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要出遠門了。
麥子有弟有妹,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母親出遠門,本該是帶最小的,一家人卻執(zhí)意要她去。
“領麥子去吧,不讓人小看?!边@是大姨的原話。大姨邊給麥子編小辮邊從鏡子里端詳麥子。
麥子最遠去過后淖村,小姑家。也沒啥,也是村,也是石頭房。只是,后淖村離內蒙更近些,草原更大些,野兔更肥些,鵪鶉呢,也更多些。草叢里的鵪鶉蛋,不小心就能踢出一窩。這是麥子最驚訝的地方?;氐酱?,也是她拿來跟小伙伴兒炫耀的地方:“我小姑家可好了,隔幾天就能煮一鍋野兔,隔幾天就能吃到鵪鶉蛋。”
其他的,跟壩上村沒多大區(qū)別。
張市不一樣,是城市。父親沒去過,母親沒去過,只有大姨和姥爺去過。大姨說,張市有車有樓房,那兒的路不叫路,叫街道。村里的路,分東西,分南北。名字呢,只叫誰誰誰家門口的路。市里的街道像人,都有名字:新華街、路達街、燕山街,有多少街就有多少名兒。村里的路上跑著狗、雞、豬、貓,市里的街道可沒有動物。市里的街道分汽車走的、公交車走的、自行車走的、人走的,還有紅綠燈:紅燈停、綠燈行。
麥子在書上見過紅綠燈,也就幾個人,幾個燈。大姨說市里的紅綠燈跟書上畫的不一樣。麥子特別好奇。
上世紀70年代末,村里人家還沒有電視。那個情景,只能想象。
她們是要去六姥爺家。六姥爺是誰呢?是姥爺?shù)牡艿?。姥爺活著的時候,常拿六姥爺說事。說六姥爺給他捎這了,六姥爺給他捎那了。捎來的東西,都是稀奇玩意兒,麥子沒見過,連父母和大姨也沒見過。六姥爺捎來的東西,姥爺總要給他們兩家分點。姥爺就倆閨女,有稀罕東西,肯定是要給的。
姥爺分來的東西,麥子都喜歡拿出去炫耀。帶酥皮的點心,里邊還有餡兒。點心用牛皮紙包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上面還放著一塊方方正正的紅紙。系點心包的繩子呢,即不是線繩更不是頭繩,而是紙繩,紙做的繩子。姥爺說這是禮包。姥爺把原包裝拿來,先到大姨家,再到她家,都看了,才拆包裝。一家兩塊,都嘗嘗。姥爺說這話時,很驕傲。因為,父親和大姨夫那邊,都沒這樣的親戚。姥爺罵大姨夫和父親時,常拿這說事兒。
那點心,太好吃了。還沒拿出去炫耀,麥子和弟妹就分著吃了。父母一人只咬了一小口。麥子拿著紙繩和那塊方方正正的紅紙,在孩子們面前炫耀了一番,那效果,跟拿點心差不多。孩子們都羨慕她家的好親戚,有幾個孩子,還隨著她一起喊六姥爺?!傲褷敹鄷簛砜茨??”“我想見見六姥爺?!薄傲褷攣碓鄞?,我家就請他吃飯?!?/p>
聽說母親要領麥子去張市,真是熱鬧了。孩子們他來了你走了,她家,幾天沒斷人。弟妹跟著湊熱鬧,說姐要去市里了,要見六姥爺去了,要帶好吃的回來了。他倆一摻和,家里更熱鬧了。
走那天,大姨全家也來了。大姨好像專門是為麥子來的。她安頓麥子不下十次了:“去了要乖,要討六姥爺、六姥姥喜歡。”母親問:“就麥子這長相,能討六嫂喜歡?”大姨說:“也只有她了。她長得乖巧,嘴也甜,見人一面笑。要帶這兩個去了,臉色有你看的?!蹦赣H回頭端詳麥子半天,再仔細看看弟妹,說:“我這三個孩子長得都不寒磣嘛。”大姨就笑,說:“看自個兒的孩子,哪有丑的。聽我的,就帶麥子去。這兩個一個淘氣,一個長得丑,還尿炕。帶去了惹人討厭不說,一點忙也幫不了你?!?/p>
姥爺死后,母親遇事就跟大姨商量。大姨是見過世面的人,在母親心里,她的分量比父親都重。
走那天,大姨安頓母親:“紅燈停,綠燈行。過馬路千萬領好麥子,別讓車撞了。”從家出來,父親又安頓一次:“領好麥子,大姐說街上像趕集,人多,別丟了孩子。記住大姐說的話,紅燈停,綠燈行,就是紅燈別走,綠燈走。在街上走路要找燈,別走丟了?!蹦赣H一個勁兒點頭,說:“麥子都二年級了,認得字了,她也能幫我記路了。”父親又安頓麥子:“去了別怕,吃飽了,別拿心。咱帶去的東西,夠你娘倆吃一個月?!蹦赣H也說:“這孩子,出門就吃不飽飯,還在你帶不帶東西?我看是天生人性。不像那倆小的,不管去誰家,吃飽了還要帶回來。大姐不讓帶那倆小的去也對。”
當然,麥子是穿新衣服出門的。為這趟遠門,家里把幾年的積蓄都花了。母親是去做手術,縣醫(yī)院讓去市里做,說母親子宮里長東西了,去市里做更安全。母親是去看病,不帶夠錢不行。她呢,是去給家里撐面子的,不穿整齊也不行。
村里沒有通張市的車,離公路最近的汽車站在張紀鎮(zhèn),離壩上村20里地。父親套著馬車往張紀鎮(zhèn)汽車站送她們。
正是初夏,天藍、地綠、水清,一路上,麥子看啥啥好。怕拉過牛糞的車弄臟她的衣服,母親干脆把她抱在懷里。生下二弟,母親就很少抱她了。生下小妹后,除了看戲逃票,母親再沒抱過她。在父母眼里,她是小大人,只有抱弟妹的份兒了。現(xiàn)在,坐在母親懷里,麥子的心像白云一樣軟,像藍天一樣亮,像太陽一樣暖和。麥子是個文靜的姑娘,高興了,不像小妹亂蹦亂跳。她一高興就眼含熱淚,不說不鬧,更安靜了。她像小兔子一樣偎在母親懷里。母親的懷抱又軟又暖和。
在母親懷里閉了眼,麥子感覺有一只小鳥在眼前飛,飛來飛去,飛來飛去,是像孔雀一樣亮麗的小鳥。
母親和父親聊著做手術的事。父親說,要是在縣里做,他能侍候。在市里,想去陪陪也不方便。母親說,咋不是呢,你要去陪,就得住店。別說看病了,就是吃住錢也得攢一年。好在市里有親戚;住了院有醫(yī)生,也不用陪床。大姐都幫咱想好了,醫(yī)院就在六叔家附近,領麥子去,就是為了給我送飯。父親說,這樣好是好,省錢,不用再借錢了。就是,咋說呢,麥子還小,一個人住六叔家,還得六嫂做飯。六嫂那人,她姥爺在的時候說過,勢利著呢,就怕對麥子......
母親截住父親的話,說:“要不大姐讓麥子陪著?麥子懂事,會看人臉色。六嫂不會生,六叔又不讓抱養(yǎng)。跟前沒孩子,聽說還特別喜歡女孩兒。你看看咱麥子長得,演員似的,人見人愛?!?/p>
父親啪啪揚兩下鞭子,很牛的樣子。麥子長相隨父親,大家一夸麥子好看,父親就這樣。
馬撒開四條健壯的腿,噠噠噠,噠噠噠,一下狂奔起來。路邊的樹、莊稼、花草,還有不遠處的房子,風吹似的,齊刷刷往身后跑。麥子的頭發(fā)飄起來,向著家的方向飄;母親的頭發(fā)飄起來,也向著家的方向;風吹來,身上的東西都往家的方向跑。而麥子的心,如路邊草叢奔跑的野兔,早飛到了前面。
鎮(zhèn)里的汽車站不大,三間房子,一個小院,汽車從后門進來,拉了人,前門出去就上了公路。父親進汽車站給母親買了車票,出來說:“孩子個頭超過一米二是要買票的,也不知麥子超沒超?”母親說:“我抱著上車,就坐一個座位,我看戲就抱著她進,讓那倆小的在后面跟著,都不用買票。要給她再買票,就不劃算了?!?/p>
車遲遲不來。麥子的心一直咚咚地跳。她擔心個子超過一米二,母親抱著她上車,那是逃票,被發(fā)現(xiàn),很丟人的。她不想去了,又不舍得開口說出來。麥子的臉上就少了寧靜,多了煩躁。這個,逃不過父親的眼睛。從小到大,麥子的心思好像都逃不過父親的眼睛。母親是馬大哈。
趁母親上茅房,父親拉起她的手,把她領進售票室。父親鄭重其事地問女售票員:“這孩子用不用買票?”售票員的臉整個貼在了售票口。售票員是個年輕姑娘,白白凈凈,杏眼兒,小嘴。眉毛呢,彎彎的,畫過似的。售票員的臉像鑲在木框里的一幅畫,真好看。售票員讓麥子站在左手有刻度的墻根兒,看了看,說:“不夠,不用買?!笔燮眴T又仔仔細細看了看麥子,說:“這孩子長得真好看,瞅那眼睛,會說話似的?!?/p>
麥子一下開朗了,一下興奮了。她紅著臉沖售票員笑笑,售票員也沖她笑笑。小小的售票口仿佛開出了一朵花。
麥子的心情好到了極點。父親領著她出來,兩人都喜氣洋洋的。
母親聽說她不用買票,也高興了。她解開上衣扣子,從貼身背心的兜里掏出5塊錢給了父親。說:“車站進口處有賣元宵的,你給那倆小的買點回去,領大的不領小的,能不哭?說不定還在哭呢。都沒吃過元宵,拿回去好哄順?!?/p>
父親說:“元宵?我懶得做。”
母親很懂的樣子,說:“人家做好的,不用你做,走?!闭f著,拉了父親和麥子就往賣元宵處走。
也是趕著馬車。馬車上有六個箱子,一個箱里一種元宵。箱子四周用隔熱層包著,賣冰棍似的。
“5塊錢三斤,5塊錢三斤?!辟u元宵的一直喊。
一群人圍著。有人說:“又不是吃元宵的時節(jié),咋還賣起了元宵?”
賣元宵的說:“又不是災年,今年日子好過,啥時候想吃就啥時候買??h里一年四季有賣的?!?/p>
母親問:“元宵是哪個時節(jié)吃的?”
一伙人大笑。麥子害羞地拉了拉母親,怕她再問。
“元宵、元宵,當然是元宵節(jié)吃的了?!币粋€男子說。
“元宵節(jié)。有一出戲叫《正月十五鬧元宵》,咱看過。正月十五吃的,這都啥時節(jié)了,還是別買了,能省就省點。”父親邊說邊拉母親。
母親說:“買點,買點,咱嘗嘗,我看著都饞。”說著,母親走近車,拿起一個元宵問:“啥味兒的?”
“黑芝麻的?!辟u元宵的說。
“那我先嘗嘗。”還沒等人回話,母親像咬蘋果似的,一口咬了下去。
旁邊人哄一下都笑了。
母親嘴里含著元宵,吞吐著說:“不好吃,不好吃,澀的?!?/p>
人群里又一陣大笑。麥子趕緊拉母親。母親看一眼眾人,又說:“沒吃過,吃不慣。”
賣元宵的笑著說:“生的呢,煮熟就好吃了。”
母親把嘴里的東西吐了,說:“生的啊,我還當點心呢,元宵不是點心?咋個吃法?”
母親還能問出口,真是的!要換成我麥子,早躲開了。麥子的性子真沒隨母親。麥子臉紅紅的,又拉了拉母親。
賣元宵的說:“煮著吃,跟煮餃子似的;也能炸著吃,跟炸糕似的?!?/p>
母親這才害羞地笑了,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眼父親。
父親愛憐地看著母親,說:“跟你說我不會做,你要買。”說罷,卻沖賣元宵的說,“來5塊錢的?!蹦赣H想阻止,看著咬了一口的元宵,住了口。
父親在錫林浩特一個工廠當過臨時工,娶了母親,便回到了村里。麥子一直覺得父親比母親有見識。父親要買,肯定會有辦法吃。
母親沒舍得扔吃剩的半個元宵。進了院,她從父親手里要來裝元宵的袋子,把半個元宵放了進去。母親買東西總愛這樣,以嘗的名義多拿一點。
麥子的臉一直紅著。她不知道,去了六姥爺家,母親是不是還這樣?小弟的性子隨母親,冒冒失失的,走路就像帶著掃帚,碰啥啥倒。更大的毛病是,去誰家都愛拿點小東西。為此,麥子沒少教訓他??伤悄赣H,不管在哪兒,麥子都得聽她的。
就這樣,麥子就被母親當品牌一樣帶到了市里。一起帶去的,有10斤麻油,50斤莜面,東西都裝在一個蛇皮袋里,母親背著。這是壩上的特產,市里稀罕。
夕陽西下,汽車到了市里,還沒進汽車站,母親就領麥子在一個叫西坡崗的地方下了車。這是大姨給的路線。在西坡崗上下車的人很多,人還沒下完,上車的人就擠著上車了。母親大聲嚷嚷著讓路讓路,還左右晃動肩上扛著的蛇皮袋,上車的人左右躲著母親,母親順利下了車?;仡^見麥子又被擠上了車,母親就急了,她伸出右手,像撥滿頭亂發(fā)似的,從擁擠的人群里撥出一條縫,一把把麥子拉了出來。
走出人群,麥子深吸了一口氣。這種架勢,母親領她看戲時見過。那是人擠人,都往戲臺上擠。這是人擠人,都往車上擠。
這就是市里!高樓,窗戶挨窗戶,一直向上延伸。麥子數(shù)了數(shù),一行有七個窗戶,一棟樓房有八行,有多少戶多少人,麥子不知道。樓房比大樹都高,一個樓挨著一個樓,把天空都遮沒了。
城市真小!像一個大屋子。站在街上看天,就像從她家窗戶望出去似的。不過,這樓,這街、這車,她回去可有炫耀的了。
按大姨給的路線,下了車,往車要走的方向走20多步,是公交站牌。坐1路公交車,在宣鋼花園下車,再往車相反的方向走50多步,左拐能看到一個門牌樓,上面寫著人民公社。里邊好多房子,最前院,第三排第五家是六姥爺家。這條路線,母親背了好幾天,麥子也熟記在心了。
一路上,麥子的心慌慌的,要丟了的感覺。眼睛卻不夠用:雖然看不到整個天空,可眼前的東西也看不完。商店、車、人,把世界占得滿滿的。那人,跟村里人真是不一樣。哪里不一樣,麥子說不清楚,就感覺那些人都是從書里走出來的,書里的農民樣兒,書里的工人樣兒,書里的老師樣兒。村里沒有工人,可村里的農民和老師跟書里的就不一樣。
麥子認識字。她們很順利地找到了一個帶房檐的門牌樓。門牌樓上面寫著幾個字,前面的字看不清了,是什么勝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幾個字倒能辨清。這里不是樓房。麥子很失望,為六姥姥沒住樓房失望。
一進院兒,麥子和母親都傻眼了。院子四周都是房子,中間也是房子。房子圍著房子,東西南北都有窗戶,東西南北都有門。根本看不出哪是第一排。母親愣了半天只好問人。
“我問一下,楊政家是哪家?”母親的問話一點問題沒有,麥子很確信。可是,被問的女人卻大睜著眼看母親。母親再問一遍,女人問:“你說啥呢?”母親以為女人聽不見,就提高嗓門吼似的又問了一遍。女人就惱了,生氣地說:“吼什么吼!我不知道,問別人去?!迸擞?0多歲了,但聲音很好聽,像“小喇叭”里邊的廣播。
母親回頭疑惑地問麥子:“不在這兒?”
麥子說:“是這兒呀,大姨的話我記得清清的。”
幾個孩子湊過來,問她們找誰呢?
母親推了把麥子,讓她說。
麥子又把母親的原話說了一遍,幾個孩子哈哈大笑,邊笑邊說:“你說啥呢,你會不會說普通話?”
麥子知道了。她們說的是家鄉(xiāng)話,人家聽不懂。麥子的臉紅透了。自此,她很少再說話。
母親拉過麥子,問她咋了?麥子眼里含著淚,告訴母親得說普通話,她們的口音人家聽不懂。
母親笑了,一點沒覺得尷尬。她又走到那個女人旁邊,問:“我問一下,楊政家是哪家?”母親說的即不是家鄉(xiāng)話也不是普通話。對于普通話,母親和麥子都能聽懂。他們家收音機里說的就是普通話。聽著好聽,學起來可不是那回事。母親學的四不像,每個字都拐彎,她的問話,連麥子都聽不懂了。
女人不高興地說:“我不知道,跟你說過了,還問!”
這下,母親紅了臉。她把蛇皮袋放在地上,無奈地搓著雙手。
沒一會兒,進進出出的人就把麥子和母親圍起來了。人群里,有一個男子終于聽懂了母親的話。他領著麥子和母親走到最里邊一排房,敲了兩下就推開了門。
是套間。一位白白凈凈胖胖的女人在外間坐著。母親見了,驚喜地叫道:“六嫂,六嫂?!蹦赣H見了親人似的撲上去,像在村里似的,要拉著六姥姥的手嘮家常。
六姥姥躲了躲身子,卻沒辦法從圍著的藤椅里挪開。母親沒看出來,麥子看出來了。麥子拉了一把母親,把向前撲去的母親拉了回來。
六姥姥沒站起來,只是問:“來了,你是大哥的二丫吧?”
母親趕緊點頭。
六姥姥說:“那年去看大哥,見過你,有八九年了吧?”母親受寵似的,連連說是是是。六姥姥說:“信收到了,你六叔把醫(yī)院也安頓好了,隨時能住院?!彪S后,看了眼麥子,問,“你閨女?”
母親又趕緊點頭。
六姥姥終于從椅子里站起來。指著旁邊的三人沙發(fā)說:“坐,坐吧?!弊哌^來摸了把麥子的頭,說,“這孩子長得好看,也喜慶,幾歲了?”
麥子想起門口孩子們笑她的口音,囁嚅著不敢開口。
母親拍了一把麥子,說:“你六姥姥問你話呢,咋不說?”
麥子害羞地扳弄著手指頭,低著頭,悄聲說:“八歲了?!?/p>
六姥姥又摸了下她的臉蛋,說:“長得真俊?!被仡^跟母親說,“小時候你很丑,沒想到能生出這么俊的閨女?!蹦赣H受到夸獎似的,放聲哈哈大笑。六姥姥也露出了笑意。
母親把蛇皮袋里的東西拿出來,孩子似的炫耀道:“這是給你們帶的,好麻油,純胡麻榨的,一粒菜籽沒有。莜面也是新磨的,怕你們嗓子細咽不下,去鎮(zhèn)里專門磨的,用最細的磨子磨的。羅子也細,過了幾遍,面越發(fā)細?!?/p>
六姥姥又笑了。說:“大老遠的,帶這么多。”說著接過去,走出了屋。
屋里只剩下麥子和母親。母親瞪她一眼,說:“六姥姥問你話你就說,一出門咋變成啞子了,光會笑不會說了?”
麥子很委屈,也很害怕,又不敢跟母親說自己不會說普通話。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把麥子也拉過來,說:“你六姥姥肯定給咱們做飯去了。你大姨說,人家做飯在一個地兒,睡覺在一個地兒,見人聊天在一個地兒。你大姨說的見客人的地兒可能就是這兒,說不定,晚上就讓咱們在這兒睡覺。你進里屋看看是不是有張床,有個衣柜?去!”說著,她推了把麥子。
通向里屋的門安著磨砂玻璃,麥子趴在玻璃上向里望,什么也看不清。正猶豫該不該推門進去,六姥姥進來了。
母親這樣喊麥子:“麥子,你看甚呢?坐這兒,別亂動。”
麥子瞪母親一眼,母親不高興地反瞪她一眼。母親就這樣!在村里也這樣,她不敢做的事就讓麥子做,然后再假裝不知道。母親不敢指使弟妹做,因為弟妹搞不懂母親的心思,總是實話實說,不管當多少人的面,總要把母親出賣了:“娘,你剛才讓我做的,還罵我?”
麥子懂母親,不管母親怎么說,她都不反駁。
麥子回來,雙手放膝蓋上,乖乖坐在沙發(fā)上。
六姥姥過來,拉起她的手,說:“走,進去看看,你們今天要是不住院,就住這兒?!闭f著,推開里間屋,把麥子推進去了。
麥子覺得六姥姥話不對:“天都快黑了,咋能住了院?”她看一眼母親,母親沒事人似的,還沒心沒肺地沖六姥姥笑。
六姥姥回頭對母親說:“二丫兒,餓不餓?餓的話自己去煮點面,不餓就等等,你六叔快回來了。他回來做飯,他做的香。我身體不好,站時間長了,這腰就疼?!?/p>
母親趕緊說:“我做,六嫂歇著。在哪兒做?”
六姥姥又問:“你餓了?”
母親趕緊說:“不餓,不餓,車上吃了,帶著雞蛋、餅。都吃了?!?/p>
六姥姥說:“那就等等吧?!闭f著,又站起身,似乎要倒水,拿起杯子,又放下,轉過身問母親:“還喝涼水?”
母親說:“是是是,不渴??柿宋覀冏约阂ㄖ??!?/p>
六姥姥捂著嘴笑,邊笑邊說:“這兒沒水缸,去哪兒舀?”
母親想起啥似的,說:“對對對,是在水龍頭接水喝。沒事,六嫂別管了,我們自個兒能接?!?/p>
“那我就不管了?!绷牙颜f著,站起身,拉起從里屋走過來的麥子,說:“走,六姥姥領你去跟雅葉玩玩,讓雅葉姥姥看看我這外甥女?!?/p>
六姥姥的手很軟。麥子感覺自己的手伸進了棉花堆里。
親問路的那個女人就是雅葉姥姥。
六姥姥拉著麥子進了雅葉姥姥家,雅葉姥姥正跟雅葉玩挑花繩。一根兩頭系在一起的紅頭繩在兩人手上變來變去,四雙手交替著,一會織出個“井”字,一會兒織出個“川”字,一會兒又織出一個“田”字。這個,麥子也會玩。
六姥姥進來,很牛地跟雅葉姥姥說:“看看,我外甥女也來了。”然后,又推一把麥子說:“喊姥姥?!?/p>
麥子想起女人聽不懂她的家鄉(xiāng)話,身子往后抑了抑,眼神怯怯地望著雅葉姥姥,沒說話。
雅葉倒大大方方地沖六姥姥喊了聲姥姥。六姥姥看了眼麥子,臉拉了下來。麥子知道六姥姥不高興了,就學雅葉的聲音,聲音很小地喊了聲“姥姥”。
六姥姥摸了把她的頭,說:“這孩子,說話聲音真小。去吧,跟雅葉玩去吧?!?/p>
雅葉沒過來,麥子也沒過去。兩人都站在自己姥姥身旁。
雅葉姥姥看了看麥子,說:“這小人兒長得真標致。是你家啥親戚?”
六姥姥有點驕傲了,說:“她姥爺是老楊的大哥,這不,我就是她姥姥了,六姥姥?!?/p>
雅葉姥姥說:“領她來的是誰?”
六姥姥問:“你見了?”
雅葉姥姥說:“見了,問我路呢,我聽不懂。她們那話,真是難聽?!?/p>
六姥姥很不自在。她癟了癟嘴,說:“那個是她媽。也不是正經親戚,隔三輩了,我娘家那邊,沒一個這樣的親戚。”說罷,感覺說漏了嘴,看了眼麥子,還吐了吐舌頭。
雅葉姥姥又問:“夏天來你家陪老楊喝酒的是老幾?”
六姥姥說:“那個是老四。這個是老大跟前的,離我們最近。這老楊家,老大生了兩個女兒;老二從小沒了;老三在河南,一兒一女;老四在山西,兩個兒子;老五呢,聽說20歲上沒的;我家老楊是老六,這不,我還這樣……”
六姥姥一副失落的樣子。
雅葉姥姥說:“你是不生。就你這樣兒,生男的賽過潘安,生女的賽過西施?!?/p>
六姥姥笑了,說:“還是你會說話。我這身體,做閨女就是病秧子。老楊心疼我,怕我生孩子身體吃不消,一推再推,這一推就老了?!?/p>
雅葉姥姥笑了笑,對六姥姥的話,即沒贊成也沒反對??伤切κ怯泻x的,仿佛在說:“你就編吧,騙吧?!?/p>
雅葉姥姥看了眼麥子,把六姥姥拉近一點,神神秘秘地說了一句什么話。說罷,兩人同時看麥子。麥子知道她們在說她,可不知道在說她啥。她想,可能是在說她不會說普通話吧。這樣一想,麥子更害羞了。她左右晃著身子,來回搓著雙手。
這次見面很短促。六姥姥是專門來介紹她似的。然后,六姥姥說該去做飯了,就領麥子回來了。
回了家,六姥姥并沒有做飯。她先是出去,從前邊房子里拿出一包松子給了麥子。麥子沒見過松子,更沒吃過。六姥姥好像知道她不會吃,她拿起一顆,咬半天沒咬開,就扔了。卻對麥子說:“沒開口的松子香。小孩子牙硬,吃吧,咬開了就能吃,很香的?!丙溩舆€沒動手,母親早拿起一顆,放嘴里,嘎嘣一下咬開了。母親把硬皮吐出來,使勁兒嚼,邊嚼邊說:“香,真香?!闭f著,又伸手抓了一小把。
六姥姥厭惡地看了眼母親。這一眼,麥子看著了。她想推一下母親,讓她收斂點??赡赣H,根本看不出別人的眼色。她吃了一顆又一顆,還催促麥子:“吃,很好吃的,比瓜子難嗑,可比瓜子香多了?!?/p>
從早上到現(xiàn)在,母親什么也沒吃。路上帶的餅和雞蛋,母親說她暈車,都讓麥子吃了。麥子低了頭,眼里就有了淚。
見麥子不吃,六姥姥又出去一趟。從前邊房里拿了一根大麻花出來。麻花,麥子見過也吃過。每年過年,父親都炸麻花。父親會和面,會搓,一到過年,很多人家請父親去做。可是,這么大的麻花麥子沒見過。那麻花有一尺長,上面還沾著花生、芝麻。
六姥姥進來,直接把麻花遞到了麥子手里,說:“吃吧,這個更好吃。天津大麻花。我姐從天津寄來的?!?/p>
六姥姥遞上來。母親滿臉欣喜。她看眼六姥姥,又看看麥子,說:“看看,你六姥姥待你多好,待咱們多好。趕緊吃,吃,嘗嘗,上面還沾著花生、籽麻呢。來,娘給你咬一口,咬開了你就好吃了?!闭f著,就把嘴伸到麥子跟前。
麥子害怕地看了眼六姥姥。她想把麻花放下不吃,因為,六姥姥又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可是,母親的嘴已經貼在了麻花上。咔嚓,一口咬下去,那麻花,像脆冰棒似的,嘩一下炸開了。大大小小的斷節(jié),像長短不一的手指頭,從麥子手里滾下來,滾到她身上、沙發(fā)上、茶幾上、地上。
麥子害怕極了。她怕麻花掉在布沙發(fā)上,趕緊站起來,把身上的麻花節(jié)抖在地上。然后跪在地上,從地上、沙發(fā)下找麻花,找到了就放在嘴里。母女呢,先是啊了一聲,接著也跪下來,從地上、沙發(fā)下找麻花,找到了也放進嘴里。母女倆像兩個旋轉的陀螺,上面找半天,下面找半天。兩人的腦袋時不時碰一下。找到了就吃了。在家里,他們就這樣,吃的東西掉在地上也得揀起來吃了。不能浪費糧食,他們是種糧食的,知道每一粒糧食來之不易。
六姥姥唉了一聲。不屑地看著母女倆。然后,拿起掃帚,在兩人手上腳上一頓亂掃。
母親竟然沒看出六姥姥生氣。還笑著說:“別掃,別掃,還有好多沒揀起來呢。”
麥子的手被掃帚一碰,挨了打似的,一下站直了身子。她身子有點哆嗦,臉紅紅的,尷尬的要哭。
母親卻忙著跟六姥姥爭時間。她邊喊別掃別掃,邊緊張地從地上揀一節(jié)節(jié)麻花。六姥姥很不客氣地在她手上掃來掃去,邊掃邊說:“吃啥吃,都踩了還吃?你是豬還是狗,啥東西都能吃下去?”
母親這才站起了身子??匆谎哿牙训哪?,臉一下紅透了。她完全失掉了在家的威風,像個犯錯的孩子,乖乖地坐到了沙發(fā)上。她的嘴上,還沾著幾粒芝麻粒兒。
麥子再也忍不住了。她的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六姥姥只顧掃地,根本沒在意她。母親看到她哭了,就拿她做起了文章:“這孩子,你手一松把麻花掉地上了,六姥姥又沒打你又沒罵你。只是不讓你吃掉地上的東西,你咋還哭上了!”
麥子真想大喊一聲,讓母親閉嘴??赡赣H,看著六姥姥的臉,一個勁兒拿她說事:“這孩子從小心重,大話不讓說,一說就哭。她是太要臉了。那兩小的,反倒什么也不懂,有吃有喝就行。真是一娘生九種,九種各不同。”
六姥姥的表情也緩過來了。她走過來,摸了摸麥子的頭,說:“沒事兒,掉就掉了。以后掉地上不要揀著吃,讓人看見了笑話?!被仡^,又跟母親說:“這孩子懂事,不像你?!?/p>
六姥姥跟母親一聊天,母親受到夸獎似的,樂得直點頭。
六姥姥說:“你回去商量商量。剛才雅葉姥姥還提議呢,說這孩子長得仁義,留給我,讓我?guī)Т罅耍瑢砀铱隙ㄓH。”六姥姥感覺說的不對,立刻糾正說,“跟了我,我們能好好培養(yǎng),將來肯定有出息。跟你回了村,將來就是多一個種地的?!?/p>
母親眼睛一下直了,不知道是驚喜還是害怕。她竟然一下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一把把麥子拉到身后,呵斥道:“這孩子,真不懂事。想家了是不是,咋還哭?”
麥子早就止了哭,母親這一說,她又想哭了。她真想家了,她習慣母親在家稱雄稱霸的樣子;她習慣母親在家吆五喝六的聲音;她更習慣母親擼袖子做飯、狼吞虎咽地吃飯,打飽嗝放屁毫無顧忌的姿態(tài)??墒牵瑏淼搅褷敿?,母親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樣做作的母親,竟然還讓六姥姥那么厭煩,那么小看。
麥子的淚流下來,流到嘴里,她咽了;淚流進嘴里又從眼里流出來,她也不擦。麥子只是默默地流淚,她的淚就像一條波瀾不驚的小河,沿著固定的渠道緩緩地流淌著。
六姥姥厭煩地瞪了麥子一眼,同時,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哼。這一聲,讓母親緊張了。突然,母親又變回了母親,她對著麥子大聲斷喝:“多大個事,還哭!有完沒完,惹你六姥姥心煩了還哭!再哭,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麥子乖乖地坐回沙發(fā)上,抬起袖頭把眼淚擦了,嗓子卻發(fā)出一連串哽咽聲。
六姥爺回來了。麥子第一次見六姥爺。六姥爺長得很像姥爺,大眼兒,方臉,卻比姥爺高很多,也白很多。
六姥爺一見母親,就興奮地喊:“二丫頭來了,哈哈哈,還是那么丑。小時候都叫你二老丑,丑是丑,機靈,一個機靈鬼。小時候我去了,你趴我膝蓋上讓我講故事。還跟我說,六叔,我聽你講故事,你就得給我買好吃的。哈哈哈,好像我那故事得賠錢講似的,一個小人精兒。呀,這是你閨女?”
母親欣喜地說:“是,是我閨女,叫麥子。麥子,喊姥爺?!?/p>
麥子像見到親姥爺似的,一下放聲哭開了,邊哭邊喊姥爺。一急,她忘記說普通話了。六姥爺竟然能聽懂。還跟她也說起了家鄉(xiāng)話。
“哭甚,哭甚?”六姥爺手里提著大包小包東西。他邊問邊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伸出雙手,跟麥子說:“過來,過來,姥爺抱抱,告訴姥爺,為甚哭?”
六姥姥搶過話說:“這孩子,麻花掉地上了,怕人罵,自己先哭上了?!?/p>
母親卻說:“這孩子是想家了。沒出過門兒,這個點,該領弟妹出去玩了。離不了家,像離不了墻根兒的耗子。”
六姥爺嘿嘿樂了。說:“我看是餓了,餓了就想家。小人兒,長得真俊?!闭f著,把她抱起來,舉過頭頂,說,“夠夠房頂,給姥爺夠一個?!备赣H就這樣哄三歲的妹妹,六姥爺竟然把她當三歲孩子哄。
說了幾件老家的事,六姥爺就張羅著包餃子。餃子餡是從外面絞好的,餃子皮也是買好的。
母親不知道市場還有賣餃子皮的,她一個勁兒抱怨六姥爺,說她起身就能和面,自己搟面皮也快。麥子看著小,餃子皮搟得可好了。
六姥姥吃驚地問:“她會搟,才八歲就會搟餃子皮?”
母親自豪地點了點頭。
六姥姥蹲下身子,掐了掐麥子的臉蛋,問:“在家也能吃上餃子?”
六姥爺回來了,麥子膽子也大了。她竟然敢用家鄉(xiāng)話說話了。
“過年就吃餃子?!?/p>
“是肉餡的嗎?豬肉還是羊肉,能吃到肉嗎?”六姥姥驚奇地問。
麥子覺得問話不對。就閉了嘴,不再回答。
六姥爺接過話,說:“你以為村里人就吃不到肉了?自己家養(yǎng)的羊,吃的是草原上的草,那肉香著呢?!?/p>
母親接過話說:“家里吃豬肉的時候多。羊肉也有,過年不殺豬就宰羊。自己家養(yǎng)的,肉好吃。今年宰了羊,給你們捎半只,你們嘗嘗?!?/p>
六姥姥嘴一撇,說:“滿大街都是賣羊肉的,吃草原的草羊肉就香?那意思是吃其他草的羊,那羊肉就不是羊肉了?”說罷,狠狠瞪了一眼六姥爺。
六姥爺只嘿嘿嘿地笑,邊笑邊說:“你呀,多會兒也像個孩子?!被仡^跟麥子說,“六姥爺一輩子就帶了這一個孩子,撒起嬌來,你也比不了。”說罷,又嘿嘿嘿地笑。六姥姥也笑,笑得真像個孩子,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自從六姥爺進門,六姥姥說話聲音就變了,軟軟的,細細的,像極了“小喇叭”里邊的廣播員。麥子覺得,城市女人跟村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城市女人生氣的聲音也是軟綿綿的,不像村里的女人,好話賴話都是嚷著說。
前邊房子就是廚房。廚房里有一個高大的玻璃柜,柜子里放著一瓶瓶酒,下面一層呢,還放著花花綠綠的瓶子。廚房里還有桌椅板凳,沒床。六姥爺家的廚房比麥子家都好。餃子包好后,麥子數(shù)了數(shù),共76個。麥子知道,她家一吃餃子就得包120多個,父母兩人就能吃70多個。二弟呢,一吃好的幾乎沒飽。他家倆大人,三小孩兒,現(xiàn)在是三大人一小孩兒。76個餃子夠誰吃!數(shù)后,麥子就知道咋吃飯了。這飯,她不能吃飽。母親呢,更不能吃飽,把人家的飯都吃光了,多不好看。
還沒吃飯,麥子就擔心母親了。這餃子比家里的小,家里的餃子,母親一頓能吃30個。現(xiàn)在,母親餓了一天,她要吃飽,得吃40個左右。剩下30個餃子,他們三人哪能夠!麥子想好了,自己盡量少吃,少多少呢?她說不出來,只能看母親了,母親要是還有吃的意思,她就假裝吃不了了,給她剩下。這樣的話,母親就可以吃飽了,也不會讓六姥姥笑話了。
可是,麥子萬萬沒想到,餃子煮出來,六姥爺讓母親盛。母親給大家一人盛了一碗,搶似的,給麥子盛得都冒尖了。灶臺的小盆里還放著一盤餃子。
母親吃得狼吞虎咽。六姥姥的臉繃得跟假人似的,六姥爺先是笑著喝酒,待看到六姥姥的臉色,笑容慢慢就淡了。母親呢,只顧低頭吃,邊吃邊督促麥子趕緊吃,別涼了。母親喝水似的,把一碗餃子灌下肚,端著碗又向灶臺走去。剩下的餃子就放在灶臺上。麥子抬頭看六姥姥,六姥姥的眼光正追著母親,六姥爺呢,正在看六姥姥。
仿佛母親要去縱火似的,麥子一下急了。她大聲并急躁地沖母親喊:“娘,我不吃了,吃不了了。你吃我的吧?!?/p>
母親頭也沒回,還往灶臺走,邊走邊說:“吃了,不能剩飯。”
麥子的心咚咚咚地跳。她擔心母親會把盤里的餃子都倒進自己碗里。這樣做,那可要羞死人了。
一急,麥子的哭音就出來了:“我不吃了,你回來,快點,娘,回來。”
母親回來了。端著滿滿一碗餃子湯回來了。
母親生怕餃子湯灑出來,像捧著無價之寶似的,彎著腰,邁著八字步,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麥子悄悄長出了一口氣。六姥姥,又低頭吃餃子了。六姥姥吃得很雅,她先把餃子夾成兩半,沾點醋,慢慢放嘴里,然后,吃一口菜,慢慢咀嚼,再吃另一半。一個餃子,她吃三口。六姥爺呢,也吃得慢,一口酒,一筷子菜,母親一碗餃子都吃完了,六姥爺面前的餃子還沒動。
“二丫兒,別坐,幫我拿個小吃碟,旁邊櫥柜里,對,就那兒。再給我倒點醋,你給我盛了滿滿一碗,我吃不了,我吃七八個就夠了,剩下的你吃了。你也不吃菜,只吃餃子,你那肚子,我知道,你沒吃飽?!绷褷敳辉倏戳牙?,他醉眼微醺地對母親說。
母親竟然也學著客氣了,她說:“六叔,我飽了。我們吃餃子從不弄菜,餃子里有肉有菜,還弄啥菜!”
六姥爺說:“不吃菜就把餃子都吃了。你不吃飽,麥子也吃不飽。出門在外,吃飽了不想家?!闭f著,夾出八個餃子,剩下的半碗都遞給了母親。
麥子把自己碗里的餃子也給母親夾出去一半。
六姥姥似笑非笑地跟六姥爺說:“這孩子比二丫聰明,時時在看人眼色。這孩子要由咱們帶,那日后就大出息了。我看,比雅葉都懂事?!?/p>
六姥爺問母親:“讓麥子隨我們過,你舍得舍不得?”
母親嘴里含著餃子,沒聽懂似的,抬起頭,大睜著眼,輪番看了看。咽了嘴里的餃子才問麥子:“麥子,你樂意跟姥爺過嗎?”問罷,眼神里露著膽怯。母親的心思,麥子一清二楚。
麥子沒說樂意也沒說不樂意,只含著淚說:“我想弟弟妹妹了?!?/p>
母親明明是高興了,卻要裝著生氣。她這樣罵麥子:“我就知道,你就是一只眼的耗子,離不了墻根兒的。跟著姥爺姥姥多好,跟我們,這日子,你下輩子也過不上?!?/p>
六姥爺批評母親:“你這就不對了。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土窩。別看那是窮窩窩,指不定哪天就飛出金鳳凰了。”
六姥姥嘴一撇,什么話也沒說。眼角掃了眼正在吃喝的母親,臉上露出了一絲嘲笑。她的表情正好被麥子看到了。麥子的心咚咚咚地跳,好像挨了罵似的。見母親不管不顧地吃,麥子就吃不下去了。她是來給家里撐門面的,那就得有點撐門面人的風度。她也學六姥姥的樣子,把餃子夾開了吃,吃了幾個,就放下了筷子。剩下的餃子,她又撥進了母親碗里。
母親就著餃子湯,又吃下一大碗餃子。
六姥爺在建筑公司給領導開車。他說第二天要隨領導出差,就打了一通電話,把住院的事托付給一個叫蔣生蓉的人。六姥爺說,這人是他的朋友,鐵股子。
六姥爺問母親自己能不能找到蔣生蓉?母親說,有人有名咋找不到?何況還有麥子。六姥爺說,把縣醫(yī)院開的轉院證明給他。母親拍了拍上衣兜。轉院證明和錢都在母親貼身兜里裝著。
那晚,麥子夢見那只色彩斑斕的小鳥在褪毛,孔雀一樣美麗的羽毛正在隨風飄散。
第二天,母親領著麥子去了醫(yī)院。
醫(yī)院離六姥爺家真的很近。來時下車的地方再往前走,過個十字路口就看到了。十字路口這邊是個早市,麥子和母親還在早市上轉了轉。那早市,比鎮(zhèn)里趕集熱鬧多了,比縣里趕集都熱鬧。好多菜,麥子不認識,母親也不認識。不認識就不認識吧,母親卻要問。萵筍、西蘭花、藕、冬瓜、芋頭,壩上都沒有。還有水果,海鮮,真是五花八門。母親用不標準的普通話一個個地問,問了也不買,惹了不少罵。麥子緊隨其后,時不時拉拉母親的手,想阻止她問話。可母親卻在別人的呵斥中自樂。
過十字路口時,母親和麥子一看見紅綠燈就緊張,紅燈一亮,她們隨行人停了下來。綠燈剛一亮,母親把身邊人一攘,拉起麥子就跑,邊跑邊看燈。麥子也擔心綠燈變成紅燈,就隨母親從人流里往過擠。身后傳來一陣罵聲,母親并不生氣,順利過了十字路,回頭還跟身后的人笑。可那綠燈,人都走過來了,還沒變,麥子要羞死了。
幾番周折,她們終于打聽著找到了蔣生蓉,由蔣生蓉領著,母親住院很順利。在醫(yī)院樓道里,麥子和母親看了個夠。從五樓往下看,街上的人小了,車小了,頭頂?shù)奶炜諈s大了。在樓道里走來走去,麥子和母親都很興奮。她們住上了樓房,回去可有的向小伙伴們炫耀了。
母親住進了醫(yī)院,把吃喝的事留給了麥子。
醫(yī)生給母親開了很多單子,每一個單子都得交錢。都安頓好了,母親身上還剩下十幾塊錢。
母親很高興,說醫(yī)生說了,良性的話,手術就不會出意外,就不用交錢了。來了市里,母親把麥子當成了父親,有啥話都跟她說。母親還跟她商量,問她剩下的這十幾塊錢,是給弟妹買吃的還是買穿的?
她給母親出主意,說,買衣服錢也不夠,就給弟妹扯一塊藍布,一人做一條褲子吧。母親算了算,這錢除了路費,真還夠扯一塊布。
“吃的呢,就把這些帶回去吧,那倆饞貓也沒吃過?!闭f著,母親從兜里掏出一把松子,然后,又掏出兩把。她拿出幾粒給了麥子,說,“趁你六姥姥出去取麻花,我裝了幾把,都沒吃過,嘗嘗。”
麥子的臉一下紅了。她怕旁邊病床的人聽著,謹慎地四下看了看。
母親說:“我一住院就不能離開了。我吃住就在醫(yī)院了。你呢,晚上就回六姥爺家睡。早晨別過來,幫你六姥姥做飯。吃了飯給我多帶點。要是吃饅頭,你就帶五個,我中午兩個,晚上兩個,第二天早晨一個就夠了。要是米飯,剩下多少帶多少,不管多少,我分三頓吃就行。你大姨說,你六姥姥不會蒸饅頭,都是你六姥爺蒸。你六姥爺不在,她就街上買饅頭。你大姨還說,你六姥爺家就吃米飯饅頭,連面條也吃得少。要吃面條,真還不好帶了?!?/p>
麥子想說啥,想想沒說出來。怎么說呢?說她沒聽見六姥爺安頓六姥姥給她們做飯?說她去六姥姥家拿飯,只是母女兩個人的安排?
病房的人紛紛拿著飯盒去打飯時,母親催她快回去,還囑咐她要吃飽,吃飽了再給她送飯。麥子看母親一眼,再看一眼,心里的疑問最終沒問出來。馬大哈母親,竟然沒看出她有話要問,要是父親,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了。
麥子走出病房,抬頭看了看大廳里的表:11點50分。
想著到了吃飯點,她小跑著出了醫(yī)院。一出醫(yī)院,想著要回六姥姥家,她又放慢了腳步。她的心咚咚咚地跳,好像是她考試不及格正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挨批;或者是,她前面會見到一只她最怕的蟲子、一只沖她狂吠的狗。從記事起,麥子就怕事,為此,她沒少挨父母罵。比如去鄰居家借東西,她就害怕,母親問她怕啥?她說怕不給借。母親就罵她,說你沒借就知道人家不借給你?她說,我怕人家不高興。母親又罵:借米還把你米斗留下,不借給東西還能把你留下?不管母親咋說,借東西的事她就是不干。反過來,讓她給鄰居送東西,她也怕。母親問她怕啥?她說怕送的少惹人笑話。母親就罵她,不管母親怎么罵,她就是犟著不去。弟弟呢,最愛送東西也最愛借東西。
一路走,一路想,她想起過好多讓她害怕的事,想來想去,沒有一件事比獨身面對六姥姥讓她害怕??墒?,她知道,現(xiàn)在,再害怕她也得去,也得面對。來到這里,她得像父親一樣照顧母親,誰讓她是來陪母親的呢。這一刻,她真后悔來了。
麥子的心一直跳個不停,離六姥姥家越近,心跳得越快。走到牌樓跟前,她感覺身子都有點發(fā)抖了。
站在牌樓跟前,她遲遲不敢進去。
幾個孩子從她身邊經過,邊跑邊鄉(xiāng)巴佬鄉(xiāng)巴佬地喊,里邊有那個叫雅葉的女孩。雅葉沒喊,可她卻狠狠地用眼睛瞥她,好像她剛剛跟她打了一架似的。
麥子更害怕了。她膽怯地側過身子,臉緊緊貼在墻上,背對著這些孩子,等著他們跑過去??墒?,當她回過頭來,這些孩子卻成半圓狀把她圍在了中間。
孩子們不打她也不罵她,只是一個勁地逼她說話。他們問她叫啥?這個問了那個問,她一直不回答。她低了頭,用腳尖踢著一粒小石子兒,踢過來踢過去。最后,一個男孩把她腳下的石子兒踢跑,并嚇唬她說:“你再不說,我們就把你小辮子拆了。還不說話,就把它剪了?!闭f著,還用手指對著她的頭做了個剪的動作。
麥子都要哭了。被逼無奈,她只好帶著哭音答道:“郝小麥。”在村里,姓郝的就叫姓黑的。一個男孩兒大聲重復著:黑小滅,黑小滅。這群孩子轟地笑了。麥子的腦蓋骨像被掀開似的,頭嗡地一聲響。她知道,他們在笑她的口音。
她明明說了,這些孩子沒完沒了,還一遍又一遍問她叫啥。他們一遍遍問,她一遍遍說,他們一次次哈哈大笑。雅葉幾次都笑彎了腰。他們硬是把她逼哭了,她也不敢大聲哭,只是嚶嚶地哭??拗拗?,她就感覺下面濕漉漉的。
有個男孩兒說:“看,快看,地上流下了水。啊,她嚇尿了,快跑?!焙⒆觽円幌屡苌⒘恕?/p>
當她像羅圈腿一樣,叉著兩條腿走到六姥姥家門口時,抬頭望見的卻是一把大鎖頭。
六姥姥家沒人。沒見到六姥姥,麥子像被赦免的罪人,她吐了口氣,一陣輕松。
她低頭看了看尿濕的褲子。褲子是黑色的,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她又并了并腿,感覺也沒那么涼。就裝作沒事人似的,在六姥姥家門口走了幾個來回。見四周沒人,她還趴在窗玻璃上往屋里看了看,她看到茶幾上擺著一個盤,盤里放著麻花和點心。另一個盤里放著蘋果、獼猴桃,還有她不認識的水果。兩個盤旁邊還放著三個水杯,水杯是透明的,里邊的茶葉像樹葉似的大。
六姥爺沒吃早飯就走了。六姥姥只催著趕緊去醫(yī)院,也沒給她們準備飯的意思。從早上到現(xiàn)在,她和母親一直沒吃飯,現(xiàn)在,肚子餓得咕嚕嚕叫。
母親還在醫(yī)院等飯,六姥姥不在,飯怎么辦?不見六姥姥,她感覺輕松??墒?,見不著六姥姥,她又有了更大的煩惱。
為了母親,她決定在門口等六姥姥。
院兒真大,能裝下這么多飯香。一股股飯香從四面的屋里傳出來,油香味兒、辣香味兒、羊肉味兒、牛肉味兒、豬肉味兒,細聞,還能聞到雞肉味兒。另一些味兒,聞著香,就是辨別不出是啥。城市的飯香味兒就跟城市的菜市場一樣,五花八門。啊,有山藥味兒,真好聞,麥子最愛吃的是山藥。
城市人的飯香真是多種多樣。不像村里,這個季節(jié),除了上一年積攢的山藥、蘿卜、大白菜,其他菜都見不著。刺啦,誰家才炒菜?一股蔥香味飄來,麥子使勁抽了抽鼻子。
飯香味兒過后,傳來了碗筷磕碰的聲音和說話聲。偶爾,也夾雜一兩句大人呵斥小孩的聲音。但那呵斥聲是溫柔的,不像村里人罵孩子,聲音大得整個村都能聽到。還有歌聲、音樂聲,誰家吃飯還聽音樂?真好,吃飯還能聽到這么好聽的歌。
人不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刻,都是要尊嚴的。當你無路可走的時候,就會把尊嚴當垃圾一樣扔掉。
現(xiàn)在,麥子聞著飯香,咽著口水,聽著歌,慢慢的,她竟然不緊張了,也不害怕了。她現(xiàn)在盼的,就是六姥姥趕緊回來,趕緊做飯。什么飯都行,只要能吃飽。就是六姥姥不高興,她也裝作看不著,像母親一樣,還要跟六姥姥笑。
可是,直到一切都安靜下來。直到誰家屋里傳來呼嚕聲;直到幾個孩子跑出來,又被家長喊回去睡午覺;直到她的濕褲子干透,六姥姥也沒回來。這時候,太陽已經從頭頂過去,慢慢在往西邊移了。
麥子知道,西邊就是家的方向。家里有父親、有弟妹,還有好多等著她回去講城市故事的小伙伴兒。她深情地向太陽移動的方向看。雖說只看到一小片天空,可她覺得那就是她家窗口的天空。對那一片天空,她悄悄喊著爸爸??粗爸劾锞陀辛藴I,這一哭,便沒忍住。
一雙大手放在了麥子頭上。她抬頭,見是領她和母親找六姥姥家的男子,像見到親人似的,她大聲哭了起來。
男子告訴她別等六姥姥了,去醫(yī)院陪母親住吧。他說六姥姥姐姐一家從天津來了,中午他們去飯店吃飯了。這個點沒回來,估計是看電影或逛商店去了。
麥子好像解脫了似的。
從大院兒里出來,她就奔跑起來??煲姷侥赣H了,她委屈得又想哭鼻子。想起什么也不在乎的母親,想起母親知道她尿褲子,知道她膽小又會批她,她轉而又想念起了父親。一想父親,她想起了父親悄悄跟她說的話:“讓你陪著去,是去照顧你娘。你要記得,你娘一住院就是病人了。肚里長了腫瘤,惡性良性還不確定。你去了,別貪玩,市里稀奇東西多,你別到處看熱鬧,多操心你娘的吃喝……”
跑著跑著,麥子站住了。十字路口的紅燈變綠燈,綠燈又變紅燈,四個方向的車,四個方向的人都是急沖沖的。她在路口猶豫了。最后她決定,不能急著去醫(yī)院,母親還沒吃飯呢,她得先找到六姥姥。
她想問問路人電影院在哪兒,可就是開不了口。她在心里一遍遍用普通話說,說了一遍又一遍,她覺得學得跟播音員一樣了。可是,問時,又遲遲張不開口。最后,她往右邊的路走去,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知道,右邊的路最好走,不用過馬路,也不用看紅綠燈。
走了很長時間,也沒見到電影院。日頭偏西時,她終于鼓起勇氣問了一個女人。她說的是普通話,可是,問了三遍,那個女人才聽懂。那個女人燙著頭發(fā),臉很白,說話笑瞇瞇的。她問了三遍,女人也沒露出半點不耐煩。這個女人是麥子在市里遇到的最好的人。六姥姥要像她就好了。按女人指點,麥子沿大路又走了一段時間,隨著人流向左拐了一個彎,又向右拐了兩個拐,最終,她看到了一個影院:人民影院。
她專注地望著從影院里出來的人,六姥姥就在這些人流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是她唯一的親人,也是她和母親唯一的救命稻草。此刻,在麥子心里,六姥姥就是親人,她對她有了依賴感。好像是,她已經隨她過了好長一段日子了。
一波人散盡,另一波人又聚了起來。一波波的人流里,并沒看到六姥姥。這時,太陽已經西下,人民影院被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著。進出影院的人越來越多。
在人民影院的出口處,她看到一個跪在地上的男孩。她走過去,細細讀著他面前的一張大紙牌:我母親患了肝癌,住進醫(yī)院,因為沒錢救治,我母親被醫(yī)院趕出,可是,我們身無分文,無法回家,求好心人施舍我點路費......
來來去去的人不時把錢扔在男孩面前的紙上。有一陣子,毛票像雪片似的,一片片飄在男孩面前。男孩四下看看,快速將毛票收攏到一起,又一把把裝進了旁邊的布兜里。
三毛錢就能給母親買個大燒餅,五毛錢就能給母親買兩個饅頭。男孩一把毛票,就夠母親一天的伙食。想是這么想,可是,當男孩抱住一位時髦阿姨的腿,聲淚俱下地要求施舍時,麥子又是那么地看不起他。她完全把男孩當成了弟弟,她慢慢靠近男孩,用腳踢了踢男孩兒,示意他放開那位阿姨。因為,低頭求人的男孩沒看見,阿姨滿臉嫌棄,正欲抬起另一只腳踹他。
見麥子過來,男孩放開了女人,反抱住她的腿,聲淚俱下地央求道:“小妹妹,你讓阿姨施舍我點吧,我娘真的病了,病得很重。就要死了,我娘不想死在外面,不吃不喝也要回村。小妹妹,讓你娘多給我點,求求你了?!?/p>
男孩把那位阿姨看成了麥子的母親。
在男孩的哀求聲里,麥子的后背一下挺直了。她感覺自己真是時髦女人的孩子了,她真成城市人了,不僅有一個富裕的家庭,還有一位體面的母親。她的想象里完全沒有這位剛看作弟弟的男孩。有這樣家庭的孩子會怎么做呢?對,就這樣做。
想到這兒,麥子抬起腳,狠狠地向男孩踹去,踹了一腳又一腳。她越使勁踹,男孩越使勁抱,越高聲地哀求。
最后,她不得不彎下腰,抬起小手,沖著小男孩的臉狠狠地打去。這是有生以來,麥子第一次打人。她打得酣暢淋漓。
從男孩的雙手下掙扎出來。麥子快速跑到了路口。站在路口,卻找不到回去的路。十字路口,一樣的燈,一樣的路,一樣的房子。四個方向的路,都像她來時的路??墒牵齾s不知道她的歸路是哪條!
對著萬家燈火,麥子蹲在一堵高大的墻下閉了眼。她看見那只褪了毛的小鳥在她眼前癱著,灰蒙蒙的一只小鳥,折斷翅膀不會飛的一只小鳥,死了一樣癱在她的眼前。
責任編輯 郭曉琦
李金桃,女,山西靈丘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有小說、詩歌等作品發(fā)表于《天涯》《北京文學》《飛天》《山西文學》《山花》《湖南文學》《中國鐵路文藝》《詩刊》《鴨綠江》等物刊。出版小說集《嫁日》?,F(xiàn)供職于鐵路系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