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諾鄧是一個還沒通鐵路的地方,我們從大理出發(fā),坐3小時的中巴車到達云龍縣城,再繼續(xù)往高山深處去,只因此處的火腿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2012年,紅極一時的《舌尖上的中國》,用7分鐘介紹了諾鄧火腿。它肥瘦相間,在腌制過后,切出的肉片白里透紅,香氣四溢。它的做法自古傳承,代代相繼已有千年。
在諾鄧村口,我們遇見了熊卜杰。他是南寧師范大學的一名研三學生,為了做畢業(yè)論文,他在一戶村民家里,與他們同吃同住。熊卜杰研究的,是這個千年古村的居民正在變化的生活方式。他兩次來到諾鄧,實地調(diào)研了兩周多,目前還在繼續(xù)。
提到諾鄧火腿,熊卜杰立刻想到一個人,與我們此前打聽到的是同一人。他極力推薦:“來看火腿的話,你們一定要去楊師傅家!”
楊斌全的家在山腳,離村口不遠。進村以后,很少有平坦的路,都是越走越高的石梯。他的家很好找,在路兩邊的土房子中,有一家墻上貼著石碑的,那就是了。
石碑上寫著:“云龍縣文物保護單位:四合院。二00二年十一月十八日立?!?/p>
沒錯,楊斌全的家屬于文物,是一個有300多年歷史的老宅子。但這塊石碑不是很干凈,被煙熏黃了一半,在它前方就有兩口大鍋,立在一方土灶上。這叫鹽鍋,體型巨大,一口鍋能裝200斤水。
鍋里的水,都從諾鄧鹽井中取來,大火熬煮過后,水汽蒸發(fā),鹽體析出。這是諾鄧人維持了千年的生產(chǎn)項目,也是制作諾鄧火腿的獨家秘方。
現(xiàn)代人很難察覺鹽的可貴,但在古代西方,耶穌傳道時,還用鹽的咸味,比喻世間難得的人和德性。差不多同時期,在公元前109年,諾鄧鹽井出現(xiàn)在史料記載中。古時,諾鄧一帶被叫作“比蘇”,在當?shù)孛褡逯械囊馑季褪躯}井。
諾鄧人親近鹽,也用它通往外面的世界。1382年明朝時,政府在諾鄧設“五井鹽課提舉司衙門”,分別以當時發(fā)現(xiàn)的五口鹽井命名。從那時起,諾鄧的鹽井由官方帶領開發(fā),盡管遠在深山,但在諾鄧人人養(yǎng)馬,與外界之間,硬是走出一條鹽馬古道。
咸味在口中化開,不像超市食鹽是黏住舌頭的。再吃幾口后,仍不覺得苦。楊斌全聽了,拍手大聲笑道:“對嘛,這就是我們諾鄧的鹽?!?/blockquote>
鹽井是諾鄧人的資源優(yōu)勢,同時培育出特殊的文化。鹽井身后,便是一座數(shù)百年歷史的龍王廟,供奉著龍王與龍母娘娘。但是,諾鄧人不求雨,只求旱。
惟有旱時,鹽井的水更好,熬出的鹽更香。諾鄧火腿的成敗,也全在于鹽,不能馬虎。
熊卜杰兩次來諾鄧,都會去看楊斌全熬鹽。他一手掌勺,在大鍋沸水的邊緣寸步不離,每過兩分鐘,楊斌全就要搗一次鍋水,把結出的雜質(zhì)舀出來,熊卜杰沒見過這么認真的。
楊斌全看起來瘦削,講話卻是中氣十足,“我的鹽熬得好,比別人貴1元錢,一袋要賣6元,但買過的人都覺得值”。
說話時,楊斌全跨出幾步,抓了一把鹽回來。他舉到我的臉前,叫著:“你聞聞,你聞聞?!庇制炔患按卣f:“你再嘗嘗?!?/p>
我吃了一口,咸味在口中化開,不像超市食鹽是黏住舌頭的。再吃幾口后,仍不覺得苦。楊斌全聽了,拍手大聲笑道:“對嘛,這就是我們諾鄧的鹽?!?h3>四寶
做出好鹽,確實不容易。楊斌全介紹說,從鹽井里打出的鹵水,要先沉淀一晚上,再倒進鹽鍋里煮15個小時,整個過程是沒有休息的。
15個小時的大火熬煮,將200斤鹵水熬成30斤的鹽
1.往火腿上噴灑玉米酒,可以讓火腿更充分地吸收鹽分
2.數(shù)家火腿工廠開在諾鄧一帶,實現(xiàn)了規(guī)?;a(chǎn)
3.諾鄧火腿肥瘦相間,切出的肉片白里透紅
4.諾鄧人人養(yǎng)馬,在曾經(jīng)的鹽馬古道上,是“馬幫”將貨品運輸出去的
15個小時的大火熬煮,將200斤鹵水熬成30斤的鹽
尤其是在前5個小時,大火烤著,濃煙熏著,卻不能離身。楊斌全要盯著細小的雜質(zhì),快速把它清除。往往連續(xù)熬鹽三天后,他要休息兩天,不然身體撐不住。
有心人天不負。楊斌全的鹽潔白無瑕,像是隆冬的雪花,被公認為諾鄧最好的鹽。
有了好鹽,才有好的火腿,但這只是完成了第一步。腌制火腿的方法,如《舌尖上的中國》所說,其實相當簡單。用熬好的鹽,在豬腿涂上厚厚的一層,然后反復地揉搓,差不多3分鐘就揉好了,再將它放置一個月,最后掛起來風干。
就這么簡單。
但是,具體到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揉法不同、用料不同、環(huán)境不同,甚至時間不同,都會影響火腿的口感。在楊斌全帶著參觀了發(fā)酵室,又聽了他的介紹后,我們才明白,為什么諾鄧火腿無法在別處復制。
諾鄧火腿有“四寶”:鹽、豬腿、手藝、氣候。
關于手藝,楊斌全只是簡單地說,揉搓的目的是要“擠血”,盡量擠空血管和肉組織之間的分泌液,因此,即便是同一只豬的左右蹄子,揉搓方法都會不同。但各家有各家的家傳手藝,不會對外去說,算是一種“商業(yè)機密”。
秋天過盡,綠霉開始自行脫落,無需太久,整一屋子里都是黝亮的火腿成品了。
至于鹽,諾鄧的鹽本就是獨家所有,它是一種鉀鹽,天然地與眾不同。即便別人知道了秘方,也沒有辦法把鹽井偷去。
諾鄧火腿的豬腿材料,全都來自諾鄧一帶的山區(qū)。這里的海拔約有2000米,氣候濕潤。山民的豬在山上放養(yǎng),體質(zhì)強健,而且絕無人工激素。很明顯,它也很難被復制。
最是獨家的,便是氣候了,諾鄧只在八、九月下雨,其余時候空氣干燥。要將火腿自然風干,干燥是個必要條件。楊斌全說,他們都在立冬之后、大寒之前,將火腿腌好,絕對不能推遲。
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來剛腌制的火腿,還有很多水分,只有在冬天利于保存。二來火腿在立冬時腌好,就有足夠的時間風干。如果遲了,火腿還沒風干好,雨季一來,幾可稱得上是白做了。
火腿風干時,會發(fā)出一層綠“霉”,那是在發(fā)酵。此時的掌控極為重要,楊斌全到村子附近找來河沙,放在發(fā)酵室吸水、防潮。秋天過盡,綠霉開始自行脫落,無需太久,整一屋子里都是黝亮的火腿成品了。
古村
諾鄧火腿取材諾鄧,幾無不包。山上的豬,鹽井的水,河底的沙,還有莊稼地里玉米釀成的酒,以及獨特的四季天氣。
所以,不是諾鄧火腿產(chǎn)自諾鄧,而是諾鄧火腿濃縮了諾鄧。
或因于此,楊斌全對火腿的熱愛,包含著一股對鄉(xiāng)土的偏執(zhí)。2017年,在一個廚藝展示賽上,他對壘一名西式火腿廚師。兩年過去,他提到西式火腿,還會擰巴著臉,抱怨道:“那肉都是生的,怎么塞得進嘴!”
什么香味才算是特殊的呢?它不關乎科學,而是關乎情懷。對楊斌全來說,諾鄧的就是特殊的。
其他著名的火腿,如某華、某威,甚至是大理本地火腿,楊斌全也都搖頭,說它們比不上諾鄧火腿。他沒有論證,只是拿了3支竹簽子,扎到火腿肉里,抽出來放在我們的鼻尖?!澳懵劼?,你聞聞?!彼f。
“是不是有一種特殊的香味?”他接著問。食物自有一股香氣,臘味更似纏在竹簽上,濃烈地刺激著嗅覺。但是,什么香味才算是特殊的呢?
它不關乎科學,而是關乎情懷。對楊斌全來說,諾鄧的就是特殊的。不是諾鄧的酒,不是諾鄧的肉,不是諾鄧鹽井里的水,再好,也不是那個味兒。
諾鄧火腿的味道,就是家鄉(xiāng)的味道。誰比得上?
不過,家鄉(xiāng)正在變化。2012年,《舌尖上的中國》播出后,諾鄧火腿聞名全國,銷量大幅增長。數(shù)家火腿工廠開在諾鄧一帶,仍是接引鹽井的水,但實現(xiàn)了規(guī)?;a(chǎn),產(chǎn)能在每年幾萬到十萬只。
楊斌全也賣火腿,火腿做得好了'自然有客戶找上門。他做了十幾年,在熟人朋友圈中,憑口碑銷售。2012年后,他的銷售量從每年幾十只,做到每年150~300只。
但在2019年,楊斌全苦惱了一把。
孩子們在諾鄧上學,朝氣蓬勃的村小,是諾鄧文化底蘊的側(cè)面
豬肉漲價了,11月末立冬時,按理該做火腿了,楊斌全下不了手。從前12、13元一斤的豬腿,漲到了22元一斤。他等了等,價格終于降到17.18元,“我以為它還會降,就繼續(xù)等著,沒想到又漲回來了?!彼嘈Φ?。
等到最后,還是22元一斤的價格,楊斌全買了一百來只豬腿。對他來說,成本提高了一倍,而火腿至少要腌制一年,賠本的可能性太大。
但他咬咬牙,還是要買,不能不買,“如果今年不做,到2021年就沒有火腿了,那怎么行?”
家鄉(xiāng)
在改變的,不只是諾鄧火腿,還有諾鄧這個千年古村。
村里的人,個個會做火腿。那仿佛是他們生命里的一部分,自小跟著父輩們做,到了一定年歲,自然而然就成了。
《舌尖上的中國》捧紅了火腿,也曝光了諾鄧的悠久歷史。從那以后,古村迎來一批批旅客,最多時一天約有1000人。
它從來不是一個封閉的鄉(xiāng)村。明朝時,因為設立的鹽課部門,有五品級官員來此入駐,諾鄧修建了一座孔子廟。這在古時的鄉(xiāng)村很少見。
鹽的生產(chǎn),以及“鹽馬古道”的暢行,讓諾鄧成了商業(yè)重鎮(zhèn)。有錢人家修起廟宇,如今還有保留完好的玉皇閣。它五層高,全是木頭構造。鏤空的圖案精致豐富,四根頂柱立足了百年。
玉皇閣和孔廟,在諾鄧最高的山頭,俯視著村子的全貌。標準的民宅是“三房一牌”,三面是房間,正面是塊牌坊。院子中心是“凹”下去的,叫正井。它的四角也有“凹陷”,合為五井,對應諾鄧的五口鹽井。
鹽井帶給了諾鄧繁華,在這座古村中,到處留有痕跡。但在20世紀70年代,諾鄧鹽井關停。此后,諾鄧火腿成為了一張新的名片。
但是,那時的經(jīng)濟普遍落后。楊斌全就記得,當年的每家每戶,過年殺豬只殺一頭,還要上交一半。那時的火腿,連自家人都不夠吃。
90年代,“打工潮”也曾令諾鄧空了一半。但從2000年左右開始,消費需求的增加,再到2012年的“爆紅”,諾鄧開始蘇醒過來。
如今的諾鄧人家,殺兩三頭豬不在話下,再多就吃不完了。
村里的人,個個會做火腿。那仿佛是他們生命里的一部分,自小跟著父輩們做,到了一定年歲,自然而然就成了。
但在年輕時做火腿,總是要脫幾層皮、流一些血。
看上去,揉搓火腿時,只是雙手在豬腿上打轉(zhuǎn),大力地擠壓肉塊。但實際上,豬腿內(nèi)是有骨頭的,稍沒留意,骨頭尖銳的地方,就在手掌上劃下一道口子。
對楊斌全來說,諾鄧的就是特殊的,它不關乎科學,而是關乎情懷
楊斌全不必擔心那些“初級問題”,那是新手才要注意的?!拔乙幻ㄘi腿),就知道它的血管在哪里,骨頭在哪里。搓鹽巴的時候,怎么下手,我心里一清二楚?!?/p>
他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在什么時候,手順了,鹽也對了,揉搓的程度剛剛好。這一切都成熟了,像是莊稼到了收獲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