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和陸游的《釵頭鳳》 都是宋代詞史上有名的愛情絕唱。二人雖然年代相差近九十年,卻有相似的情愫和表達,可謂跨世知音。這樣的現象,可以從蘇、陸二人相同的情感追求來闡釋;從詞史演變的方面來看,則是文體范式和詞學觀念共同作用的結果。
關鍵詞: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陸游《釵頭鳳》 相似
蘇軾和陸游都是我國文學史上著名的文人。蘇軾開創(chuàng)了豪放詞風,其詞意境開闊,超脫奔放,如“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陸游的詩雄渾悲壯,洋溢著強烈的愛國主義熱情,如“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二人的大多數作品給我們展示的都是硬朗的熱血男兒形象,然而,英豪丈夫心中也有解不開的兒女情長,“無情未必真豪杰,只是未到傷心處”。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和陸游的《釵頭鳳》 都向人們傾訴了一個凄絕動人的愛情悲劇,哀婉纏綿,且兩首詞中存在著不少共同之處,讓人連累比照。本文欲在對這兩首詞對比分析的基礎上,探討二人相同的詞學觀念,從中考察宋代詞學觀念的發(fā)展。
一、生命哀歌,情蘊相同
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是蘇軾為悼念亡妻王弗所作。王弗十六歲便與蘇軾成婚,她聰明沉靜,務實能干,“才華過人的詩人和一個平實精明的女人一起生活之時,往往是顯得富有智慧的不是那個詩人丈夫,而是那個平實精明的妻子”a。 蘇軾年輕時,初入仕途,尚顯得不夠成熟老練,作為妻子的王弗給了他許多忠言箴勸?!疤K東坡把人人當好人,但是太太則有知人之明……她又警告丈夫要提防那些過于坦白直率的泛泛之交,要提防丈夫認為‘天下無壞人的大前提之下所照顧的那些朋友”b。 蘇軾和王弗的結合,有著深厚的感情基礎,在生活上二人相輔相成,他們是愛人,更是知己。治平二年(1064),王弗去世,蘇軾在《亡妻墓志銘》 中寫道:“見軾讀書,終日不去。”頗有紅袖添香夜伴讀的味道,也足可見二人琴瑟和諧,伉儷情深。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蘇軾在密州任上寫下了這首詞。此時,距離王弗去世已經整整十年,而這十年光陰絲毫沒有沖淡詞人的一片深情,反而愈深愈濃。蘇軾并不是時時刻刻惦念著故人,只是這一份思念已經無比沉重。而這十年間,蘇軾因反對王安石變法,接連被貶,仕途不順。到達密州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之后,政務的瑣碎,生活的困苦,內心的孤寂,讓他如何不倍加思念自己那聰慧明理的賢內助。想著亡妻的墳塋遠在眉州,孤身一人獨臥九泉,她又該是何等凄涼。長久郁結在心的悲嘆,從心底瞬時迸發(fā)而出,字字血淚,唱出了一首生命的哀歌。絕望的天人永隔,沉痛的相思之苦,凄婉哀絕之情讓人扼腕嘆息。
陸游的《釵頭鳳》 為誰而做,歷來有很大爭議。宋人陳鵠《耆舊續(xù)聞》卷十中記載:“余弱冠客會稽,游許氏園,見壁間有陸放翁題詞,云:‘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筆勢飄逸,書于沈氏園。辛未三月題。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后適南班士名某,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绷硗?,劉克莊《后村詩話》 續(xù)集卷二和周密《齊東野語》 卷一種也有相關的記載,故可以確定《釵頭鳳》 是陸游為前妻唐婉所做?!垛O頭鳳》 雖然不是生死之別,但傾訴了另一個動人的生命哀歌。陸游年輕時娶表妹唐婉為妻,二人鶼鰈情深,比翼連枝。
他們都喜愛并擅長詩詞歌賦,有著一致的內心追求。但是因為各種原因,陸母不喜歡唐婉,所以威逼二人各自另行嫁娶,使得一對有情人從此天各一方。十年后的一天,陸游在沈園春游時與唐婉不期而遇,唐婉特地給陸游送去美酒佳肴。眼前人依舊是心上人,但是眼前人已非枕邊人,陸游多年的思念之苦,離恨之痛,頓時破喉而出?!吧矫穗m在,錦書難托”,曾經的山盟海誓清晰地在耳邊回響,但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昔日的溫情成了往后一生的痛楚,至死仍悲哀“尚余一恨無人會”?!澳?、莫、莫”,“錯、錯、錯”,長長的哀嘆,卻是言猶未盡、意猶未了、情猶未終。
兩首詞一個講述死別,一個講述生離,都真切地訴說著自身的戀情故事“,用觸及靈魂的自白剖析自己,訴說著屬于他們的關于愛的失意與傷痛”c,并且用對愛的執(zhí)著和癡迷,強化著自身的生命哀歌,其情蘊內涵是完全相同的。
二、情真意切,格調略同
(一)白描手法的運用
白描手法的運用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最大的特點,看似不事雕琢,卻字字發(fā)自肺腑,讓人動容?!笆晟纼擅C!?,開篇便點出夫妻離別時間已經有十年之久,“茫茫”極盡生死隔絕,音容渺茫之態(tài),正如黛玉葬花時的那句“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安凰剂?,自難忘”,簡單六個字充滿了張力,卻讓人感受到沉重的哀愁,思念已是深深刻在心底?!翱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蘇軾設想和亡妻再見面的場景,或許二人再見面也不一定認識了,自己現在塵土滿面,兩鬢如霜,早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fā)的蘇軾了。如今蘇軾仕途屢屢受挫,數次被貶,身心俱疲。而這樣的設想本身就說明了日常里對亡妻的思念之深,這也為下片的夜有所夢提供了現實依據和心理基礎。夢中二人再見,確是相對無言,只剩下熱淚縱橫。正如《雨霖鈴》中“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當久別重逢,惟有千行淚才最能替代平日的哀愁,此時無聲勝有聲。整首詞用最平常、質樸的語言卻承載著最苦痛的形象,最沉重、最煎熬的情感。
前人評價陸游《釵頭鳳》一詞曾說:“無一字不天成?!彼^“天成”即自然流露、毫不掩飾。陸游在《文章》一詩中也提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薄垛O頭鳳》中寫景言情,字字真切自然,毫無鑿斧之痕?!按喝缗f,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再次相逢,春景依舊,只見當年的可人兒憔悴消瘦,二人相對,念及往事,淚水翻涌。這里詞人用了白描的手法,描寫唐婉容顏憔悴,手帕濕透,細致地描寫她的形象細節(jié),實則是要委婉地道出二人彼此的相思深重、傷心欲絕。簡簡單單六十個字,卻是一下一下敲出了詞人痛苦的思念,字字血、聲聲淚。
(二)對比手法的運用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主要用到了時間對比和空間對比?!靶≤幋埃釆y”,這設想的場景,自是來源于曾經熟悉的場景。十多年前,每日都能見到妻子對鏡梳妝的模樣,她是那樣知書達理,聰慧可人,每日讀書時,她都會陪伴在側,偶有遺忘,也會及時提醒。往日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回看現實,卻是佳人已去,孑然一身。詞人巧妙地運用時間對比,真切地表達了對亡妻的思念之情。相思成苦,因思成夢?!耙箒碛膲艉鲞€鄉(xiāng), 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在夢里,看到愛妻在窗前梳妝,親切如昨,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幸福時光。相逢的喜悅無以言表,所有的思念都化在了滾滾熱淚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夢醒后突然發(fā)現,往后余生,相逢只能在夢中實現,真相見是此生無望了,夢里的喜悅自是加重了此時的絕望。詞中運用空間對比,分別描寫夢前思念、夢中相逢、夢醒三個階段,從虛處落筆,而這也是蘇軾這首詞高于前人悼亡詩的地方,前人寫悼亡大多落入睹物思人的俗套,蘇軾卻能另辟蹊徑,將夢境與現實結合,使整個詞籠罩在一種亦真亦幻的意境中,充滿藝術魅力。
《釵頭鳳》里則是用到了細節(jié)對比。上片寫“滿城春色宮墻柳”,滿城都彌漫著春天的氣息,綠意盎然。下片卻寫“桃花落,閑池閣”,園內卻是桃花凋落,池塘干涸,一片蕭條之景,兩處矛盾的對比,極盡重逢時刻兩位主人公的徹骨哀傷,滿園的生機頓時凋敝殆盡?!皷|風惡,歡情薄”,東風吹得猛烈,二人重逢的歡喜之情卻是那么單薄。多年離索的愁緒,壓抑的思念,在見到人時,頓時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山盟雖在,錦書難托”,清晰的誓言回蕩在耳畔,明明兩情相悅,明明深情依舊,卻無法訴說,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兩首詞采用了不同的對比手法,卻道出了相同的沉重之思。只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由于時間對比和空間對比跨度大,在整個詞的意境上看,會比《釵頭鳳》更顯開闊、遼遠。
(三)典型細節(jié)的選取
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蘇軾選取了“小軒窗,正梳妝”這一生活細節(jié)來抒情。臨窗梳妝這個王弗生前美艷動人的場面,詞人借助夢境的虛幻,選取這個生活細節(jié),也是展現夫妻二人十多年的恩愛生活,普通中孕育著溫馨,平淡中飽含深情。
在《釵頭鳳》中,陸游選取了一個最富有代表性和特征性的情事細節(jié)——“紅酥手,黃縢酒”,詞人借對唐婉紅潤白嫩的手的描寫,來襯托她儀容的婉麗。同時,因為曾經的執(zhí)手話語,那手間的溫潤細膩,自是最熟悉的,如今睹物懷舊,欲語淚先流。而她手里的手帕早已經被淚水濕透,這一個細節(jié)亦見傷心之甚。
三、含蓄蘊藉,追求趨同
王弗對于蘇軾來說,是此生相知相愛的發(fā)妻,唐婉對于陸游來說,是此生山盟海誓的前妻。這樣的情感對于詞人來說,是彌足珍貴且莊重的。自晚唐五代以來,詞一直被視為“小道”“艷科”。文人墨客只是以寫詩的余力來填詞,寫成之后“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游戲而已”。詞在宋初文人的心中,不能與“載道”“言志”的詩歌等量齊觀。但是蘇軾和陸游兩位大家,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詞這一體式,來抒發(fā)這一份莊重的思念之情,這就值得人們引起重視,筆者欲從文體范式、詞學觀念兩個方面加以探討。
(一)文體范式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眃詞體的抒情特色正在于其精微幽深的內在之美,含蓄蘊藉,適于人們抒發(fā)內心最私密的情感。愛妻念妻之情,必以情發(fā)之,纏綿婉轉。詞言詩不到達之處,低回要眇正符合一往情深的悲痛之情的抒發(fā)。所以說,蘇、陸二人的情感需要正好與詞體抒寫要眇之情的功能相契合。
(二)詞學觀念
龍榆生先生在《兩宋詞風轉變論》 中寫道:“兩宋詞風,至東坡為第三轉變。其特點則在破除狹隘之觀念,與音律之束縛,使內容突趨豐富,體勢益見恢張。劉辰翁所稱:‘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眅
蘇軾繼柳永之后,對詞體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革新了晚唐五代以來浮靡的詩風,給詞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和生命力,最終突破了詞為“艷科”的傳統格局,提高了詞品,提升了詞的文學地位,使詞從音樂的附屬品轉變?yōu)橐环N獨立的抒情體式,使詞與詩并列而無愧色。蘇軾首先在理論上破除了詩尊詞卑的觀念,他認為詩詞同源,詩與詞雖有外在形式上的差別,但他們的藝術本質和表現功能都是一致的。其次,為了使詞能夠真正在美學地位上與詩并駕齊驅,蘇軾還提出了詞需“自是一家”的創(chuàng)作主張,擴大詞的表現功能,抒發(fā)自我的真實性情和人生感受。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蘇軾是要抒發(fā)肝腸寸斷的亡妻之情,他突破傳統,不僅選用了詞來抒情,而且因情選韻,選擇了發(fā)聲響亮的江陽韻,將悲痛凄苦之情唱得格外深摯動人,這正是蘇軾詞學觀念的實踐,也是他對于詞的發(fā)展來說最大的貢獻。
相比蘇軾詩詞一體,以詩為詞的詞學觀念,陸游的詞學觀則會稍顯復雜。陸游六十五歲時,曾為《長短句序》:“雅正之樂微,乃有鄭、衛(wèi)之音。……千余年后乃有倚聲制辭起于唐之季世,則其變愈薄,可勝嘆哉!余少時汨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年,念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寧宗嘉定十三年(1220),其子陸遹作《渭南文集·跋》,記載陸游曾囑咐過:“‘劍南乃詩家事,不可施于文。故別名‘渭南。如《入蜀記》 《牡丹譜》、樂府詞,本當別行,而異時或至散失,宜用廬陵所刊歐陽公集例,附于集后?!边@兩段記述,充分表現了陸游對詞作自相矛盾的心理,他既表現出了對詞體的喜好和對自己詞作不忍割舍的感情,又違心地自貶詞作,認為“漁歌菱唱”不能和詩文并列,只能附于集后,這就表明陸游的詞學觀念是保守且自相矛盾的。
陸游《跋東坡〈七夕詞〉后》云:“昔人作七夕詞,率不免有珠瓏綺疏惜別之意,惟東坡此篇,居然是星漢上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學詩者當以是求之。”陸游亦以為蘇詞:“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陸游摒棄“珠瓏綺疏”之詞,欣賞蘇詞的豪放超逸,以為“學詩者當以是求之”,可見,陸游是以衡量詩的眼光來評價詞的。陸游對詩的看法是“悲憤積于中而無言,始發(fā)為詩”,他認為作詩應抒發(fā)個人真實情感,作詩者學習蘇軾的豪放超逸,實則要學習蘇詞對自我真性情的抒發(fā),至少,這表明陸游其實是肯定詞與詩一樣,都應該抒發(fā)個人的真實性情和人生感受。而陸游這樣的詞學觀念也可以在他所作的情詞中得到驗證。陸游存詞一百四十四首,其中描寫兩性之情的情詞有四十首,大于三分之一,也可以說,詞體在陸游手中已是其“緣情”詞體觀的貫徹和實踐。并且,陸游的情詞中描寫的多是自身的情感經歷,抒發(fā)的是自己在一生跌宕起伏、精彩豐富的情感歷程中,所感受到的悲歡喜樂。由此看,雖然陸游對詞體外在表現出矛盾的態(tài)度,但是他在抒發(fā)個人私密的情感體驗時,他更傾向于選擇詞這一要眇宜修的體式。
ab林語堂:《蘇東坡傳》,張振玉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56頁,第57頁。
c 高利華:《義山無題詩和放翁沈園詩繹說》,《文學遺產》2002年第3期,第63頁。
d 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頁。
e 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4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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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林語堂.蘇東坡傳[M].張振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
[4] 高利華.義山無題詩和放翁沈園詩繹說[J].文學遺產,2002(3).
作 者: 章哲,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2017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