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福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 貴州 貴陽 550001)

中國對域外世界的認知在歷屆封建王朝中并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尤其對西方世界的關(guān)注和想象最為薄弱。雖然在明末清初中西文化的交流就已零星展開，如以利瑪竇、湯若望、艾儒略等傳教士為代表的西方人最先向明清上層人士介紹西方的科技、宗教、歷法等知識，但影響較小，范圍也未涉及底層民眾?！傍f片戰(zhàn)爭以前，西方傳教士是輸入科學文化的主要橋梁，他們同中國士大夫合作翻譯的書籍，幾乎全是宗教神學和自然科學等方面的著作；鴉片戰(zhàn)爭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雖然先進的知識分子已認識到學習西方文化的重要性，并積極主張翻譯外國書籍，也主要限于自然科學、機械制造以及政治、經(jīng)濟、哲學等社會科學著作”[1]，鴉片戰(zhàn)爭之后，面對西方世界的堅船利炮、實打?qū)嵉目茖W技術(shù)，晚清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開始發(fā)生變化，由鄙夷、恐懼、妖魔化等逐漸趨向客觀，意識到文化交流的互補價值和參照意義，開始引導民眾理性認知世界。其中《海國圖志》和《瀛寰志略》對于民眾認知外部世界有著重要的作用，二書是當時民眾想象和研判外部世界的文本基礎和窗口。當然，由于受到時代背景和作者知識譜系等限制，二書對西方世界的描摹，主要還是以他者形象進行建構(gòu)的，某種程度上并不完全真實可靠。

一、客觀紀實與尊華卑夷

晚清以降，中國人對外界的認知逐漸由周邊地區(qū)擴展到整個世界，從東方延伸到西方，作為他者的西方開始進入中國人的想象世界和書寫譜系。巴柔認為，“形象即為對兩種類型文化現(xiàn)實間的差距所作的文學或非文學，且能說明符指關(guān)系的表述”[2]155。而中國歷代對周邊世界的表述，本質(zhì)上是一種文化間差異性的主觀臆測?！逗鴪D志》和《瀛寰志略》在某種程度上也不例外，它們對外部世界也有著主觀性想象的成分。眾所周知，中國文化是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多種地域文化聚合體，由此形成的華夷之辨歷時久遠，這早在先秦時期就已有了論述，《禮記·王制》云：“中國夷狄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f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薄熬犹斓刂姓咴恢袊犹斓刂咴凰囊?，四夷外也，中國內(nèi)也?！盵3]116華夏中心論的觀念持續(xù)千年而不易，桎梏了國人眼界的拓展，這難免會影響到魏源和徐繼畬對域外文化的價值判斷。極端例子如乾隆在十八世紀末期召見英國馬戛爾尼使團時云：“朕不認為外來的或精巧的物品有任何價值。爾等國家制造的東西對朕沒有任何用益?！盵4]94后來使團成員之一安德森說：“我們?nèi)缦笃蜇ひ话愕剡M入北京，如同囚犯一般地居住在那里，如同賊寇一般地離開那里。”[4]94在國人眼里，中華大地物產(chǎn)豐富，外來文化和器物在中國封建精英的眼里一文不值，要打破這個觀念并不容易。

一個民族對外部世界的印象和想象，即為異國形象，這樣的形象有可能是好，也有可能是壞；有可能是真，也有可能是假。它的生成是極為復雜的，是一個民族審視、解讀、想象另一個民族的總體看法，不但有體制、文化等想象，亦有著地域、環(huán)境等推測。上文提及，中國在明清之際就有借鑒西方科技和文化的大好機會，但當時并未引起國人重視，西方技術(shù)反被看成是雕蟲小技。后來更因為清朝政府的閉關(guān)鎖國政策，使得國人對異域、異民族的了解和認識比明末清初時更為退步。鴉片戰(zhàn)爭之后，開明知識分子終于從天朝大國的夢中醒來，被動地接受外來文化，開始意識到中國之外的世界、外民族也有著值得學習借鑒的地方。而《海國圖志》和《瀛寰志略》兩書是晚清睜眼看世界的代表人物記載域外地理、制度、民俗、文化、教育等方面的書籍，兩書作者的立場、價值觀等與西方存在差異，雖然他們想以客觀的手筆將域外世界呈現(xiàn)給國人，但是書里亦有不少對西方文化的想象性描寫和主觀性判別，這也代表著國人對世界的時代認知和價值推斷。當然，早在1839年，在這兩本書面世之前，林則徐到廣州查禁鴉片，就組織人員翻譯了源自英人慕瑞《世界地理大全》的摘譯本《四洲志》，它是晚清中國人翻譯的第一本世界地理著作，后林則徐將該書交付魏源，魏源以之為基礎，并參考其他書目編纂了《海國圖志》?！逗鴪D志》詳細介紹了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西班牙、挪威、俄羅斯等西方國家的情形，對東南亞也著墨甚巨，是當時國人全面認識世界、想象異域的中介和橋梁。當時參考的地理文化書籍精度和準確性都不高，甚至存在著很多想象性的描述，而這些想象性的描述在當時的國人心中，仍然具有知識譜系學的功能。魏源雖然屬于晚清睜眼看世界的知識分子，其眼界和見識無疑遠遠超過當時的士大夫和一般知識分子，但他也不可能完全超越時代背景和傳統(tǒng)文化的限制，毫無錯漏地呈現(xiàn)真實的外部世界，主觀表述和失真之處在所難免?！霸谥袊@個東方國度里，自上古到近代，生活在古老的天下觀之下，中國向來存在著超越自身所處國度的思想”[5]13，因此，《海國圖志》的書寫話語和晚清政治外交對外描述的詞匯高度一致，仍然有著華夏中心主義的強烈傾向，晚清對外之稱，如夷商、夷酋、夷船、夷炮、夷技、夷語、夷言、夷情、夷事等，都充滿著鄙視意味，都還處于凸顯我為中央、四方皆是蠻夷的華夏中心主義思想中。而以這樣的觀念去看待外部世界，即便魏源極力客觀，也不可能達到真實呈現(xiàn)外部世界的效果?！爸袊氖穼W家迄今為止很少能超越中央王國的界限。受到對其他文明中心的無知之限，中國的史學家有著與埃及人、希臘人和羅馬人一樣的人性上的弱點，將自己的國家視為世界的中心，而把外國人視為野蠻人，僅僅在他們同中國發(fā)生某種關(guān)聯(lián)時才對他們產(chǎn)生興趣”[6]7，也就是說，在人類世界的交流還處于相對封閉和小范圍的階段，對弱小民族有過征服經(jīng)歷的強勢國家和民族對周邊世界的想象一般都不是以平等視域出之，而是有著明顯的優(yōu)越性和俯視性。

作為晚清開明士大夫，魏源在《海國圖志》中提煉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學習理念，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引起了國人的恐慌和思考，魏源認為主要癥結(jié)在于技不如人，因此學習夷人之技即可反制取勝，而并不認為是文化上的差距和落伍。他總結(jié)說：“夷之長技三：一、戰(zhàn)艦，二、火器，三、養(yǎng)兵、練兵之法。”[7]26引起當時國人的廣泛共鳴，在他看來，只要將西方列強的這些技能熟識，就能扭轉(zhuǎn)頹勢。這可以說代表了晚清時期知識分子對外來文化的直觀了解，他們并不承認中國在文化制度上的落后，并沒有深層次思考西方科技強大的文化基礎是什么，亦不明白技高者文化亦強的道理。在書中，魏源更是無法理解哥白尼的日心說，他有限的科學知識還難以到達接受地球非中心論的程度，為此，他以佛教的四洲說為地球架構(gòu)，抵制西方的五洲說。從這樣的處理方式，不難看出魏源受到傳統(tǒng)根深蒂固的華夏文化中心論的影響，他以自身文化傳統(tǒng)為依據(jù)，來審視作為“他者”的西方世界。而他的看法對國人的影響十分深遠，很大程度上代表著民眾的世界判斷。也就是說，像魏源這樣先進的文人都持這樣的觀念，則一般民眾對外部世界的認識也就不可能客觀真實了，這也說明，在短期內(nèi)改變國人的知識結(jié)構(gòu)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而徐繼畬在《瀛寰志略》中的“坤輿大地以中國為主”[8]之說可謂與魏源一脈相承，也不承認中國在文化和體制上的世界性落伍。該書以亞、歐、非、美為序次第展開，先對各大洲進行宏觀性的介紹，之后再具體描述各洲各國的情形，可使國人客觀、直觀地認知西方世界。但在闡釋異域世界時，《瀛寰志略》還是秉持本土文化的價值立場，如對歐洲的介紹云：“歐羅巴一土，以羅經(jīng)視之，在乾戌方，獨得金氣，其地形平土之中，容蓄滄海，數(shù)千里回環(huán)吞吐，亦與他壤迥別。其土膏腴，物產(chǎn)豐阜。其人性縝密，善于運思，長于制器，金木之工，精巧不可思議，運用水火，尤為奇妙?；鹌鲃?chuàng)自中國，彼土仿而為之，益叫精妙，鑄造之工，施放之敏，殆所獨擅。造舟尤極奧妙，篷索器物，無一不精，測量海道，出處志其淺深，不失尺寸，越七萬里而通于中土，非偶然也?！盵9]114這樣的描述顛覆了國人對西方世界的原初認知，以中國的陰陽五行八卦方位來想象和介紹歐洲，雖然大致和世界地理知識差異不大，但已經(jīng)過作者的文化處理，作者對世界地理的描述被儒家思想和傳統(tǒng)觀念所支配，這是一種立足本土文化的新知識想象。此外，文中對歐洲商業(yè)繁盛的表述亦是中國式話語：“歐羅巴諸國，皆善權(quán)子母，以商賈為本計。關(guān)有稅而田無賦，航海貿(mào)遷，不辭險遠，四海之內(nèi)，遍設埔頭。固因其善于操舟，亦因其國計全在于此，不得不盡心力而為之也?！盵9]115雖使國人對西方的航海優(yōu)勢和海外貿(mào)易有著真切的體會，但亦是以中國商業(yè)習慣進行比附和闡釋。當然，《瀛寰志略》的表述非常耐人尋味，這樣想象和描述的歐洲更加具有親和力，一下子抓住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和期待，這樣的對比建構(gòu)，更能凸顯中西方文化的差異，引導人們?nèi)ニ伎级叩漠愅?。可以說，《瀛寰志略》雖以“他者”眼光來審視和表述西方，但更具有參照性，也更能使國人直觀了解外部世界。

此外，在兩本書里還介紹了英國和美國的議會制度，但作者并不認為其適合清帝國的現(xiàn)實語境。鴉片戰(zhàn)爭失敗之后知識分子看到了國家和民族的慘敗，但思考得出的結(jié)論是技不如人，而非本國文化和體制上的毛病，這無疑影響到后來洋務派的中體西用觀。對于教育和文化，雖然“歐羅巴諸國皆尚文學。國王廣設學校，一國一郡有大學、中學，一邑一鄉(xiāng)有小學”[7]1098，但是魏源等并不認為這樣的文化教育模式有什么優(yōu)勢，認為其不見得比中國的科舉制度好，傳統(tǒng)士大夫的思維定勢限制了他們進行客觀的比對。當然，雖然魏源等人在接觸西方文明時，主觀情感上持一種鄙夷和不服氣的心態(tài)，但是在客觀上卻以較為真實的筆觸記載著西方的科技文明和商業(yè)文化，推動了中國社會的近現(xiàn)代轉(zhuǎn)型，這在當時的知識分子中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

二、經(jīng)世致用與異國情調(diào)

“經(jīng)世”意為經(jīng)邦治國、濟世安民。經(jīng)世之學一直是儒家學說浸潤下文人的終極追求。尤其是晚清時期，中華民族面臨歷史上最大的外部挑戰(zhàn)，知識精英的入世性更被時代推向了前臺，經(jīng)世濟民成為知識精英的歷史使命。魏源與林則徐交好，屬于晚清睜眼看世界的第一批知識分子，經(jīng)世致用思想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直接。梁啟超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說：“‘鴉片戰(zhàn)役’以后，……經(jīng)世致用觀念之復活，炎炎不可抑。”[10]59晚清救國啟蒙的時代語境，使經(jīng)世之學更加得以彰顯。

魏源雖然是晚清睜眼看世界的首批士大夫，但畢竟屬中國舊派知識分子，其一生皆貫以經(jīng)世致用之學，不管是輔佐帝王，還是啟蒙民眾，這都是其出發(fā)點。郭嵩燾在《魏默深先生古微堂詩集序》中對魏源的經(jīng)世之學就給予了高度贊賞：“默深先生喜經(jīng)世之略，其為學淹博貫通，無所不窺，而務出己意，恥蹈襲前人。人知其以經(jīng)濟名世，不知其能詩?！盵11]3魏源一生積極入世，憂國憂民，頭腦清醒，有著修齊治平的家國情懷。因此，《海國圖志》的撰寫，主要目的還是在于引進先進的西方科技，以此擴展民眾的世界眼光，經(jīng)世致用，抵御外辱，以強國保種。他對外部世界的想象和描寫，不管存在何種瑕疵和不足，都開啟了國人全面認知西方世界的時代，這是有著時代先見和宏大格局的謀劃。與魏源一樣，作為晚清睜眼看世界的先驅(qū)之一，徐繼畬亦以經(jīng)世致用之眼光來看待國民的啟蒙，故他對時局的評論能切中要害：“海外事勢要情，平日置而不講，故一旦海船猝來，驚若鬼神，畏如雷霆，夫是以衰敗如此耳?！盵12]47直接點出中國失敗之因果關(guān)系，那就是不管是作為上層的統(tǒng)治階級，還是作為底層的民眾，都不重視對外部的學習和了解，一旦外敵來犯，就會措手不及、節(jié)節(jié)敗退。因此他就不斷學習新知，以普及晚清知識分子的海外歷史、地理、文化等知識，在當時引起了極大反響，使伏案書齋、皓首窮經(jīng)的中國知識精英們?nèi)鐗舫跣眩麄冮_始認識到在中國之外的世界還有異常廣闊的天地，有完全不同的民族和文化，有不同的教育體制和政治體制，甚至有著更為先進的思想理念，這對晚清民智啟蒙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

魏徐開啟了西方史地知識的大門，逐漸改變了國人對世界的認知，進而導致知識分子改變了看待世界的思維和方式，也逐漸矯正了國人千百年來堅守的一些錯誤觀念。后如嚴復的社會學翻譯，梁啟超的政治學翻譯，林紓的外國文學翻譯，都是和魏徐經(jīng)世之學相沿襲的。如梁啟超“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13]之論，就是將經(jīng)世致用觀念延伸到文學的具體體現(xiàn)。再如林紓在《譯林·敘》中的表述亦可作如是觀：“今欲與人斗游，將馴習水性而后試之耶？抑攝衣入水，謂波浪之險，可以不學而狎試之，冀有萬一之勝耶？不善彈而求鴟靈，其愚與此好耳。亞之不足抗歐，正以歐人日勵于學，亞則昏昏沉沉，轉(zhuǎn)以歐之所學為淫奇而不之許，又謾與之角自以為可勝，此所謂不習水而斗游者爾。吾謂欲開民智，必立學堂，學堂功緩，不如立會演說，演說又不易舉，終之唯有譯書?！盵14]161可以說，魏徐等人的開拓性貢獻，使國人對外部世界的了解逐漸深入，由技術(shù)到文化，由粗淺到深刻，由主觀到客觀，由想象到真實，實現(xiàn)與世界近代思想文化的接軌，慢慢開啟了中國文化的近代轉(zhuǎn)型。

上文提及，早在明清易代之際西方傳教士東來，就已零星翻譯過一些域外地理學書籍，但并未引起國人的重視。我為中心、四方皆是蠻夷的中華宇宙觀使時人不屑于去學習西方文化、接收受西方科學技術(shù)。從這個意義上說，《海國圖志》與《瀛寰志略》是中國學者編纂的最早的介紹西方的地理學著作，它們是晚清拓展國民知識素養(yǎng)最為重要的理論書籍，二書尤其將重點放在介紹海外各大洲的地理、民風、政治體制、文化制度等方面，是晚清國人了解外來文化和外民族習俗的重要窗口。因此梁啟超評價二書云：“此兩書在近日誠為芻狗，然中國士大夫之稍有世界地理智識，實自此始?！盵15]323-324但是由于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受到作者知識視野的限制，二書在記載外國相關(guān)文化時并不完全客觀，對異域文化的描敘還有早期國人的自大心理和華夷之辨，特別是文化自負心態(tài)使二書在西方文化的介紹方面顯得客觀性不足而主觀性有余。也就是說，雖然作者相對來說比較努力地記載了西方文化和文明，但書仍然表現(xiàn)出一定的失真性。魏徐二人書寫的終極目的是為鴉片戰(zhàn)爭中失敗的中國人尋找失敗的原因，在于救國和啟蒙，引進異域的參照，借以引起國人奮發(fā)的志向。二書對異域的描寫，確實打開了國人的眼界，不但有域外文字、錢幣、艦船、火器、制度等的陳述，也包括對中西紀年表不同的比較，更對西方天文、地理等科學知識進行了詳實的介紹。魏徐在呈現(xiàn)西方世界時，基本上秉承著客觀的眼光，對于域外優(yōu)秀的文化、政治體制等進行較為中性和客觀的評價，以此啟迪民智，以推動國內(nèi)民眾(至少是士大夫和知識分子)知識譜系的更新。特別是國人落后而荒謬的地理學知識，急需得到顛覆性的扭轉(zhuǎn)，否則國人還會是井底之蛙，一旦沖突再起，失敗也會如期而至。但是，對于深受傳統(tǒng)儒家文化和詩學思想影響的晚清士大夫來說，要想在短期內(nèi)改變其人生觀和世界觀是比較困難的。故魏徐等人以翔實的資料和相對精確的地理學知識，使得晚清士大夫終于從晚明和清初對傳教士的鄙夷情態(tài)中抽身出來，被動甚至很不情愿地去接受文化的失落和相信異域民族的優(yōu)秀，很大程度上扭轉(zhuǎn)了國人對世界和中國文化的固有視域。后來一系列社會活動的展開，包括洋務運動、戊戌變法等都是在魏徐的知識譜系上得以推進的?？梢哉f，他們對中國現(xiàn)代性思想的生成和文化的更新具有開拓性的貢獻，雖有其局限，但進步性是顯而易見的。當然，在介紹域外文化和地理知識的時候，魏徐對本土文化的優(yōu)越感還是廣泛存在的，尤其對東南亞的一些小國和部落，他們以瞧不起的眼光給予審視，認為這些國家的歷史較短，地理位置偏僻，民族文化落后，有的甚至還處于原始社會階段，沒法和中華文明相提并論，簡直不值一提。由此可見，國人恐懼的是西方文明和文化的沖擊，對于自己周圍的世界卻并不重視，即便時局更改，外來沖擊不斷，也難以在短期內(nèi)改變他們的思想觀念。正如有論者指出：“近代中國是被動進入世界現(xiàn)代性的時代潮流的，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自給自足和相對封閉的體制和空間，使得中國在進入近代社會之前對自身以外的世界了解有限，對近代處于強勢的西方文化了解極少，更缺乏對中西方文化的比較和審視?！盵16]

晚清以降，“經(jīng)世”之學的內(nèi)涵和外延發(fā)生了新變和轉(zhuǎn)型，由傳統(tǒng)士大夫的出仕到民族危亡、抵御外辱轉(zhuǎn)變，促使國人被動去認知西方世界。在這個大背景下，《海國圖志》和《瀛寰志略》二書雖貫穿著“經(jīng)世”之念，但與傳統(tǒng)內(nèi)涵已有差別。作者將其置于民族救亡的大背景下給予展開，并在此基礎上對西方世界進行呈現(xiàn)，使二書成為國人認知西方、想象西方的節(jié)點文獻，且長期占據(jù)著西學啟蒙經(jīng)典的地位。對于二書的時代貢獻，時人王韜的評價最為中肯：“此二書者，各有所長，中丞以簡勝，司馬以博勝?！盵17]273在資料的準確、敘述的科學性上，《瀛寰志略》立足于世界歷史地理的客觀介紹，篇幅較短，重在精當和通識，這方面《瀛寰志略》要比《海國圖志》強；而《海國圖志》明確提出向西方學習的主張，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頂層設計，尤其以《四洲志》為基礎的編纂，即便有些錯漏，廣博和全面性上也是十分有優(yōu)勢的，在這一點上《瀛寰志略》難以企及《海國圖志》的高度，因此二書各有長短和優(yōu)劣。但毋庸置疑，二書在晚清中國應該說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和價值，雖然二書對西方的想象和建構(gòu)具有異國情調(diào)視域和“集體無意識”的主觀性，且對西方世界的表述也不盡客觀真實，但它們對當時國人認識外部世界起到的基礎性作用是任何文獻也替代不了的，我們?nèi)粢越裉斓脑u價眼光審視，倒顯得過于苛刻了。

三、結(jié)語

綜上所述，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國人開始從數(shù)千年的文化自負和自我陶醉的沉夢中醒來，開始意識到“天朝上國”不但技不如人，在知識譜系上也弊端不少。以魏源等人為代表的開明士人開始反思民族文化之弊，意識到向西方學習的重要性，開始在國人中普及世界歷史地理知識，冀此開啟國人認知世界的意識，積極引導民眾啟蒙?？梢哉f，《海國圖志》和《瀛寰志略》兩書，以集體無意識的形式介紹、建構(gòu)著作為“他者”的西方世界，而“在‘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中，‘他者’是凸顯‘自我’的參照，對‘他者’的言說主要是對‘自我’文化身份的確證”[18]。也就是說，本質(zhì)上，魏源和徐繼畬對作為“他者”的西方建構(gòu)主要還是為凸顯自身民族文化的身份，這種建構(gòu)不管是否真實，其對國人知識的進步、視野的開闊，無疑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即便二書有著各種瑕疵，它們?nèi)匀皇情_啟民智的重要文獻，值得我們重視，并從社會學、文化學、文學等方面去給予關(guān)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