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
《飛天》(包括她的前身)是與我關(guān)系密切的刊物之一,從我在她上面發(fā)表作品開始,已經(jīng)有59年了。在將近一個甲子的漫長歲月里,我不但在那里刊登詩文,和歷任主編及編輯也都建立了美好的友誼。雖然為了避“熟人好辦事”與“近水樓臺”之嫌,我盡量少給她稿子,但也累計在上面發(fā)表了不少拙作,新詩、舊詩、散文、小說、評論、劇本都有,其中有幾篇被收入了多種選本。
在紀念《飛天》創(chuàng)刊70周年的日子里,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給予我的作品的“三回首次”。
1961年10月,我調(diào)到甘肅省歌劇團任編劇。此時,我這個在1958年被補劃的右派雖然在1959年就摘掉了帽子,但是還沒有重新署名發(fā)表作品。有一天,我的房間里意外地來了一位陌生的客人,是《甘肅文藝》(《飛天》前身)的編輯,奉主編之命來向我約稿的。他就是師日新。承蒙他們不棄,我當然十分高興。但因在那幾年里,我沒有什么詩情,手頭沒存有可供發(fā)表的作品,只好回過頭去尋找題材。我是被迫離開西藏的,對西藏很有感情,于是寫了《八瓣菊》和《我又看見了拉薩的窗戶》兩首詩,以《西藏的懷念》為題交給編輯部。記得開頭的的幾句是:
八瓣菊正在開放
皋蘭山郁郁蒼蒼
蘭州的上空
飛過了南歸的雁行
我又看見了拉薩的八瓣菊
……
時隔一月,就在《甘肅文藝》12月號上發(fā)表了。正是她,首次刊登了我被剝奪了發(fā)表作品權(quán)利以后的第一篇作品。接著,《青海湖》、《延河》、《甘肅日報》、《寧夏文藝》等也都相繼發(fā)表我的作品了,可以說是《甘肅文藝》帶的頭兒。
1963年,我寫了一個藏族題材的大型歌劇劇本《二次婚禮》。當時的領(lǐng)導認為它宣揚了“階級調(diào)和”,要我修改,我不同意他們的修改意見,于是團里決定不予排演。我就決定先行發(fā)表,我把本子交到了《甘肅文藝》編輯部。主編楊文林為了縮短逐層審稿的時間,集合起全體編輯,將七場戲接力朗讀,當即通過,在1964年第一期上發(fā)表出來。我的大型劇本在刊物上刊登還是首次,而且這在當時是不無風險的,是要有一定膽識的。“文革”中還有人把它批為“毒草”,粉碎“四人幫”以后,歌劇團才把它搬上了舞臺。甘肅電視臺的朱德忻臺長親自到劇場坐鎮(zhèn),拍成了舞臺紀錄片,并于1980年10月8日首播,15日即在中央電視臺向全國播映。在《人民日報》登載的預告中把它列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1周年”的展播節(jié)目。
我寫的中篇小說不多,到現(xiàn)在為止,才發(fā)表過兩篇,第一篇是在2002年第6期的《小說家》上,但不是全文,而是改編稿或者叫縮寫本,題目也從《虎頭冠》改成了《抵抗者》。真正首次全文發(fā)表我的中篇小說的還是《飛天》。關(guān)于這篇作品,我想多說幾句。
1965年12月的一天,我第一次登上位于甘肅平?jīng)龅尼轻忌?。靠近頂峰懸崖的一?cè)有一道矮墻,忽然發(fā)現(xiàn)在一塊磚上刻有兩行字,上一行是:“××××××在此接吻”,下一行是“一九四二may×”。因為當時我沒有照相機,也沒帶紙筆,沒記住那兩個人的名字,只好用×代替。我覺得它與“到此一游”大不相同,指給同行者看,他們只是一笑了之。我想,在那個戀愛婚姻并不怎么自由的年代,這對年輕男女竟然敢于在此刻下真名實姓,公布他們的情愛行動,是頗有勇氣的。他們是什么人,從什么地方跑到了崆峒山上,為什么對這一吻如此激動?這里面一定有不同一般的故事,我無法猜到,卻在心中保留了一個沒有謎底的謎語,多年來一直未能忘掉。
將近15年之后的1980年11月5日,我第一次參觀敦煌莫高窟,在第215窟正面壁畫左下方的菩薩像身邊空白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代供養(yǎng)人的畫像,是一個穿著無袖連衣裙的女孩子。旁白的題記寫的是“故小姐劉仁慧一心供養(yǎng) 一九四二aug10”,落款的寫法和年代竟然和我在崆峒山的所見如此吻合!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和興趣。供養(yǎng)人畫像在敦煌壁畫中相當多,畫的是對于當年開鑿洞窟有過各種奉獻的人。洞窟的開鑿到元代就為止了,清代的極少數(shù)的供養(yǎng)人(可能是供奉了錢財)也只能寄畫在以前的洞窟。民國時期的供養(yǎng)人她肯定是唯一的、最后的一個。這位劉仁慧小姐是什么人,為什么會成為莫高窟的供養(yǎng)人,是誰把她畫在這里的?也都是無從考證的無底之謎。他們與崆峒山上的那兩行刻字有什么聯(lián)系?這讓我久久無法忘懷。我曾想把二者串起來,保留在同一個故事之中,不過并沒有進行過認真思索。
今年11月我的中短篇小說選《喜馬拉雅山下的情侶》出版了,又激發(fā)了我寫小說的興趣,我為上述兩個孤立的事件編織起人物故事來?;仡櫸业哪承┙?jīng)歷,調(diào)動我的生活積累,終于粗略構(gòu)思成了《現(xiàn)代供養(yǎng)人》。
由于人物不多,貫穿始終的只有一男一女,時間跨度也不到一年。我又不愿東拉西扯、節(jié)外生枝地故意把它拉長,所以只能寫成一個小中篇。本來準備邊寫邊想、邊想邊寫、以細水長流的方式慢慢完成它的,不料越想情節(jié)越多,越寫越順,越寫越快,一氣呵成了。
脫稿以后,我發(fā)給了我的老戰(zhàn)友、著名小說家徐懷中,請他指教(正如他的《牽風記》脫稿以后先發(fā)給我看)。他在認真看過以后,給我打來了長達幾近半小時的電話,在肯定原作的前提下,對于整體構(gòu)思和寫作角度談了他的想法,對我很有啟發(fā)。我也發(fā)給了我的兩個兒子高飛和高山,高飛常有不凡的見解,對我這篇小說的涵義和人物行動的合理性與必然性有所提醒。高山長期在敦煌工作生活,熟悉敦煌的情況,所提的修改意見都很準確而具體。我根據(jù)他們的意見,又進行了較大的修改,后半部分有的是重寫,有的則是新寫。每改一次,都覺得比初稿好多了。
起先我就琢磨過,它的主題是什么,應(yīng)當如何確定,但是想不清楚。還是不搞“主題先行”吧,反正就是這些人、這些事,能說明什么算什么。所謂主題,不需要我來強行規(guī)定,由作品本身去體現(xiàn)、由讀者自己去尋找吧。當然,我不可能糊里糊涂地亂寫,我是有想通過它表達某種思想、寄托某種感情的自覺的,是少不了理性思考的。譬如,父母對子女婚戀的態(tài)度、青少年的叛逆性格與逆反心理、女人的不同遭遇與共同命運、社會現(xiàn)實與宗教信仰;精神與肉體、生理與心理的關(guān)系,有緣、無緣與與宿命,柏拉圖及弗洛伊德的學說等。當然,我只能想到、涉及、提出,而不能做出論文式的結(jié)論。
在這篇小說中,我不想也不宜編造什么驚心動魄的故事和離奇古怪的情節(jié),我只是用平實的筆法來敘述兩個小青年和十來個普通人的生活遭遇和心理歷程,讀者也不妨把它當人物散文來讀。從所謂藝術(shù)手法上講,同樣我也不想趕什么時髦、求什么新奇、玩什么技巧,按照現(xiàn)代派的標準,它也許是陳舊的、幼稚的、平淡的。我只是老老實實、誠誠懇懇地把我想講的人和事講出來,讀者不妨把它看作是幾大篇普通人的日記。如果它能給人提供一點思考的材料、時代的畫面、知識的信息,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把稿子發(fā)到了《飛天》主編閻強國的郵箱里,打電話請他指正。閻主編看過之后決定采用,它就是刊登在2019年第4期上的《現(xiàn)代供養(yǎng)人》。《飛天》成了首次發(fā)表我的中篇小說的刊物。
感謝《飛天》!記憶《飛天》!祝賀《飛天》!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