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璋

漢代揚雄是博極群書，著述宏富的大學(xué)問家。他在文學(xué)、史學(xué)、哲學(xué)、語言學(xué)等方面，都有卓越的建樹，已為學(xué)術(shù)界所公認。而他在漢哀帝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所上的諫書中，論及漢代與匈奴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與和、戰(zhàn)沖突，獨具遠見卓識，對當(dāng)時國家政治走向，具有重大意義。

一

揚雄賴以安身立命之領(lǐng)域，都有其重要著作為之支撐。據(jù)《漢書·藝文志》載錄其文學(xué)方面的成果，當(dāng)有賦十二篇，今存《蜀都賦》《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長揚賦》《核靈賦》《太玄賦》《逐貧賦》《酒賦》九篇。其哲學(xué)著作有《太玄經(jīng)》九卷。另有《法言》十三卷;語言文字著作有《蝤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十三卷，《訓(xùn)纂》一篇（此書已佚，僅存清人所輯殘文）;古史著作有《蜀王本紀》一卷;天文方面則有《難蓋天八事》;另外，尚存音樂著作《琴清音》。其著述之宏富，涉及領(lǐng)域之廣，體現(xiàn)了蜀中學(xué)者通識廣博的特征。而本文所探討之《諫勿許單于朝》乃屬時政f生的論文，尚不在此系列中。

揚雄本非政界之顯宦，不過是待詔承明的文學(xué)侍臣，終其一生，僅以“耆老久之，轉(zhuǎn)為大夫”“校書天祿閣”而已！然則位卑未必?zé)o才，潦倒亦非庸碌。他在向哀帝上書即《諫勿許單于朝》中，展示出深邃的睿哲眼光與政論家的器識。

此文的寫作背景如《漢書·哀帝紀》之言：二年春正月，匈奴單于、烏孫大昆彌來朝。二月歸國，單于不悅?！痹撐臉O簡略，但在《漢書-匈奴傳下》中，此事有較詳細的記載：

建平四年，單于上書愿朝五年。時哀帝被疾，或言匈奴從上游來厭人，自黃龍、競寧時，單于朝中國輒有大故。上由是難之，以問公卿，亦以為虛費府帑，可且勿許。單于使辭去，未發(fā)，黃門郎揚雄上書諫日……

單于好意歸附遭到拒絕，理由竟是每當(dāng)匈奴歸附之際總有不好的大事發(fā)生。原來，漢宣帝黃龍年問及漢元帝競寧時，單于都曾來朝中國，而中國卻相應(yīng)出現(xiàn)了黃龍元年（公元前49年）宣帝崩駕，競寧元年（公元前33年）漢元帝宴駕的大故。值此之際，又逢哀帝“被疾”，眾公卿以為不祥，故勿許，引起“單于不悅”。而作為黃門郎的揚雄則認為將單于拒之門外不妥，于是寫下這篇見載于《漢書·匈奴傳下》的《諫勿許單于朝》的諫書。

揚雄開篇即引經(jīng)據(jù)典，直陳己見，指出“臣聞《六經(jīng)》之治，貴于未亂，兵家之勝，貴于未戰(zhàn)。二者皆微（妙），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單于上書求朝，國家不許而辭之。臣愚以為漢與匈奴從此隙矣?！睋P雄為什么有如此認知呢？那是他從漢與匈奴的歷史淵源與錯綜復(fù)雜的矛盾、沖突及時和時戰(zhàn)的歷史變遷中獲得的啟迪。他認為，如果交惡于兇悍的匈奴，產(chǎn)生的后果是極其嚴重的。文章指出，匈奴“本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甚明?！敝袊h古時代，即有北狄、南蠻、西戎、東夷之邊患存在，相比之下，北方的狄對中國的威脅最為嚴重。作者以秦以來的歷史為之告誡：“以秦始皇之強，蒙恬之威，帶甲四十余萬，然不敢窺西河，乃筑長城以界之?！蔽恼逻€寫道：

以高祖（劉邦）之威靈，三十萬眾困于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時奇譎之士石畫之臣甚眾，卒其所以脫者，世莫得而言也。

這段文字，講的是漢高祖劉邦征討匈奴被困，險遭不測的歷史事件。揚雄認為，匈奴強悍，游走自如，與其強硬對抗，不如羈縻友善。彼時漢高祖之國威正盛，御駕親征還遭兵圍于平城，饑困于白登，幾乎覆滅于荒野，其教訓(xùn)之慘痛，能不記取么！揚雄還論道：“又高皇后嘗忿匈奴，群臣庭議，樊噲請以十萬眾橫行匈奴中，季布曰：‘噲可斬出！妄阿順指！于是大臣權(quán)書遺之，然后匈奴之結(jié)解，中國之憂平。”

劉邦親征匈奴事，詳載于《漢書·匈奴傳上》，其在漢高祖脫身“白登之圍”后又載云：“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州）地。于是高祖惡之，乃使劉敬奉宗室女翁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食物各有數(shù)，約為兄弟以和親，冒頓乃少止?！?/p>

漢室與匈奴的矛盾以和親的方式，每年給物，約為兄弟（與劉敬，非高祖），只是取得暫時的緩和（少止）而非完全消解。于是揚雄指出：“及（漢）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fā)三將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數(shù)月乃罷。”（《漢書-匈奴傳下》）這即表明，“少止”并未真正解決問題，饑附飽揚的匈奴，一直是困擾中國北方的嚴重邊患。其發(fā)現(xiàn)漢文帝有所準備而無隙可乘時，才悄然遠逝，但問題始終存在，矛盾并未解決，邊患未可無視。

一代英主漢武帝臨朝后，也為邊患特別是匈奴威脅所苦。他采用強兵備，擊匈奴的措施，卻似乎收效甚微。揚雄指出：“孝武即位，設(shè)馬邑之權(quán)，欲誘匈奴，使韓安國將三十眾徼于便地，匈奴覺之而去，徒費財勞師，一虜不可得見，況單于之面乎！”（同上）

揚雄客觀而理性地剖析了漢代周邊的形勢與對策，也認識到必要的耗費人力物對匈奴的用兵是不得已而行為：“且夫前世豈樂傾無量之費，役無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以為不壹勞者不久佚，不踅費者不永寧，是以忍百萬之師以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財填盧山（顏師古注：‘匈奴中山也。）之壑而不悔也?！蹦鞘菫榱巳〉帽狈竭吔陌矊幈仨毟冻龅某林卮鷥r。

如果說漢初自漢武帝出兵征討匈奴為漢朝換取了一時的和平的話，那么，到了漢宣帝即位的本始（公元前73-前70年）之初，情況則發(fā)生了變化。揚雄在文章中指出：“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顏師古注：‘桀，堅也。言其起立不順。），欲掠烏孫，侵公主，乃發(fā)五將之師十五萬騎獵其南，而長羅侯以烏孫五萬騎震其西，皆至質(zhì)而還。時鮮有所獲，徒奮揚威武，明漢兵若雷風(fēng)耳。雖空行空反，尚誅兩將軍。故北狄不服，中國未得高枕安寢也。”可見，宣帝對匈奴的用兵，也遭遇到漢武帝初次征匈奴的情況。倒是匈奴內(nèi)亂，出現(xiàn)五單于爭立的分化局面，其時正是元康、神爵（即公元前65-公元前58年）之間出現(xiàn)短暫了寧靜。揚雄指出：“逮至元康、神爵之間，大化神明，鴻恩溥洽，而匈奴內(nèi)亂，五單于爭立，日逐、呼韓邪攜國歸化，扶伏稱臣，然尚羈縻之，計不顓制。自此之后，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強。何者？外國天性忿鷙，形容魁健，負力怙氣，難化以善，易肄以惡，其強難詘，其和難得。故未服之時，勞師遠攻，傾國殫貨，伏尸流血，破堅拔敵，如彼之難也。既服之后，慰薦撫循，交接賂遺，威儀俯仰，如此之備也。”（《漢書-匈奴傳下》）

對于匈奴這樣的北方強虜，只有在其內(nèi)部分裂，爭權(quán)奪利而求外援時，出于現(xiàn)實利益，愿意扶服稱臣，最佳的選擇是與之和平相處，適當(dāng)給予一定的經(jīng)濟利益，綏靖羈縻，實為良策。揚雄分析了中國周邊形勢，認為北狄（匈奴）最為難制，“真中國之堅敵也！”這是異常清醒的認識。

從歷史和現(xiàn)實著眼，對匈奴既未可使之臣服，又無法根本消除其威脅，取羈縻之計乃為勝算良策。誠如揚雄在諫書中所言：“今單于歸義，懷款誠之心，欲離其庭，陳見于前，此乃上世之遺策，神靈之所想望，國家雖費，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來厭之詞，疏以無日之期，消往昔之恩，開將來之隙！”當(dāng)匈奴主動靠攏朝廷，就不要拒絕。這是大漢高帝及歷代諸帝所希望的。揚雄指出：“夫款而隙之，使有恨心，負前言，緣往辭，歸怨于漢，因以自絕，終無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諭之不能，焉得不為大憂乎！”倘若朝廷拒絕單于歸義，其危害是十分嚴重的。揚雄認為：“夫明者視于無形，聰者聽于無聲，誠先于未然，即蒙恬、樊噲不復(fù)施，棘門、細柳不復(fù)備，馬邑之策安所設(shè)，衛(wèi)、霍之功何得用，五將之威安所震？不然，壹有隙之后，雖智者勞心于內(nèi)，辯者轂擊于外，猶不若未然之時也?！弊髡哌M而指出，往昔圖謀西域，探制車師，設(shè)置都護三十六國，花費每年數(shù)目驚人的府庫所藏，最終的目的還是孤立與降伏匈奴。最后揚雄語重心長地說：“夫百年勞之，一日失之，費十而愛一，臣竊為國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于未亂未戰(zhàn)，以遏邊萌之禍。”（《漢書·匈奴傳下》）

揚雄上書，援古證今，為哀帝剖析利弊得失。《漢書-匈奴傳下》載，“書奏，天子寤焉，召還匈奴使者，更報單于書而許之?！睋P雄耿耿赤誠之心，忠藎社稷之論，終為哀帝所采納，從而緩和了業(yè)已繃緊的與匈奴危機之弦，實乃利國利民。單于遂上書哀帝：“蒙天子神靈，人民盛壯，愿從五百人入朝，以明天子盛德?！憋@然，揚雄諫書，議論正大恢宏，令天子醒悟，從而在西漢與匈奴的關(guān)系史上，留下了燦爛一章。為此，天子“賜（揚）雄帛五十匹，黃金十斤?！?/p>

二

揚雄向哀帝上《諫勿許單于朝》書，可謂是一部簡明扼要的西漢與匈奴的關(guān)系史、和戰(zhàn)史，幾乎巢栝西漢與匈奴的幾次重大的和、戰(zhàn)情景，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與歷史價值。其文詞又極精當(dāng)華贍，值得深入探究。

據(jù)《漢書·匈奴傳上》載，匈奴原本為夏后氏之苗裔，日淳維。顏師古注云：“以殷時始奔北邊。”《史記·夏本紀》：“太史公曰：禹為姒姓，其后分封，用國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尋氏、彤誠氏、褒氏、費氏……”如此看來，匈奴原系華夏裔孫，是于殷代始奔北邊而發(fā)展繁衍的支脈。唐、虞之際，有山戎、獫允、薰粥為其別號。匈奴居于中國北邊，過著“隨草畜牧而轉(zhuǎn)移”的游牧生活?！捌湫笾鄤t馬、牛、羊，其奇畜則駱駝、驢……逐水草遷徙，無城郭常居耕田之業(yè)，然亦各有分地。無文書，以言語為約束?！保ā稘h書·匈奴傳上》）“其俗，寬則隨畜田獵禽獸為生業(yè)，急則人習(xí)戰(zhàn)攻以侵伐，其天性也?！保ㄍ希?/p>

匈奴如此的天性和游牧的生活習(xí)性，注定了其對外擴張，掠奪財物的生存狀態(tài)。其首要目標就是漢民族的良田沃土所出之豐饒財物。匈奴以游擊快速的方式，對外擴張，有利則進，遇挫折則迅速撤離，以至于“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從秦始皇到漢高祖，對其亦無可奈何。前者只有通過筑長城的辦法，為之守備;后者則以和親.}不柔的辦法來緩和矛盾，總算換取了邊境暫時的安寧?？墒歉咦嬉越担?、漢矛盾并未解決，匈奴更趨驕橫，時常入侵邊境，擄掠人口及財物。據(jù)史料記載，隴西、上谷、云中、遼東等郡時或受其侵擾，每歲邊境一帶，屢受其害，被匈奴掠走和殺害的人數(shù)都在一萬人以上。匈奴自鳴得意地稱：“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和親政策真是和而不親，西漢實則處于被動挨打的境地。

一代英主漢武帝決心改變這個局面。他憑借西漢文景之治積累的財富，發(fā)起了前后較有影響的三次大規(guī)模地出擊匈奴的戰(zhàn)略行動（論者已眾，茲不贅述），雖奏凱歸來，卻也損失慘重……所有這一切，無不表明，匈奴頑愚，不可力挫;當(dāng)其輸誠歸附之際，就當(dāng)乘勢接納?？鬃尤眨骸肮蔬h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保ā墩撜Z·季氏》）匈奴歸附是文德與武力征討的結(jié)果，必須百倍珍惜。拒絕匈奴歸義，使之產(chǎn)生怨憤，其結(jié)果必然于戈擾攘，烽火再燃。其時“哀帝被疾”，朝政及經(jīng)濟狀況已遠非漢武帝時代之強盛;若交惡匈奴，其危殆之情勢不言自明。幸得哀帝能及時清醒，當(dāng)即聽取了揚雄的諫言而接納匈奴的“歸義”。史稱哀帝“文辭博敏，幼有令聞”，不虛言也。

漢代與匈奴之間的和、戰(zhàn)關(guān)系，極為復(fù)雜多變;大抵說來，乃取決于雙方實力的強弱消長。但是，總體而言，漢、匈之戰(zhàn)，皆為匈奴一方挑起事端，西漢被迫還擊。當(dāng)然，若站在歷史的高度，以時代發(fā)展和多民族國家矛盾沖突及民族融合的眼光來審視的話，西漢和匈奴之間的和與戰(zhàn)，畢竟是難以避免的。匈奴就其族源上來看，也是華夏的成員（有《史記》《漢書》為證）。正是從這個層面講，漢匈戰(zhàn)爭，實乃一個國家中不同民族發(fā)生的矛盾，產(chǎn)生的沖突，又由此激化為高級形式的戰(zhàn)爭。這是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中，民族融合的一種形式，所以說是歷史的必然。

準此，揚雄諫言主張接受匈奴歸附，反對輕啟戰(zhàn)端，顯示出其胸懷開闊，眼光睿哲，是值得充分肯定的。揚雄這篇論政文章，如此思致縝密，論辨有據(jù)，氣勢跌宕，令人嘆服，只是為研究者所忽略。惜哉！究其原因，大抵是揚雄在文學(xué)、哲學(xué)、語言學(xué)、史學(xué)方面的成就卓著，從而掩蓋了此文的光輝。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