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芳瓊
(淮北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基礎(chǔ)部,安徽 淮北 235000)
宋詞作為宋代文學的最高成就,在我國文學界有著獨特的地位。詞又稱“曲子詞”,起源于唐朝,后演變成抒情詩,多以描寫男女之情和閑愁離恨為主。宋詞不同于唐詩,沒有嚴格的體裁限制,句式靈活自由,各個詞牌有各自不同的句式表達,也被稱為“長短句”,這就使得表意抒情更為自由。宋詞大致分豪放派和婉約派兩個流派。豪放派以蘇軾為代表,詞文兼有豪壯秀麗和婉轉(zhuǎn)幽微特點,《念奴嬌·赤壁懷古》為其代表,蘇軾通過重游赤壁回憶周瑜建功東吳,抒發(fā)自己澎湃的愛國之情及年歲終老卻無法建功立業(yè)的哀愁之情。婉約派則以柳永和李清照為代表,訴說閑情與愛恨離合,《雨霖鈴》《漱玉集》等作品皆聞名于世,呈現(xiàn)出了婉轉(zhuǎn)含蓄、語言清麗的愁思之美。無論是豪放派還是婉約派,我們總可以從宋詞中讀出或多或少的愁與思:從柳永《蝶戀花·佇倚危樓》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1](P35)到晏幾道《鷓鴣天·醉拍春衫》的“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1](P96)再到蘇軾《卜算子·蜀客》的“莫惜尊前仔細看,應是容顏老”,[1](P108)更有李清照《醉花陰·薄霧濃云》的“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1](P348)等,無不透露出含蓄、婉約的哀愁之情,是藝術(shù)和美學的完美融合。
如何向世界各國讀者展示宋詞的婉約美、含蓄美,傳遞它“愁與思”的意境,離不開譯者對宋詞的解讀和翻譯。以下筆者將從模糊語言學的角度審視宋詞英譯表達。
文學理論家艾布拉姆斯(Meyer Abrams)曾指出:“文學是一個由世界、作家、作品、讀者四個基本要素構(gòu)成的復合體?!盵2](P57)模糊語言則是連接作家、作品與讀者之間的一座橋梁。文學作品的語言特點之一就是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和審美性,注重意境的傳遞,這其中包含了很多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如何完美地將這種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傳遞給讀者,是每個文學作者追求的目標之一,這些都離不開模糊語言的運用。
模糊語言作為一種人類語言屬性,廣泛地存在于世界各國語言之中。盡管人類文明已經(jīng)高度發(fā)展,但人類仍然無法用自己有限的語言來完整地表達豐富多彩的世界,在這種背景下,模糊語言的產(chǎn)生成為一種必然。模糊語言因其模糊性、不確定性在交流上可能會產(chǎn)生歧義或理解不到位的情況,但我們不能因此將其貶義化。在更多的文學場合下,它不僅不會影響實際交流,還會讓語言表達呈現(xiàn)靈活、婉約的特點,具有更強的表達效果。
筆者嘗試著將模糊語言的表現(xiàn)形式做了歸納,將其大致分為三個層面:字詞、句法、語篇。首先從字詞層面來看,字詞作為語言的基本構(gòu)成要素,“一字多義”“一詞多義”現(xiàn)象并不少見:以漢語中的“肥”“瘦”為例,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對身材胖瘦的描述,但俞樾在《茶香室叢鈔·仙篆》中提到“余得其拓本,字之大小疏密肥瘦不一”。這里的“肥瘦”不再指身材胖瘦,而是形容字體筆畫的粗壯和纖細。再有李清照在《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中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里的“肥瘦”則是對海棠花葉“繁茂和凋零”的隱喻。無論是俞樾還是李清照都將“肥”“瘦”做了模糊化的處理,使文體更婉約、更形象、更有意境。再以英語單詞cold和hot為例,它們的本意為“冷”“熱”,意指溫度高低,但我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cold counsel(不愿聽的忠告),cold fact(冷酷的事實),cold war(冷戰(zhàn)),hot debate(激烈的爭論),be hot at chess(熱衷于下棋)等短語搭配,這些詞組都運用了cold和hot的模糊延伸概念,是模糊語言的體現(xiàn)。
其次從句法層面來看,無論是漢語還是英語都有嚴謹?shù)木浞ńY(jié)構(gòu)。語法規(guī)范的句子一般以主語、謂語作為基本結(jié)構(gòu),并在此基礎(chǔ)上根據(jù)具體情況添加賓語和狀語。強調(diào)句法的規(guī)范性在法律、科學類文本中尤為重要,但在文學領(lǐng)域,文學作家們似乎把句法的規(guī)范性完全拋之腦后,只注重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主觀情感,句法呈現(xiàn)出了模糊、不確定性。而這恰恰成為文學作品的特色之一,這種模糊、不確定性“召喚”讀者去了解作者的情感和意圖。句法模糊現(xiàn)象在漢英語言中??梢砸姷剑罕彼卧~人賀鑄在《芳心苦》中寫道“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確被秋風誤”,[1](P168)意在感嘆殘荷之凋零。此句省略了主語,根據(jù)前文可臆測出是指荷花,但主語的模糊空白,卻容易讓讀者聯(lián)想到作者進而聯(lián)想到自己,產(chǎn)生青春年華已逝、懷才不遇的情感共鳴。再看晏幾道在《鷓鴣天·醉拍春衫》中提到“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1](P96)其中“日日樓中到夕陽”的規(guī)范表達應為“日日夕陽到樓中”,但作者把主語倒置,使“秋草”與“夕陽”對稱,委婉地把時光流逝的畫面躍然于紙上,這種表達不可謂不精妙。英語文學的句法模糊現(xiàn)象也較為常見,以諺語為例:No cross,no crown(不經(jīng)歷風雨,怎能見彩虹),F(xiàn)rom saving comes having(富有來自節(jié)約),As the tree,so the fruit(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從句法結(jié)構(gòu)來看,以上諺語不是缺少主語就是缺少謂語,而且語序排列也不準確。這種句法的模糊處理并不妨礙我們理解意思,反而朗朗上口,有更強的表現(xiàn)力,適應不同的讀者群體。
最后是語篇層面。語篇是由一系列的語段、句子構(gòu)成的語言整體,也就是常說的段落或文章。語篇通常是由若干個語段或句子按照一定邏輯關(guān)系組織起來,并且按照一定順序或規(guī)律排列。在結(jié)構(gòu)上,句子之間要注重銜接;在語義上,句子之間要有連貫性。而在一些文學作品中,作者會故意采取松散的結(jié)構(gòu),錯亂的順序甚至混亂的邏輯關(guān)系,對語篇進行模糊化處理,以期達到某種特殊藝術(shù)效果和感官感受,這也使文學作品不同于一般的文字表達。由于語篇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在模糊處理后,不同的讀者群體會對同樣的語篇產(chǎn)生不同的感知和理解。
宋詞作為意境文學和藝術(shù)美學的融合體,包含了眾多的模糊語言。伊瑟爾認為,“文學作品的文本所使用的語言是一種‘具有審美價值的表現(xiàn)性語言’,它包含了許多‘不確定性’和‘空白’……它們在接受過程中有著不可低估的重要性?!盵2](P58)這里的“不確定性”和“空白”就是模糊語言。而宋詞重在寫意,注重抒發(fā)作者的內(nèi)心情感并引發(fā)讀者的共鳴。光靠平實、準確的語言是無法達到預期的藝術(shù)效果的。讀者們通過品讀眾多的宋詞作品不難看出,宋朝詞人大家在模糊語言的運用上可謂是爐火純青。以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為例,里面包含了大量的模糊語言:“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該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都需要讀者在展開意境的聯(lián)想上解讀。再有黃庭堅的《采桑子·投荒萬里無歸路》,“無歸路”“楚蠻”“蓬戶”“鬼門關(guān)”眾多模糊詞語形象表達出作者遭貶后流落四方、背井離鄉(xiāng)的孤苦和哀痛之情。同時在語篇上,用模糊的邏輯來表達內(nèi)心情感的作品也很常見,如辛棄疾《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的后半闕“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1](P546)作者最后的“卻道天涼好個秋”與“欲說還休”行文模糊隨意,看似風馬牛不相及、毫無關(guān)聯(lián),實則十分含蓄,深刻地表達出作者的“愁”與“思”,展示了獨到的意境。
由此可見,模糊語言的廣泛運用是宋詞的首要特征之一。那么譯者在文學翻譯中該如何來處理這些模糊語言呢?筆者拜讀了余福斌教授的《模糊語言與翻譯》,受益頗深。其中“以虛對實、以虛對虛、以實對虛”[3]三大關(guān)系理論對于宋詞英譯有著重要指導意義。該關(guān)系理論中的“虛”和“實”分別指“模糊語言”和“準確語言”,通俗說來就是用模糊語言翻譯準確語言、用模糊語言翻譯模糊語言、用準確語言翻譯模糊語言。當然這些只是作為翻譯策略的基本考量,在宋詞的翻譯實踐中還是要充分考慮到文化差異進而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許淵沖作為我國優(yōu)秀的古詩詞翻譯家,于2014年獲得國家翻譯界的最高獎項——“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他主張在保持原詩詞對仗和韻律的基礎(chǔ)上“意寓于形”,在文學作品的翻譯中實現(xiàn)“美的再創(chuàng)造”。他的古詩詞英譯作品也是享譽全世界,筆者甄選了晏幾道的《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作為研究對象。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4](P202)
許譯:Awake from dreams,I find the locked tower high;
Sober from wine,I see the curtain hanging low.
As last year spring grief seems to grow.
Amid the falling blooms alone stand I;
In the fine rain a pair of swallows fly.
I still remember when I first saw pretty Ping,
In silken dress embroidered with two hearts in a ring,
Revealing lovesickness by touching pipa’s string.
The moon shines bright just as last year;
It did see her like a cloud disappear.[4](P203-204)
這是一首傷春懷人的作品,表達了作者對女子“小蘋”的思念之情,是典型的婉約派詞作。上闋以“夢后”“酒醒”為映襯,作者眼中映入“樓臺高鎖”“幕簾低垂”的凄涼景色,再以“落花”“微雨”“燕雙飛”的美麗春景反襯出“人獨立”的空虛和寂寞。下闋則追憶了女子“小蘋”的“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的美好時光,訴說著作者與心愛之人心心相印的情感默契。最后的“曾照彩云歸”,形容了戀人離開時猶如彩云映著月光般的情景,只是如今明月依舊在,佳人卻無處尋覓了。作者借景抒情,將自己積郁已久的孤獨之苦和美好的景致做了鮮明的對比,堪稱婉約詞作的絕唱。
文中作者運用了部分模糊語言,如“春恨”“說相思”“明月在”“彩云歸”,需要讀者聯(lián)想詞作的意境,進而感受作者哀愁苦悶的傷春之情。從字詞英譯來看,大多數(shù)詞語作者都忠于原作,沒有做出變動:“樓臺高鎖”對應locked tower high,“簾幕低垂”對應curtain hanging low,都是“以實對實”,用了準確語言一一對應翻譯。但在涉及模糊語言表述時,譯者卻采用了不同的翻譯策略。例如“春恨”一詞,許淵沖并沒有按照字面意思翻譯成spring hate,因為中文中的“恨”字有兩種解釋,一是“仇視,怨恨”,二是“為做不到而內(nèi)心不安”,但英文的hate卻只有“不喜歡、憎恨”的意思,作者借用模糊詞語“春恨”是想表達傷春惜春之意,而非怨恨春天,所以譯者將其語義意譯,采用同樣模糊的英譯詞語spring grief(春天的憂傷),這樣外國讀者才不會曲解原作本意。而“去年春恨卻來時”中的“卻來時”,譯者譯成seems to grow,這里模糊語grow用得非常精妙,既與上句的low同押韻腳,又把“春天的憂傷”形容成種子在人的心底生根發(fā)芽(grow有生長、長成之意)。以上兩處許淵沖皆用了“以虛對虛”策略,用模糊語譯模糊語,將“春恨”的意境形象地傳達給讀者。
再來看“琵琶弦上說相思”,形容女子“小蘋”羞澀難言,借助琵琶之音色,傳遞心中之情愫,意指兩人心有靈犀,而非談論相思之情。因此譯者并沒有譯成talk about,而是用了revealing lovesickness(傳遞相思之情),用了“以實對虛”的翻譯策略。后面的“明月在”“彩云歸”相應翻譯成the moon shines bright,a cloud disappear,把“在”譯成shines bright(依舊皎潔),“歸”譯成disappear(消失),都運用了“以實對虛”的譯法,以免引起歧義。不難發(fā)現(xiàn),在有文化沖突、易引起歧義的模糊詞語上,許淵沖都采取了“以實對虛”手法,即以準確語言翻譯模糊語言的策略。
再看“微雨燕雙飛”的“微雨”一詞,意指小雨,許淵沖譯成了比較模糊的表達方式fine rain,而未用英語慣用的light rain或sprinkle,這是為何?一來,fine和前半句的falling形成對仗;二來,fine有“美好”“細微”兩層含義,既能譯出“細雨蒙蒙”的感覺,又能突出“美好”的意境,一語雙關(guān),形象譯出了“蒙蒙細雨燕子雙飛”的絕美意境。這里的fine rain則運用了“以虛對實”手法。
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上,“落花人獨立”譯成Amid the falling blooms alone stand I,譯者運用倒裝語序模糊句子結(jié)構(gòu),使句尾的I與下句fly形成相同韻腳,譯文與原詞韻律相致,讀起來朗朗上口。而詞作尾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則可以看出譯者深厚的文學功底:原字面可以理解為“當時的明月照著彩云逐漸消失”,但譯者卻有更深層次的解讀——明月仍像去年那樣,曾經(jīng)看著女子像彩云那樣離去。由明月彩云聯(lián)想到女子“小蘋”的離去……譯者將這種解讀體現(xiàn)在了譯作中:The moon shines bright just as last year;It did see her like a cloud disappear(月亮仍然像去年那樣皎潔,看著她如同彩云般消散)。許淵沖運用模糊手法,描繪出昔日皎潔的月光下,女子“小蘋”身著羅衣飄然離去的美麗畫面。如今明月依舊而佳人已不在,孤獨與愁思之情躍然于紙上,模糊語言表達意境的作用可見一斑。
以上分析不難看出,許淵沖在《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的英譯過程中綜合運用了“以實對實”“以虛對虛”“以實對虛”“以虛對實”的翻譯策略,譯者在深刻領(lǐng)會整篇詞作情境的基礎(chǔ)上,反復斟酌其中的字詞、短語及句法,對有文化因素沖突或容易引起歧義的部分采取了不同的翻譯策略:在客觀實物的英譯上基本上以準確語言為主,做到“以實對實”;對借物抒情的模糊語言則“以虛對虛”,同樣運用模糊英譯表達,一語雙關(guān),在整部詞作中也運用得最多;對一些有特殊寓意的詞語進行模糊化處理,“以虛對實”,平添幾分想象,營造出獨特的意境美;在句式上,為了保證原詞形式上的統(tǒng)一,對個別句法進行模糊化處理,以期達到同樣的對仗韻律效果。以上幾種翻譯手法的運用,筆者認為“以虛對虛”“以虛對實”為最佳。
宋詞是文學與美學的融合,寄情于景,借景抒情,重在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而人物情感卻難以用準確語言表達時,就離不開模糊語言表達其意境。語言的模糊性是宋詞的重要特征,宋詞英譯也要將這一特征充分體現(xiàn)出來,同時兼顧語言文化障礙。這就需要譯者加強東西方文化和語言學的修養(yǎng),努力向“創(chuàng)譯”靠攏,讓國外讀者領(lǐng)會宋詞文化的精髓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