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林西莉
“你想象,把一顆珍珠擲入一個玉盤中,然后再一顆接一顆地擲下去,它們?nèi)缌餍锹湎?,但每一個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清澈明亮,最后一切又恢復(fù)了寧靜。你試試!”王迪說。
我試著彈,一次又一次。開始的那些音還不錯,但接下來要給每一個音留下空間,耐心地等待,讓噴薄而出的音一一流出,并完全把握住其準(zhǔn)確自然的節(jié)奏,然后在那最精確的一瞬間結(jié)束。
我們當(dāng)時正在彈《鷗鷺忘機(jī)》,一個關(guān)于漁夫和一群海鷗的故事。我彈出的音應(yīng)當(dāng)讓人感覺到寬闊的大海和波濤。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嘗試。
指法和那些我要試著彈出來的音全都被賦予了相當(dāng)?shù)囊饬x。不只是彈出某個音,還必須以一種感情和內(nèi)涵做度量,喚起自己和聽眾內(nèi)心的一幅畫面。有些音聽上去要像一只仙鶴舞蹈時的鳴叫,或一條巨龍在宇宙間盤旋追逐云彩;像掛在一根細(xì)線上的小鈴,像一條快樂的魚尾拍打著水面,水花四濺……
每當(dāng)彈一段新曲前,王迪都要給我講一個長長的故事,以便我對曲子的氛圍有所了解。即便只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調(diào),例如描寫春天來臨的《春曉吟》,她給我講那潺潺流水,講大自然在一個冬天的沉寂之后復(fù)蘇時的那些明亮的聲音。當(dāng)我們開始彈《欸乃》時,王迪就給我講那些在長江邊上的船夫和纖夫的艱辛。他們拖著沉重的船逆流而上,走過迷霧籠罩的竹林險灘。她給我示范要如何使用有力的和弦才能讓人感受到和聽到槳櫓的吱呀聲。
其中,《胡笳十八拍》就是關(guān)于蔡邕的女兒蔡文姬真實(shí)而悲傷的故事。她在大約公元195年前后被匈奴所擄,納為妃。文姬終日思念南方平原上的家園,彈琴以寄哀思。她望著天空中展翅的大雁,像長期為匈奴所囚的蘇武那樣夢想著讓鴻雁傳遞家書。直到具有傳奇色彩的大將軍曹操派漢軍找到她,她才得以重返家園。但她的孩子,卻被迫留在了北方。在長時間的思鄉(xiāng)之后,她為自己的處境深感困惑: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xiāng),舊怨平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dú)罹此殃。
中國傳統(tǒng)的看法自然視文姬歸漢合情合理。漢人藐視西北無文化的“夷狄”的心態(tài)根深蒂固,誰會心甘情愿地在那里生活?誰又愿意違背儒家的忠孝節(jié)義?做此抉擇,談何容易。劉商的套曲《胡笳十八拍》在各個曲段中專注于傳遞深情。
在我二十年西方的鋼琴生涯中,我的老師從未鼓勵過我如此這般地醞釀音和樂句,一切都在于技巧:加快、斷奏、減慢,但絕不說為什么,因?yàn)槲鞣揭魳窐O少是敘事性的,包括后來我彈的中世紀(jì)的魯特琴也不例外。但中國的音樂卻幾乎永遠(yuǎn)離不開敘事。
(孤山夜雨摘自《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