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記不清什么時候與文瑜相識,多少有點始亂終棄,開始應(yīng)該在飯桌上,是蘇州還是南京,都可能。都有些欣賞對方,都拜讀過對方文字,然而一開始也就這樣,沒說什么話,談不上一見如故。我是個不擅長交際的人,拙于言辭,現(xiàn)在的飯桌都大,人又多,會說話的滔滔不絕,能喝酒的不斷敬酒,吃完了便吃完了,大家抹嘴走人。
算是認識,有了交往,然后開始熟悉,再然后就如故。文瑜走了,心頭感到有點痛,一直想寫些什么文字,下不了筆。知道這種文章,無非相互吹捧,不過敘些尋常。文瑜生前,我們指點江山,魚鳥江湖,引以為知己。他仗著一手好字,動不動來封信,夾張畫。有一次約寫一組文章,同樣夾一張畫,畫上題款,不忘趁機調(diào)侃。
兆言:有個活只能麻煩你一下了,我們雜志每一期扉頁是三四百字的主題短文,今年我做了“狀元老家”,明年想做一個“青石弄五號”的花木,總共六期,分別是梅花、玉蘭、芭蕉、荷花、石榴、竹子,這段文字想請你操刀,我都有照片,可以傳給你,稿費六期統(tǒng)在一起算兩千。文字你隨意生發(fā)就行。先謝。文瑜
文瑜兄:好畫一幅收到了,可惜有“三位副主席”和“留念”字樣,讓人哭笑不得。兄之有才,題款還得仔細,你讓我們怎么把這畫展覽給旁人看。副主席有綠帽子之嫌,望筆下饒人。
梅花一文已寫,趕快把其他照片發(fā)過來,索性一氣寫完拉倒,免得牽腸掛肚煩人。前幾日碰到小青,不相信竟然答應(yīng)干這活,老實說,我也不相信。句斟字酌,實乃雕蟲小技,不知能否入兄之法眼。暫此,新年一定好。兆言上,即日
☉《蘇州雜志》2009年第二期扉頁
兆言兄:大作收到,放在古代也是好文章啊,兄若生活在清朝之前,這篇文字基本能入《古文觀止》。我準(zhǔn)備為兄做個冊頁,抄一下這六篇文章,再畫六幅小品,紀念一下。文瑜
我的文章不過爾爾,他還真畫了六幅小品,很認真裝裱成冊頁,讓人想不感動都不行。
兆言:冊頁做好了,我交給小天了,讓他給你。阿要給你寄點碧螺春?要的話把地址給我。文瑜
文瑜過世那天,網(wǎng)上出現(xiàn)很多紀念文字,我心里難過,就將他的那本冊頁拿出來把玩,與家人一起欣賞。不禁潸然淚下,人生無常,一個能相互捧場的好朋友,就這么走了。再說什么都沒有意思,想起我們的交往,說是文人氣息相通,其實都有點自戀。所謂一為文人,便無足觀,如果說我們之間有友誼,有惺惺相惜,那也只剩下這口文人氣,只是他欣賞我,我也欣賞他,文瑜的詩寫得好,散文也好,不做作,有一股真氣,有幾分浪漫。
2009年的初夏,文瑜來信,說《蘇州日報》要隆重介紹他的書畫,希望配合文字,正好給我一個拍馬屁機會,弄幾句表揚。于是得令干活,鍵盤上一陣噼里啪啦,立刻完稿。用詞有些輕薄,舉例略有失當(dāng),也不知最后登沒登出來。反正這種文字,寫不寫是感情,好不好是水平,照例出門不認貨,寫了就拉倒??梢员M情開玩笑,可以吐槽裝孫子,可以好話壞話,絕對不說假話:
陶文瑜給我的印象是不務(wù)正業(yè),他的文字很不錯,不老老實實干活寫文章,成天當(dāng)名士玩書畫??此牟┛停亲之?,境界陡然高了,一臉不屑再跟我們玩的樣子。更可恨的,還攛掇了荊歌等一幫人也寫字弄畫,一個個走火入魔,一個個趾高氣揚,好像都活到解放前去了,都成了地道的舊文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聽說他的字畫賣了很不錯的價錢,這著實讓人羨慕,不僅眼紅,而且也心懷鬼胎躍躍欲試,誰還能與銀子有仇。賣西瓜的突然販起軍火來了,唱小曲的玩起了美聲唱法,這年頭難怪小沈陽要火,人家有一手絕活,還真拿他沒辦法。人往高處走,說老實話,我要是能像陶文瑜這樣,肯定也不跟作家們玩了,當(dāng)小說家都沒勁呀。
有了微信,與文瑜來往更多,仍然喜歡調(diào)侃。我表揚他的書法,是真心夸獎,他評價我的字,揶揄加上鼓勵,仿佛老師批改學(xué)生作業(yè):
寫得好,安靜有學(xué)養(yǎng),一看就是書香門第,我的字一看就勞動人民。
我的字上不了臺面,總是寫不好,答應(yīng)要為他認真寫張像樣的字,心里有了負擔(dān),越拖越不敢寫。有什么必要在關(guān)公門前舞匕首呢,想想還是賴賬算了。他在網(wǎng)上看到我的字,故意轉(zhuǎn)給我,問什么時候能兌現(xiàn),還把這事寫進他的詩里。前年春天,蘇州搞讀書活動,由他親自張羅,讓我給公眾推薦和講解一本書,我就問《唐詩三百首》行不行,他回復(fù)說:
兄是不俗之名士。說萬年歷說天氣預(yù)報,也是風(fēng)月無邊。
我覺得有點搞笑,很不當(dāng)回事地定了《唐詩三百篇》,他呢,干脆選了一本汪曾祺談吃的書。于是我們兩人拿著話筒,裝腔作勢登堂入室,生生把一場高大上的讀書活動,弄得不倫不類。好在正式活動前,先去他上班地方吃頓家常菜,他的單位聘請了一位阿姨,專門煮菜做飯。這個蘇州阿姨可不是等閑之輩,妙手能回春,點石即成金,經(jīng)過她的精心烹飪,常見的豬肉,最普通的雞蛋,剝了殼的蝦仁,好吃得讓人難以言表。大快朵頤之后,我難免心生嫉妒,非常羨慕文瑜這種土財主的快活日子,他自己也心滿意足,完全是一副墮落文人的樣子,一抬手一頓足,滿滿的蘇州派頭,感覺地道蘇州人,就應(yīng)該活成這樣。
文瑜一直身體不太好,我們之間,從來不涉及這方面話題。他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他知道,大家故意避開。世界上總會有些不好的東西,只能當(dāng)它不存在,能屏蔽就屏蔽,能拉黑就拉黑。我們的交往始終快樂,始終漫游在詩意的理想國,充滿歡聲都是笑語。文瑜生前喜歡說天妒英才,他在朋友面前,流露出的都是堅強,瀟灑并且快樂。我不愿意看到或去想象他的另外一面?,F(xiàn)實是殘酷的,我不愿意面對,不愿意活在現(xiàn)實陰影中,寧可賴在過去的陽光里。
最后的時刻,我太太問要不要去蘇州看看文瑜,我說他不會希望我去,他不會希望。我這么說,其實是害怕見了他,自己笨嘴笨舌,根本不知道怎么說,又能說什么。我們的交往已習(xí)慣了一種歡樂語調(diào),讓我去安慰人,發(fā)出另外一種聲音,說不出口??墒遣话参浚帜苷f什么呢,說什么都是廢話,說什么都不合適,都無趣。
文瑜走了,我真的很難過,看別人悼念他的文字,心口堵得慌,眼淚禁不住流下來。天若有情天亦老,文瑜若有知,我想他很可能會像以往一樣,一本正經(jīng)繼續(xù)調(diào)侃和揶揄,說能不能不要像俗人那樣,要稍微豐富一點,松弛一點,舒服一點,這幾個詞,都是他平時喜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