無論大嗓門還是柔聲細語,都說著評彈里一樣的話。陌生遙遠得就像是在故事里,仿佛是在昨夜紛亂的夢里。
阿鸝的出現(xiàn),讓大皮孤獨的感覺頓時煙消云散了。
“大皮,你也來看馬戲團嗎?”阿鸝的聲音,甚至比昨晚唱《秋思》的那個效效的小媽媽還要細氣。
“是的!你也來看嗎?”
“是效效叫你來的嗎?”阿鸝說。
大皮說:“你也是嗎?”
阿鸝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說:“效效怎么還不來?”
她戴了一塊大得有點夸張的手表,大皮覺得,與其說它是表,還不如說它是一只小鐘。
陸續(xù)有人買了票,鉆進馬戲團的帳篷里去了。馬戲團的售票員,一邊賣票,一邊拿著個喇叭,大聲吆喝著:“民間絕技,吞劍噴火,快來看啦!限制人數(shù),座位有限,要看的抓緊啦!吞劍噴火,真功夫啦,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啦!”
阿鸝有點著急了,說:“效效怎么還不來?要不我們先買票進去吧!” 大皮說:“再等一下下吧!” “再等開始了怎么辦?” 大皮說:“我們數(shù)到一百,他還不來的話,我們就先進去,好嗎?”
阿鸝說:“數(shù)數(shù)干嗎呀,我看著表,看秒針繞兩圈,如果他還不來,那我們就進去吧!”
兩個腦袋就湊到一起,看阿鸝手腕上的表。
秒針走得很快。
但是它還沒有走完兩圈,效效就來了。他穿了一雙帶輪子的鞋子,滑到大皮他們身邊,大聲說:“你們在看什么?”
他是貼著他們的耳朵說的,說得那么大聲,當(dāng)然把大皮和阿鸝都嚇了一跳。
嚇到了他們,他開心地笑了。他的臉更像一片豆瓣了!
三個人進到帳篷里,演出已經(jīng)開始了。
看了好久的演出,也不見有吞刀和吐火。
都是一些舞蹈,先是四個女的扮演卓別林,她們穿著緊身的西裝,戴著禮帽,腳穿尖尖翹起的皮鞋,畫了胡子,手拿拐杖,跳得很整齊。
然后是一個女的跳孔雀舞。表演中途,她還停下來,教底下的觀眾怎樣用手做出孔雀的造型。很多人都很樂意學(xué),其中還有幾個男人。
阿鸝也伸出手,跟著臺上要做孔雀的造型,效效制止了她,說:“丑死了!”
阿鸝被他這么說,就沒有興致再學(xué)。她的情緒明顯低落下去了。
觀眾中,很多人的手都高高地舉起來,大皮回頭一看,好多好多的孔雀頭?。?/p>
“這又不難的!”阿鸝說。
“吞劍也不難的,”效效說,“劍是裝彈簧的,往喉嚨里插進去的時候,手里一按機關(guān),劍就縮短了??瓷先ナ峭韲道锊暹M去一把很長的劍,其實劍已經(jīng)變得很短,不礙事的?!?/p>
“我知道,我知道,”大皮說,“噴火也不難的!嘴巴里含一口酒精和一點點煤油,使勁吐在火苗上,就會轟地一下著起來。”
阿鸝說:“你們什么都知道,那還來看什么呀!”
效效說:“道理說起來簡單,但是,實際表演還很危險的?!?/p>
大皮說:“對的,對的,我爸說過,我們揚州有一個人在酒吧里表演噴火,結(jié)果不小心把自己的臉都燒了!”
“那不是毀容了嗎?”阿鸝摸著自己的臉說。
效效很老成地說:“那當(dāng)然啦!吞劍也是這樣,雖然有特殊的道具,但是,一不當(dāng)心,還是要碰傷喉嚨?!?/p>
“看他們表演得很逼真,相信是真的那就是傻瓜!”大皮說。
這時候婉轉(zhuǎn)的歌聲響起,卻不見演員出來。大家都安靜下來,伸長脖子,期待著演員的出現(xiàn)。
唱完兩句,演員出現(xiàn)了,“哇——”大家都驚呼起來。
因為這個演員唱歌的聲音,完全是女聲。但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卻是一個小伙子!他竟然可以用女人的嗓音唱歌。人還沒有出來之前,沒有人知道這是男人唱的,都以為即將走出來的是一位女歌手,大家覺得這太神奇了。
男演員的表情,可是比女人還要豐富。無論是表情,還是身形,都極盡媚態(tài)。下面有人起哄,怪聲怪氣地叫好。還有人拿了一束花,上去獻給這個有著女人嗓音的男歌手。
這個人接過花,就對著觀眾頻拋飛吻。
終于等到要表演吞劍了,上場的演員光著上身,大冬天的,他這樣子,就讓人覺得他非同凡響。他手里的劍長長的,閃著寒光。他做出一副不怕死的樣子,讓很多人都屏住了呼吸。但是效效卻笑著說:“這個人噱頭好的!”
赤膊的演員對觀眾說:“有誰上來,來檢查一下這把劍,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誰?誰上來?”
大皮看著效效,他想效效也許會走上去,因為效效知道這劍是有機關(guān)的,只要按一下按鈕,它就會縮進去,縮得比匕首還要短。
但是效效很淡定地交叉著雙臂,他完全沒有要上臺去的樣子。
阿鸝對效效說:“你說,這劍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話居然被臺上的人聽到了,他的耳朵真靈啊!他馬上指著阿鸝,說:“來來來,這位小姑娘,你上來!”
阿鸝不肯上去,他就跑過來要拉她。
效效擋住了他。
赤膊演員說:“別攔我,來,小姑娘,你看看,我這劍是真是假?!?/p>
阿鸝只顧往后躲,她踩到了后面一個戴絨線帽的人的腳,這個人很夸張地怪叫了一聲,惹得大家都笑了。
赤膊演員不罷休,還盯著阿鸝,要她檢驗劍的真假。
看她可憐無助的樣子,大皮的心里,驀然升上了一股豪氣。他對赤膊演員說:“給我,我來看!”
但是效效制止了他。
他一把抓住大皮伸出去的手,抓得那么堅定。大皮想要抽走,但是效效的手像老虎鉗一樣有力。
“別亂動!”他對大皮說。
這時候有一個人高聲說:“我來,給我瞧瞧!”
赤膊演員于是放棄了阿鸝大皮他們,向那個大嗓門走過去。
大嗓門接過劍,認真地研究了一番,然后揚起劍,在空中舞了兩下,大聲宣布:“這是一把真正的劍!”
效效輕聲說:“這是個托!”
他用更輕的聲音對大皮說:“你差一點闖禍。要是點破他的機關(guān),我們可能就走不出這個帳篷了!”
“會弄死我們嗎?”阿鸝驚恐地問。
效效癟了一下他的嘴,說:“至少會把我們打一頓!”
大皮倒抽了一口冷氣。
阿鸝很害怕地說:“那,他們還會打我們嗎?”
效效的豆瓣臉拉得很長,顯得很嚴(yán)肅。
‘要不我們不看了,走吧?”大皮心里也很害怕。
“可我還是想看!”阿鸝說。
效效對她說:“你不怕他們收拾你嗎?”
阿鸝說:“那,我們又沒有識破他的機關(guān)。”
效效冷笑道:“他們是跑江湖的,眼睛厲害呢!剛才我們竊竊私語,他們的人早就看出來了?!?/p>
阿鸝的臉色頓時又緊張起來,說:“那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三十六計,走為上!”大皮說。
“慢!”效效沉著地說,“三個人不能一起走,目標(biāo)太大,要悄悄地走?!?/p>
吞劍的人這時候把劍“插”進了喉嚨,大家都鼓起掌來。效效也鼓掌,阿鸝大皮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一齊鼓掌。
“你跟阿鸝先走!”效效發(fā)出了指令。
大皮拉起阿鸝的手,趁著大家鼓掌歡呼,擠出人群,來到了帳篷外。
他們步履倉皇,好像后面有舉著砍刀的追兵似的。
帳篷外的氣氛一片歡樂祥和。
“你怎么還拉著我?”阿鸝抽走了她的手。
大皮有點尷尬,說:“我,我忘記了。”
香樟樹下,他們背靠著需三人合抱的粗壯樹干,遠遠地看著帳篷的門,期待著效效從那里鉆出來。
但是左等右等,效效還不出來。
“我們不能先走,對嗎,大皮?”阿鸝的臉上,充滿了不安和恐懼,她雖然這樣問,其實是想趕快溜走吧?
“當(dāng)然不能!”大皮說。
“那,那他還不出來,怎么辦呢?”
“我去看看!”大皮大義凜然地說。
“他們把你抓起來怎么辦?”阿鸝的話,讓大皮后背一陣發(fā)涼。
看到大皮遲疑了,阿鸝說:“你怕了吧?”
大皮確實怕了,但他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怕。在這樣的時刻,如果他們不顧效效就走了,那實在是太不仗義了。
“怎么辦?怎么辦?”大皮在心里一遍遍地問自己。
要是有大人在就好了!要是爸爸在,姨夫在,元元也在,他就不會怕。
“我們進去找他吧!”阿鸝說出這個話,她難道不害怕嗎?她怎么突然變得勇敢了呢?
她的勇敢鼓舞了大皮,大皮顫抖著說:“好!”
“他們不會把我們抓起來吧?”可是阿鸝又說。她剛才的勇敢呢?怎么才亮了一下,就熄滅了呢?她愁眉苦臉的,讓大皮感到生氣。
大皮決定,不管怎么樣,他都要去找效效。他打算好了,萬一有什么不好的情況,他們就馬上逃跑。他會時刻保持著警惕,察言觀色。
從他們這邊望過去,守在帳篷門口的人,神情并沒有什么異樣。雖然他早已不再拿著喇叭,但他看到路過的人,還是會吆喝幾句。他的樣子非常輕松,臉上漾著巴結(jié)的笑。喇叭放在桌子上,就像一只倒扣的花瓶,
大皮嘗試靠近他。
阿鸝一開始站在大樟樹下不動,后來也怯怯地跟了上來。
大皮走到帳篷門口,賣票的人對他說:“進去看看吧,民間絕技,吞劍噴火,沒看過吧?”
大皮說:“我們剛才從里面出來的。”
“沒買票吧?”售票的人瞪著眼珠子問。
“買了!買了!”大皮阿鸝異口同聲。
“那為什么要出來?不好看嗎?”守門的人問。
“我們有點事才出來的!”阿鸝說。
守門人說:“我怎么沒看見你們進去出來?”
大皮說:“我們沒有騙你,我們真的剛才還在里面的!”
守門人說:“票呢?”
“剛才不是被你收走了嗎!”阿鸝說。
守門人抬起頭,好像天上寫著答案。他想了想,說:“我沒見過你們!”
“我們還有一個人,他在里面,他叫效效!”阿鸝說。
“那他為什么沒出來?”守門人說。
大皮說:“所以我們想進去找他,請你讓我們進去吧!”
“我知道了!”守門人冷笑道,“你們就是想不買票進去!”
“不是的不是的!”阿鸝說,“我們真的是剛剛從里面出來的,我們買過票了!”
“我們進去一下,馬上出來,好嗎?”大皮幾乎是哀求。
守門人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們買兩張半票,我就讓你們進去?;蛘?,兩個人就買一張票吧!”
阿鸝說:“還不是一樣??!我們買過票了,為什么還要買票?”
“出來就作廢了!”守門人堅持不讓他們進。
大皮說:“那我一個人進去,我就買一張半票,可以嗎?”
“大皮,不要!”阿鸝說,“危險!”
守門人笑了:“什么?危險?有什么危險?”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憨厚,讓大皮不再害怕。
也許,所謂的危險,其實根本就不存在,馬戲團的人要抓他們,只是他們的憑空瞎想。大皮看看阿鸝,她的臉色,也不像剛才那么緊張了。
“那我們就在門口等他出來吧!”大皮對阿鸝說。
“別站在門口!要么進去,要么就出來!”守門人的笑,已經(jīng)從他臉上消失。他的臉真粗糙啊,黃黃的顏色,就像橘子的皮。
“大皮,我們還是到樹底下去等吧!”阿鸝拉起大皮的手。
這時候效效出來了! “你們怎么還在這里?”他說。
“等你呀!我們一直在等你出來!”阿鸝充滿委屈地說。
效效說:“我以為你們已經(jīng)回家了?!?/p>
效效滿不在乎的樣子,讓大皮很生氣,他有點怒地說:“你不出來我們會走嗎?”
效效似乎早已忘記,他們是因為覺得危險而逃出來的,是他讓他倆先逃走,然后他再脫身??墒乾F(xiàn)在,他這樣子,好像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哦,嗯嗯,”效效似乎這才想起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剛才那兩個魔術(shù)真的很神奇,我就看完了再出來。”
“那就看呀!再看呀!出來做啥?”阿鸝憤怒地說,她的嗓音變得很尖銳。
“看完了!”效效輕松地聳了一下肩。
新年快樂
要不是效效媽媽的突然出現(xiàn),他們?nèi)齻€人,一定是不歡而散了。
“效效!效效!”她的樣子急匆匆的。
她還是戴著墨鏡,脖子里圍了一條大圍巾。
風(fēng)好像很大,把她的圍巾吹得飄飛起來。她的頭發(fā)也被風(fēng)吹得凌亂。
大皮覺得,這個女人,效效的媽媽,滿面愁容,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效效媽媽嘴湊近效效的耳朵說話,大皮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但是,大皮能猜到,他們家,一定又出了什么事。因為效效媽媽說著說著,摘下墨鏡來擦眼淚。
大皮和阿鸝走近他們,效效媽便直起身子,把墨鏡戴上,對他們笑了笑。
她笑得很勉強,她是故意要裝出笑來。
大皮和阿鸝也對她微笑,叫她“阿姨”。
只有效效不笑。他的豆瓣臉拉長長的,眼皮耷拉著。
不知道為什么,大皮突然不生他的氣了。他這副樣子,沮喪得讓大皮覺得可憐。大皮知道,他家里一定又出事了,會不會是他爸爸又被抓進去了呢?
“走吧!”效效媽拉了一下兒子的衣裳,效效就跟在她后面走了。
“效效再見!”大皮說。
“阿姨再見!”阿鸝說。
但是,效效母子兩個,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兩個背影,一會兒重疊,一會幾分開。大皮呆呆地看著他們走遠,感覺他們是被強勁的西北風(fēng)刮走的。
“效效真可憐!”阿鸝嘆息道。
大皮也這么覺得,但他還是問阿鸝:“為什么?”
阿鸝說:“肯定是他爸爸又被抓進去了!”
大皮說:“我也是這么想。”
“我們?nèi)柮蠋煾蛋?!”他們離開公園,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孟師傅家。
孟師傅和小強父子倆,正在門口的一片空地上打太極拳。大皮老遠就看見他們了,孟師傅穿了一身薄薄的灰衣裳,顯得很精干。而小強穿了厚厚的羽絨服,看上去更胖了。會不會有三百斤?大皮想。
阿鸝脆生生地叫道:“孟師傅——”
孟師傅瞥了他們一眼,繼續(xù)打拳。
小強停下打拳,樂呵呵地對他們說:“恭喜發(fā)財,紅包拿來!”
“小強,你也會打拳啊?”阿鸝說。
大皮對阿鸝說:“他們在打拳,我們不要影響他們!”
兩個人就站在風(fēng)里,看孟師傅父子打拳。
“好冷啊!”阿鸝說。
“我們躲到墻那邊去吧!”大皮說。
“不,我要看他們!”阿鸝縮緊脖子說。
孟師傅動作很慢很慢,但是很有力。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被一股暗暗的力牽著,或者說,是他暗暗地使著很大的勁。
小強跟著孟師傅做,他經(jīng)常做錯,但他很認真,發(fā)現(xiàn)動作錯了馬上改正。
“就像跳舞!”阿鸝說。
大皮爸爸說過,太極拳是一種以柔克剛的中國傳統(tǒng)功夫,它看上去舒緩綿柔,其實外柔內(nèi)剛,暗藏著很大的力量。
“不是跳舞,是太極拳!”大皮說。
阿鸝說:“跟跳舞差不多!”
大皮說:“怎么會跟跳舞一樣呢,這是中國武功!”
阿鸝驚訝地說:“這是武功???那打人厲害不厲害的?”
大皮說:“當(dāng)然厲害!但是太極拳一般不打人,要是打起人來,一掌就能把人拍死!”
阿鸝更驚奇了:“真的嗎?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爸爸說的?!?/p>
“那你說,要是太極拳跟少林寺打,誰贏呢?”
小強聽到他們悄悄說話,就對著他們呵呵傻樂。
‘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孟師傅做了一個收勢。
小強腳步?jīng)]有收住,他竟然摔倒了。雖然他穿了厚厚的羽絨服,但倒在地上還是發(fā)出了很沉悶的一聲響。
大皮感到地都似乎震動了一下。
“自己爬起來!”孟師傅對小強說。
小強依然是樂呵呵的,他動作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對著大皮阿鸝呵呵地笑。
“孟師傅,你穿這么少不冷啊?”阿鸝說。
孟師傅說:“我還熱呢!一套拳打下來,身體里一股熱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是不是氣功?”大皮問。
孟師傅笑道:“也不是氣功,就是鍛煉身體,太極拳雖然不是劇烈運動,但是用的勁不小?!?/p>
大皮說:“馬戲團的人說他們有氣功!”
孟師傅說:“哈哈,自吹有氣功的人還不少!我還見過一個人說他能像嶗山道士一樣從墻壁里穿過去呢!”
“人真的能穿過墻壁嗎?沒有門沒有窗也沒有洞,不會在墻頭上撞死?。俊卑ⅪZ說。
孟師傅說:“你說得太對了,所以說那些人都是吹牛的!”
大皮說:“還有人會用耳朵識字,那也是假的。跟魔術(shù)一樣,都是假的!馬戲團吞劍噴火也都是假的!”
孟師傅說:“你們?nèi)タ瘩R戲團了嗎?”
阿鸝說:“嗯,我們?nèi)タ戳?,和效效一起去看的,他剛才被他媽媽叫回去了?!?/p>
大皮說:“孟師傅,是不是效效的爸爸又被抓進去了?”
孟師傅頓了一下,說:“我不知道啊!”
阿鸝說:“他媽媽哭了,她對著效效的耳朵悄悄地說話,說著說著就哭了。”
孟師傅撣了一下衣裳上的灰,說:“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這句話觸動了大皮的內(nèi)心,他想,孟師傅家是樂還是愁呢?小強長這么大,智力還是幾歲的兒童,有事沒事整天都咧著嘴笑,這是樂還是愁?這對孟師傅來講,肯定是愁吧?
那么大皮家呢,是歡樂還是愁?大皮覺得自己的家是歡樂的,他有著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和媽媽!
那么,表哥家呢?之前是有憂愁的,因為突然發(fā)生了萌萌查出乙肝病毒的事,差一點就結(jié)不成婚了,憂愁曾經(jīng)籠罩表哥的家,也讓大皮不開心。但是現(xiàn)在好了,歡樂重新回到了他們中間。
“我們家沒有歡樂只有愁!”阿鸝皺起眉頭說。
孟師傅說:“你們家有什么愁?”
阿鸝愁苦著臉說:“我爸爸打麻將輸了很多錢,媽媽說要跟他離婚!”
孟師傅安慰她說:“不會的,你媽媽只是生氣,說說氣話的。”
阿鸝說:“他們要是真的離婚了我怎么辦?”
她說得就像是真的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大皮感覺她快要哭了。
孟師傅說:“你也勸勸你爸爸,讓他不要再賭錢了!”
“大人會聽小孩子的話嗎?”阿鸝說。
“會聽的,如果你爸爸很愛你的話!”孟師傅說。
“不會聽的!”阿鸝委屈地說,“都是大人罵小孩,沒有小孩批評爸爸媽媽的!”
大皮覺得阿鸝講得有道理,他想起有一次他們走在馬路上,爸爸隨地吐痰,大皮就說爸爸不文明,爸爸非但沒有聽他的,還反過來訓(xùn)斥他說:“我喉嚨痛,沒地方吐,不見得咽下去!管起老子來了!”
孟師傅說:“天下確實有很多不講道理的爸爸媽媽,他們自己都沒有管好自己,對孩子卻動不動打罵,還認為這是管教,是嚴(yán)格要求孩子。唉!”
“那要是大人不講道理怎么辦?”大皮問。
孟師傅想了想,說:“別擔(dān)心,小孩子總是要長大的!”
阿鸝說:“我要快點長大!等我做了媽媽,我一定要講道理,不能欺侮自已的小孩!”
孟師傅哈哈大笑起來,說:“你當(dāng)媽媽還早呢哈哈!不過你一定會是一個好媽媽!”
阿鸝害羞了,她的聲音提高了,要蓋過孟師傅的笑,她說:“我是說以后,以后如果,我是說如果!”
看她一副著急的樣子,大皮想:以后,她會跟一個什么樣的人結(jié)婚呢?反正大皮是不會跟她結(jié)婚的。那么,他會娶什么樣的女人?大皮想,肯定不是阿鸝這樣的,應(yīng)該是,是跟自己媽媽一樣的女人!
“外面太冷了!”孟師傅說,“到我家里去吧,我給你們吃蟹殼黃,是最好吃的蟹殼黃哦!”
大皮不知道蟹殼黃是什么,阿鸝肯定知道,她咽了一下口水,拉了一下大皮,說:“我們進去吧!”
原來蟹殼黃就是小燒餅。不過它真小啊,好像一口就能吞下一個。它兩面都烤得黃黃的,還灑了芝麻。一口咬下去,酥酥的脆脆的。甜的蟹殼黃里的糖帶著玫瑰花的香,咸的則有很濃的蔥香,還能吃出里面有一小塊豬油,一咬,芳香的油就在嘴里漾開了。
小強抓起一個就往嘴里塞。孟師傅說:“不要急,慢慢吃,讓弟弟妹妹先吃,他們是客人,懂嗎?”
小強點點頭,呵呵地笑了。
孟師傅苦笑著搖搖頭,說:“他能吃十個!”
大皮和阿鸝每人吃了三個,阿鸝吃了兩個甜的一個咸的,大皮則相反,他更喜歡香蔥和豬油的味道。
蟹殼黃真好吃啊!
但是他們不好意思再吃了。
“謝謝孟師傅!”阿鸝說。
大皮也說:“謝謝孟師傅!”
孟師傅笑著說:“不用謝!新年快樂!你們要記得,憂愁都是暫時的,要永遠做一個陜樂的人!”
阿鸝和大皮一齊使勁地點頭。
“小強再見!”阿鸝說。
大皮也說:“小強再見!”
小強對他們說“再見”,說了便大咳起來,他嘴里蟹殼黃的碎屑,像火焰一樣噴了出來。
溫暖
“大皮!”元元很親熱地叫了他一聲。
而以往,這位表哥跟他說話,總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大皮,當(dāng)我的伴郎,怎么樣?”
大皮覺得意外,他不是已經(jīng)有伴郎了嗎?不是早已定下來有六個同學(xué)當(dāng)他的伴郎嗎?
“有一個,萌萌不要他當(dāng)伴郎,因為他是萌萌的前男友!”元元大笑起來。
“我——”大皮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不出話來。
“你是伴郎中最帥的一個!”元元說,“不過,你太帥了,會不會把新郎比下去?”
大皮不好意思了,覺得表哥這樣夸他,他真是受不了。
“不過還好你還是個小孩,最多算個半大小伙子吧,否則,伴郎比新郎帥很多,新郎就沒有光彩了!”元元架著二郎腿,晃晃悠悠地說。
“伴娘也是六個嗎?”大皮問。
“好像是。你問這個做啥?”元元不懷好意地盯著大皮看,臉上是奸笑。
大皮說:“她們肯定都沒有萌萌好看?!?/p>
元元拍了一下大腿說:“你說對了,萌萌是最漂亮的!”
大皮也這么認為。
“不過,”元元說,“比她漂亮的她也不會請!”
大皮說:“沒有人會比萌萌漂亮!”
元元開心地大笑:“你這個話要讓她聽到,還不開心死了!”
“不要對她說!”大皮說。
元元說:“你已經(jīng)說出口了,收不回去了,我就要對她說!”
大皮轉(zhuǎn)念想,說就說吧,讓她知道就知道吧,她開心,那么大皮也開心的。只是大皮覺得,自己這么評價她,讓她知道了是有點難為情的。
“女人的漂亮有各種各樣的,”元元晃著二郎腿說,“萌萌是屬于古靈精怪類型的,她很聰明,但是也蠻作的!”
大皮同意表哥說她聰明,但他覺得,萌萌更是善良和落落大方的。在大皮看來,確實還沒有一個女人有萌萌這么好看的。大皮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媽媽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媽媽有一張讀大學(xué)時候的照片,大皮小時候經(jīng)常指著它說:“這是我的老婆!”
如果現(xiàn)在,有人問大皮,你媽媽和萌萌比,哪個更漂亮?大皮可能就不太好回答了。
“還有一種女人,是狐貍精,會把男人迷死、騙死!”元元說。
那是什么樣的女人呢?大皮想象不出來。
元元說:“那個唱評彈的,就是個狐貍精。老姚中了邪,被她迷住了,家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哦,大皮突然想起來了,昨天在公園看馬戲的時候,效效的媽媽急匆匆過來,找效效,跟效效悄悄說話,說著說著就哭了。那一定是為了這件事,是效效的爸爸不要他們了嗎?他被狐貍精騙走了嗎?
大皮說:“我昨天看到效效媽媽了,她哭了?!?/p>
“她能不哭嗎!男人跑了,被狐貍精騙走了,家里的錢也全被他帶走了!”
效效爸爸西裝筆挺、戴著無框眼鏡的形象,又浮現(xiàn)在大皮眼前。他不再覺得他儒雅,他鏡片后面的眼光,是狡詐的、邪惡的。大皮為自己曾經(jīng)有點崇拜老姚而感到羞恥。
效效怎么辦?效效媽媽怎么辦?
想起效效憂傷的豆瓣臉,想起效效媽媽風(fēng)中凌亂的頭發(fā)和她大墨鏡后面憔悴的臉,大皮心里充滿了憐憫。
“確定了,當(dāng)我伴郎!大皮,你會得到一個紅包。”
“我不要紅包!”大皮覺得給自己表哥當(dāng)伴郎,怎么能要報酬呢?
“這是你應(yīng)該得的!我請你當(dāng)我的伴郎,不給你紅包,那是不可以的,是不吉利的!”
大皮媽媽知道大皮要當(dāng)伴郎,興奮地說:“那得好好給大皮打扮打扮,剪個頭發(fā),噴點摩絲。再買一套西裝,打個紅領(lǐng)結(jié),皮鞋也要一雙。那一定是婚禮上的一個亮點!”
大皮爸說:“亮點只有一個,就是新郎新娘!”
大皮媽說:“我們大皮肯定是錦上添花的!”
她對元元說:“你們要負責(zé)給大皮打扮,買西裝、皮鞋,還有洗剪吹,要你們負責(zé)!”
元元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那是當(dāng)然的!”
大皮爸說:“小孩子,穿什么西裝?穿了西裝少年老成!”
大皮媽說:“那你說穿什么?不見得穿一件羽絨服當(dāng)伴郎吧?”
大姨說:“就穿西裝吧,大皮身材好,穿上西裝一定帥呆了!其他伴郎都穿西裝的,服裝統(tǒng)一。”
大姨拿出一沓錢,遞給元元,說:“你帶大皮去一趟蘇州城里,去買西裝和皮鞋。明天就去!頭發(fā)就在鎮(zhèn)上洋洋發(fā)廊做好了,那個師傅去韓國學(xué)習(xí)過的,技術(shù)很好!”
元元說:“我自己的衣裳都不會買,怎么帶他去?”
大姨說:“讓萌萌一起去?。 ?/p>
大皮爸說:“還要特地去蘇州買衣裳???笠澤沒有西裝賣嗎?太大動干戈了吧?”
大姨說:“肯定要去蘇州,小鎮(zhèn)上怎么挑得出好西裝?”
姨夫說:“蘇州其實很近的,元元開車,一腳油門,半個鐘頭,就到古城區(qū)了!”
當(dāng)一回伴郎,還要專門去蘇州城里買衣裳、皮鞋,大皮覺得很不自在,他說:“吃喜酒那天,我把外面的羽絨服脫掉好了!”
大姨說:“那不行,你是伴郎哎!”
大皮媽說:“是啊,其他伴郎都是西裝筆挺的,你穿個羊毛衫,那怎么行呢?”
元元說:“你這個伴郎規(guī)格高得哦!我們兩個人專門陪你去蘇州選行頭,你還不愿去,嗤!”
第二天一早,三個人就出發(fā)了。
元元開車,萌萌坐在他邊上。
大皮一個人坐在后面。
“大皮,你穿過西裝沒有?”萌萌在后視鏡里看著大皮,問。
大皮從來沒穿過西裝,也沒穿過皮鞋。
他搖搖頭。
“大皮穿上西裝一定很帥!”萌萌說,“不過,頭發(fā)一定要剪一下,弄個造型。如果頭發(fā)亂蓬蓬,穿西裝不好看的。”
“小姨真滑稽,一定要給他買大一號的,說如果大小正好的話,明年就不能穿了!”元元說。
萌萌說:“不能大,不能大!西裝一定要合身,穿出來才好看?!?/p>
大皮說:“我不想穿皮鞋!”
元元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幫我們省錢嗎?”
萌萌說:“不穿皮鞋穿什么?”
大皮一直都是穿運動鞋,現(xiàn)在腳上穿的是一雙新的耐克。
“反正不會赤腳,是不是?”元元說。
萌萌說:“西裝配牛仔褲倒是可以的,但穿運動鞋肯定不行的,怪里怪氣的!”
元元車開得太快,又喜歡踩剎車,大皮覺得很不舒服,他有點暈車了。
到了蘇州,元元決定先吃中飯。他想去新聚豐吃地道蘇州菜,萌萌卻想去平江路吃小吃。兩個人各持己見,爭執(zhí)不下,就問大皮想吃什么。
大皮說:“我一點都不餓!”
元元說:“我都餓得肚皮貼在后背上了,你是要成仙了嗎?”
萌萌說:“看他面孔白寥寥的,暈車呢!”
元元說:“怎么像個小姑娘,還暈車?”
萌萌說:“你開得太溜了,我也有點不舒服?!?/p>
元元有點不高興地說:“那回去的時候你開!”
結(jié)果三個人還是去平江路吃了傳統(tǒng)小吃。
大皮很喜歡平江路,覺得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到的,都像畫一樣。是的,很多描繪江南的風(fēng)景畫,就是這樣的:老房子、老石橋、細細的河里點綴著精巧的河碼頭,還有石板路,還有小河里吱吱呀呀劃過的小木船。
元元萌萌卻對風(fēng)景沒什么大興趣,萌萌說:“這樣的風(fēng)景,跟笠澤鎮(zhèn)一樣?!?/p>
“笠澤鎮(zhèn)比它還好看!”元元說。
但是大皮沒覺得笠澤鎮(zhèn)比平江路好看。如果硬要說笠澤鎮(zhèn)比平江路更好的,就是它有一座寶塔,而平江路沒有。
因這小橋流水的美景,大皮的頭腦清醒了許多,胃里也不像剛才那樣難受了。
尤其是,吃了一碗赤豆小圓子,甜甜的、糯糯的,散發(fā)著桂花的香,哧溜溜吃下去之后,胃里暖了、平和了,身上也不像剛才那樣覺得冷了。所以點的小籠湯包上來,大皮沒少吃。元元吃一個,萌萌吃一個,大皮也吃一個。好像三個人是在比賽,看誰吃得多。
萌萌夾起湯包,蘸了醋,一口一個。大皮開始是一口咬半個,但是發(fā)現(xiàn)這樣吃,里面的湯汁就會流出來。于是也學(xué)著萌萌,整個地往嘴里塞。
他不喜歡醋,覺得酸酸的不好吃。
元元也不吃醋。他說:“我不吃醋,女人才吃醋呢!”
萌萌笑著說:“吹什么呀,你最喜歡吃醋了!”
元元夾著一只湯包的筷子,停留在空中,說:“我什么時候吃醋了?”
萌萌說:“不用我說出來吧!”
元元轉(zhuǎn)移話題,對大皮說:“你不是說不餓嗎?怎么吃得跟我一樣多?”
萌萌責(zé)怪元元道:“你這個人真討厭!大皮吃得多你不是應(yīng)該感到高興嗎?”
“我沒不高興啊,我只是奇怪,他說一點都不餓,但看起來食欲不錯嘛!”元元斜著眼睛看大皮。
大皮放下筷子,說:“我不吃了!”
“喲,生氣啦?吃得下就吃,別賭氣??!”元元說。
萌萌說:“大皮,別生氣,他這個人就是沒好話!來,再吃兩個!這樣的湯包,在別的地方可吃不到,皮薄,里面的鹵很鮮是不是?”
大皮說:“我們揚州的富春包子也好吃!”
萌萌說:“那不一樣,揚州包子是揚州包子,蘇州湯包是蘇州湯包,風(fēng)格不一樣的。這么鮮美多汁的湯包,你在別的地方吃不到。買了帶回去也不行,冷了味道就不好了,跟坐在這里吃是不一樣的!”
吃飽之后去大商場買西裝皮鞋,—切順利。
返回笠澤是萌萌開車。萌萌對元元說:“要還是你開,我都要暈車了!”
她對大皮說:“你坐到前面來,坐前面不容易暈車!”
大皮說:“你自己開就不暈啦?”
萌萌說:“自己開當(dāng)然不會暈啦!坐車會暈車,開車是不會的。我就是開得再快,開的人是不會暈的,因為主動權(quán)在自己手上嘛!”
坐在后排的元元,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他睡著了!”大皮說。
萌萌側(cè)了一下頭,對大皮笑笑,說:“就像豬一樣!”
萌萌的笑,像春風(fēng)一樣,吹到大皮身上,讓他覺得暖的。這笑容是美好的,是友善的,是從心里發(fā)出來的,只有內(nèi)心充滿了幸福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笑容。
是啊,她馬上就要做新娘了,她當(dāng)然感到幸福啦!
大皮側(cè)臉看著她,她專注開車的神情,讓他感到,坐在她開的車?yán)铮粌H不會暈車,而且是特別安全的。不像之前元元開車,經(jīng)常讓大皮擔(dān)心會不會撞上別的車,拐彎的時候又會不會突然翻掉。
“大皮,你說,要是以后元元對我不好,我怎么辦?”在元元的鼾聲里,萌萌輕聲說。
大皮說不出話來,他傻傻地側(cè)臉看著萌萌。
萌萌好像也并不需要大皮回答,她專注地看著遠方,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
“他說話傷人,但心是好的,一點都不壞?!彼f得很輕,仿佛是喃喃自語。
大皮心想,是啊,表哥就是這樣的人,他喜歡說怪話,但是,他有一顆善良的心。是的,不是這樣嗎?年前大皮掉進河里的時候,元元毫不猶豫跳下去救他,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表哥!
大皮的心里暖暖的,仿佛表哥的鼾聲,也充滿了溫暖的氣息。
悲傷的眼淚
大皮早上醒來,聽到了孟小強的死訊。
姨夫說:“這個傻小子,沒看見過冰,今年冬天太冷了,小河里有了冰,他到河碼頭上撈冰,結(jié)果掉進水里淹死了!”
大皮想去孟師傅家看看,媽媽說:“大皮是沒見過死人,所以想去看嗎?”
大皮確實沒見過死人,他生下來至今,從來都沒有見到過一個死去的人。人死了,跟睡著了一樣嗎?看上去可能是一樣的吧,其實肯定不一樣!睡著了還會呼吸,還會翻身,甚至還會說夢話。死了就一動不動了,再也不會動一動了。睡著了還會醒來,但是死了,就永遠都不會醒了,就是沒有了,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這個世界上永遠都不會再有這個人了。
大皮覺得有點可怕。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怕嗎?”媽媽說。
大皮是怕的,很怕。但是,他想去孟師傅家,不是要去看死人,而是想去看孟師傅。
他知道孟師傅一定很傷心很傷心,他會哭嗎?在大皮心目中,孟師傅是剛強有力的,任伺困難他都不怕,任何事都難不倒他。但是,小強死了,他還會那么堅強嗎?不流眼淚,臉色還是那么平靜嗎?
大皮想象不出來,孟師傅的臉上也會堆滿悲傷。
他知道孟師傅一定很悲傷,但是大皮希望他不要悲傷。
大皮懷著一種不安,也有點神圣的心情向孟師傅家走去。
是的,他有神圣的感覺。大皮覺得,一個人死了,離開了世界,這既是一件悲傷的事,也是一件神圣的事。
老遠就聽到兩個女人的哭聲,她們的哭,拖著長長的音調(diào),就像是唱出來的!
好多人都擠在孟師傅家,他家外面也站了好多人。
大皮擠進去,另外兩個女人的哭聲突然爆發(fā)出來,把他嚇了一跳。
后來大皮聽說,這四個悲哭如歌的女人,都不是孟師傅的家人。孟師傅沒有老婆,他的老婆,在生下小強后不久,就生病死了。這四個高聲啼哭的女人,是出錢雇來的,她們專門負責(zé)在人家的喪事上哭。
沒有看見孟小強。只有孟小強的照片,掛在客廳墻上。
小強在黑色的鏡框里快樂地笑著,他總是這樣傻笑著,讓人覺得,他是可愛的,沒有煩惱的。大皮想起他跟著孟師傅一起打太極拳的樣子,他雖然動作笨拙,但是很認真,讓人看了就想笑。
而這個人,從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他去了哪里?那是一個什么地方?有人輕聲說,人已經(jīng)放在殯儀館里了。大皮知道,小強不可能一直睡在殯儀館,他很陜就要被燒掉。是把整個人都推進火里燒嗎?燒掉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再有了嗎?
女人們的悲哭,感染了很多人,只是別人不像她們那樣放聲大哭。一些人只是偷偷地抹眼淚。
大皮被悲哀的氣氛包圍,他第一次感到了死亡是這樣的突如其來,是這樣的殘酷。人們再傷心,哭得再厲害,死去的人也不會回來了。
他的內(nèi)心也是悲傷的,這種感覺,以前是沒有的。以前遇到委屈,或者被爸爸打了,他是會感到心有點酸,有點澀,有點痛,但是,和現(xiàn)在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F(xiàn)在,他只是感到悲傷,或者說悲哀。這種感覺,就像大浪拍擊海岸一樣沖擊著他的內(nèi)心,又像夜空一樣深廣,讓他感到茫然空洞,產(chǎn)生了無法把握的恐懼。
他擔(dān)心自己也會哭出來。他看著墻上的小強,他憨厚可愛的樣子,就像一只毫無防范能力的小動物。雖然他的體形很龐大,小小年紀(jì)就有兩百多斤重,但他依然是個小孩,永遠是個小孩。雖然他比大皮年齡大很多,但是,在大皮眼里,他就是個弱小的小孩子,是幼兒園里的小孩子,是需要關(guān)心照顧的,是需要所有的人都來好好保護的。
但他卻死了!
不過大皮沒有哭。他呆呆地看著照片里的孟小強,看他傻笑,看他肉嘟嘟的兩頰,似乎因為笑而微微顫動。
孟師傅的表情一直都不變,他的兩條眉毛緊靠在一起,嘴唇顯得比平時薄了很多。他木然地站著,不管是人們對他說安慰的話,還是跟他握手,向他點頭,他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的臉看上去倒也像是一張照片呢,不會動,凝固的。
大皮看孟師傅的時候,孟師傅是不是也看到大皮了呢?好像沒有!孟師傅的目光,雖然看起來是投向大皮這里的,但是,他的眼光是散的,不凝聚的,它對著大皮的方向,但他其實沒有看到大皮,他似乎只是看著空氣。
大皮看著孟師傅發(fā)愣,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原來是阿鸝呀!她的眼睛紅紅的,肯定剛才是哭過了。
兩個人也不說話,他們自然而然地就選擇了沉默,用沉默來表達此刻的心情。
悲傷常常就是沉默的。
大皮后來感到,阿鸝的身子向他靠了過來。他感覺到了她是很重的,但他沒有讓開。他知道,阿鸝一定是心里很難過,所以站著覺得有點累,也是像他大皮一樣,因為目睹了死亡,有了一點缺乏依靠的感覺,所以她才站不太穩(wěn),所以才要向大皮靠過來。
大皮也有這種感覺,覺得站著很累,站不穩(wěn),很想能夠坐下來。但是,阿鸝靠向他,他不再覺得腿軟了,反倒覺得自己站得很穩(wěn)了。他要穩(wěn)穩(wěn)地站著,很堅強地站著,讓阿鸝靠在他身上,他要成為她的依靠,就像外面那個樹干一樣。
“孟師傅為什么不哭?”阿鸝輕聲問。
大皮覺得孟師傅木然的樣子,說明他內(nèi)心更傷悲。他又抬頭看孟師傅,他的臉還是像剛才那樣,兩條眉毛擰在一起,嘴唇薄得就像一道傷口,臉色黃里帶青,面孔僵硬得就像凝固了。
“你會不會哭?”阿鸝問大皮。
大皮幾次都差點哭了,胸口不時有一股熱熱的酸酸的東西涌上來,涌上來涌上來,差一點點就要變成熱淚奪眶而出了!但是他終于沒有哭。也不是因為忍著,他其實也并沒有故意要忍,只是差一點點。如果那股熱浪再強一點,那么,眼淚就會嘩嘩地流淌出來。
阿鸝的眼淚又流下來了,掛在她的胖臉上,亮晶晶的。
有人走了,有人又來,幾個女人哭一陣,歇一陣。而孟師傅的臉,就像是刻在石頭上的,始終都是那樣,鐵板著,不哭,也不說話。
“我爸來了!”阿鸝突然站直了,不再靠在大皮身上。
大皮還是第一次見到阿鸝爸爸,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年輕,叫他叔叔的時候,大皮覺得他其實像是一個大哥哥。
阿鸝爸爸跟孟師傅握了手,安慰他說:“孟師傅節(jié)哀!小強是個好孩子,但他活著也不容易,看他整天笑嘻嘻的,其實不容易。走了,也是解脫了,再沒有任何煩惱了,也不再給你們添麻煩了,他其實是個懂事的孩子!”
阿鸝爸爸的話,讓孟師傅石雕一樣的臉上,出現(xiàn)了眼淚。是的,孟師傅終于哭了,他的臉活動起來,原本凝固著,突然就有力地扭動了,眉毛動了,嘴也動了,眼睛也動了。很多皺紋扭了出來,就像一塊毛巾,絞了擰了,眼睛里的水就被擰出來了。眼淚看上去很重的樣子,也許里面的鹽分特別多吧,從臉上滑落的速度很快,聚焦到下巴上,又很快落了下去。
看到孟師傅的眼淚,大皮胸腔里的那股熱浪,猛地又一次涌上來。升涌得是那么有力,簡直不可阻擋!
是的,大皮也哭了!
他沒有哭出聲,只是流淚、抽泣。
阿鸝因為大皮哭,她又一次哭了。
兩個人都抽泣著。
大皮抬起眼再一次看墻上的照片,小強在大皮的淚光里好像動了起來,他樂呵呵地笑了,笑得肉嘟嘟的兩頰似乎在抖動。大皮好像還聽到了小強呵呵的笑聲。
特別的小鎮(zhèn)
“孟師傅的傻兒子,其實是聰明啊!”大姨在餐桌上感嘆道,“他拎得清的,搶在孟師傅前頭走了?!?/p>
“孟師傅多大了?”大皮媽媽問。
大姨說:“不過五十多吧,但他得了癌癥,估計也活不了多長的。要是孟師傅先死,他兒子怎么辦?一個傻兒子,又不能討老婆,誰來照顧他?”
大皮的心一陣緊縮,什么?孟師傅得了這樣的病?他真的就活不長了嗎?
這可一點都看不出來呀!在大皮看來,孟師傅是結(jié)實的、充滿力量的。不僅是臉,他的整個身體,都像是石頭雕出來的,是的,他就像一座石像,好像用手敲一下他的身上,就會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晛?。這樣的人,怎么會得癌癥呢?怎么會是一個不久就要死去的人呢?
大皮似乎一下子感受到了很多人世間的悲哀。
他想起了孟師傅說過的話,他說:“你們要記得,憂愁都是暫時的,要永遠做一個快樂的人!”
孟師傅說這個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得了癌癥了嗎?他自己知道嗎?如果他自己心里清楚,他還說這樣的話,他還覺得要做一個快樂的人,那他真是了不起啊!
他不怕死嗎?
大皮不敢再往下想。他只是希望,孟師傅得的雖然是癌癥,但跟其他癌癥不一樣。或者說,即使是跟其他癌癥一樣,但孟師傅跟別人是不一樣的,他是有力的、剛強的,他身體上所有的地方都比別人堅硬,癌癥不敢拿他怎么樣。所以說,他是不會倒下來的,更不會死。
大皮媽媽長嘆了一口氣,說:“唉,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癌癥太多了!”
姨夫說:“所以身體健康最重要啦!錢再多,身體不好,也無福享受!身體好,天天吃蘿卜干喝粥也開心的!”
大姨說:“那你就天天吃蘿卜干吃粥好了!”
大皮媽媽說:“身體不好了,才想到健康的重要,才會覺得天天吃蘿卜干喝粥很幸福。但是身體好的時候不這樣想的,想要的東西很多,想要很多錢,要大房子,要好車子!”
大姨說:“雖說萌萌的身體不影響結(jié)婚,但畢竟是乙肝病毒攜帶者,結(jié)了婚還是要抓緊治!”
元元早已經(jīng)吃完飯,去了他自己的房間。大姨在客廳里說的話,他卻聽到了。他的腦袋,從他房間里探出來,說:“媽,你又來了!”
大姨說:“好,好,我不說,不說!但是,肝炎后來惡化變肝癌的也不少!”
元元大聲埋怨她:“媽你這是什么話呀?她不是肝炎,早就跟你說了,跟肝炎根本兩碼事!”
姨夫也責(zé)怪大姨:“新年新歲,說這種話觸霉頭的!”
大姨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不再吭聲。
空氣有點尷尬,也有點沉悶。
大皮媽打圓場說:“外面太陽不錯,我們是不是出去走走?”
大皮爸卻說:“外面太冷了吧,聽,西北風(fēng)刮得呼呼響。我們還是打麻將吧!”
大姨和姨夫積極響應(yīng),說:“好好,來來,玩一圈!”
大人們?yōu)樯哆@么喜歡打麻將?大皮聽到稀里嘩啦麻將牌的聲音,覺得心里很煩。他招呼也沒有跟誰打一個,就溜走了。
外面確實很冷,風(fēng)吹到臉頰上、下巴上,皮膚都有點痛。但是,大皮覺得,還是比在屋里好。他們搓麻將的聲音,他們說話的聲音,還有姨夫抽煙的味道,都是大皮不喜歡的。
他走出小巷,沿著河邊的街道走。笠澤鎮(zhèn)有點冷清,人都到哪里去了?都在屋子里打麻將嗎?不會小孩也打麻將吧?
這個鎮(zhèn)子在大皮眼里,是很特別的。沿河的街道,其實也是窄窄的,不能開汽車。只有電動車、自行車,會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開過,發(fā)出哐啷啷的聲響。經(jīng)常還伴隨著電動車按喇叭的聲音和自行車鈴聲。
小河對岸的房子,倒映在河水里,看上去歪歪斜斜的。但是歪斜得挺好看的,就像是畫出來的一樣。以前大皮在電視上看到這樣的街道,這樣的房子,他以為里面是不住人的,只是提供給人們來旅游觀光的。但是,來到笠澤他才知道,所有的房子,再破舊的房子,里面都是住著人的。幽深的小巷,狹窄得有些只容一人通過,但是巷子的盡頭,卻是很大的院子,里面栽了樹、種了花。即使是寒冷的冬天,那些小院子里也是有花開著的,比如蠟梅花,小小的黃色花朵,散發(fā)出非常好聞的香。
不僅是鎮(zhèn)子,鎮(zhèn)上的人也是特別的。他們說起話來,都是輕聲輕氣的。用大皮媽的話來說,他們吵架也像是在唱歌。在大皮聽來,這里的人說話,跟唱評彈也差不多。那天他跟元元、萌萌去聽評彈,他就覺得,評彈演員在演唱的時候,嘴巴的形狀,跟大姨、元元、萌萌他們說話的時候是一樣的。如果不聽聲音,只看他們的嘴在動,那么,就分不清他們是說話還是唱評彈。
他沿著冷冷清清的街道走,不知不覺又走近了高大的瑞云塔。
聽到塔鈴聲了!?!!6!?/p>
大皮停下腳步,抬頭看寶塔。天空有點藍,寶塔看上去顯得很干凈,好像是剛剛有人把它仔細擦拭了一遍。
他曾經(jīng)和萌萌一起登到這個寶塔的頂上。真高??!他們是坐電梯上去的。如果一級級樓梯走上去,會很累嗎?能堅持走到頂上嗎?走到頂上,一定是累得氣喘吁吁了吧!
站在地上看寶塔,和在寶塔頂上看小鎮(zhèn),真是太不一樣了!大皮還記得在寶塔最高層所看到的笠澤鎮(zhèn),精巧的房子散落著,大地?zé)o邊,寶塔則像是在風(fēng)中微微搖晃。
而仰著頭看寶塔,就覺得這塔好大好高??!《西游記》里有一個托塔李天王,他能把寶塔托在手上,那真是個神仙!誰能把寶塔托起來?那不過是神話!這么大一座寶塔,再多的人也不能把它扛起來。建它的時候,一定是搭了很多腳手架,東西都是用起重機吊上去的吧?那么,在古代,在一千多年前,古人造寶塔,是用什么辦法建這么高的呢?也會搭腳手架嗎?很重很重的大木頭,又是怎么搬上去的呢?那天萌萌說了,寶塔頂上的金色圓球,它有兩千多斤重呢!它是銅鑄成的,外面鎦了黃金。古代的寶塔,也有這樣的銅鎦金的圓球嗎?要把它安裝到寶塔的頂上,那真是不容易啊!
頭仰得久了,大皮的脖子有點僵硬。他扭了扭脖子,有點酸痛。
他向?qū)毸呷ィ呓?,再走近,一直走到了寶塔下面?/p>
在這里,萌萌是能看到他的,是嗎?是的,萌萌說過的,只要他站在寶塔下,她就能看到他。那天,他拉著元元來到寶塔下,就被萌萌看到了。
但是今天,他在寶塔下站了很久,萌萌并沒有出現(xiàn)。她是沒有看到他呢,還是她根本就不在家?
只有寶塔檐角的銅鈴聲,叮叮地響著。失蹤
鼻子里聞到了油餅的香味,大皮不知不覺又走到了榨油廠。抬頭看時,發(fā)現(xiàn)那根油廠的水管,被裹上了一層泡沫塑料。江南的冬天也這樣冷啊,水管也要穿上棉衣啊,否則,水管就會凍起來,水就不能流動了,鐵管也有可能爆裂了!
他跳起來,想摸到水管。水管穿了厚厚的棉衣,變粗了,變胖了.他就可能摸到它了吧!
但大皮還是沒摸到。
他走遠了十幾步,向水管沖過去。他使足了勁助跑、蹬地,很遺憾,還是沒能摸到水管。
水管像是會自己升高,它成心跟大皮過不去呢,它不想讓大皮摸到它,當(dāng)大皮的手指快要觸到它的時候,它悄悄地向上抬了一點。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大皮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有成功。
他沮喪地喘著粗氣,嘴里噴出白霧。仰面看看,似乎水管也像他一樣,冒著熱氣。
“搬個凳子來就能碰到了!”有個聲音刻薄地說。
效效戴了一只大口罩,出現(xiàn)在大皮面前。雖然他的豆瓣臉被口罩遮住,大皮還是認出了他。
大皮說:“我差一點就碰到了!”
“差一點碰到也不算碰到,因為水管裹了防護套,你碰到也不是真正的水管!”效效說。
“現(xiàn)在這樣,我跳起來,兩只手能同時碰到!”效效又說。
“你跳呀!”大皮說。
效效原地起跳,他的雙臂,像投降一樣高高舉起來??墒撬麤]有碰到水管,他太輕敵了。
“碰到了嗎?”大皮是清楚看到的,效效兩只手,都沒有碰到水管,但他故意這么問。
效效沒回答,他走遠幾步,助跑了一下,再一次跳起。這次,他的雙手,確實是同時碰到了水管。
不過,他的口罩掉了一邊??谡謷煸谝恢欢渖希瓷先ズ芑?。
大皮大笑起來。
“我碰到的,你沒看見嗎?你笑什么?”
大皮說:“但你碰到的不是水管,是水管的皮!”
“比你啥也碰不到好!”效效戴好了口罩,聲音悶悶的。
大皮收斂了笑。效效兩只手能同時碰到水管,而他跳起來,卻怎么也碰不到,他有點郁悶。
“明年你就能碰到了!”效效突然語氣溫和地安慰他說。
“明年我不來了!”大皮似乎是賭氣地說。
“為什么?笠澤不好嗎?你不喜歡嗎?”
笠澤肯定是有不好,首先是太冷了,屋子里比外面還要冷,大皮晚上鉆在被窩里,還是覺得冷。尤其是掉進河里的感受,就像掉進冰窖里,只要回想起來,他的身子就會忍不住顫抖一下。
那么,笠澤的好呢?小鎮(zhèn)上的街道、房子、古老的石橋,還有寶塔,這些,大皮是喜歡的。剛才他說,明年不來了,只是賭氣的話。
寒假結(jié)束,他就要回到揚州去。他還會來嗎?
他可以忘記孟師傅家的位置,忘記佳老板的古玩店是在哪條街上,也可能會忘記姚家弄的名字,甚至表哥家是在鎮(zhèn)子的東頭還是西邊,他都有可能忘記。但是,他會忘記萌萌嗎?會忘記阿鸝和效效嗎?孟小強大熊貓一樣在風(fēng)中打太極拳的樣子、效效爸眼鏡片后面的目光,大皮都不可能忘記的。
這些,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是印在了他的腦子里的,是刻在了他的心上的。
還有清脆空靈的塔鈴聲,將會永遠縈繞在他的腦海里。
還有,對,還有效效家的金先生。大皮雖然只看到過它的一條尾巴,并不能算是真的看見過它,但是,他的記憶里,永遠都會有這只神奇的烏龜?shù)?,一只會看病的烏龜?/p>
“大皮,我問你,”效效隔著口罩說,“誰會偷走我們家金先生?”
“什么,金先生不見了嗎?”大皮很是愕然。
“它被誰偷走了呢?”隔著口罩,大皮也能聽出來效效是咬著牙說這句話的。
“不是我!”大皮說。
“沒說是你!”
“那是誰?為什么要偷走金先生?”大皮很著急。
“誰都想要它,因為它是個寶,稀世珍寶!”效效好像是為了要把這句話說得更清楚,他拉下了口罩說。
“賊是從院墻跳進去的嗎?”大皮開動了他偵探的腦筋。
“不可能從院墻進去,圍墻上插了一圈碎玻璃,尖得都像匕首一樣,沒人能爬到圍墻上的!”
“會不會撬了門上的鎖?”
“不可能!”效效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們的鎖有機關(guān)的!”
“會不會躲在你找不到的地方?”
“不會!按規(guī)矩,我吹兩聲口哨,它就會慢慢爬出來,這是我們的暗號!”看得出來,效效雖然這么說,他其實很不自信。
“再去找找吧!”大皮想象,它一定是鉆在某個地方,也許身體被夾在兩塊石頭之間,腳騰空了,爬不出來了。它又不會叫,它即使聽到效效的口哨,也沒辦法出來。
“好,走,我們?nèi)タ纯?!”效效接受了大皮的建議。
狹窄的姚家弄里,鉆出一股陰冷陰冷的風(fēng),這風(fēng)冷得嗆人,卻是帶著暗香的。
大皮打了兩個噴嚏,說:“香!”
效效說:“是蠟梅花開了。”
走進小院,花香更濃了。大皮看到,有一枝蠟梅,是從亂堆在地的石雕縫隙里鉆出來的,它的枝條上,綴著淺黃色的花朵,就像假花一樣。
“真香??!”大皮貪婪地吸著空中的香氣。
“要不是榨油廠,它會更香!”效效的意思是,榨油廠油餅的香氣,是會掩蓋掉蠟梅的清香的。
效效吹了兩聲口哨。
“你吹得這么響,它肯定能聽到!”大皮這句話,其實只說出半句,就被效效制止了。他食指擋在唇上,“噓”停了大皮說話。
兩個人側(cè)耳諦聽,是希望聽到金先生的動靜嗎?
沒有任何聲音。
“烏龜也會叫的!”效效說,“只是叫得很輕?!?/p>
“我什么也沒聽到!”大皮說。
“我也沒聽到!”效效說。
“金先生——金先生——你在哪里?”效效呼喚著金先生,聲音聽上去怪凄涼的。
“金先生——金先生——”大皮也幫著喊。
“你別喊!”效效說,“它聽到陌生人的聲音,就更不肯出來了!”
效效拿了一根竹竿,到石雕之間去撥拉。
大皮說:“會不會有蛇?”
效效嚇了一跳,但他馬上鎮(zhèn)靜下來,說:“別亂說!蛇都在地下冬眠,怎么會有蛇?”
大皮說:“那烏龜不冬眠嗎?”
效效的竹竿,在石雕之間撥拉出嗒嗒嗒的聲響。他說:“不是所有的烏龜都冬眠的,我們家金先生不冬眠!”
“快來看,這里!”效效驚叫起來。
大皮以為他是發(fā)現(xiàn)了金先生:“找到了嗎?在嗎?”
“你過來看!”
院墻的下面,竟然有一個小洞!
“這么小的洞,它爬得出去嗎?”大皮說。
效效蹲下來,用手指量了一下這個洞,說:“肯定是從這里鉆出去了,它鉆得出去!”
大皮也蹲下來,看著這個小洞。他只見過金先生的尾巴,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但他相信,效效一定是知道它有多大的。他說它是從這個洞里鉆出去了,那么,它肯定是鉆得出去的。
原來金先生這么小?。∷@么小小的身體,竟然能給人治病,能把病人疔瘡里的膿血吸走,真是了不起!
“它跑到哪里去了呀?”效效悲哀地問。
“會不會爬在路上被人看到,就撿走了呢?”
“別亂講!”效效很生氣地說,“它是夜里爬出去的,路上鬼都沒有一個!”
“那它爬到哪里去了呢?”大皮說。
“去找它!我要去找它!我一定要找到它!”在大皮聽來,效效的聲音都帶了哭腔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大皮說。
“去哪里?”房間里傳出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這個男人的聲音,就像是從地下突然冒出來的,讓大皮吃了一驚。
大皮沒有想到,效效的爸爸會在家里。他不是帶著評彈演員遠走高飛了嗎?他不是不要這個家了,不要效效和效效媽媽了嗎?怎么又回到家里了呢?
大皮懷疑,屋子里是另外一個人。他不是效效爸爸,那么他是誰?
他滿臉疑惑地看著效效。
“去找金先生!”效效對著屋子里說。
“爬走了還找得到嗎?別找了,明年再買一只回來養(yǎng)!”屋子里的男人說。
“不!”效效倔強地說,“我偏要去找!世界上沒有第二只金先生!”
屋子里有了移動椅子的聲響,大皮以為,里面的男人會走出來。
但是沒人出來,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
大皮又聽到了一個女人的低哭聲。
他更疑惑了:原來效效的媽媽也在家?。∷麄儎偛旁趺匆稽c聲音都沒有?難道是沒聽到效效回家嗎?效效和大皮兩個,在院子里喊金先生,用竹竿撥拉著找它,他們都沒有聽見嗎?他們不會聽不見的!那么,他們?yōu)槭裁从植怀鲆宦暷兀?/p>
女人的哭聲嗚嗚咽咽的,讓大皮想起效效媽的臉,想起她戴著大墨鏡的模樣,以及她風(fēng)中凌亂飄飛的頭發(fā)。
“走!”效效在地上戳了一下竹竿,仿佛一位將軍。
大皮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出長長的幽暗狹弄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雪花。
“下雪了!”大皮驚喜地說。
“下雪了??!”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真的下雪了!”效效伸出手,去接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花。
“你媽媽為什么哭呀?”大皮輕幽幽地問,他怕效效生氣呢。
效效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了一點喜悅的神色,他說:“我爸前天就回來了!”
剛才大皮聽到的屋子里那個低沉的男人聲音,果然就是大皮的爸爸呀!他回來了呀?他帶著評彈演員跑了,這么快就又回來了,這是為什么呢?
大皮當(dāng)然不能再問。
跟著效效走,大皮的腦子里卻一直在想,為什么效效爸爸回來了?是他舍不得這個家嗎?是啊,家里有他的老婆和兒子,還有雖然陰暗卻很寬敞的房子,房子里到處都擺放著古董,還有院子里堆滿的古代石雕,都是值錢的東西呀!院子里還有神奇的金先生。哦不,金先生已經(jīng)爬走了,就像姚叔叔前幾天一樣,離開熟悉的家,不要這個家了。
姚叔叔很快就回來了,那么,金先生也會自己爬回來嗎?它怎么就舍得離開這個家呢?它爬到外面去,還能以蝦仁和肉松作為自己的食物嗎?
姚叔叔回來了,效效媽媽又為什么要哭呢?她應(yīng)該高興呀,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
雪下得有點大了,密密地從天而降?;秀遍g,大皮產(chǎn)生了這樣的錯覺,他覺得好像地面上的一切,包括他和效效,都在向上飛升。世界都在向上升。
其實,只是雪在往下落。
“如果爬到河里去,那怎么還能找到它?”大皮覺得世界一下子大起來,雖然在飄雪中,并不能看得更遠,但正因了這種混沌,才讓大皮覺得世界是茫茫的,大得沒有邊。這么大的世界,一只小小的烏龜,它在哪里?它隨便在哪里,他們都很難找到它。
“不會的,它不喜歡在水里!”效效說,“它跟別的烏龜不同,它喜歡干燥一點的地方,這我知道!”
“那,它爬到人家家里去了怎么辦?人家發(fā)現(xiàn)了會還給你家嗎?”
效效皺著眉頭說:“我想會的,笠澤鎮(zhèn)很小,藏不下一只烏龜!”
大皮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說,笠澤鎮(zhèn)是個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們,彼此基本上都認識,鎮(zhèn)上發(fā)生了什么事,無論大小,也許所有的人全都知道了。那么,如果是金先生爬到了誰家,這戶人家一定知道它是金先生,它是老姚家的寶貝,它會替人看病。所以呢,一般來說,都會把它送回效效家。
誰家都藏不住這只烏龜呀!要是藏在家里,被別人知道了,那消息很快就會傳到效效家的。
大皮的腦子一刻不停地轉(zhuǎn)。他又想,萬一,誰家看見了這只烏龜,不是養(yǎng)著它,而是把它燒了吃呢?大皮以前是吃過一次烏龜?shù)?,爸爸對他說,烏龜?shù)娜飧u肉一樣好吃。但是大皮覺得它一點都不好吃,他在嚼烏龜肉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好像是吃一種什么奇怪的東西,還沒咽下去,胃里就不舒服了。
不不不,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測。他覺得,笠澤鎮(zhèn)上,應(yīng)該沒有一家人家是敢這樣做的。因為他們知道,金先生是一只神奇的烏龜,不是普通的烏龜,它是會給人看病的,誰會把這樣一只寶貝吃掉呢?這樣神奇的烏龜,是不敢吃它的呀!
雪在不知不覺中停了,地上沒有積雪,只是濕答答的,像剛下了一場雨。
手持竹竿的效效,像是拿了一根拐杖。大皮一直跟在他身后,盲目地跟著他走。
而他,效效,也是盲目的呀!他知道金先生在哪里嗎?世界那么大,它會在哪里呢?這樣走啊走,真的能找得到它嗎?
效效停了下來,他支著竹竿,原地站著。
他不再像剛才那樣低頭尋找,而是看著空茫的遠方。他茫然無助的樣子,讓大皮感到惆悵。
“金先生——”效效大聲叫道。
叮?!宕嗟乃徛?,仿佛是在回應(yīng)。
啊,又走到瑞云塔下了!
寶塔在灰云下面,顯得更高了。
“它會回家的!會回家的!”效效癡癡地說。
大皮說:“嗯,它肯定爬得不遠,就在你家邊上,到夜里,它就會爬回自己家里去?!?/p>
效效舉起竹竿,在空中一揮,說:“回家!”
“不找了嗎?”大皮說。
“不找了,找也找不到的!它會回家的!它今天夜里就會回家的!”效效一遍遍強調(diào)說。
江南的雪
“今天下雪了,大皮,你看到了嗎?”大皮回到家里,媽媽問他。
“看到了,但是—會兒就不下了!”大皮說。
“蘇州好多年不下雪了吧,飄這點雞毛雪,算是意思意思!”元元拿著一個白蘿卜在啃,他問大皮,“要不要也來一個?”
大姨說:“給也給個好東西讓他吃,這白蘿卜,有什么好吃的?”
元元說:“這就是最好的東西呀,水津津的,又甜又脆,比冰激凌還好吃,就是吃了屁多哈哈!”
“呀,身上是濕的!去哪里了?下雪的時候沒到屋檐下躲一躲嗎?”媽媽摸了一下大皮身上說。
“我們?nèi)フ医鹣壬耍 贝笃ふf。
“什么金先生?是那只老姚家的烏龜嗎?它不見了嗎?”元元在沙發(fā)上坐直了身子問。
“嗯,它不見了,從一個墻洞里爬走了!”大皮說。
“那是它不愿再待在老姚家!”元元說。
“效效的爸爸回來了!”大皮說。
元元的身體,又向沙發(fā)的后背靠去,他架起二郎腿說:“我知道他回來了,小女人逃走了,把他的錢都騙走了,他不回家又能去哪里?”
“什么?老姚回來了嗎?”姨夫說,“我怎么不知道?”
元元說:“他悄悄地溜回來了,讓人知道了沒面子嘛!”
姨夫問元元:“那你怎么知道?”
元元說:“我正好看見他,戴了大口罩我也一眼認出了他!”
大皮說:“我也看見他了,哦不,我沒有看見,但我聽到他在房間里說話了,效效媽媽在哭?!?/p>
大姨說:“她能不哭嗎!女人遇上這樣沒良心的男人,真是可憐!”
姨夫說:“她哭也可能因為是男人又回來了?!?/p>
大皮媽媽說:“這種男人,真是的,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要是我,就不要他回來!”
大姨說:“唉,回來總比不回來好吧!”
“找到了嗎,那只烏龜?”元元問大皮。
大皮很沮喪地說:“沒有!世界那么大,它一點點小,到哪里去找它?它隨便躲在哪里,我們都找不到它!”
“等著吧,它可能會自己回去的,烏龜認路的。要是一直都不回去,那就是被人燉了吃了!”元元說。
“人為啥什么都要吃?”大皮不解地問。
“你問你爸媽吧!”元元不耐煩了。
大皮爸爸說:“有的人,就喜歡吃沒吃過的東西,野生保護動物,穿山甲啦、貓頭鷹啦,還有猴子、狐貍、蛇,什么珍稀他們吃什么,越珍稀他們越吃,也不管好吃不好吃,就是吃個稀奇。”
大姨說:“有些人,有了點錢,良心變黑了!”
“哪天他們連人也吃吧!”元元說。
“元元,不要抖!”大姨生氣地說,“沒事一直抖腿做啥?”
大皮感到有點毛骨悚然。有些人的心,是什么做的呢?為什么他們這么殘忍呢?要是金先生遇上的是這么一個黑良心的人,那就真有可能被燒了吃掉的。
大皮想起自己家里也吃過一只烏龜,他感到羞恥。
天黑之后,下了一場真正的大雪。雪花飄了一夜,無聲無息地。世界因此變得安靜。這一晚,大皮睡得特別香,好像夢也沒有一個。
早上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特別亮,屋子里特別亮,原本昏暗的角落,也變得亮堂了。
潔白的雪,覆蓋了大地。所有的道路,所有的房子,所有的樹,都被雪刷得白白的??諝馓貏e的清新,吸進肺里,好像是甜的。
大皮看著窗外的雪,心想,這樣一來,就更難找到金先生了。它一定會怕冷,不知道鉆進一個什么地方。這個地方,沒有人會知道,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它。烏龜是長壽的動物,它可以活一百年,是嗎?能活到一百年的人,可是太少太少了。而且,大皮聽說,烏龜不像人,它就是十天半個月不吃不喝也不會死。一個漫長的冬天,它都可以不吃一點東西,只是縮在它堅硬厚實的殼里睡覺。
它藏身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這個地方,似乎是在世界之外的。時間好像也在這個洞穴之外流淌。人們一個個老去,而它卻安靜地趴在那里,任時光之水在外面流逝,而它卻永恒著,就像溪流中的一塊石頭,湍急的水,只是從它身邊滑過,而不能將它帶走。
元元說,烏龜是認路的,它也許自己會回家。金先生會自己回家嗎?它是一只有情有義的烏龜嗎?它只是一時貪玩,從墻洞里鉆出去的吧!很快它就會后悔,就會惦記起那個家,惦記它的小主人效效,所以它就會慢慢地爬回去。還是從那個小小的洞里鉆進去,悄悄地進去之后,就找一個安逸的地方趴著,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可是大皮又不希望金先生在這樣的時候爬回去。雪地就像一張碩大的白紙,上面就是掉落一粒芝麻,也會是清清楚楚的。如果一只烏龜在雪地里爬,那么,它就太顯眼了!即使眼睛再不好的人,也會輕易地發(fā)現(xiàn)它。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它就太危險了!因為,并不是每一個人的心,都是善良的。要是被內(nèi)心殘忍的人發(fā)現(xiàn),那不是太危險了嗎?
大皮希望它躲好,不要出來。外面太冷了,你就躲好吧,在溫暖的洞穴里,把自己藏好。你就在里面打盹,做不做夢隨便你。反正你也不用吃喝,只要保持不動,就不會感到餓。你就安心躲在里面,一定不要冒失地出來。即使你感到后悔,非常后悔,你思念你的家,思念效效,你想他們想得心慌,即使這樣,也得忍著,千萬不能出來。你非得到冰雪融化,大地被陽光照得一片溫暖,這時候你才可以爬出來。但是也得小心啊,要走小路,別走大路!最好是什么路都不要走,要在樹下草叢里爬,悄悄地前進。你爬不快,心里再急也只能慢慢地走。重要的是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你知道家在什么地方,也不要很直接地往那里去,沿著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線路走,這樣也許會多走很多彎路,會耽擱很多時間,但是不要緊,只要一步步爬,總是一步步在接近你的家。只要堅持,最后總能到達你的目的地。那個寓言里不是說,你走得雖然太慢,但是,你還贏了兔子呢!兔子跑得多快呀,它為什么輸給你呢?就因為你堅持呀!只要堅持,時刻保持警惕,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悄悄地爬,一步步都注意把自己藏好,那么,總有一天,你會回到你苦苦思念的家。
大皮想得太多了,他看著白雪裹起來的世界,腦子里想著金先生。那只腦袋金黃的小小烏龜,大皮雖然只看見過它的尾巴,不能算是真的見過它,但它的形象,卻在他腦中活靈活現(xiàn):太陽出來了,雪融化了,潮濕的地上,小草鉆出來了,樹枝上綻出綠芽未了,花兒也在五顏六色地開放。像一枚金幣的金先生,終于鉆出洞穴,向著它的家,一步步爬動。它爬行于樹叢草間,爬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徊?,兩步,三步,四步,十步,二十步,一百步……烏龜在他腦子里爬,恒定的、機械的步子,讓大皮漸漸覺得困了,睡意像煙一樣彌漫,將他包裹了起來。
夢見
“大皮!大皮!”媽媽喊道,“怎么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大皮揉揉眼睛,又閉上,他還想睡。
“有人找你!”媽媽說。
“大皮!大皮!”阿鸝在門外喊他。
他一骨碌坐起來,又聽到阿鸝跟別人說話的聲音:“是這里,他跟我說過是在這里的!”
大皮走到門口,看見了阿鸝和效效。
效效的手上,還拿著那根拐杖—樣的竹竿。
“大皮,我們一起去找金先生!”阿鸝有點興奮地說。
“知道它在哪里了嗎?”大皮問。
阿鸝說:“效效做了一個夢——”
效效打斷她說:“我夢見它在那里!”
大皮的期待,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原來是這樣?。粢娊鹣壬谀睦?,這又不是真的!沒有一個夢會是真的,大皮知道,效效夢見金先生,那是因為他想它了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是誰說的?不會是孔子說的嗎?反正是一個古人說的。
“它托夢給我,告訴我它在那里!”效效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大皮看著效效的臉,沒想到他會把一個夢當(dāng)真,這是怎么啦?
“老寶塔你去過嗎,大皮?它就藏在老寶塔里!”阿鸝說。
“是真的,還是夢見的?”大皮被他們說得有點糊涂了。
“是夢!”阿鸝說。
效效說:“我夢見它在老寶塔里,這是真的,是我真的在夢里見到的!”
“夢怎么會是真的呢?夢都是假的!”大皮說。
效效說:“但我還是想去看看!”
“我也想去看!”阿鸝說。
“你不去嗎?”效效問大皮。
“去!”大皮不假思索地說。
大皮一點都不相信金先生會在老寶塔里,夢見在那里和真的在那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如果夢可以是真的,那么,大皮還去過南極抱著企鵝合影呢!他還夢見過自己駕駛宇宙飛船呢!
但是他爽快地說“去”,他是想去老寶塔玩。阿鸝說過,笠澤鎮(zhèn)上有兩座寶塔,一座是新寶塔瑞云塔,他已經(jīng)坐電梯登上去過了。另外一座是老寶塔,但是它老早就倒掉了,只剩下一個土坳墩。它其實已經(jīng)算不上是一座真正的寶塔了,但是,它畢竟從前是一座寶塔,在很久很久以前,它和現(xiàn)在的瑞云塔一樣,高聳入云,也有塔鈴在檐角叮叮地被風(fēng)搖響嗎?那是一座什么樣的寶塔?它是在什么時候倒掉的呢?是倒掉的,還是被大火燒掉的?為什么沒有把它重新建起來呢?
對于老寶塔,大皮一直都心存好奇。但是,總也沒機會去看一看。阿鸝好像說過,鎮(zhèn)上的人,都很不愿意去老寶塔,更沒有人敢鉆進那殘存的底層寶塔里去看一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阿鸝好像也沒有說清楚。
現(xiàn)在,效效堅持說金先生就藏身在那里,他一定要去找到它。他們來約大皮,那么,大皮就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大皮,早點回來??!”媽媽說。
“嗯!”大皮答應(yīng)。
“阿姨再見!”阿鸝說。
效效也說:“阿姨再見!”
三個人邁著大步,向老寶塔進發(fā)。
“你們慢點,我走不快!”阿鸝穿了新皮鞋,她走路有點一瘸一拐。
“誰讓你穿皮鞋的!”效效說。
“那我回家換球鞋吧!”阿鸝說。
效效打量了一下她的腳,說:“算了吧,等你換了鞋回來,太陽都要落山了!”
“那里有鬼嗎?”大皮問。
效效走在最前面,頭也不回地說:“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嗎?”
“不相信!”大皮說。
“我也不相信!”阿鸝說。
“那為什么還要問!”效效說。
大皮說:“但是,為什么沒有人敢到老寶塔里面去?”
“我奶奶說里面有鬼!”阿鸝說。
效效轉(zhuǎn)過頭,很蔑視地瞥了阿鸝一眼,然后對大皮說:“沒什么敢不敢的,是沒人有興趣進去!”
“是這樣??!”大皮說。
“就是一個土墩墩了,也沒人去玩!”效效手里的竹竿,不時戳一下地面,發(fā)出篤的聲響。
路過佳老板的古董店,佳老板正站在店門外,她看見大皮,說:“小皮,你們到哪里去?”
阿鸝說:“他叫大皮!”
佳老板笑了,說:“哦,我記錯了,是大皮?!?/p>
“我們不到哪里去!”阿鸝說。
三個人出發(fā)的時候,效效一再叮囑的,不管是碰到誰,若是問他們到哪里去,一定不要說?!斑@次行動,一定要保密!”他說。
佳老板說:“不到哪里去走這么快干什么?”
阿鸝說:“不干什么!”
效效拽了一把阿鸝,讓她別再說話。
佳老板說:“大皮,萌萌還在生我的氣嗎?她真的不要我這個朋友了嗎?但是我還要去喝她的喜酒呢!”
大皮沒吱聲,心想,我也生你的氣呢!
他跟在效效和阿鸝身后,急匆匆地走。
佳老板在他們身后喊:“效效,你爸回家了是吧?你回家跟他說,叫他到我店里來一趟,別打十遍電話都不接!”
三個人走得更快了,像是要盡快避開佳老板。阿鸝的皮鞋在石板路上就像啄木鳥一樣咯咯地響,而她走路的姿勢,更加一扭一拐了,像一個真正的瘸子。
意外發(fā)現(xiàn)
其實,老寶塔不是土墩墩。它跟大皮的想象,太不一樣了。他們都說它是一個土墩墩,其實不是啦!依然能看出它建筑的模樣。如果有人指著它問大皮:“這是什么?”大皮不會說它是一座寶塔,但是,也一定不會說它是一個土墩墩。它不是土墩墩,它就是寶塔的一截,不過看上去就像一間倒塌的房子罷了。
枯草之中,可以看見碎磚。同樣干枯的藤蘿,像蛇一樣蜿蜒著。
大皮想,如果就在這個地方,把這座老寶塔重新建起來,哦,那就又是一座新寶塔了。笠澤鎮(zhèn)如果有兩座寶塔,那就更漂亮了。
“我們進去吧!”效效說。
“又沒有門,怎么進去?”大皮說。
阿鸝后退了一步,說:“我怕!”
效效對她說:“你不是說不相信有鬼嗎?那怕什么呢?”
“金先生——金先生——”阿鸝拉長聲音叫了兩下,“我叫它出來!”
“你叫它,它就是聽到了也不會出來!”大皮說。
效效吹了兩聲口哨,他吹得真響,如果金先生果真躲在里面,它一定是能聽到的。
三個人都以期待的目光觀察著左右,希望金先生聽到他們的召喚,聽到效效發(fā)出的暗號,能夠從某個地方爬出來。
大皮不相信鬼,也不相信夢里見到的會是真事。但是,跟效效阿鸝來到這里,看到了頹敗的老寶塔,他幾乎也要相信了,金先生也許是果真會藏身于此的。
“看我們誰第一個看見它!”阿鸝說。
風(fēng)吹得衰草倒伏貼地,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地上拔拉,要撥開草和枯藤,要讓金先生小小的身子露出來。
“我看見了!”阿鸝叫起來。
大皮被她喊得一激靈,“哪里?哪里?”
阿鸝看見的,哪里是金先生啊,只是一塊石卵子。
效效的竹竿,在地上撥弄了兩下,他又吹了一聲口哨。
大皮也尖起嘴,吹了一下。效效說:“你別吹,你吹得像噓小便一樣!”
大家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仿佛都在側(cè)耳傾聽,要聽到金先生的腳步聲。它走得很慢,走得太慢了,一步,一步,從它藏身的地方走出來,要走到“土墩墩”外面,可能需要一個小時吧?甚至是半天呢!
“你們站著,別動!”效效吩咐他們,然后一個人提著竹竿往前走,像是要爬到“土墩墩”上去。
“效效小心??!”阿鸝說。
效效像盲人走路一樣,用竹竿探著路,在地上戳一下,再前進一步。
氣氛有點緊張。
但是大皮心里卻覺得好笑,尋找一只烏龜,就像探險一樣,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即使金先生真的躲在里面,也不用這樣像突擊隊營救人質(zhì)一樣啊!何況,大皮根本就不相信金先生是會藏身在這樣一個地方。這里已經(jīng)遠離效效的家,邊上也沒有房子,只有一大片在冬天里凍結(jié)的農(nóng)田,看上去顯得有些荒涼。金先生為什么要爬到這里?它為什么要躲進頹廢的寶塔里去?
就憑效效的一個夢嗎?
夢甚至都不如天上的云!云飄在天上,雖然過不了多久,它就會飄走,或者在空中散盡,仿佛從未有過一樣。但是,它不是虛幻的,它是曾經(jīng)真實存在的,它由水汽凝結(jié)而成,懸浮在空中,被陽光照耀,讓我們看到??墒菈裟?,它最多只能算是人頭腦中的云,但是別人看不見,只有做夢的人在醒來后,可能依稀記得一些殘片斷章。它是并不存在的,是真實物體的影子,是水面倒映出來的景象,是鏡子里的世界,又怎么能把它當(dāng)真呢?
效效做夢夢到金先生,那是因為他太想念它了。他執(zhí)著地想要找到它,所以在夢中發(fā)現(xiàn)了它的藏身之處。他竟然信以為真,把夢境和現(xiàn)實混為一談,真的跑過來,要在老寶塔里找到他的金先生,這是不是太荒唐了?
大皮看過世界名著《堂吉訶德》,小說的主人公堂吉訶德把風(fēng)車想象成一頭活的怪物,拿起長矛和盾牌與風(fēng)車大戰(zhàn)。大皮覺得,效效就像堂吉訶德一樣的可笑?。?/p>
效效的竹竿,戳著任何似乎有洞的地方。他恨不得把土墩墩捅穿,恨不得把殘存的一層寶塔翻個底朝天。
“會不會有蛇?”阿鸝聲音顫顫地說。
大皮的頭皮有一點發(fā)麻,但他故作鎮(zhèn)定地說:“天氣這么冷,蛇都在冬眠?!?/p>
“所有的蛇都冬眠嗎?”阿鸝問。
大皮肯定地點點頭。
“那所有的烏龜也都要冬眠,為什么金先生不冬眠?”
大皮回答不出來。
阿鸝說:“《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里,那條蛇凍僵在路上,它為什么會在路上?為什么沒有躲起來冬眠呢?”
是啊,她說得對??!大皮想起爸爸曾經(jīng)說過,在東北極度寒冷的地方,蛇被凍僵以后,有人還撿起凍成冰棍的蛇當(dāng)拐杖呢!這不也證明了,并不是所有的蛇都會在冬天躲起來冬眠嗎?
“別亂講!這里沒有蛇!”效效聽大皮和阿鸝說蛇,他慌張地說。看來,他心里也有些緊張。
“這里!看!這里!”效效突然大叫起來。阿鸝嚇得趕緊抓住了大皮的胳膊。而大皮自己,覺得腦袋里有一根神經(jīng),就像一根弦,被突然彈撥了一下,發(fā)出了嗡的一聲長音。
“一塊石板!”效效說。
大皮冷靜下來,問:“什么石板?”
效效說:“你們過來看,這塊石板可以動的!”
大皮把阿鸝的手從他胳膊上拿掉,對效效說:“你小心別掉下去??!”
他謹慎地向效效走去。
阿鸝也遲疑地跟了上來。
效效蹲下來,吃力地把石板移開一點,“下面是一個大洞!”他說。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手電筒,向下照射。
一道光照進黑暗的洞中,大皮也看到了,下面很寬敞。他還看到了泥筑的臺階。
“ 下去看看!”效效說。
“金先生在下面嗎?”大皮問。
阿鸝沒敢蹲下來看,她站在一邊:“你們看到它了嗎?”
效效關(guān)了手電筒,說:“不管,下去看看再說?!?/p>
“手電筒不要關(guān)啊,看不見了??!”大皮說。
效效說:“省點電,等會兒再開!”
“下面有什么啊?”阿鸝的聲音,這時候聽起來有點刺耳。
“大皮,來,幫我!”效效說。
兩個男孩齊心協(xié)力,把大石板移開了。
手電筒又亮了。
“大皮,你拿著!”效效把手電筒遞給大皮,說,“我先下去!”
“當(dāng)心??!要小心?。 卑ⅪZ說。
大皮拿著電筒,將洞內(nèi)掃了一遍。他發(fā)現(xiàn),洞其實不大,里面除了一個方方的東西,什么都沒有。
“里面很干凈,沒有蛇,肯定沒有蛇!”大皮對阿鸝說,其實,他也是說給自己聽的,給自己壯膽。
效效踩著臺階慢慢地下去。手電筒的光,把效效的影子照得就像一個大怪物,一會兒大得比大象還大,一會兒又縮成小狗那么小。
“阿鸝,電筒給你,拿好了!”大皮說。
大皮下到洞里,他的腳踢到了洞里唯一的一件東西,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
是金屬的聲音。
沒錯,這是一只鐵盒子。
“阿鸝,電簡拿好了,不要亂晃!”效效說。
大皮說:“阿鸝,你也下來吧,沒什么可怕的!”
“電簡怎么辦?”阿鸝說。
效效說:“拿下來呀!”
阿鸝一定是覺得,手里拿了一個電筒,她就不好下去。
大皮踩到臺階上,向上伸出手:“來,給我!電筒給我!”
大皮接過電筒后,另一只手伸上去拉住了阿鸝的手。他攙扶著她,引導(dǎo)她一步步走了下來。
要不要打開鐵盒子,三個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
“不要!”大皮說,“萬一里面有炸彈呢?”
效效輕輕推了一下鐵盒說:“很輕的,怎么可能有炸彈!”
“要是炸彈,我們都會被炸死,是嗎?”阿鸝差不多是要哭了。
大皮安慰她:“別怕,我是瞎猜的,又不是真的!”
效效說:“怎么有一股血腥氣?”
大皮也聞到了,說:“是鐵銹的味道!”
“會不會是死人啊?”阿鸝說。
大皮的后背一陣發(fā)涼。
效效說:“又瞎講!這么小的盒子裝得下人嗎?”
阿鸝真的哭了,說:“我想出去!”
效效說:“真討厭,真不該帶你來!”
大皮說:“里面說不定是金先生呢!”
大皮這么說,自己也不相信,鐵盒里怎么會有金先生呢?它即使爬到這里來,也鉆不進去呀!他只是隨口說說的,目的是要讓阿鸝別害怕。
突然間咣當(dāng)一聲響,把大皮和阿鸝驚得差點兒倒在地上。
原來效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鐵盒的蓋子掀掉了。
“照里面,電筒照里面!”效效嘁道。
大皮就像是在夢中!
他看到了鐵盒里,擺放著一座精致的寶塔。寶塔在電筒的照射下,閃耀著金光。
“金子??!是金寶塔!”效效的聲音興奮得顫抖。
“別動!”大皮的手剛要碰到金寶塔,效效的話讓他縮了回來。
“是金的嗎?是真的金子做的寶塔嗎?”阿鸝也蹲了下來,把大皮的身體擠到了一邊。
大皮正要擠過去一點的時候,效效已經(jīng)把寶塔從鐵盒里拿了出來。他被大皮一擠,寶塔脫手,又跌回了鐵盒里。
但是,寶塔斷了,在鐵盒里摔成了兩截。
“慘了!”效效對大皮說,“都是你!”
大皮說:“是你沒拿牢,被你摔壞了!”
效效說:“你干嗎擠我?”
大皮說:“是阿鸝擠我!”
阿鸝的聲音又帶了哭腔:“為什么怪我?你們?yōu)槭裁匆治???/p>
效效拿起寶塔的一截,掂了一下說:“不是金的,是木頭的!”
大皮說:“那怎么看上去和金的一樣?”
效效說:“是鍍金,上面涂了一層金水?!?/p>
“是古董嗎?”阿鸝問。
“肯定是!”大皮說。
效效另一只手,拿起了另外一半寶塔,他把兩半拼起來,說:“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是一件稀世珍寶呢!”
“價值連城!”大皮說。
阿鸝說:“但是被我們摔壞了,怎么辦?”
效效嘆了一口氣,說:“價值大打折扣了!”
大皮說:“效效,你爸爸一定知道它值多少錢。”
效效恨恨地說:“我不會讓他知道的!”
“對了!”阿鸝說,“我們拿去讓孟師傅修吧!讓孟師傅把它修好,他會修得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對啊,對?。 贝笃ふf。
效效說:“這是個好主意!好!好!”孟師傅
效效讓阿鸝把圍巾拿下來,包裹起寶塔。
阿鸝說:“可是,這是我的新圍巾,還是羊絨的呢!”
效效說:“這座寶塔,雕刻得這么精細,金光燦燦,配不上你的圍巾嗎?”
“那不要放在地上嘛!”阿鸝說。
大皮蹲下來,說:“放在我腿上包!”
粉紅色的羊絨圍巾包裹起來的寶塔,效效抱著,就像是抱著一個嬰兒。
三人出了地窖,一直向孟師傅家走去。
“要不要我來抱一會兒?”半途中阿鸝說。
效效很輕視地說:“你自己走路都走不好,跌一跤怎么辦?”
“我再也不要穿皮鞋了!”阿鸝抱怨說。
“那,我來抱一下吧!”大皮說。
效效想了想,說:“還是算了!”
一路上一直都是效效抱著,他太小心了,因此看上去身體都有點僵硬。在即將到達孟師傅家門口的時候,他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
“孟師傅!”
“孟師傅!”
“孟師傅在家嗎?”
孟師傅家大門開著,三個人都叫孟師傅,卻不見他人影。
“不可能不在家,”大皮說,“不在家肯定把門關(guān)好的!”
“孟師傅——”阿鸝又喊了一聲,這次喊得很響。
“誰呀?”孟師傅答應(yīng)的聲音,是從外面?zhèn)鱽淼摹?/p>
三個人都回頭看,卻依然不見他的影子。
“孟師傅!”阿鸝又大聲叫他。
“聽到了!”孟師傅說,“我在!”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原來,他是在河碼頭上磨刀呢。
大皮走到河邊,看到了孟師傅。
“好了,馬上好了!”孟師傅說。
孟師傅走上來,他手里拿著一把刀和兩把鑿子,都滴著水。斜陽照射過來,刀子亮晃晃的。
“進屋說吧!”他雙手甩了一下,是要把刀子和鑿子上的水甩掉呢。
墻上還掛著孟小強的照片,他在黑色的鏡框里傻傻地笑著。他笑得很天真,這快樂,是從他心底里冒上來的。
大皮笑了笑,他是對著照片上的孟小強笑的。
粉紅色羊絨圍巾打開后,孟師傅半天不說話。他只是眼睛直直地看著它,然后小心地拿起來,又小心地放下了。
他找到他的眼鏡,戴上,又小心地把寶塔拿起來,仔細地看。
他的臉色是嚴(yán)肅的,眼睛在鏡片后面閃著亮光。
孟師傅不說話,表情卻是這樣的肅穆。于是大皮他們也不敢說話,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
“這可能是宋代的東西??!”孟師傅終于開口了。
“什么,宋代?”效效說。
大皮在心里想,宋代是什么時候?是唐代之后吧?那個時候,有詩人王安石、辛棄疾,還有李清照。大皮背誦過他們的詩。
“很古老嗎?”阿鸝問。
誰都沒有回答她。
孟師傅說:“雕刻得如此精細,這件東西非同尋常!”
“能修好嗎?”效效小心地問。
孟師傅說:“能修,但是暫時不修,不能動它。這么珍貴的文物,一動都不能動,保持原樣!”
“可是摔壞了呀!”阿鸝說。
“不管怎樣都不能動,一動都不能動!”孟師傅說。
阿鸝說:“是不是很值錢?”
孟師傅說:“這是一件重要的文物,肯定是在老寶塔下面發(fā)現(xiàn)的嗎?”
“是的!”效效說。
“是的,是的!”大皮說。
阿鸝說:“我們沒有騙人,我們剛剛在老寶塔里挖到了它!”
“鐵盒子呢?你們說的那個鐵盒子呢?”孟師傅說。
“還在那里?!毙дf。
孟師傅放下寶塔,說:“我先給縣博物館打個電話,告訴他們這件事。這是一件了不起的文物,你們發(fā)現(xiàn)了它,一定要向博物館匯報!”
孟師傅說過的,所有埋在地下的文物,都是屬于國家的,如果私自挖掘和買賣,都是違法的。
“我們不是故意挖的!”大皮說。
“如果故意挖,那就是違法行為!”孟師傅說,“你們偶然發(fā)現(xiàn)了它,把它交給國家,這是要表揚的?!?/p>
“可是——”效效說。
孟師傅打斷他說:“不能拿回家的,不能給你爸爸!”
大皮說:“效效剛才說,他不會讓他爸爸知道。”
孟師傅說:“效效好樣的!你們都是好樣的!”
“可是它被我們摔壞了!”阿鸝說。
效效很惱火地問她:“誰摔壞了?”
大皮說:“是不小心——”
效效說:“誰不小心了?”
孟師傅說:“別吵,我先打電話!”
他給博物館崔館長打電話,崔館長說,他在北京旅游呢。但是,他會馬上派人到笠澤來。崔館長很激動,他說,這是一次重大的發(fā)現(xiàn),必須馬上派人到現(xiàn)場去,他本人也會提前從北京趕回來。
崔館長還讓孟師傅暫時保密,不要聲張,除了保護好已經(jīng)在他家里的這座木雕寶塔,老寶塔那里,也一定不能讓外界知道,等博物館的人到了之后,要一起去現(xiàn)場勘查。
“你們做了一件好事,為國家立功了!”孟師傅對大皮他們說。
“是效效先發(fā)現(xiàn)的!”大皮說。
“嗯,效效很棒!”孟師傅說,“你們?nèi)齻€人都有功勞,要讓博物館發(fā)獎狀給你們!”
“為什么要雕這么一座木頭寶塔放在老寶塔里?”大皮問。
孟師傅說:“我猜測,這是一座舍利塔!塔的里面,藏著佛教的圣物?!?/p>
“什么是舍利呀?是什么樣的圣物呢?”阿鸝問。
孟師傅說:“對佛教我也缺少研究,說不太清楚。反正我覺得這應(yīng)該就是與佛教有關(guān)的東西,是極其珍貴的文物。”
“要不是裝在那個鐵盒子里,宋代放到現(xiàn)在,木頭肯定已經(jīng)爛掉了!”效效說。
孟師傅說:“對對,古人很聰明的,他們當(dāng)時放在鐵盒子里,就想到了這一點,我估計里面是有防腐措施的。所以等博物館的人來了,要去把那個鐵盒子取出來,那也是重要的文物?。 ?/p>
大皮說:“早知道我們連鐵盒子一起搬出來?!?/p>
孟師傅說:“這座寶塔,是用檀香木雕刻的。”
“那它是香的嗎?”阿鸝問。
孟師傅說:“檀香木是香的,是珍貴的木材?!?/p>
“我聞聞!”阿鸝說。
她湊近了寶塔,嗅了幾下,說:“沒聞到?!?/p>
大皮和效效也都去聞了。
孟師傅也聞了,他說:“好像是聞不到香。但是,它肯定是檀香木。經(jīng)過了上千年,香氣散發(fā)得差不多了。也有可能是因為上面有一層泥金,把香味封在了里面,所以聞不出來了?!?/p>
“開始我們還以為是金子的寶塔!”大皮說。
“那是涂了一層金水?!泵蠋煾嫡f。
阿鸝說:“效效就是這么說的!”
孟師傅說:“效效真棒!效效,到底你爸爸是收藏文物的,家里好東西多,所以你也成專家了!”
效效不好意地笑了,說:“我爸爸是文物販子!”
孟師傅也笑了,說:“也不能這么說,文物古董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結(jié)晶,是瑰寶,喜歡它是對的,我也喜歡,正因為喜歡,所以我從小就琢磨著修復(fù)這些東西。這些古物里,有古人的智慧,古人不在了,但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東西還在,我們面對這些東西,好像就是在與古人交流,是精神的交流。我要有錢,我也會買很多古董,它們讓我感到親切,感到內(nèi)心溫暖又充實!”
“但是我爸把很多好東西都賣掉了!”效效遺憾地說。
“為什么要賣掉呀?”阿鸝說。
大皮說:“不好的賣掉,好的不會賣?!?/p>
效效癟起嘴說:“好的也被他賣掉了!”
孟師傅說:“這我也能理解。玩古董是最費錢的,好的東西,人人喜歡,你想要,別人也要,所以要有財力,才能擁有好東西。老姚手上,東西買進賣出,他賺到錢,才能接著去買。如果買了放在家里,一件都不肯賣掉,那么,就沒錢再買了。”
大皮羨慕地對效效說:“你爸爸的那些好東西,也都是你的!”
效效的豆瓣臉拉得長長的,說:“都要被他賣掉的,我媽說了,他更喜歡錢!”
阿鸝說:“我家里一件也沒有。我要有一件就好了!”
大皮說:“我家也沒有?!?/p>
效效說:“有了一件,就想要兩件;有了兩件,就想要三件;有了很多,就想要更多?!?/p>
孟師傅哈哈大笑,說:“效效你怎么什么都懂?說得對,說得太好了,我們?nèi)搜?,有時候就是太貪婪了!”
“什么是貪婪呀?”阿鸝問。
孟師傅說:“就是不滿足。比方說,住著小房子,就想要住大房子;有了大房子,又想住別墅?!?/p>
大皮想到了一個成語:“貪得無厭?!?/p>
孟師傅說:“對對,還有一個成語,叫欲壑難填?!?/p>
效效沉思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吧?”
孟師傅說:“那是,有的人就會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不過,這是人性的弱點,有時候也是優(yōu)點。不滿足,有追求,正因為這樣,社會才不斷地進步和發(fā)展。”
博物館的人,很快就來到了孟師傅的家。
一男一女,兩個人都戴著眼鏡。
他們跟孟師傅握手,也跟大皮、效效、阿鸝握了手。大皮這是人生第一次,大人伸出手來跟他握手,讓他有了一種莊嚴(yán)的感覺,仿佛自己也是大人了。
孟師傅跟博物館的吳老師是認識的,他們曾經(jīng)請孟師傅去博物館幫忙修復(fù)幾件古董家具。孟師傅對劉老師說:“那時候,你還沒到博物館工作吧?”
劉老師還是個年輕姑娘,年紀(jì)看上去和萌萌差不多。她拿出一份表格,把大皮他們?nèi)齻€的名字和所在學(xué)校、班級都寫了上去。
“你不是笠澤的呀?”劉老師對大皮說,“那我們要把獎狀寄到揚州去,寄到你學(xué)校?!?/p>
“要讓學(xué)校好好表揚你們!”吳老師說。
大皮、效效、阿鸝都有點不自在,但是心里卻像灌了蜜似的。
吳老師說:“可以初步確定,這座木雕佛塔,是北宋的文物,它的級別很高,你們發(fā)現(xiàn)了它,把它交給國家,立了大功??!”
劉老師推了推眼鏡,說:“以后,你們會在博物館里看到它!”
一件陳列在博物館里的珍貴文物,是他們發(fā)現(xiàn)的,與他們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怎能不讓大皮感到驕傲呢!
“放在博物館里,標(biāo)簽上會不會寫我們的名字?”阿鸝說。
兩位博物館的老師都笑了,吳老師說:“那倒不會?!?/p>
劉老師說:“但是博物館的檔案里會寫上,這份表格,會永久存放在檔案里?!?/p>
吳老師說:“過幾天電視臺可能會來采訪你們?!?/p>
劉老師說:“你們都要上電視了!”
大皮指著阿鸝說:“她上過電視的?!?/p>
孟師傅說:“哦,是啊,還是央視呢!阿鸝那是給啞巴黑豆腐干做廣告,對不對?”
阿鸝驕傲地點點頭,她的臉紅噴噴的,是高興,也有點害羞吧。
孟師傅說:“都餓了吧,該吃晚飯了。就到隔壁簡單吃點吧,這家的面特別好,每人來一份爆魚燜肉雙澆。效效阿鸝大皮,一起去!”
吳老師說:“不吃不吃,時間不早了,趁著天還沒有黑,我們趕緊到現(xiàn)場去吧,把鐵盒子帶回去?!?/p>
上了電視
電視上播出大皮他們發(fā)現(xiàn)宋代佛塔的新聞時,元元一家都驚呼起來。“大皮!大皮!”他們喊道。 元元說:“大皮你是保密局出來的吧?這么大的事,又是電視臺來采訪,你都不說,你城府真深啊!”
是的,大皮、效效和阿鸝三個人商量好的,大家都不說,保密。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們自己也說不清。只是覺得這是他們的秘密,藏在他們心里,不說出來,這樣更有意思。
“我只告訴我媽媽,可以嗎?”阿鸝說。
效效說:“不行!既然保密,就一個人也不能說!只要對一個人說了,就泄露了!”
“但是電視上一放,不是全都知道了嗎?”大皮說。
效效說:“就是要這種效果,大家突然之間知道,之前誰都不知道。”
阿鸝說:“在孟師傅家里拍電視,不是好幾個人都看到的嗎?”
效效說:“不管它了,反正我們自己不要說!”
“我們家大皮是學(xué)雷鋒,做了好事不留名??!”大皮爸爸說。
“大皮你真沉得住氣啊,跟媽媽也不說?”大皮媽媽很驕傲,但也有點生大皮的氣。
大姨說:“這下大皮成了名人了,我們也跟著沾光了!”
姨夫說:“大皮,你們做得對!我對你說過的,凡是地底下的文物,不管誰發(fā)現(xiàn),都是國家的,對不對?”
大姨說:“喔喲,這么說功勞是你的?要不是你諸葛亮早就算到了他們會發(fā)現(xiàn)文物,提前教育大皮要交給國家,他們可能就賣了錢私分了,是不是呀?”
大家都笑起來。
姨夫卻一臉嚴(yán)肅地說:“法制觀念還是要有的!”
元元抖著二郎腿說:“大皮同志思想覺悟就是高,有這樣的杰出伴郎,婚禮格局提高到博物館水平了!”
大姨說:“去你的,博物館里都是些老古董,你是新郎,什么格局不格局的?就愛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大皮媽媽說:“大皮,你要早點告訴媽媽上電視,就要換件衣裳嘛,頭發(fā)也要梳梳好!”
“對對,”元元說,“就把伴郎的行頭先穿上!”
大皮媽媽說:“那倒不行,伴郎的衣裳,婚禮上才能穿?!?/p>
大皮爸爸說:“上電視是因為人品,心靈美,跟好看不好看沒關(guān)系!”
大皮媽媽說:“好看總比不好看好!上電視的機會太難得了,一輩子可能都只有一回!”
“我們家大皮以后有大出息呢,肯定會經(jīng)常上電視!”大姨說。
大皮成了家里的中心,大家說的話,都是在圍繞著他。他感到不自在,一開始的興奮漸漸變成了煩躁。“你們不要再說了好不好?”他說。
“當(dāng)了英雄這么謙虛啊?要做無名英雄???”元元說,“那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拒絕上電視嘛!”
大姨說:“元元,我告訴你,不要再陰陽怪氣地說話!你這毛病不改,以后萌萌受你的氣!”
說到曹操曹操到,萌萌打來了電話。她讓元元把手機給大皮,她要跟大皮說話。
“大皮,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她說,“大皮你真棒??!”
萌萌的聲音直往大皮耳朵里鉆,他覺得耳朵癢癢的。
“大皮,聽到我說話嗎?”萌萌問。
大皮點點頭。
“你點頭她又看不見!”元元在一邊說。
大皮于是嗯了一聲。
“大皮,你在電視上很帥,你是個小帥哥!”萌萌說。
大皮不知道說什么好。
萌萌說:“大皮,你成了名人了,我要請你吃肯德基,現(xiàn)在就去,好不好?”
大皮沒有馬上答應(yīng),他看著元元。
元元說:“我聽到了,她要請你吃肯德基,好啊,很好啊,去吧,我也去,我們一起去,瑚在就走!”
元元把手機從大皮手上拿過來,對萌萌說:“我們馬上過去,到肯德基碰頭。對對,你請客,我買單。好好,一會兒見!”
表哥親熱地摟著大皮的肩膀,走到大街上。
大皮覺得有點不自在。元元一向?qū)λ庩柟謿獾模蝗痪拖裼H兄弟—樣摟著他,讓他感到奇怪。
“大皮,”元元摟著他一邊走一邊說,“那個佛塔,要是拿回來就好了,能賣很多錢!”
大皮說:“但是,地下的文物,都是國家的,不管誰發(fā)現(xiàn)了都要上交?!?/p>
元元說:“傻瓜,你不說,誰知道!”
大皮說:“那還有效效和阿鸝呢,我們一起發(fā)現(xiàn)的?!?/p>
元元放開了大皮,說:“那就說好嘛,三個人平分?!?/p>
大皮說:“不可以這樣的!”
大皮說得很認真,表情很嚴(yán)肅。
他甚至停下了腳步,似乎是想說:“你這樣的人,我不跟你去吃肯德基了!”
元元笑了,說:“別緊張,放松點!我是試探你呢,考驗一下你,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好思想?!?/p>
大皮疑惑地打量著元元,他覺得表哥太深不可測了。大皮總是吃不準(zhǔn)他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是諷刺人的,哪句又是故意說著反話。
元元說:“這么看我做啥?不認識嗎?”
大皮于是轉(zhuǎn)過臉,不看他。
元元說:“你做得對!就是應(yīng)該交給國家的。你要是拿回家,我還要勸你交出去呢!你要是不肯交,我就打電話舉報,告你私藏國寶。這叫大義滅親,你知道嗎?”
大皮被他說得腦子里糊里糊涂的,有點暈。
到了肯德基,萌萌已經(jīng)在那里了。
她穿了一件雪白的羽絨衫,見大皮元元進來,她把外套脫了,里面只穿一件T恤。
“大皮,你好酷哦!”她說。
“我們都是名人家屬!”元元說。
萌萌笑得花枝亂顫,說:“是啊,大皮,在我們婚禮上,人人都會認得你!”
“搶風(fēng)頭了!”元元說。
“那是為我們增色呀!要請名人來參加婚禮,花多少錢都不一定請得來呢!”萌萌說。
大皮被他們說得難為情了。
萌萌伸手捏了一下大皮的外套,關(guān)心地說:“大皮,把外套脫了吧,里面太熱了!”
大皮外套里面,穿得鼓鼓囊囊的,棉毛衫上,還套了兩件羊毛衫,還有一個小棉背心。媽媽覺得江南太冷了,擔(dān)心大皮凍著,就讓他多穿多穿。外套里面還穿了這么多,大皮覺得不好意思,他就不肯把外套脫掉。
萌萌對他說:“脫了呀,好熱!”
大皮還是不肯脫。
元元也把外套脫了,只有大皮,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確實很熱。
大皮出汗了,他開始覺得悶熱得難受。
但他就是不肯把外套脫了。
他還要裝得自己不熱,一點都不熱。但事實上,他熱得都有點坐立不安了。如果現(xiàn)在萌萌再說一次,讓他把外套脫掉,他也許就站起來脫了。
但是萌萌只顧著跟元元說話,沒再理會他。
她咯咯地笑著,好像元元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么的好笑。
大皮傻傻地看著她,羨慕她只穿了一件T恤。
“大皮,”她說,“你還記得那個佳老板嗎?你打碎她一個盤子的?!?/p>
大皮有點緊張。
“她剛才打電話給我,說你太傻了。要是那個佛塔給她,她會給你很多錢?!?/p>
“給她還不如給我!”元元說。
萌萌捶了元元一拳,說:“你又不懂這些東西!”
元元說:“不懂我不會問?。 ?/p>
萌萌說:“你問誰?”
元元說:“問專家唄!”
“問哪個專家?問老姚嗎?笠澤鎮(zhèn)上,就數(shù)老姚最懂,你去問他嗎?”萌萌盯著元元問。
元元說:“嗯,對的,問他?!?/p>
萌萌冷笑了一下,說:“你以為他會告訴你?。克麄冏龉哦獾娜?,都是虛頭虛腦,不可能對你講實話,何況老姚這樣的人,真的他會說是假的,假的他也會說成是真的?!?/p>
“那們弄古董的,是不是都是騙子?”元元說。
“那也不至于吧!”萌萌的臉上不再有笑容,她變得嚴(yán)肅起來。
大皮說:“博物館的人說是真的!”
萌萌說:“博物館的人當(dāng)然不會說假話,他們也知道你們沒有騙他們?!?/p>
三個人在肯德基里邊吃邊聊,大皮身上熱得實在吃不消了,他希望盡快吃完,走到外面去。想到外面呼呼刮著冷風(fēng),他心里充滿了向往。
這時候看到阿鸝從外面進來了。
阿鸝也看到他了,她向他揮手,并徑直向他走了過來。
大皮站了起來,“阿鸝!”他叫道。
“大皮!”阿鸝說,“你真的在這里?。∥覀儎偛湃ツ愦笠碳艺夷?,你大姨說你在肯德基?!?/p>
阿鸝嘴很甜,對萌萌和元元說:“姐姐好!大哥哥好!”
萌萌說:“是阿鸝啊,坐下來一起吃吧!”
元元說:“這個小姑娘好面熟!”
大皮說:“她是阿鸝,我們一起發(fā)現(xiàn)了那個寶貝的!她以前還上過央視呢!”
元元說:“哦,怪不得,是大明星??!”
阿鸝說:“我不是明星!”
元元說:“那你是什么?上過兩次電視,還上過央視,我要是能上電視,少活十年也愿意!”
萌萌說:“你這個人真奇怪,還會不會好好說話?”
大皮問阿鸝:“找我什么事?”
阿鸝說:“你出去,出去就知道了!”
大皮巴不得馬上出去,他身上太熱了。
但他嘴上卻說:“什么事情這么急呢?”
阿鸝說:“效效在外面,他要找你。我們?nèi)ツ愦笠碳艺?,不是沒找到你嘛!”
萌萌對大皮說:“去吧,去吧,我們再坐一會兒?!?/p>
元元說:“去吧,再找到古董一定叫上我啊,我想發(fā)財!”
萌萌又咯咯笑起來。
還沒走到門外,阿鸝就對大皮說:“你表嫂真漂亮!”
外面真好?。∫魂?yán)滹L(fēng)撲面而來,大皮覺得舒暢極了!剛才在里面堅持不肯脫掉外套,他被悶壞了。他的棉毛衫,貼在了后背上,被汗浸濕了一大片?,F(xiàn)在冷風(fēng)一吹,后背上覺得涼颼颼的。
效效站在路對面的燈柱下,他看上去很高,像個大人。但他很瘦弱,身子細得好像一陣大風(fēng)就能把他吹跑。
看到大皮和阿鸝從肯德基里出來,他向他們招了招手。
走到效效面前,他卻并不說話。
阿鸝說:“大皮,效效想離家出走,他再也不回家了!”
“什么?”大皮覺得有些詫異,“為什么?”
效效說:“先別問為什么,我想問你借點錢?!?/p>
阿鸝說:“我已經(jīng)把我的200塊壓歲錢借給他了?!?/p>
大皮的手動了一下,是想摸一摸自己口袋里的錢包。每次說到錢的時候,他都會有這個習(xí)慣性的動作。好像他總是擔(dān)心自己的錢包不見了,摸一摸還在,他就放心了。
但當(dāng)著效效的面,他沒有摸,他忍住了。
“你有很多壓歲錢吧?借我300塊,好嗎?”效效說。
大皮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不答應(yīng)。
效效說:“我再也不會回家了,也不再回笠澤了,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大皮想:那如果借錢給他,他怎么還錢呢?
效效說:“你放心,我一定會還給你的。到時候我會從郵局寄給你,只要你給我地址,你們家的地址?!?/p>
阿鸝對效效說:“我的地址已經(jīng)寫好了給你,你別弄丟了呀!”
效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說:“我效效是有人格的!”
原來,效效爸爸看到電視上的報道,把效效狠狠地打了一頓。他說:“一個天大的發(fā)財機會,被你小子搞砸了!”
效效對大皮說:“是我們發(fā)現(xiàn)的,對不對?又不是他找到的!”
阿鸝說:“大皮你看,效效的臉上還有手指印呢,是他爸爸打的!”
大皮覺得很氣憤,效效爸爸的形象在他心中,變得更加邪惡了?!八麨槭裁匆蚰??我們做了好事,不表揚也就算了,還要打人!”
“我媽媽一點正義感都沒有,她反而幫我爸爸,在邊上罵我,說我是個笨蛋,是世界上最傻最傻的人!”效效說。
“你怎么有這樣的爸爸媽媽!”阿鸝忿忿不平地說。
效效說:“我爸打我也就算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打我了,我媽也罵我,太讓我傷心了!”
大皮說:“你真的要離家出走嗎?”
效效說:“那還有假!”
大皮說:“那錢花完了怎么辦?”
效效說:“你先答應(yīng),借我300塊!”
大皮為效效的遭遇感到難過,他的心里升上了一股豪氣,覺得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不借錢給效效的話,那自己就太沒有正義感了,人間也沒有什么真正的友誼了。他義無反顧地掏出錢包,小心地抽出三張,遞給了效效。
他被自己的豪情感動,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好像要流下眼淚來。
“我會去打工,我已經(jīng)不小了!”效效說。
看效效把錢胡亂地塞進口袋,大皮有點心痛。這嶄新筆挺的錢,被他這樣折起來,很不當(dāng)回事地塞在口袋里,大皮心里真不是滋味。
阿鸝說:“可你事實上還小呀!”
效效說:“我長得高,人家看不出來。”
阿鸝嗚嗚地哭起來。
效效很不以為然地說:“你哭什么!”
大皮說:“能不能告訴老師?讓老師去教育你爸媽!”
效效說:“千萬不要!要是老師上門說什么,老師走了之后,他會把我打死的!”
阿鸝哽咽著說:“效效,以后你要是想回家了,很想很想回家,那還是回家吧!”
效效說:“我不會再回家的!”
他說得那么決絕,讓大皮覺得有點悲壯。
“要是我,”阿鸝說,“我是不敢離家出走的,沒有爸爸媽媽,我怎么活下去呀!”
效效說:“我也不想這樣!但是,他打我,他們罵我,我也忍了。你們不知道吧,金先生怎么會不見的?它到哪里去了?它不是自己爬走了,而是被我爸賣了!”
“什么?”大皮說。
“什么?是真的嗎?”阿鸝說。
效效說:“當(dāng)然是真的!是他自己親口說的。有一個人,一直都想要金先生,他一直羨慕我們家有金先生,他幾次都想問我爸買。這次,他出了很多錢,我爸就賣給他了!”
大皮說:“他怎么這樣!要是人家錢出得再多,自己的孩子也會賣掉吧?”
“怪不得我們怎么也找不到它!”阿鸝說。
“他只要錢,錢錢錢,他的良心被狗吃了!”效效說。
大皮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覺得悲哀,一個人,有這樣的爸爸媽媽,只能狠下心來離家出走,真是可憐??!
“效效,那你今天就走嗎?現(xiàn)在就走嗎?”阿鸝問。
效效想了想,說:“我明天走。今天晚上拿一點東西?!?/p>
“你們?yōu)槲冶C馨?!這是一級機密??!要是你們說出去,被我爸媽知道了,那我就是死路一條了!”他對大皮阿鸝說。
大皮點點頭,很鄭重的樣子。
阿鸝也點點頭,她的眼淚又下來了。
保守秘密
秘密就像一顆種子,埋在大皮的心里,卻一點也不安分。它蠢動著,長出根須,抽出綠芽,努力地要鉆出地面,要來到陽光下,要抽枝,要分杈,要向上生長。
它的力量是巨大的。大皮越是壓抑它,它越是頑強。據(jù)說,一粒種子,是能把大石頭都扛起來的。大皮還聽說,有人家屋子邊的一棵樹,它的一個分枝,竟然把墻都推倒了。
效效再三吩咐他和阿鸝,不能說,絕對不能說,如果說出來,消息被他爸媽知道,那么,他就死定了。
大皮知道,這個事情,確實不能說,這是一個太大太大的秘密。
但是,心中藏一個秘密,這真是一件讓人難受的事!如果早知道它會生長,會石頭一樣堅硬,會頂?shù)盟眢w都好像隨時會爆裂,他就寧愿不知道這個秘密!可是有什么辦法?這個秘密,不是大皮要得到的,而是它自己找上來的,它找到大皮,生生地塞進了他的心里。
是的,沒錯,大皮還有點心疼他的錢。300塊,這可是一筆巨款啊!大皮從來都是舍不得花錢的,即使一點點錢,他也不愿意花。他知道,錢這個東西,花掉一點,它就少了一點,它是不會自己多出來的。而他的錢,整整齊齊地放在錢包里,讓錢包顯得有點兒鼓鼓的,那是一種多么踏實的感覺啊,讓他心安,感到充實。
曾經(jīng),阿鸝問他借錢,他借了嗎?沒有!
曾經(jīng),他不慎打碎了佳老板店里的一只青花魚盤,他賠掉了200塊錢,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就像有人從他身上割掉了一塊肉一樣!是一種既痛又空洞的感覺。以至后來萌萌在看評彈的時候,悄悄把錢塞給他,她不僅替他賠了200塊,還額外地給了他100塊。他知道,這個錢,她不應(yīng)該給他,打碎盤子的是他,理應(yīng)由他來賠。但是,他還是收下了萌萌的錢。他是實在受不了錢包里一下子少了200塊的痛惜!
現(xiàn)在,錢包里少了300塊,換來的是一個秘密,就像魚骨頭一樣卡在喉嚨里,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的秘密。
想到效效胡亂把錢一把塞進口袋的樣子,大皮的心很疼。
要是生活中有“假如”,要是“假如”能夠隨著時間的倒流成為真實,那么,假如一下,假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效效沒有被爸媽打罵,他也沒有想要離家出走,那該多好啊!也就不會有這個種子一樣的秘密了,也就不會借錢給效效了,自己的心,就不會被頂?shù)秒y受,錢包也不會癟下去,空洞得叫人心痛了!
不斷生長,不斷膨脹的東西,總要有一個出口,讓它鉆出來,才不會把自己撐破。
大皮實在太想把這個秘密告訴給一個人了!告訴誰呢?告訴媽媽嗎?那她一定會跳起來,大驚失色地說:“沒得命咯!小孩子離家出走,這可是出了大事情咯,快快告訴家長,去把孩子找回來,否則要出更大的事情咯!”
不能,不能對媽媽說?。?/p>
那么,其他人,就更不能說了。能對元元說嗎?能對爸爸、大姨、姨夫說嗎?不能,都不能!
那么唯一能說的,就是萌萌了。
萌萌知道了,會怎么樣?她不會像媽媽一樣咋咋呼呼,她可能只是將眉頭皺起來,說:“這樣不好,一個小孩子,一時沖動,離家出走了,怎么生活下去?”
也許,在大皮的要求下,她答應(yīng)不說。她也像大皮一樣,把秘密埋在心里。
那么,這個秘密,也會在她的心里生長,一刻都不停地想要鉆出來。
而對于大皮來說,把秘密說給了一個人聽,它就不再是完全的秘密了。多一個人來保守這個秘密,比一個人獨自包藏它,當(dāng)然要稍微輕松一點。
但是,如果萌萌不愿意保守這個秘密呢?如果她執(zhí)意要立即通知效效的爸媽,讓他們趕快想辦法把兒子追回來,那又怎么辦?
想到效效吩咐他們一定要保密時的嚴(yán)肅樣子,大皮決定不說,誰也不能說,包括萌萌。
他其實已經(jīng)走到了瑞云塔下。萌萌說過的,想要見她,就到新寶塔底下,她會從窗子口看見他。他在寶塔下仰頭看高高的塔頂,天是晴朗而清潔的。一場大雪過后,天空藍得艷麗,沒有一絲云。也沒有一絲風(fēng),所以寶塔就像一個熟睡的孩子,非但一動不動,而且不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音。塔鈴的緘默,讓大皮覺得有點不習(xí)慣。他覺得,這個世界,就像是被凍在了一塊巨大無邊的冰里,天空大地、房屋街道,還有這座巍峨的寶塔,都凝固在了透明的冰里,紋絲不動。
萌萌并沒有看到他,或許她又不在家里。難道說,連她也被宇宙這個大冰塊凝結(jié)住了嗎?
不知道阿鸝是怎樣被這個秘密折磨著。大皮覺得,只有跟阿鸝說說.就他們兩個,才能一起說說效效離家出走的事。可能說一說,心里就不會憋得那么難受了。
見到阿鸝的時候,她對大皮說:“大皮,你說,秘密是什么樣的東西?”
大皮說:“秘密就是秘密這個東西。”
阿鸝說:“那它是好東西還是壞東西?”
大皮無奈地說:“我也不知道?!?/p>
阿鸝說:“大皮,我不想要秘密了,它藏在心里太難過了,就像一只小兔子,每時每刻都想跳出來!”
大皮說:“我也覺得?!?/p>
阿鸝表情夸張地說:“是嗎?大皮,你說的是真的嗎?”
大皮說:“它就像一粒種子,一定要從泥地里鉆出來!”
阿鸝說:“大皮,原來你跟我一樣呀!”
大皮說:“有點不一樣,你是小兔子,我是種子?!?/p>
阿鸝甩了一下頭發(fā),說:“那還不是一樣!”
大皮說:“是不一樣的比喻?!?/p>
阿鸝把圍巾拉起來一點,遮住自己的下巴,說:“大皮,要是我不能保守秘密,那我是不是就是叛徒和奸細?”
大皮說:“不一定就是叛徒和奸細,但肯定是出賣了別人?!?/p>
阿鸝說:“如果說出來,效效一定會恨死我的!”
大皮覺得阿鸝的樣子怪怪的,就看著她的眼睛說:“你會說出來嗎?”
阿鸝說:“我,我已經(jīng)說出來了?!?/p>
“什么?”大皮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你告訴誰了?”
“我,我,我說給孟師傅聽了?!卑ⅪZ說,“孟師傅答應(yīng)我保密的?!?/p>
“完了完了!”大皮說,“大人一定不會讓小孩子離家出走的!”
“那怎么辦?怎么辦呢?”阿鸝的圍巾,把她的嘴都遮住了,仿佛她要把整個腦袋都藏進圍巾里去。
大皮說:“我們趕緊到孟師傅家里去吧,跟他說,不要告訴效效的爸爸媽媽!”
“走吧,我們走吧!”阿鸝拉起大皮的手,奔跑起來。
他們在街上奔跑,有人看見他們,說:“這兩個人,挖到文物的,電視上看到他們的?!?/p>
這樣的話,若是平時聽到,他們一定會在心里暗暗高興。但是現(xiàn)在,他們顧不得了。他們急著要跑到孟師傅家,要對孟師傅說,千萬不能把效效要離家出走的事,告訴給他的爸爸媽媽。效效說了,要是他爸媽知道了,他就是死路一條。
石板路上,結(jié)了一些薄冰。
阿鸝滑倒了。她在地上摔出了很響的聲音。
但是她沒有哭。大皮把她拉起來,問她有沒有摔痛,她揉了揉自己的膝蓋,說沒事,便又奔跑起來。
大皮知道她是摔痛了,因為她跑得明顯比剛才慢了,而且看得出來是有一點點瘸的。
笠澤鎮(zhèn)小小的,從鎮(zhèn)子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從南柵到北柵,走上一遍,也不要多長時間。但是,大皮他們跑啊跑,卻覺得孟師傅家怎么會那么遠呢?
終于到了孟師傅家,門卻緊緊地關(guān)著。
‘孟師傅—孟師傅—一”阿鸝氣喘吁吁地喊。
沒有答應(yīng)。
嘭嘭嘭,嘭嘭,阿鸝又敲門,也沒有反應(yīng)。
“別敲了!”大皮說,“看!”
門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去縣城了,有事請明天來。
大結(jié)局:婚禮
舉辦婚禮的日子終于到了。
笠澤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太湖大飯店的門口,支著一幅新郎新娘的大照片。
照片上的元元有點嚴(yán)肅,他西裝筆挺,臉上像女人一樣化了淡妝。萌萌穿著潔白的婚紗,看上去應(yīng)該有點冷吧?但照片是不怕冷的,她在寒風(fēng)中微笑,這笑容里,是藏都藏不住的幸福呀!
照片是以瑞云塔為背景拍攝的。這是笠澤鎮(zhèn)上最好的風(fēng)景。
寶塔在照片上遠遠的地方,顯得有些模糊。它看上去不再那么高大,甚至只比新郎新娘的身體略大一點點。
但它是漂亮的。
它秀氣地站在遠處,和小鎮(zhèn)古老的房屋,以及綠色的樹和成片的花,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的畫。是的,有樹,還有花。因為這幅照片,是在春天拍攝的。
大皮對著照片看,看照片上的元元,看照片上美麗的萌萌,還特別認真地看了照片上的瑞云塔。
他仿佛聽到,照片是有聲音的。萌萌的笑聲,他聽到了。他還聽到了塔鈴聲:?!!6!?/p>
只不過很快,爆竹和鞭炮的聲音,鋪天蓋地地響起,把那輕風(fēng)—樣微弱的聲音,給徹底淹沒了。
很多人都認識大皮,他們走到大皮面前,對他說:“你不就是那個在老寶塔里發(fā)現(xiàn)了文物的人嗎?我們在電視看到你了!”
還有人對他說:“哦,你就是新郎的表弟呀,和新郎一樣帥呢!”
但是這些人,大皮都不認識。
也有他認識的人。是的,他看到了佳老板,她穿了一件紅色的衣裳,見到大皮的時候,她向他吐了吐舌頭。大皮沒有搭理她,心想:你又不是新娘,穿這么—件大紅的衣裳,一點都不好看!
大皮穿上了西裝,皮鞋锃亮,紫紅的領(lǐng)結(jié)也系上了,他有點難為情,因為覺得這個領(lǐng)結(jié)很像是小姑娘的蝴蝶結(jié)。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穿西裝啊,他覺得西裝一點都不舒服,穿在身上,就像被綁了起來。抬起手臂的時候,腋下緊繃繃的,真擔(dān)心手抬得太高,會把衣袖都扯破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很帥,跟平時完全不是一個樣子。他的身體站得直直的,是萌萌教他的,你要挺胸收腹,這樣才有風(fēng)度。
他緊挨著表哥站著,他要恪盡職守,一步都不離新郎。
上午,他從跟元元一起去接新娘開始,就完全進入了角色。他一直站在新郎的邊上,別人有說有笑打打鬧鬧的時候,他卻是認真的,甚至有點不茍言笑。
所以到了晚上婚禮正式開始的時候,他覺得很累。在眾賓客的喧嘩中,他有點犯困,變得迷迷糊糊的。
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轉(zhuǎn)頭看,竟然是效效!
大皮的驚訝是可想而知的,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迷糊中睡著了,做起了夢?
“你,你,”他說,“效效,怎么你在這里?”
效效笑得很夸張,他的臉顯得特別的扁,就像漫畫里的一張笑臉。
“我被我媽從汽車站抓回來了!”他若無其事地笑著,好像說的不是他自己的事。
“那你沒有——”大皮說。
“沒有!”效效收起了笑,說,“肯定有人告密!”
大皮心里一緊。雖然不是他告的密,但是,秘密是阿鸝透露給了孟師傅的呀!效效說得沒錯,一定是孟師傅得到消息,馬上通知了效效的爸媽,所以,他才被他媽媽逮到了。
“你爸打你了嗎?”大皮仔細看效效的臉,想看出他臉上有沒有被打的痕跡。
“沒有!”效效有點得意地說,“他道歉了,向我道歉了!”
大皮的心放松下來,他瞬間有點慶幸,幸虧阿鸝把秘密告訴了孟師傅,幸虧孟師傅及時通知了效效的爸媽,也幸虧效效媽媽馬上趕到汽車站,把效效截了回來。要是他和阿鸝堅持保守秘密,那么,效效現(xiàn)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流浪呢!他會成為一個流浪漢嗎?他會把錢花完之后,在地上放一個空的可樂罐,做一個乞丐嗎?
要是那樣,大皮也是有責(zé)任的,他和阿鸝,就是效效的同案犯。
現(xiàn)在這樣真好啊,效效回家了,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不,比什么都沒發(fā)生還要好。因為,他的爸爸向他道歉了,承認自己錯了,從此以后,他再也不會打效效了,是嗎?
“你爸爸也來喝喜酒了嗎?”大皮問。
效效說:“當(dāng)然啦,我媽媽也來了。不見得大人不來,我一個人來呀!”
大皮發(fā)現(xiàn),新郎不在他身邊了,他便用目光找到了元元,急急地要走過去。
效效拉住他說:“錢我會還給你的!”
大皮聽到了這句話,但是,并沒有看到效效從口袋里掏出錢來。
“過幾天再還給你!”效效說。
大皮說:“可是,后天我就要回揚州去了?!?/p>
效效說:“那就明天?!?/p>
大皮說:“不能今天嗎?”
“我沒帶呀,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效效把自己的幾個口袋都翻了出來,給大皮看。
“大皮——大皮——”有人在嘁大皮,叫他趕快過去,幫新郎拿著酒瓶,新郎新娘要一桌桌去敬酒呢!
敬酒的時候,有人端起酒杯,要新娘子喝。萌萌說:“不行了,我實在喝不下去了,再喝我就要倒在地上站不起來了!”
元元把萌萌的酒杯拿過來,但他自己并不喝,而是遞給邊上的伴郎,由伴郎幫著喝了。
有人就直接拿酒讓大皮喝,說:“這位小帥哥,酒量一定好!”
萌萌一把就將酒杯奪了過去,說:“他是小孩,你們欺侮小孩子,太過分了!”
“那新娘子喝!新娘子喝!”大家都起哄。
萌萌一抬頭,就把酒喝了。
大皮覺得很慚愧,他覺得,這一杯酒,是萌萌替他喝掉的。她會不會醉呀?她要是喝醉了,大皮就會很難過。
敬酒到了效效他們那一桌,效效爸爸站起來,摟著大皮的肩膀說:“你們是好樣的,一級文物,宋代舍利寶幢,肯定是一級文物,交給國家太對了!”
邊上有人問:“什么舍利寶幢?”
效效爸爸說:“是宋代檀香木雕舍利塔,國寶,你們沒看電視呀?效效,還有大皮,他們在老寶塔里發(fā)現(xiàn),交給了博物館,應(yīng)該表揚,應(yīng)該表揚!”
效效媽媽穿了旗袍,頭發(fā)吹理得千干凈凈的,臉上還化了妝,跟大皮印象中那憔悴的樣子,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她對效效爸爸努了一下嘴,好像是說:“早知道這樣就好了!”
人聲嘈雜,大皮沒有聽得太清楚。
效效爸爸緊緊地摟著大皮,他摟得太緊了,大皮希望他松開,但他似乎越摟越緊。他對大皮說:“想看金先生,對不對?哪天來我家看。我已經(jīng)說好了,把它買回來,我多付了一半的錢,把它買回來。”
效效說:“大皮后天就要回揚州了。”
“那明天,明天我就去把它領(lǐng)回來!”效效爸爸的嘴里,噴出來很濃的酒氣。
有人把大皮從效效爸爸那里拉開,他們跟著新郎新娘去另外的桌上敬酒。
大皮感到一陣輕松。
他突然發(fā)現(xiàn),萌萌這時候穿的是貼身的旗袍。她是什么時候換上旗袍的呢?剛才好像穿的還是別的衣裳,怎么就像變戲法一樣變成旗袍了呢?這身旗袍真好看啊,粉紅色的,上面繡了大朵的牡丹花。
她的臉紅紅的。她是快要醉了呢,還是旗袍映紅了她的臉?
荊歌
號累翁,中國當(dāng)代文壇60后代表作家之一,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曾任香港浸會大學(xué)國際作家坊訪問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槍斃》《鳥巢》《愛你有多深》等,中短篇小說集《八月之旅》《牙齒的尊嚴(yán)》《戲衣》等,訪談集《談性正濃》,散文集《聞香識人》《歲月的花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