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哪本書對你影響最為深遠，甚至讓你覺得，它改變了你的人生軌跡？還記得第一次接觸書的情形嗎？

這真是要命的問題。對有的人來說，他們一生中其實只需要幾本甚至一本書，憑借這一本或幾本書，他們?yōu)樽约航ㄔ煲蛔净蛞惠v坦克，作為坦克，他可以進攻，改變世界，作為堡壘，他可以防守，拒絕世界。對此我沒什么意見。我自己是個漫游者，我需要很多很多書，很難說清到底哪一本產(chǎn)生了“最”為深遠的影響。

第一次接觸書的情形，不記得了。我父母都是文科生，家里本來就有書柜，里邊裝滿了書。書籍對我來說是一個給定的、原初的人生背景。更何況我母親還是那個時代——20世紀六七十年代——很少見的興趣廣博的讀者。那時找到一本有意思的書是不容易的，幾乎可以據(jù)此衡量一個人的好奇心、求知欲和社會交往能力，她的好奇心、求知欲很強，并且廣交三教九流的朋友，總能通過種種神秘的途徑找到有意思的書。

所以，讓孩子讀書的最好辦法就是父母自己讀書。

你花錢買的第一本書是哪一本？它給過你怎樣的好感或惡感？

完全不記得了。應該是上大學以后，1980年，那時自己有錢了，每月助學金加上家里給的錢三十多塊，真是有錢啊，在北大南門外的長征食堂，一瓶啤酒，一大盤魚香肝尖，一共兩塊三，吃完了就溜達到附近的書店，買書。

迄今為止，對你影響最大的作家是誰？誰曾經(jīng)充當過你的文學“先父”或“教父”？

左丘明，司馬遷，班固，博爾赫斯，?？?，布羅代爾，斯文赫定，以及唐代、宋代、明代的一大群筆記作者。很難說誰的影響最大，他們在不同時期引導了我的眼光和趣味。

誰是“先父”或“教父”？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大群人呢。

你的童年缺乏書籍嗎？

不缺。小學三年級，我九歲，我們家搬到了石家莊，我母親在省出版局工作，那個單位有一個在“文革”中幸存下來的資料室，在一個巨大的倉庫，我感覺里邊的書無邊無際。我母親和資料室的阿姨是閨密，然后，我就可以在里邊亂竄亂翻，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有一次帶了一本《巴馬修道院》回家，那年我大約十歲，也不知道司湯達是誰，但我想我被法布里斯和吉娜公爵夫人的故事迷住了，那是我第一次在文學作品中領(lǐng)會到如此富于深度的情感。然后很長的時間里，世間最美好的女人就是吉娜公爵夫人。

你反復重讀的書是哪幾本？最多重讀過幾次？

有的書，比如《左傳》，重讀過三四遍，現(xiàn)在還在讀。除了寫作需要，我并不怎么喜歡重讀一本書。但問題是，有的書也很淘氣，你以為你把它放下了，它總會鬼頭鬼腦地冒出來，比如錢鐘書的《管錐編》，每次都是翻了翻放下，也沒打算再讀，過了一兩年，忽然想起來，再拿起來讀幾十頁，然后再放下，如是者二十幾年了。這樣的書頗有幾本，比如周作人翻譯的《枕草子》，《小說詞語匯釋》、波斯人寫的《治國策》等等，也沒什么道理，就是和它有緣。

你閱讀最多的階段是在哪個時期？有人說失意、失戀或工作上的受挫會使人想到求助于書。

一定要找個標記的話，那應該是2000年以前，三十六歲以前，那時真是日子清簡，工作、生活，方方面面都不慌也不忙，簡直有些游手好閑，便讀了很多閑書。

是不是失意失戀才讀書，這因人而異吧，我肯定不是這樣。

博爾赫斯說，如果有天堂，那它就是圖書館的模樣。你熟悉你所在地區(qū)圖書館的位置嗎？它們與你的距離分別有多遠？你還常去圖書館嗎？

真是慚愧，我從來不喜歡去圖書館。自大學畢業(yè)后再沒有去過圖書館。我的敗家的壞習慣是要讀的書一定要買回來。讀書對我來說就是過日子，我不喜歡圖書館那種公共的、把私人生活隔離在外的感覺。又不能喝茶又不能抽煙又不能躺著，怎么讀書?。?/p>

至于天堂，我想，博爾赫斯的圖書館除了他肯定沒有別人，對此我并無異議。

請描述一下你的書房。有些人的臥室里也堆滿了書，如果你愿意同時描述一下你的臥室，那么我們也很歡迎……

書房和辦公室都堆滿了書。書架、地上、紙箱子里。我本是個偏執(zhí)的圖書管理員，整理欲很強，把書分類上架，秩序井然，這才覺得天下大定，海晏河清。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不到了，只好兵荒馬亂。不過臥室里沒什么書，我不想在兵荒馬亂中睡覺。

在接受訪談的這一周里，你的枕邊書是什么？假如你正在出差的路上，你帶上旅程的是哪一本？

好吧，我現(xiàn)在正在成都，帶了一本張岱的《快園道古》。在家里，這幾天放在手邊的，有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奈倮爾的《大河灣》和普克納的《文字的力量》，那都和手頭的工作有關(guān)。

據(j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最舒坦的閱讀姿勢，你是窩在沙發(fā)里還是躺在床上？

長沙發(fā)，可以躺著。

假如地球就要滅亡了，有十本書可以“幸存”，你希望是哪十本？

我是個選擇困難癥患者。我真不想現(xiàn)在就在想象中受這個罪。但是請放心，如果地球真的要滅亡，在逃走之前我會做出決斷的，不過我想我那時并不會帶幾本文學書，我或許會選擇我在地球上永遠不會看懂的書，比如一本愛因斯坦的論文或一本數(shù)學什么的。

假如未來有一種記憶芯片，能夠?qū)踩肽愕哪X袋，你愿意接受嗎？如果愿意，你打算接受什么樣的書？

我不喜歡這個主意。我的書房夠亂的了，我可不想把腦袋弄得像一間書房。我希望我的腦袋不僅僅是個數(shù)據(jù)庫，它可以很任性地自己選擇記住什么、忘掉什么，喜歡什么、厭惡什么。

你覺得未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會不會被微軟小冰那樣的機器人取代或部分取代？你會看這些機器人的作品嗎？

出于好奇，我讀過小冰的詩。不過很快我就不感興趣了。我想問題不在于她寫得好還是壞，而是在根本上，我之所以愿意閱讀一本書或一首詩，是因為它出于另一個人之手，一個在本質(zhì)上和我一樣的“人”。

如果有一臺機器可以“翻譯”或記錄你昨晚的夢境，你愿意嘗試嗎？因為你很可能在夢里正遇見一個奇妙的故事，或一長串漂亮的文字。

那你多半是被你的夢騙了。夢里的故事通常在根本上是老套的，弗洛伊德早就告訴我們，潛意識這個作者并非那么了不起，它關(guān)心的問題很有限。至于漂亮的文字，只有醒著、頭腦像刀刃一樣清晰鋒利的時候才寫得出來。

你每年花多少錢買書，多少時間看書，譬如一天平均兩小時……

我并無記書賬的習慣，像魯迅那樣?，F(xiàn)在，朋友和出版社送的書很多，不得不把一些書再想辦法送出去，因為實在放不下了。我常常提醒自己，你現(xiàn)有的書在有生之年已經(jīng)看不完放不下了。但與此同時，每年還是會花很多錢買書，這就像女人買包包一樣，不是因為你需要而是你覺得你需要，有的書你不買簡直就忍不住。

每天讀，但時間不一定，有時長，有時短。

你希望從閱讀中獲得哪些東西，社會生存術(shù)？待人處事的智慧？知識上的滿足？情感的感知？抑或生死終極問題的解答？

我沒有那么明確的目的。我知道這份答卷是給孩子們看的，他們也許十歲也許十六歲，我只想說，書不會解決你未來人生中的很多問題，因為寫書的人無法把你的人生過一遍，但是，讀書卻可以使我們細致深入地領(lǐng)會別人是怎么過的，這無論如何都是—件好事，有益于人生。

閱讀會為你帶來快樂嗎？如果有，這種快樂是淺層的還是深層的？

閱讀有如人生，不僅有快樂，什么都有。但閱讀并非真的人生.所以它是安全的，安全的快樂、安全的悲傷、安全的發(fā)瘋……

你會在與友人聊天時互相推薦書目嗎？你信賴友人這方面的推薦嗎？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這樣了，隨著年級漸長，你會發(fā)現(xiàn)，有的書只是你的書，這像隱私一樣，你不打算、很可能也無法與人分享。當然，你也并不打算聽別人的推薦。

如果你想讓你的某個友人也來回答上述問題，你想@誰？你最想他來回答哪一個問題？

這可是個難題，我可以@李白或者王維嗎？

請你為孩子們的閱讀列一個未來書單，推薦你認為適合孩子閱讀的書。為什么會選擇這些書？

很抱歉，我不想推薦這樣一個書單。就像我剛才回憶的，不要以為孩子是孩子，不要低估孩子的理解力和感受力，并沒有什么書是孩子不能讀的，他們是偉大的讀者，他們會以奇妙的方式和路徑去讀自己找到的那本書。

責任編輯 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