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
摘 要:中國古代刑罰發(fā)展的基本趨勢是輕刑化,但是在兩宋時期卻出現了較為罕見的酷刑反撲,突出體現在:一是曾在前朝銷匿已久的黥(墨)刑以刺配的形式得以復活,并且為司法裁決所普遍適用;二是凌遲的引入,后成為死刑之常刑。對于兩宋時期酷刑反撲的原因及其對中國古代刑罰發(fā)展的影響值得深入研究。
關鍵詞:兩宋時期;酷刑;刺配;凌遲
重刑輕民是中國古代法制的基本特征,這意味著刑法與刑罰在中國古代的法制發(fā)展過程當中居于核心。然而自夏商周三代至隋唐以來,“輕刑化”卻是刑罰發(fā)展的基本趨勢。兩宋時期被認為是繼漢唐之后,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發(fā)展史上的又一巔峰,但與“約法省禁、德主刑輔”的漢代,“德本刑用、依律慎刑”的唐代不同的是,兩宋卻是酷刑反撲的時代,突出體現在刺配與凌遲。
一、兩宋之前刑罰發(fā)展的基本趨勢——輕刑化
夏商兩代及以前,以殘酷著稱的奴隸制五刑在刑罰體系當中占主導,如毀污面龐的黥(墨)刑、割損鼻子的劓刑、斬斷腿足的剕(刖)刑等。周代雖基本延續(xù)了前代,但在刑罰立法與適用上受“明德慎罰”的影響,略有調整。秦代因嚴刑峻法致二世而亡,為后代所戒,故而漢代強調“約法省禁、德主刑輔”,文景刑制改革為后世奠定了輕刑化的刑罰改革基調。魏晉時期關于肉刑之存廢,多次成為爭論焦點,崔實、鄭玄、陳群、鐘繇、劉頌、衛(wèi)展等先后主張恢復肉刑,但孔融、王脩、王敦、周頡、曹彥等先后堅決反對,并且主張應徹底廢除肉刑。該爭議一直延續(xù)到南北朝,因此南北朝對于肉刑等酷刑時立時廢。隋代的《開皇律》不僅廢除了梟首、轅裂等殘酷死刑,還廢除了大量肉刑,如鞭、宮等,從而確定起較為文明的封建制五刑體系,為唐代所承繼。五代時期基本沿襲唐代,但是在刑罰方面已經略有酷刑抬頭之勢,如后晉的“刺面之法”被認為是宋刺配之前身。
縱觀兩宋之前的古代刑罰發(fā)展的基本趨勢,除了時間較短或社會動蕩的秦、南北朝、五代之外,從夏商周經兩漢至隋唐,刑罰發(fā)展呈現出“輕刑化”的基本態(tài)勢。
二、兩宋時期的刺配與凌遲
與前代輕刑化的發(fā)展趨勢不同,宋代的刑罰卻呈酷刑化發(fā)展態(tài)勢,以刺配與凌遲為典型。
(一)刺配
刺配的典型特征體現在其由“刺、配、杖”三種具體刑罰構成。
“刺”指刺面,即在受刑人皮膚上的特定位置,施以特定深度的刻刺,以形成文字或符號,象征其所犯罪行。刺的位置、深度均取決于受刑人所犯罪行之輕重,[1]如依罪行從輕至重,所刺位置有耳后、背部、額頭、面頰之分;所刺深度有四、五、七分之別。刺可以被認為是早已被廢止的黥(墨)刑之復活。
“配”,又稱配役,是指對犯罪者施以特定期間和距離的流放。流放期間之長短、環(huán)境之優(yōu)劣和距離之遠近與其所犯之罪的輕重呈正相關。如依罪行從輕至重,距離上分別配本州牢城、鄰州、一千里外、二千里外、三千里外等;環(huán)境上有邊境地區(qū)、遠惡州軍、南海島嶼等;時間上為期滿放還、限制近移、永不放還等。
“杖”是指杖責,即犯罪者的臀或脊受特定次數的杖擊。同樣,杖刑之部位與數量也與其所犯之罪的輕重呈正相關。如依罪行從輕至重,擊打部位由臀至脊;擊打杖數由七至二十不等。自宋初“折杖法”改革之后,杖刑成為兩宋時期最為常見的刑罰。
宋代關于刺配有詳細的規(guī)定。從適用范圍來看,刺配刑最初適用于“雜犯死罪但減贖者”以及以“強盜、竊盜”為代表的嚴重犯罪的累犯。對于罪行嚴重的犯罪者,通常存在“一事之犯,而兼受三刑”的情況。至南宋,刺配的適用逐漸泛化,受刑者之人數曾一度高達十余萬人,產生了非常廣泛而深入的社會影響。
(二)凌遲
一說認為凌遲“始于五代時的西遼”,但五代(907-960年)與西遼(1124-1218年)并不存在時間上的重疊,故此說有待商榷。但結合凌遲之特點可以肯定,其并非中國古代傳統(tǒng)刑罰,而是一種傳來之刑罰。
凌遲,又稱“臠割”、“剮”,據載受刑者“身具白骨,而口眼之具尤動;四肢分落,而呻痛之聲未息”。該刑于北宋仁宗朝開始適用,神宗朝定為常刑,后至南宋《慶元條法事類》正式明確為法定死刑。
凌遲屬于特殊的死刑。其一,與一般的死刑相比,凌遲偏重受刑之過程,即受刑者受刑時的體驗。中國古代的死刑無論是先秦時期的車裂、梟首、囊撲,還是隋唐以來的絞、斬,都強調對受刑者生命之剝奪,區(qū)別僅在于剝奪方式之不同。而宋代的凌遲則不同,其不僅注重剝奪生命之“結果”,亦重視受刑之“過程”。受刑者需要飽受“為常人難忍之劇痛”之后方可失去生命。其二,較之一般死刑,凌遲注重對受刑者肌體之破壞。傳統(tǒng)意義上最嚴厲的死刑常被表述為“殺戮”,即剝奪生命、毀壞尸體。如秦漢時期的酷刑寸磔、醢,強調在剝奪受刑人生命之后,再毀壞其尸體,以體現刑罰之殘酷。但凌遲之不同在于殘害受刑人肌體在先,剝奪受刑人生命在后,若因行刑者操作不當,致使受刑者在行刑過程中過早死亡,將對行刑者嚴厲處罰。據此,凌遲是一種兼有肉刑和死刑特征的特殊酷刑。
三、兩宋時期酷刑反撲的思考
兩宋之前的刑罰發(fā)展呈“輕刑化”的基本趨勢,但是在宋代卻出現了刺配、凌遲這樣的殘虐酷刑??嵝谭磽浔澈笾蚴清e綜復雜的,其造成之影響亦值得深思。
(一)酷刑反撲的原因
(1)政治上內外威脅所迫
宋代自立朝以來,政治上面臨內外雙重壓力。外有強鄰環(huán)伺,如遼、西夏、金等少數民族政權,宋與強鄰時有摩擦且結果敗多勝少;內存肘腋之變,如北宋初年李筠、李重進叛亂,末年方臘起義,南宋初年鐘相、楊幺起義等,社會秩序并不穩(wěn)定。為此,宋代統(tǒng)治者在空間上劃定重法地,在刑罰上實行凌遲等酷刑等,震懾潛在的不安分子,以維護其統(tǒng)治秩序。但鑒于國家仍需大量的勞動力投入內外戰(zhàn)爭或各行業(yè)的社會生產,對于非觸犯死刑的犯罪者,通過適用不損害其基本勞動能力的刺配,希望其刑罰執(zhí)行完畢之后重新回歸社會。
(2)經濟上平穩(wěn)發(fā)展之需要
首先自五代以來,藩鎮(zhèn)戰(zhàn)爭頻仍、政權更迭頻繁,致使社會長期動蕩,農商等行業(yè)屢受沖擊。其次,宋立國以來,邊境戰(zhàn)爭、國內暴亂時有發(fā)生,嚴重干擾國內正常的經濟發(fā)展秩序。此外,政府對于土地“不抑兼并”,加劇了社會貧富分化,導致社會矛盾尖銳、犯罪頻發(fā)。如何形成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以滿足經濟恢復、發(fā)展之需要,既是統(tǒng)治階層的真實意愿也是普通民眾的殷切盼望。為此,統(tǒng)治階層不得不通過加強刑事立法,加大處罰力度來實現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目的,意在“重典治亂世”。
(3)外來文化之影響
兩宋時期迎來新一次民族融合,傳統(tǒng)中原文化與來自西北、東北尚有原始遺風的少數民族文化相互交流與影響。由于當時部分少數民族去古未遠,保留了一定的原始部落習慣,如酷刑。雖然酷刑帶有相當程度上的原始野蠻色彩,但是其強烈的威懾力能夠起到很好的震懾作用,故而為宋代統(tǒng)治階層所引用,如凌遲。
(4)個別學者或官員之推崇
兩宋時期曾經有官員或學者提出需要恢復以肉刑為代表的酷刑。如北宋曾布作《肉刑議》強調:“縱觀歷史,無論君主仁慈亦或是殘暴,肉刑都是不可廢除的?!痹歼€批判了漢代的肉刑改革,其認為漢代肉刑的廢除導致笞刑與死刑之間的刑差過大,是對刑罰體系的破壞,導致刑罰輕重的失衡。[2]
宋代儒家思想已發(fā)展到理學階段,理學家在宋代政治社會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以朱熹為例,其繼承了傳統(tǒng)儒家治國理政的法律思想,但又提出“以嚴為本,而以寬濟之”。以嚴為本就是要嚴格懲辦違法犯罪行為,可以通過恢復肉刑來實現這一目的。因為朱熹認為肉刑既可以使刑罰體系更為合理,又能夠起到很好的懲戒犯罪者的作用,讓犯罪者“全其軀命,且絕其為亂之本”。以寬濟之不是主張輕刑化,而指疑罪從輕,朱熹認為輕刑化是對犯罪者的放縱[3]。以朱熹為代表的思想主張,對南宋時期對酷刑反撲的繼續(xù)貫徹產生了深遠影響。
(二)酷刑反撲的影響
(1)積極影響
對兩宋本朝而言,刺配和凌遲分別處于刑罰體系之兩端。刺配實施的積極影響有三,其一完善了刑罰體系,彌補了折杖法改革所形成的從杖刑到死刑的巨大刑差;其二是最大程度上保留了受刑者的基本勞動能力,為其日后繼續(xù)投身社會生產、參加軍隊等提供了可能。其三有利于防范服刑人員脫逃,為直觀辨別脫逃者提供了依據,有助于追捕脫逃者。凌遲則是極大地強化了死刑的震懾作用,在兩宋時期乃至沿襲了凌遲的后世王朝,凌遲在打擊危害國家安全或者人身財產安全等嚴重犯罪的過程當中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對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和經濟運行的平穩(wěn)具有積極意義。
(2)消極影響
酷刑反撲所造成的消極影響遠遠大于其產生的積極影響。對兩宋本朝以及后世封建王朝而言,刺配的消極影響有三。其一,雖然刺配意在最大程度上保留受刑者基本勞動能力,但是卻造成受刑者在接受刑罰處罰完畢之后,難以真正的回歸社會,更勿言繼續(xù)投身社會生產。其二刺配為社會增添了新的不穩(wěn)定因素。原因在于刺面之創(chuàng)傷在生理與心理上均難以消除。許多受刑者由于受其他社會成員歧視,不能重新回歸社會,反而會鋌而走險,重新犯罪,誠如《水滸傳》所敘。其三,扭曲了傳統(tǒng)意義上對于刺面的社會價值評判。隨著刺配的濫用,“兩頰金印”非但不能起到羞辱受刑者的目的,反而成為受刑者展示其叛逆?zhèn)€性的表現,并為社會公眾所接受,致使刺面的懲戒作用已經很難得到發(fā)揮。
刺配中的刺面至元代便漸被廢止,其對后世之影響有限,但凌遲卻被延用至明清,受刑者如劉瑾、袁崇煥、康小八、張汶祥等。凌遲幾乎將死刑之殘虐發(fā)揮至亙古未有之極致,其消極影響有三,其一,凌遲作為原始酷刑的糟粕被長期延續(xù),不符合輕刑化的刑罰發(fā)展趨勢,阻礙刑罰文明化進程。其二,殘害大量受刑者的軀體,致使受刑者極度痛苦地失去生命,產生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其三,酷刑的濫用違反了刑罰的效能主義原則,致刑罰的威懾效力銳減。以凌遲為代表的酷刑非但不能起到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置刑目的,反會激化社會矛盾。
兩宋酷刑反撲與“輕刑化”之趨勢背道而馳,無不體現出原始社會之下酷刑之殘虐,與兩宋時期繁榮發(fā)展的文明社會背景格格不入。酷刑反撲是多重因素綜合作用下的結果,其對本朝和后世刑罰發(fā)展進程產生的影響極其深遠,并以消極影響尤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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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偉.肉刑在兩宋時期的思想論爭與制度表達[J].河南司法警官職業(yè)學院學報,2013,11(02):49-52.
[3] 馬小紅,姜曉敏.中國古代法律思想史[M].3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8:108-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