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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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患有聯(lián)覺癥。他的母親也是。
這是一種罕見的輕度精神病癥?;颊叩母杏X系統(tǒng)中,詞語和數(shù)字是有顏色、氣味和形狀的。納博科夫描述說:“英語字母中的長音a,對我來說是風化的木頭的色彩;但是法語的a,喚起的是拋光的烏木。”他七歲搭積木時,偶然跟媽媽說起字母顏色,才發(fā)現(xiàn)母子感覺相同。此后,母子倆經(jīng)常探討各種幻象,諸如雙重視覺、木頭桌子里的怪聲,以及種種不祥的預感。
這樣的母子關系,肯定具有神經(jīng)質(zhì)般的敏感聯(lián)結。
納博科夫小時候多病,在發(fā)燒時會產(chǎn)生一種膨脹的幻視,把小物體看成大物體。有一次,小納同學病愈不久,看到媽媽從商店出來,仆人在后面幫她拿著一件東西。觀察之后,小納認定那是一支鉛筆,心里就想,這么一個小東西,媽媽怎么也懶得拿?但同時又很開心:這下好了,自己的“頭腦膨脹效果”終于消失了。結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發(fā)燒,那真的是鉛筆,還是一支巨大的鉛筆,長度4英尺,粗細度與之相稱。這支鉛筆是文具店懸掛的陳列品,媽媽認為,自家的孩子垂涎它,那就干脆買下來。納博科夫家有50個固定仆人,有莊園和大片的土地。曾祖父、祖父、父親,以及母親的近親,全都是貴族,都曾擔任國家要職。買一支夸張的大鉛筆,當然是小菜一碟。小納同學在醒悟后的一瞬間,居然還想到,不知道筆尖是不是真的用石墨做的?幾年后,他在側(cè)面鉆了一個洞,滿意地看到石墨芯貫穿于整支鉛筆。納博科夫多年后還感嘆,這家鉛筆廠真是創(chuàng)造了為藝術而藝術的范例。
買下這種鉛筆的媽媽,和小納在一起時經(jīng)常會突然指住某處,一邊以密謀的口氣說“現(xiàn)在記住”,一邊要小納同學留意各種可愛的景物:一只云雀飛向陰沉如奶酪的天空,閃電照亮黑夜的成排樹木,楓葉在沙地鋪成的調(diào)色板上,小鳥在新雪上的楔形腳印……
先天的超凡感覺,后天的“強化訓練”,納博科夫不憶舊,簡直沒有天理。僅憑他那本《說吧,回憶》,這個老俄國人在懷舊文學領域就有資格坐進頭一把交椅。納博科夫自己也說過:“生動地追憶往昔生活的殘留片段,似乎是我畢生懷著最大熱情來做的一件事。我有理由相信這一回顧能力,幾近病態(tài)的強烈是具有遺傳特征的。”
而且,他自1919年逃離俄羅斯直到1977年去世,再也無法回到故鄉(xiāng)。童年之地,從此是幻影。
重讀《說吧,回憶》,是因為女作家陳思呈。她出了新書《私城記》,回憶童年和少年的潮州城。
好像契訶夫說過,大狗叫小狗也要叫。我的意思是,世界上所有的童年回憶,都是平等發(fā)光的。
納博科夫的著作,按翻譯家陳以侃對納博科夫的說法,有一種 “喜不自勝”的風格。確實奇怪。這個流亡作家,父親死于刺殺,母親孤獨死于異鄉(xiāng),小他十個半月的弟弟死于納粹集中營。他自己的前半生,租住過五六十個地方。然而他的文字,特別是懷舊文字,非但全無感傷,還有一股藏不住的高興勁兒。
《私城記》里的陳思呈,也是喜悅風格的。(有些人的幽默,是故作姿態(tài),但喜悅不是)偶爾的感傷,講的也是童年時的感傷。敘事風格仍然一派天真浪漫和興致高昂。
比如那篇《我們?nèi)ゴ蜥u油的那條路》,寫大人讓孩子上街,去咸雜鋪買調(diào)味品的細節(jié):
打醬油有兩種規(guī)格。一是用瓶,二是用碟。用碟的幾分錢就夠了,用瓶的可能要兩毛錢。兩毛錢里,一毛八分錢用于打醬油,剩下兩分錢買顆糖,神不知鬼不覺地吃掉,這屬于兒童打醬油業(yè)的潛規(guī)則。
1980年代中期之前,油鹽醬醋都是散裝賣的。賣醬油的小店,廣東潮州叫“咸雜鋪”,我幼時的沙縣干脆就叫“醬油店”。那個年代,哪個縣沒有自己的醬油廠?哪個孩子沒在路上跌碎過醬油瓶?順便一說,形容孩子長大,有這么一句話,“孩子都已經(jīng)會打醬油了”。以后的孩子定然聽不懂這句話了,這個話梗也會在民間語文里消失。
又比如在《花木掩映下的黑陶罐子》里,陳思呈描述潮州城里賣尿與收購尿的場景:
我坐在光線昏暗的客廳里吃早餐,聽得巷子深處傳來一聲尿哎,聲音蒼涼淡泊,帶著無端的厭世和輕微的羞恥。而每一家的祖母或者嬸嬸,聞聲便從花木掩映的天井后面款款而出,端著自家那個黑陶罐子。這樣的情景,每每想起,總覺詩意。
他們一邊對著那罐尿討價還價,一邊順便交流一下各家諸事,仿佛一罐尿在那個早晨具有重要的外交意義。比如我祖母正在抱怨我吃早餐如何拖拉,一碗粥吃一個小時:“你不喂她,她就像塊抹布粘桌上?!碧貌刚齽袼骸澳憬o她吃點蛔蟲藥?!?/p>
尿里乾坤大,罐中歲月長。無聊的兒童眼中,這樣優(yōu)美的家常,便微微透露出喜悅。套一句大話,真是“中國氣派潮州風格”啊。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這是陳思呈獨有的。
納博科夫58年不能回到童年之地。他說:“我無法想象,真正再看到我過去的環(huán)境,會是什么情景。有時我幻想自己用假護照、假名字重訪它們。這是可以做到的?!?/p>
幻想久了,童年細節(jié)在他天才的反復回憶下,變得愈加精微準確,變得似真似幻。真切如顯微鏡下的細胞切片,夢幻似教堂穹頂?shù)奶焯媒巧?。要知道,《說吧,回憶》這本號稱“最納博科夫”的經(jīng)典,作者是在1930年代就開始準備材料,打磨到1960年代才成書的。
他這樣梳理的最初回憶,自己的兒童床,側(cè)面帶有毛茸茸棉線繩網(wǎng);這個細節(jié)回憶,讓他想起在小床上把玩一個水晶蛋的快樂,水晶蛋是復活節(jié)留下來,是深石榴的紅色。小小的納博科夫,總是把床單一角咬得濕透,然后把那個蛋緊緊包在里面,并且再舔舔,就可以看到緊包起來的溫暖閃爍的紅色,通過濕布滲透出它神奇完美的光澤。
這種純粹如水晶的兒童回憶,在他的描寫中比比皆是。
他寫磨蹭睡覺的儀式。這儀式的一部分,是閉著眼睛走到樓上的臥室:
“邁步,邁步,邁步,”讓母親領著我上樓的時候,傳來了她的聲音——果然,下一個樓梯就會承接那眼睛看不見的孩子的自信的腳;你只需要把腳抬得比平時高一點,避免腳趾頭磕在梯級就行了。這種在自我制造的黑暗中緩慢的、有那么點像夢游的攀登,有著明顯的樂趣。其中最強烈的,就是不知道最后一級臺階,什么時候會到來。
在進衛(wèi)生間前,他特別喜歡把額頭緊貼在門軸位置:
稍稍轉(zhuǎn)動我的頭,這樣門就會來回移動,而門的側(cè)邊會令人快意地與我的額頭保持接觸,夢一般的節(jié)奏會彌漫我的全身心。我呼吁父母們:永遠、永遠不要對一個孩子說“快點”。
納博科夫就此說:“沒有任何東西比回想那些初始的激動更甜蜜或更奇異的了,它們屬于一個完美童年的和諧世界?!?p>
我在閱讀中回憶自己,四歲時跟媽媽坐綠皮火車,看見車廂下輪子生銹的減震彈簧。它一圈一圈擺在那個獨特的位置上,我認為那就是烤餅;而且我還不解地認為,那么多黃澄澄的面餅,干嗎要摞在車底,什么時候才給人吃???那是饑餓年代,一個孩子心中有餅,便處處是餅。
我四五歲時(心理學家說,人的最早記憶,基本從四歲開始)偶爾能吃上新鮮的海蟶。我總是把剝了殼的蟶子放在碗里站立著,把米飯想象成一座座高山,把海蟶的頭部想象成戴大蓋帽的軍人模樣,尾部是軍人的兩只腳。他們在我的飯碗里跋山涉水,直到媽媽對我腦殼來上一巴掌。
童年生活,有一種閃光的“彼岸性”。童年時在此岸,他遙想的成年是彼岸。吊詭的是,到了成年,童年又成了回不去的彼岸。不可逆的渡河過程,每個人都差不多。納博科夫和陳思呈的神奇,在于他們能夠優(yōu)雅地來回橫渡。
比如,他們都把大量筆墨留給了野外的童年。
納博科夫受父親的強烈影響,是一個蝴蝶狂人。他在《說吧,回憶》中口口聲聲皆是鱗翅目昆蟲,他無數(shù)次寫到,在山野捕捉蝴蝶,以及制作標本的細節(jié)。納博科夫是正經(jīng)的鱗翅目昆蟲學家,發(fā)現(xiàn)和命名過多種珍稀蝴蝶,在昆蟲學雜志上有不少論文。
小納10歲時,有一個剛死了爹、家庭破落的好朋友,沒錢買票,騎了20英里的單車來看他,并住在他家里。而每天上午,都是小納固定捕捉蝴蝶的時間。結果,次日上午,他還是逃去捕蝴蝶了。一路上,想到自己冷落了好朋友,他便羞愧得渾身顫抖,滿眼淚水,但就是忍不住要逃去捕蝴蝶。
敘及此事不久,他筆鋒一轉(zhuǎn),講起他舉著捕蝶網(wǎng)時,從童年到成年受到的種種怪異歧視。19歲的時候,一個哨兵要逮捕他,因為他舉的那個捕蝶網(wǎng),像在給外國軍艦發(fā)信號。29歲時,他在法國村莊被農(nóng)民圍觀。39歲時,被一個鄉(xiāng)村警察埋伏跟蹤。四十出頭后在美國,農(nóng)民警告他不得非法捕魚。人年紀越大,手里拿個捕蝶網(wǎng),看起來就越古怪:連駛過他身邊的汽車里,都傳出大聲嘲笑;小娃娃們把他指給迷惑不解的媽媽看;游客問他,是不是逮蟲子做魚餌;狗狗看到他,也振作起來,撲過來朝他狂吠;甚至在被鮮花裝點得喜氣洋洋的荒原上,一匹黑色大母馬跟著他走了一英里多。
下一節(jié),他筆頭又一轉(zhuǎn),重回童年捕蝴蝶場景:“擺脫了所有跟蹤者后……我走上了崎嶇的紅土路。白晝的振奮和光彩,仿佛是在我周圍顫抖著同情。”憶舊大師的切換技巧,平滑如夢。
陳思呈和同伴的野外童年,被她自稱為“三無”:無厘頭,無禁忌,無所事事。
在《遼闊的想象》中,前兩段,她還在講江上行船人的玩笑諺語:“一貴杉木竹,二貴女人肉。”筆調(diào)一揚,便轉(zhuǎn)向碼頭的喧囂,江邊孩子的哄鬧。然后說,“住在江邊的童年,樂趣要比住在城里的孩子多”:
住城里的孩子,比如我表妹,并不懂得游泳為何物。她客居江邊,聽人言必稱游泳,心生向往,讓我外婆帶她體驗。我外婆不勝其擾答應了,讓未滿6歲的我表妹光溜溜地站在江邊碼頭上,外婆用臉盆接了一盆水倒在她身上,說:“這就是游泳了。好了!回家吧?!?/p>
我表妹帶著恍然大悟以及意猶未盡兩種心情回家了。于是她的童年時代都以為游泳就是一盆水從頭淋到腳的感覺。這就像我的童年時代認為人的牙齒分為西班牙和葡萄牙一樣。誰的童年沒有被耍過十次八次呢?沒被耍過的童年無以語人生。
這簡直是中國版納博科夫的回憶。什么叫 “喜不自勝”的風格?讀上面這一節(jié)就是啊。
接下來她又寫:
江邊昆蟲多,無非是金龜子、蚱蜢、蟈蟈之類——有關諸蟲,我只認識它在吾鄉(xiāng)的小名,若直呼學名,便有一種兒時一起拉尿和泥的小伙伴突然上了電視的詫異感。
筆頭再一蕩,又重回江上,寫江輪汽笛聲,寫土耳其詩人歌詠火車,寫黃昏時船員如何洗船,寫俄國小說《白輪船》里的少年,寫自己對童心的理解……這種混雜式的敘述,分明就是納博科夫喜悅地成了中國潮州百無禁忌的女寫手。
陳思呈是如此地熱愛童年的鄉(xiāng)野,以至于她在現(xiàn)實微博里展示,如何幫孩子在客廳里建了兩個昆蟲生態(tài)缸,養(yǎng)螞蟻、蟋蟀、田螺、蜘蛛、獨角仙、九龍蟲……讓孩子觀察昆蟲,由她寫下口述日記。每隔一段時間就能看到,陳思呈把孩子送到黑龍江、內(nèi)蒙古等地,到農(nóng)民、牧民家去小住一段,讓他去接受山野草原和異質(zhì)文化的熏染。
野外的童年,比室內(nèi)童年要有意義。不然,小朋友為何天然有一種要逃脫成人的意識?在平凡的野外時間,孩子的精神往往更自由,想象力更豐富。
我小時候,在沙縣實驗小學念書。剛上一年級的某天下午,我不知為什么逃課了。記得校園里有一座小廟,后門是沙溪河的碼頭。陽光熾熱。我一人走到碼頭邊,下到河里。水面淹沒到大腿根,小魚兒清澈可數(shù),我不斷用小手去捕撈——當然是一只也捉不到。一身濕漉漉回到校園,坐在臺階上,目的是想把衣服曬干,但一坐一起之間,發(fā)現(xiàn)每坐一下,屁股就印下一個蝴蝶。于是,我在臺階上使勁挨個坐,印了一長排的蝴蝶。那一個個濕蝴蝶,在強烈的陽光下慢慢淡去,被汽化于我的童年。
謝謝納博科夫,謝謝陳思呈,幫我把童年陽光下的屁股印給畫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