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陜北,是和我的好朋友、上海一家雜志社的記者林華同行。像我們這些城市里生、城市里長的人,如同生活在一個再造的世界,我們對自然已經(jīng)很隔膜,書本才是我們的好伙伴。
當我們聽聞陜北的貧困閉塞之時,就對路遙提出一個“科學大膽”的建議:為什么不把人們從黃土高坡遷徙出去?這話其實刺傷了路遙的心,他短暫地一怔,然后臉上露出溫和寬容的微笑。他說:“這怎么可以?我們對這片土地是很有感情的?。〕醮旱臅r候,走在山里,滿目黃土,忽然峰回路轉(zhuǎn),崖上立了一枝粉紅色的桃花。這時候,眼淚就流了下來?!?/p>
后來我們目睹了崖上的桃花,它總是孤零零的一棵,枝條疏朗,那一點點粉紅幾乎要被洶涌澎湃的黃土顏色淹沒。
黃土上方的天空顯得格外藍,似乎專為照耀這片黃土,使這荒涼更加觸目驚心。
我不明白在這樣荒涼蒼茫的土地上,為何能進發(fā)出如此嬌嫩的粉紅桃花。它好像是抽空了生命中所有純潔如處子的情感,用盡全力,開放了花朵。
如果沒有路遙的提示,我們不會注意到它。它在黃土與藍天的濃郁背景上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筆,但它是路遙眼中永遠能觸動心弦的景色。
據(jù)說路遙在病重時流過淚,表現(xiàn)出不甘心的意思。他在四十不惑的日子里辭世,遠沒抵達知天命的年歲。不惑其實是最叫人痛惜的,一切都已明澈如水,什么都騙不了他們。他們正走在通向最深哲理的路途中,走過去便得真諦。而他們卻中途夭折,這帶有一種被強奪的意味,一種被生剝活扯的意味。
我永遠忘不了我們行走在黃土溝壑里,就像行走在大地的裂縫中,崖上的桃花在遙遠的天空上映下疏淡的花枝,你就會知道路遙的心是如何地被激蕩了。
我想他其實從來不是在稿紙的格子里寫字,而是在黃土上,用他的心血寫字。我想,用文學這兩個字去命名他的勞動太過輕佻了,那其實是如“人生”一般艱辛的跋涉。
生命就像一場阻擊戰(zhàn),先是祖一輩的倒下,然后是父一輩倒下,現(xiàn)在兄長一輩也開始倒下了。我們漸漸失去掩護,面對自然殘酷的真相,有人已經(jīng)嘔盡心血,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做游戲?
其實這世界原是由荒瘠的黃土凝成,綠地只是表面的裝飾。這個世界上裝飾越來越多,將真相深深掩蓋。
其實,破開綠地,底下是黃土;風刮起黃土,底下還是黃土。
路遙,我們都是黃土的孩子。
(北方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王安憶散文》一書,本文為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