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高斯寒
英國女作家赫夫齊芭 ? 安德森(Hephzibah Anderson)審視了科幻作家約翰 ? 布魯納的著作《立于桑給巴爾》,他在小說中描繪的2010年準確得令人懼怕。
布魯納在兒時貪婪地閱讀了H.G.威爾斯的《世界大戰(zhàn)》(War of the Worlds),被科幻文類徹底迷住
我們指望從小說中獲得關(guān)于世界的永恒真理,對于人類處境的不受時間影響的洞察——要么是這些,要么是令人頭暈目眩的逃避現(xiàn)實傾向。但有時候,在努力實現(xiàn)上述的任何一項或所有目標時,小說家會采用未來作為背景;偶爾地,他們會以不可思議的準確性預測未來會發(fā)生的事。譬如說,他們能在書桌旁坐下,適當?shù)叵胂笪磥淼臄?shù)代人會怎樣旅行、休閑、交流。在科幻作家約翰?布魯納的例子中——在他所成長的時代里,“無線”(wireless)一詞仍然是指無線電——他的想象的特定性保持了它讓人嚇一跳的能力。
比如說,在他于1968年推出的長篇小說《立于桑給巴爾》(Stand on Zanzibar),他向前展望,想象了2010年的生活,準確無誤地預測了可穿戴技術(shù)、偉哥、視頻電話、同性婚姻、大麻合法化、大規(guī)模槍擊案的激增。然而,同樣令人信服的(甚至更具指導性的),是布魯納建構(gòu)這個他的未來社會、我們的當前社會的過程。
1934年,約翰?基利恩?休斯敦?布魯納(John Kilian Houston Brunner)出生在泰晤士河畔的牛津郡普雷斯頓-克羅馬什村,他年僅6歲時就發(fā)現(xiàn)了科幻小說。正如杰德?史密斯(Jad Smith)教授在他的綜合研究中表述的,二戰(zhàn)風起云涌時,約翰?布魯納全家人遷居至赫里福德郡,布魯納的父親打算在那兒經(jīng)營一家農(nóng)場,以此來支持戰(zhàn)事。在搬家的混亂中,布魯納祖父的1898年版珍本《世界大戰(zhàn)》最終被擱在了游戲室的架子上。布魯納貪婪地閱讀這本書,如他后來在一篇自傳短文里解釋的那樣,他從那一刻起被科幻文類蓋上銘印,“持久得就像康拉德?洛倫茲研究的灰雁那樣”。(譯者注:康拉德?洛侖茲是奧地利動物學家,主要研究灰雁和穴鳥的動物本能行為,發(fā)現(xiàn)了離巢鳥類的銘記作用。)
到他9歲大時,他不僅僅閱讀科幻小說,還寫起科幻——尤其是一個名叫格魯普(Gloop)的火星人的故事。僅僅4年之后,他就收到人生的第一封退稿信。在他年僅17歲時,他最終將稿子變成了鉛字,發(fā)表了一篇有一頁篇幅的故事?!队^察者》(The Watchers)是他賣給美國雜志的第一篇作品,發(fā)表在他年滿18歲之前。等到那時,他已經(jīng)從私立學校退學,放棄了牛津大學的獎學金,只為集中精力寫作。
布魯納與妻子瑪喬麗?索爾是核裁軍運動的早期活躍成員
布魯納的1972年長篇小說《綿羊抬頭看》預言了一個被嚴重污染戕害的世界,就像這張2017年時在巴基斯坦拉合爾拍攝的照片
然而,失敗的恐懼緊隨著他,在接下來的數(shù)年內(nèi),他踏上趔趔趄趄的寫作生涯,在獲獎的高潮和窮困的低谷之間搖擺。當他哪天在史密斯-科羅納電動打字機上敲出至少5 000詞,他就認為那是努力工作的一天,多個筆名使得他能給科幻雜志《科學幻想》(Science Fantasy)同時投出多篇小說。特雷弗?斯坦斯(Trevor Staines)、基斯?伍德科特(Keith Woodcott)、約翰?洛克史密斯(John Loxmith)和小亨利?克勞斯特里斯(Henry Crosstrees Jr)——它們?nèi)际遣剪敿{的筆名。他畢生共創(chuàng)作了80多部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
在布魯納20歲出頭時,他在《倫敦廣告周報》的私人廣告欄里刊登了一則廣告,接著認識了他的妻子瑪喬麗?索爾(Marjorie Sauer),一位比他大了14歲的離異婦女。相識4個月不到,他們就住到了一起。直到她去世為止,她對布魯納的事業(yè)至關(guān)重要,扮演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角色,甚至打零工當園丁,幫助供養(yǎng)家庭,因為盡管布魯納30歲時就能宣稱自己在全球范圍內(nèi)已經(jīng)售出大約200萬本平裝本作品,但科幻小說市場的現(xiàn)實使得收支平衡一直是個挑戰(zhàn)。盡管他涉足詩歌、奇幻和恐怖小說創(chuàng)作,甚至嘗試了情色小說(他使用了筆名埃利斯?奎克,兜售快餐文學),但科幻小說是他的心之所屬。他說,科幻是“開放思維的文學中的佼佼者”。
布魯納最出色的作品充滿了各種點子。他抓取了他所處時代的一些關(guān)鍵主題:人工智能、種族主義、毒品、環(huán)保、太空旅行和高科技武器。他和瑪喬麗是核裁軍運動(CND)的早期活躍成員,布魯納甚至給運動的游行主題曲寫了歌詞。“你難道沒有聽到氫彈的巨響/回聲像世界末日在開啟?”歌曲的開頭這么問道。
他用《新社會》和《新科學家》之類的期刊喂養(yǎng)自己強大的想象力。在他的一生中,栩栩如生的噩夢似乎一直是他想象力的表現(xiàn)。假如他的一些預測在如今讀來像愚蠢而老掉牙的科幻小說,那么一些作品則證明他的預測正中靶心。譬如說,在他的1962年中篇小說《聽吶!星辰!》(Listen! The Stars!)中,他構(gòu)思出“星墜器”(stardropper),一種令人成癮的、類似便攜式媒體播放器的裝置。在1972年,他出版了他作品中最具悲觀主義色彩的長篇小說《綿羊抬頭看》(The Sheep Look up),小說預言了被嚴重污染和環(huán)境災難戕害的未來世界。他于197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震蕩波騎手》(Shockwave Rider)塑造了一名電腦黑客主角,而這是在全世界知道“電腦黑客”是什么玩意之前。這部小說也預想到電腦病毒的出現(xiàn),而早期的計算機科學家認為電腦病毒是不可能的事。他甚至創(chuàng)造了“蠕蟲”(worm)一詞的新用法,用它來形容電腦病毒。
布魯納贏得了許多贊賞。如果說馬丁?艾米斯之類人對于布魯納持著傲慢態(tài)度(艾米斯宣稱《綿羊抬頭看》是“大塊頭、混亂、嘈雜的大雜燴”),還有許多其他人士贊揚了布魯納的獨創(chuàng)性、聰明的情節(jié)構(gòu)思和哲學上的尖銳性。他也贏得了幾乎每一個值得贏取的科幻獎項,包括雨果最佳長篇科幻小說獎,在他之前這個獎項從未授予英國作家。
然而,布魯納對于編輯大刀闊斧的刪改的牢騷之詞,以及他在科幻文類小圈子里的內(nèi)斗給予了他乖戾易怒的名聲。到他中年時,他的許多作品已經(jīng)在英國絕版,他被迫賣掉自己在倫敦的住所,搬到薩默塞特郡。他也遭遇了醫(yī)療上的困難,1986年時瑪喬麗的過世是對他的一次沉重打擊。
時至今日,在科幻愛好者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姓名,而他主要是因為《立于桑給巴爾》這本書而被人銘記?!读⒂谏=o巴爾》是本大部頭、雄心勃勃的實驗性作品。這部科幻驚險小說描繪了一個遭遇人口控制的世界。布魯納宣稱,到2010年時,全世界人口會超出70億(他的預測差了一年,全球人口超過70億實際發(fā)生于2011年),而在他的虛構(gòu)世界里,政府在全球范圍的應(yīng)對措施是實施嚴苛的優(yōu)生法律,利用遺傳學來決定誰能生兒育女,誰不被允許繁衍后代。
布魯納假定,到2010年時,美國會給所有國民提供普遍的醫(yī)療保障
布魯納的許多想象變成了現(xiàn)實,包括底特律成為鬼城,并孵化出一種與底特律高科技舞曲相似的新類型音樂
小說圍繞著紐約市里的兩名室友唐納德和諾曼展開。唐納德是一名表面上的WASP(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實際是個間諜。諾曼是個非洲裔美國人,擔任企業(yè)高管。推動情節(jié)進展的,是一個圍繞著“技術(shù)遺傳學”突破——使用遺傳工程創(chuàng)造出超級種族——而展開的國際政治陰謀。與此同時,極端主義盛行?!俺ぁ保╩uckers)一直在屠殺平民(小說里告訴我們,最近四個月里在美國發(fā)生了三次大屠殺),政治已經(jīng)變成苦澀的黨派斗爭,篤信宗教的狂熱分子常常訴諸暴力。這個時代的先知是薩爾瑪那薩爾(Shalmaneser),第一臺被分類為“巨腦”(megabrain)的計算機,還有一個無處不在的社交網(wǎng)絡(luò)允許媒體組織發(fā)布熱點新聞,收獲粉絲的實時反饋。
盡管在出版后讓評論家們意見不一,但《立于桑給巴爾》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視為新浪潮科幻的經(jīng)典作品,憑借小說的形式、而非內(nèi)容更為人知。這似乎是個遺憾。當小說節(jié)選刊登于1967年11月的《新世界》雜志上時,有一篇編者按宣稱它是科幻領(lǐng)域中第一部創(chuàng)造出“一個未來可能存在的社會”,直至每一個細節(jié)的長篇小說。
一些布魯納弄錯的地方則透著諷刺。比如說,他假定到2010年時,美國會至少已經(jīng)琢磨明白如何為所有國民提供足夠的、廉價的醫(yī)療保障。其他不準確的預測包括科幻釘子槍(能發(fā)射閃電的槍支)、深海采礦營地、月球基地。然而,在大大小小的方面,書中的“未來社會”在如今看上去仍然相當眼熟。比方說,小說里描寫的一個機構(gòu)十分像歐盟;小說將中國安排成美國的最大對手;小說里的電話能連接到一本維基百科風格的百科全書;人們隨意地吞下類似贊安諾(Xanax)的精神安定劑;文件在激光打印機上復??;底特律已經(jīng)變成一座封閉的鬼城,孵化出一種新類型的音樂,而它古怪地相似于20世紀90年代實際發(fā)生的底特律高科技舞曲(Detroit techno)運動。
所以,布魯納是如何做到準確預測的?一開始,他花費了將近三年時間來閱讀各種主題,從基因遺傳在疾病中扮演的角色直到人口激增與都市暴力之間的聯(lián)系。他也于1966年在美國度過一個月,訪問了洛杉磯、舊金山、芝加哥和紐約。接著,他打破自己往常的工作慣例,沒有寫情節(jié)提綱,而是先用各種念頭寫滿60頁后,才修改出初稿。
在他寫作的過程中,他構(gòu)思了一系列“平行思維練習”來生成寫作點子。就像杰德?史密斯形容的,他想象了一名維多利亞時代的時間旅行者去了一趟20世紀60年代,接著尋思時間旅行者會如何著手向別人解釋從電話機到性革命的各種概念。解釋電話機相對簡單,但要解釋文化上的巨大差異就更加要求他去檢視無數(shù)文化預設(shè)?!敖酉聛?,他翻轉(zhuǎn)這個過程,自問那些文化預設(shè)對于未來可能意味著什么,當前的環(huán)境可能以何種方式已經(jīng)讓我們意識到那些即將到來的變化?!笔访芩菇忉屨f。比如說,在整部小說里不斷突然出現(xiàn)的“當成業(yè)余愛好的蓄意破壞者”(hobby-type saboteurs)通過一般的暴力行為來消遣找刺激,就是布魯納覺察到大西洋兩岸“彼得?潘綜合征”盛行的狀況、又閱讀到年輕人故意破壞公共交通工具的新聞后聯(lián)想到的。
最終,是布魯納的寫作步驟讓《立于桑給巴爾》中如同凝視水晶球一般的預言如此迷人,如此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他通過細致的觀察、聆聽和閱讀以及異乎尋常的想象力得出這些預測。他關(guān)注未來,但只有通過全身心地沉浸在當前,他才能如此清晰地望見未來,并有效地把他的打字機變成一臺時間機器。1995年,他在格拉斯哥參加第53屆世界科幻大會時病故,享年6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