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忠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海南 ???571158)
蘇過,是蘇軾的第三個兒子,為蘇軾的第二個妻子王閏之在宋神宗三年(1070)生于杭州,人稱“小坡”。他陪同父親到過黃州、惠州和儋州,在儋州侍父時,“凡生理晝夜寒暑所須者,一身百為,不知其難”(1)[元]脫脫等:《宋史·蘇軾傳·蘇過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818頁。。蘇軾病逝,他與哥哥蘇邁、蘇迨扶柩到河南郟縣“小峨眉”山安葬,之后先是在潁昌(今河南許昌)閑居多年,后來做過太原監(jiān)稅、郾城知縣等官,宣和五年(1123)病卒于潁昌,享年52。
蘇氏父子蘇洵、蘇軾、蘇轍特別是蘇軾詩文的巨大影響,遮蔽了蘇過的文學光輝,使蘇過的文學才能鮮為人知。他叔父蘇轍說過:“吾兄遠居海上,惟成就此兒能文也?!?2)[元]脫脫等:《宋史·蘇軾傳·蘇過傳》,第10818頁。這話不盡然,因為蘇過在惠州時寫的《颶風賦》《思子臺賦》都是佳作,且當時還有詩歌傳世。不過蘇轍的話說明蘇過在儋州侍父時,詩文更加成熟。
蘇過元符元年(1098)在儋州寫下的《志隱賦》(一作《志隱》)。二十年后,他在郾城清理書篋時偶見舊稿,于是寫了一篇跋文,說明當時的寫作情形。其中說:“昔余侍先君子居儋耳,丁年而往,二毛而歸。蓋嘗筑室,有終焉之志。遂賦《志隱》一篇,效昔人《解嘲》《賓戲》之類,將以混得喪、忘羈旅,非特以自廣,且以為老人之娛。先君子覽之,欣然嘉焉?!?3)舒星等:《蘇過詩文編年箋注·志隱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 829頁。蘇過的《志隱賦》及其“志隱”問題,是本文所欲討論的。
蘇過說在儋州作《志隱賦》,“效昔人《解嘲》《賓戲》之類”?!督獬啊窞槲鳚h揚雄所著,《賓戲》即《答賓戲》,作者是東漢班固。這話稍說遠一點,揚雄身為辭賦大家,在創(chuàng)作上最仰慕先于他的西漢司馬相如。司馬相如在漢武帝時,因作賦被授予郎官,代表作《子虛賦》《上林賦》確立了漢代散體大賦的基本格局。揚雄在賦的創(chuàng)作上主要以司馬相如為榜樣,同時還效法西漢的東方朔。東方朔著《答客難》,開啟了“答客體”的先河。其后,《解嘲》《賓戲》及東漢張衡的《應間》相繼而生。東漢后,這一文體仍有很強的生命力,中唐韓愈作《進學解》影響深遠,蘇過作《志隱賦》也步“答客體”的后塵,自嘲。
東方朔在漢武帝時有“狂人”之名,自稱避世深山中、蓬廬下,不如避世金馬門,隱于朝廷中。曾有宮中儒學博士共難之,說戰(zhàn)國的蘇秦、張儀當萬乘之主,居卿相之位,澤及后世,為何你東方朔自以為海內無雙,卻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東方朔說:蘇秦、張儀時,諸侯力征,以決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蘇秦、張儀得其用。今天下太平,賢與不賢無異,難以建立功業(yè)。如果他們在今天,只怕連侍郎也當不上。東方朔沒有想到《答客難》成為辭賦的一種模式,自設問者發(fā)難,他則借此婉轉地發(fā)牢騷,感慨懷才不遇。
揚雄承之,在《解嘲》里寫道,“客嘲揚子”,人生一世當上尊人君,下榮父母,為高官享厚祿,你揚雄遇明盛之世,處不諱之朝,不能出謀劃策而高談太玄,然官不過侍郎,提拔了也才是給事黃門,“何為官之拓落也”?揚雄笑言,“客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然后滔滔雄辯,訴說殷商以來的社會發(fā)展史,歸結為“世亂則圣哲馳鶩而不足,世治則庸夫高枕而有余”。而他所處的漢成帝、漢哀帝時代,“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者宛舌而固聲,欲行者擬足而投跡”。既然如此,他就樂于以《太玄》談玄守道,安于平淡寂寞。隨后又以范雎、蔡澤、張良、陳平等人為例,說人生當為于可為之時,不可為之時則不為。說自己比不了藺相如、商山四皓、公孫弘、霍去病等人,只能獨守《太玄》。
從東方朔《答客難》和揚雄《解嘲》,可以清楚看到“答客體”在西漢時最初的狀態(tài)。不過,“答客體”的主客問答不是東方朔才有的。在他之前,西漢初年枚乘《七發(fā)》里“吳客”和“楚公子”的問答,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里“子虛先生”“烏有先生”“亡是公”的問答,可見秉承戰(zhàn)國諸子、策士的論辯,以問答成文在東方朔時代蔚為風氣,其后揚雄的《長楊賦》、班固的《兩都賦》、張衡的《二京賦》都用主客問答的形式。蘇過提到的班固《答賓戲》,以“賓”與“主人”設為問答;沒有提到的張衡《應間》,以“賓”與“余”設為問答。相沿而下,韓愈《進學解》以“國子先生”與“諸生”設為問答;蘇過《志隱賦》以“蘇子”與“客”設為問答,各自以此構成文章的格局。
這一格局的基本套路是客嘲主,主則以自辯的方式解嘲,也就此形成新的自嘲??偷某爸?,通常認為“主”不進取或應更進取才是。而“主”的自辯則以自我批評委婉地批評社會,最終的落腳點不是從此進取,而是淡泊處世或干脆隱而不仕。如上述東方朔、揚雄的自辯。又如班固《答賓戲》“賓”戲主人身當?shù)弁踔溃叭欢鞑毁Z于當己,用不效于一世”,應當使計運策,“使存有顯號,亡有美謚”。而主人說“賓”見勢利而失道德,殊不知功不虛成,名不偽立,怎可處漢世而論戰(zhàn)國,耀所聞而疑所睹呢?他以孔子、顏回為師表,表示安貧樂道即足,實際上說的是社會不明自己懷才不遇。張衡在《應間》序里首先就說明了,有人指責他五年沒做史官卻又回來再做史官,“非進取之勢”。而張衡說“時有遇否,性命難求”,何況“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既然如此,何妨效法老子歸隱,效法顏回安貧樂道,待價而沽。他還寫過一篇《歸田賦》,感慨自己無明略佐時而欲歸隱,與世事長辭。于是,可見東方朔、揚雄、班固和張衡在自嘲自解中的情懷和立場。
有意味的是,蘇過的《志隱賦》以“隱”為主題,比上述數(shù)子更為彰揚自己的人生取向。但他在表述上還是因襲了前人,開篇有“客”來海南慰問他,鼓勵他進取,說“君子之修身也,病沒世而無聞”。這話出自孔子,《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曾說:“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面目自見于后世哉?”進而“客”說,“古人有言:歲云暮矣,時不我與。如子之年,鳴鐘鼎食者多矣,曷亦有意于世乎?”而蘇過回答道:“功高則身危,名重則謗生。枉尋者見容,方枘者必憎?!彼f出這樣的話來,固然是觀史而見前人的教訓,但他截然不同于前人的是,現(xiàn)實中父親蘇軾是榜樣。且不談功高名重,蘇軾至少是“方枘者”,他曾說:“余性不慎語言,與人無親疏,輒輸寫腑臟,有所不盡,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而人或記疏以為怨咎,以此尤不可與深中而多數(shù)者處。”(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密州通判廳題名記》,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76頁。而他正是因為對王安石變法持不同政見而遭遇了“烏臺詩案”,開啟了跌宕起伏的流貶人生;晚年北歸,途中在《自題金山畫像》里寫下的“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卻又是平淡之后的極度悲憤。蘇過從父親身上看到的嚴酷現(xiàn)實,以致說出這樣苦澀的話,仍然有前人思維邏輯及語言表達的影子。
蘇過《志隱賦》受前人自嘲模式的影響不限于此,從東方朔的《答客難》到張衡的《應間》,都被歸于漢賦中。枚乘在《七發(fā)》里說博辯之士,“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離辭連類”,正是漢賦寫作的基本方法。后來傳為司馬相如的漢賦創(chuàng)作論,即講究辭藻、鋪陳、宮商起伏的“賦跡”說和“苞括宇宙,總攬人物”的“賦心”說,意味著漢賦寫作方法的成熟。但從《答客難》問世起,它就走了與《七發(fā)》《子虛賦》《上林賦》等不同的道路。這些新體賦用南朝梁代劉勰的話來說,多是“鋪采摛文,體物寫志”(5)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詮賦》,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34頁。,對山川草木的描述以致繁類成艷是不可少的。但《答客難》有戰(zhàn)國策士騁辭的風貌,在縱橫捭闔的論辯中,以富有氣勢的鋪排表現(xiàn)對社會現(xiàn)實和人生的認知,理中含情?!吨倦[賦》“客”對蘇過的勸進之辭:“天之生物,類聚群分。蠢動飛走,不相奪倫。魚宅于淵,獸伏于榛。蠶之于冰,鼠之于焚。失其所則病,因其性則存。且非獨蟲魚然也,楚之橘柚不植于燕代,晉之棗栗不繁于閩越。非天地之所私,繄物性之南北,況于人乎?!边@番談物性的話,看似與勸進不相關聯(lián),實際上“客”要表達的是,物各有性,性各有屬,蘇過本非海南人,性不屬儋耳,理當離儋而去。去則宜求鐘鳴鼎食,身入宦海,得官而傳名。它們少了鋪采摛文的縟美,卻多了內心世界的自我揭示,有辨證法和理性的光彩。
不僅如此,蘇過受“問答體”自嘲文的影響,當它離開以文“體物”的時候,把目光轉向了歷史人物及其生活。上述的東方朔賦里提到蘇秦、張儀,揚雄賦里所提及的范雎、蔡澤、張良、陳平等人,班固的《答賓戲》提到魯仲連、虞卿、商鞅、李斯、仲尼、孟軻等人,張衡的《應間》提到咎單、巫咸、申伯、樊仲、惠施、孟軻等人,而蘇過在《志隱》里提到彭祖、老聃、介之推、魯仲連、接輿、莊子等人。這些都增加了賦的歷史厚重感,但他們并不是為了追求歷史的厚重感而為之,關鍵還是以歷史人物為參照,審視“主人”的人生差距、得失及追求。如《賓戲》的“主人”說:“商鞅挾三術以鉆孝公,李斯奮時務而要始皇,彼皆躡風云之會,履顛沛之勢,據(jù)徼乘邪以求一日之富貴,朝為榮華,夕而焦瘁,福不盈眥,禍溢于世,兇人且以自悔,況吉士而是賴乎?!鄙眺弊羟匦⒐兎ㄒ詮娗?,孝公死后被秦惠王車裂;李斯助秦始皇得天下,始皇死后促成二公子胡亥篡位,后被趙高具五刑且腰斬于咸陽。班固說他們在風云際會中固然有一時的榮華,最終是福少禍多,這高官是可以做的嗎?而蘇過在《志隱賦》里說:“患難或可與共,安逸或可以長辭。子胥不免于屬鏤,范蠡得計于鴟夷。蕭何縲囚于患失,留侯脫屣于先知。敵國亡而信烹,劉氏安而勃疑?!弊玉慵次樽玉悖酵豕篡`滅吳,功成后受人讒毀被賜劍自殺;范蠡助越王勾踐滅吳,吳滅后歸隱江湖,號鴟夷子皮,因經商致富,又稱陶朱公;蕭何為西漢開國名臣,曾因患失上林空地遭囚禁;留侯張良,亦佐劉邦建立西漢王朝,功成后求封于留,隱居自全;勃即周勃,劉邦重臣,為劉氏誅諸呂,劉氏安定天下后曾因讒下獄。這些相當復雜的人及其故事,雖被蘇過效仿前人作了簡潔的表述,但其用典、鋪排的創(chuàng)作風格依然是對前人賦的繼承。
總之,蘇過《志隱賦》在自嘲的模式上受前人的影響甚深,他對傳統(tǒng)的接受讓《志隱賦》的創(chuàng)作在形式上沒有新意。不過,它畢竟不同于上述作品,主要在于蘇過的創(chuàng)作動因和趣尚。
蘇過在《志隱賦》里說,他之所以寫這篇賦,“將以混得喪、忘羈旅,非特以自廣,且以為老人之娛”。這里有兩層意思,其“自廣”暫且不論,先說“且以為老人之娛”。
班固在《答賓戲》的結尾說,他不能與耳聰?shù)膸煏?、目明的離婁、善射的逄蒙、能工的班輸?shù)热送校肮拭軤栕詩视谒刮摹?,靜靜地為文“自娛”。這“自娛”說有點意味。且不說先秦詩文的娛樂性,西漢枚乘的庶子枚皋在父親死后受漢武帝征召作賦,武帝有所感輒令賦之。枚皋文思敏捷,受詔輒成,共寫了兩百多篇作品。但他晚年回顧人生,說自己 “為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6)[漢]班固:《漢書·枚皋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 2367頁。。所謂“俳”為“俳優(yōu)”,“倡”為“倡優(yōu)”,皆指以歌舞為業(yè)的藝人。類似的話司馬遷在《報任安書》里也說過。后來,辭賦家揚雄說:他少而好賦,不過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7)汪榮寶:《法言義疏·吾子》,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5頁。。而好辭賦的漢武帝,正是以辭賦為娛樂,難怪司馬相如寫《大人賦》,意欲奉勸漢武帝不要求仙,但漢武帝讀后,居然有飄然若仙之意。因此,班固說出為文自娛的話,也符合這些辭賦的創(chuàng)作實情??陀^地說,這些自嘲文都具娛樂性,以自我和社會現(xiàn)實的調侃稀釋內心因懷才不遇產生的憂郁之情。他們都是針對自我的,蘇過也為自我,但他同時說也為了父親,讓父親能夠享有閱讀的愉悅,這就不同于前人。
蘇軾貶儋州,是很意外的事。因為他在惠州時,自以為是人生最后的驛站,所以在惠州的白鶴山建了新居,并讓長子蘇邁等兒孫來惠州生活。當他獲旨任瓊州別駕、著儋州安置時,頓時心有死志,說到了海南,先當作棺,后當作墓,人生沒有歸途。他到儋州后上書宋哲宗說:“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8)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到昌化軍謝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707頁。悲愴之下,所幸有小兒蘇過相隨。
從蘇過現(xiàn)存的詩文看,他在惠州時有詩與父親唱和或紀行,如蘇軾有《和陶游斜川》,蘇過則作《次陶淵明正月五日游斜川韻》;蘇軾作《游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蘇過則作《和大人游羅浮山》;蘇軾游羅浮道院棲禪山寺,蘇過寫了《正月二十四日侍親游羅浮道院棲禪山寺》。蘇軾在儋州,最早提到兒子蘇過是在《與楊濟甫》的信中。楊濟甫亦是眉州眉山人,和蘇軾是同鄉(xiāng)和朋友。他說“某與幼子過南來,余皆留惠州。”這“余皆留惠州”中,就有蘇過的妻子和兒女。蘇過陪侍父親到海南,此一去與妻兒離別也是三年。
蘇軾在儋州,生活艱苦,希望北歸。他曾對程儒秀才說,在儋州 “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惟有一幸,無甚瘴也?!?9)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與程秀才》,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628頁。他一連用了八個“無”字,說明生活的困境。后來因為有絕糧之憂,甚至想到和蘇過一起練“龜息法”度日。雖說蘇軾料定自己必死海南無疑,但他還是希望有一天能夠北歸中原。他從瓊州前往儋州路過儋耳山時,登上儋耳山放眼遠眺,寫下了“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10)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行瓊儋間》,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247頁。,對以后的人生是很失望,以致有時難免感慨“久逃空谷,日就灰槁”(11)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與張逢書》,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766頁。
不過,生活艱苦、希望北歸的憂思先后被他化解。前者,當他筑室而有所居之后,漸漸適應了在儋州的生活,與黎民百姓渾然一家,最后說出 “我本海南民,寄身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12)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別海南黎民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63頁。,人生的困境不復存在。后者,他以陶淵明為友,遍和陶淵明詩,還在《和陶歸去來兮辭》里,“均海南與海北”,且“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淵明”(13)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自述》,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766頁。,心態(tài)平和。不僅如此,他受鄒衍、莊子的影響,認為天地都在積水中,海南在大海中,九州不也在大海中嗎?既然如此,身在海南也猶若九州。等有一天水干涸了,到處都會是四通八達的道路。于是北歸之際不再說三年之苦,而說“茲游奇絕冠平生”(14)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六月二十日夜渡?!?,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66頁。。
但蘇軾曾因蘇過的陪侍,引發(fā)內心的不安。他有這樣的文字說明當時的心情:一是在《與鄭靖老書》中說:“聞過房下病臥,正月尚未得耗,亦憂之?!编嵕咐霞从讶肃嵓位荩K軾在海南與他有多封書信來往。當時從惠州傳來消息,說蘇過的妻子病了,這時蘇軾掛念她,不知她是否痊愈,憂慮不安。二是他讀了蘇過寫的《志隱賦》后,“欣然嘉焉”。與蘇過同時的晁說之說:蘇過“其初至海上也,為文一篇曰《志隱》,效于先生前。先生覽之曰:‘吾可以安于島夷矣?!?15)舒星等:《蘇過詩文編年箋注·宋故通直郎眉山蘇叔黨墓志銘》,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050頁。這說明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蘇軾在儋州因兒子蘇過的陪侍不安,因為蘇過本可不隨他在流貶地生活。而蘇過說自己之所以寫《志隱賦》,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且以為老人之娛”。
蘇過的儋州娛父,使父親享有居島夷之安,這在飲食、讀書和作文三方面有所體現(xiàn)。
蘇軾是美食家,在黃州時用溫火燉肉、燜魚都是美談。他在儋州食蠔與一般人不同,一是取其小者,將蠔肉與漿入水,加酒煮食,味道鮮美。二是取其大者在火上烤食,好吃的蘇軾調侃、告誡蘇過不要對外人說,以免北方君子 “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16)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食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 2592頁。。他在儋州還寫過一篇《老饕賦》,以老饕自比,盡敘儋州的飲食之美。而蘇過曾出奇想,用山芋作了玉糝羹,色香味奇絕。東坡吃后稱贊它是人間沒有的美味,高興地寫了七絕《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詩說:“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p>
再就是讀書。蘇軾一生與書相伴,來海南諸多不便,只帶了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shù)冊,后來向惠州鄭嘉惠借書多達千余卷,欣喜之余在《和陶贈羊長史并引》里說鄭嘉會 “欲令海外士,觀經似鴻都”。鴻都,是東漢皇家的藏書處。還在詩中自喻為老馬思服輿,說自己放不下的就是讀書。蘇過則說“海南寡書籍,蠹簡僅編綴。《詩》亡不見《雅》,《易》絕空余《系》”(17)舒星等:《蘇過詩文編年箋注·借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829頁。,于是借書來讀,以免寸陰流逝,沒世無聞。還有蘇軾曾聽蘇過誦書“聲節(jié)閑美”,感慨“孺子卷書坐,誦詩如鼓琴?!?18)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和陶郭主簿二首其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51頁。于是想到當年父母也喜歡他的讀書聲。蘇軾還很高興蘇過以抄書的方式來讀書。他在儋州的《與程秀才書》中說:“兒子到此,抄得《唐書》一部,又借得《前漢》欲抄。若了此二書,便是窮兒暴富也。呵呵老拙,一欲為此,而目昏心疲不能自苦,故樂以此告壯者爾?!薄案F兒暴富”是很形象的比方,蘇過所為契合了他心中所愿,這時倒不是蘇過有意識以自己讀書取悅于老父。
關于蘇過作文,蘇軾曾在《與劉沔都漕書》里說:“軾窮困本坐文字,蓋愿刳形去智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益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shù)日喜,寢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边@里的“刳形去智”,源于莊子的“離形去知”說,不合時宜的蘇軾達不到莊子這樣的境界,但他說的“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shù)日喜,寢食有味”, 倒是蘇過以文娛父的很好說明。
蘇軾在惠州時就說蘇過的詩文寫得好,有《游羅游山一首示兒子過》為證。詩中說:“小兒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黃庭》。近者戲作凌云賦,筆勢仿佛《離騷經》?!薄饵S庭》即道教的《黃庭經》,《離騷經》則是戰(zhàn)國屈原所作的《離騷》。蘇軾詩中說的“凌云賦”指的是蘇過所作《颶風賦》,這篇賦長于想象,天上地下,縱橫馳騁,筆勢真有《離騷》的風采。在儋州,蘇軾說小兒蘇過時出一篇以為娛,這就不限于《志隱賦》,還包括了蘇過的其他詩文創(chuàng)作。這些詩文在他看來也是寫得很好的,故以金玉珠貝喻之。
蘇過曾寄椰子冠給雷州的叔父蘇轍,蘇轍寫了一首《過侄寄椰冠》,同時還寫了《寓居二首》即“東亭”和“東樓”,于是有了蘇軾的《次韻子由三首》“東亭”“東樓”和“椰子冠”。蘇過和了“椰子冠”和“東亭”。蘇轍寫了《浴罷》,蘇軾有《次韻子由浴罷》,蘇過則唱和了《次韻叔父浴罷》。如是唱和,雖然可見親情交往,但為的是娛人自娛。這類似于中唐元白詩人、北宋西昆體詩人的酬唱,很有游戲作樂之意。還有,蘇軾寫了《五色雀》,蘇過則寫了《五色雀和大人韻》。蘇過還在蘇軾生日時,以詩為父親賀壽。儋州三年,于是有《大人生日》詩五首(第二年賀壽同題三首),它們的娛情味道甚濃。如他第一年寫的《大人生日》,首聯(lián)說“勿驚髀減帶圍寬,壽骨巉然正隱顴”。蘇軾剛到海南時,聽說蘇轍瘦了,于是寫了詩《聞子由瘦》,說你瘦了我也瘦了,改日重逢,“相看會作兩臞仙,還鄉(xiāng)定可騎黃鵠”。蘇過說,不要吃驚瘦了,衣帶松了,顴骨雖平但壽骨(額骨)高呢。這樣的賀壽語,滿是戲謔。所以蘇過的《志隱賦》“且以為老人之娛”,一點都不奇怪。
蘇過娛父之際,自然也少不了對父親的安慰。在惠州時就是如此,如《和大人游羅浮山》中的“謫官羅浮定天意,不涉憂患那長生”,說人生有憂患可以換取生命的長久,希望父親不在意貶謫。他在儋州為父親賀歲時也是如此。如《大人生日三首》其二里寫道:“天定人難勝,誠哉申子言。不須占倚伏,久已恃乾坤。” 春秋時晉太子申生遭晉獻公寵妃驪姬陷害被迫自殺,死前說天定人勝難,將自己的死歸于天意。蘇過借此說父親被貶也是天意而不是人力所為。所謂“倚伏”用老子“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名言,代指禍福。蘇過的意思是父親在儋州沒必要探究是禍還是福,時間長了,天地可以證明您的忠心和功德。并以“勿嘆乘桴遠,當知出世尊”化用孔子說的“道不行,乘桴浮于?!?,勸父親貶居海外只當是遠離塵俗,可享出世的高貴。
話說回來,蘇軾讀了蘇過的《志隱賦》心下高興,在海南原本因蘇過陪侍帶來的不安,現(xiàn)在不再有了。這是因為蘇過的娛父情結有賴于思想情趣的流露,讓蘇軾完全釋懷而享受“島夷之安”。那么,蘇過懷有怎樣的思想情趣、又怎樣在表達呢?
上述談到《志隱賦》鋪排的時候,引用過“客”對蘇過的勸進之辭“天之生物,類聚群分”一節(jié)。這節(jié)說明物各有性、性各有所屬,接著“客”說自己是蜀人,少游三晉,三晉之地環(huán)境太壞,惡水肆流,野獸橫行,百姓多病。他作了這樣的鋪墊之后,再說儋州在廣東、廣西之南,生活習俗和語言都和內地不同,加之“海氣郁雺,瘴煙溟濛。而子安之,豈亦有道乎” ?隨之“客”列舉了戰(zhàn)國時虞卿、婁敬、蘇秦、范雎、藺相如、毛遂等人的例子,說他們“或刀筆以自奮,或干戈以策勛,脫穎者富貴,陸沉者賤貧,希揄揚于鼎彝,恥湮沒于埃塵?!?他借此表明的是儋州環(huán)境艱苦,不適合你蘇過生活;前人多有作為,你蘇過也當如此,不能沒世無聞。
“客”的這番話在“問答體”的自嘲賦中,是蘇過自我的設問,設問中通常有夸張,言過其實,意在使蘇過在解嘲時有明確的靶向,能夠針鋒相對辯駁以表達自己的襟懷。蘇過接過“客”的問話,然后說道:
大塊之間,有生同之。喜怒哀樂,巨細不遺,蟻蜂之君臣,蠻觸之雄雌。 以我觀之,物何足疑?彭聃以寒暑為朝暮,蟪蛄以春秋為期頤。孰壽孰夭?孰欣孰悲?況吾與子,好惡性習,一致同歸。寓此世間,美惡幾希。乃欲夸三晉而陋百粵,棄遠俗而鄙島夷。竊為子不取也。
這番話表明了蘇過現(xiàn)實人生的理念,他用莊子萬物齊同的思想為自己辯解,說人生天地之間,喜怒哀樂、大小巨細,沒什么差異?!跋伔渲肌庇锰评罟魝髌妗赌峡绿貍鳌分写居阼墓适?。淳于棼南柯一夢,夢中的槐安國君臣,不過是大蟻小蟻而已?!靶U觸之雄雌”用《莊子·則陽》觸蠻之爭的故事,莊子這則寓言的本意是諷刺好戰(zhàn)的諸侯,說他們無論戰(zhàn)勝戰(zhàn)敗都是渺小的。蘇過講這兩個故事,是說為君為臣,或勝或敗,是差不多的。他隨后說到彭聃即彭祖、老聃和蟪蛄,老聃即老子李耳,辭了周王朝的守藏史之后,西出函谷關不知所終。他這里把老聃作為長壽者。而彭祖和蟪蛄都見于《莊子·逍遙游》。相傳彭祖活了八百歲,而莊子筆下的蟪蛄不知春秋,連一年的壽命也沒有。蘇過借此說彭祖、老聃以寒暑為朝暮,稱其壽命很長;蟪蛄以春秋為期頤即百年,言其壽命之短。但他們到底是誰壽長,誰壽短呢?到底誰高興,誰傷悲呢?這用了莊子的相對論。莊子曾說秋毫之末大而泰山小,彭祖的壽命短而一生下來就死去的嬰兒壽命長;曾說人們認為毛嬙、西施是絕世佳人,但鳥見之高飛,魚見之深潛,事物都是相對的。壽命的長短、人生的悲喜,有什么差異呢?再說,我你同在人世間,好惡性習是一致的,幾乎沒有好壞的區(qū)別。既然如此,三晉與百粵、遠俗與島夷不是一樣的嗎?
隨之,蘇過說物性自然。他的這番話同樣很有意味:
子知魚之安于水也,而魚何擇夫河漢之與江湖?知獸之安于藪也,而獸何擇于云夢之與孟渚?松柏之后凋,萑葦之易枯,乃物性之自然,豈土地之能殊?子乃以晉楚之產疑之,過矣。
蘇過這里表達的魚安于水、獸安于藪的觀念,也本于莊子?!肚f子·達生》虛構了孔子觀于呂梁的故事,借一善游的男人表達了生于陵而安于陵,長于水而安于水的思想,認為這是人或物的自然之性。莊子受老子影響,從道的自然出發(fā),延伸到物的自然,于是有了無為而無不為的自然哲學??陀^地說,環(huán)境對事物的影響是存在的,蘇過避開這一點而強調魚安于水,哪兒的水不重要,河漢與江湖沒差別;獸安于草澤,哪兒的草澤也不重要,云夢與孟渚沒差別。進而他又說,松柏、萑葦,因物性不同,前者后凋,后者易枯,不是它們生長的土地不同造成的。言下之意,他這個蜀人,現(xiàn)在生活在儋耳,與生活在蜀州之眉山是一樣的,不用質疑。
從這些來看,蘇過思想受莊子的影響很深。他用莊子萬物齊同、物性自然的思想解釋自己當下的生活狀態(tài),不復有生活的艱難,正是他的“自廣”之術。所以,他眼中的儋州,完全不同于“客”眼中的儋州?!翱汀闭f儋州艱苦,但蘇過說儋州美好,美得像神仙居住的地方一樣:
天地之氣,冬夏一律。物不凋瘁,生意靡息。冬絺夏葛,稻歲再熟。富者寡求,貧者易足。績蕊為衣,蓺根為糧。鑄山煮海,國以富強。犀象珠玉,走于四方。士獨免于戰(zhàn)爭,民獨勉于農桑。其山川則清遠而秀絕,陵谷則縹緲而岪郁,雖龍蛇之委藏,亦神仙之所宅,吾蓋樂游而忘返,豈特暖席之與黔突也哉!
蘇過告訴人們,儋州因天地眷顧,冬夏天氣溫度一樣,萬物生生不息,不見凋零,且冬夏人們穿著一樣,稻谷一年兩熟。這些的確是“富者寡求,貧者易足”,物產的豐饒與心理上的滿足同在。而他的“鑄山煮?!薄ⅰ跋笾橛瘛闭f,用的吳越故事。西漢劉濞為吳王時,曾招人開放銅礦鑄錢,煮海水制鹽,以求富裕。蘇軾也曾說過一句:“吳越地方千里,帶甲十萬,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19)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表忠觀碑》,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99頁。當時的儋州還不是如此,蘇過夸張的描述,有意彰顯了儋州人據(jù)山海的富足生活。況且這里沒有戰(zhàn)爭的災難,百姓努力從事耕織,山川秀麗,山谷幽深,白云飄忽,草木蔥蘢,猶神仙居所。他筆下的“豈特暖席之與黔突也哉”出自“孔子無黔突,墨子無暖席”(20)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修務訓》,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33頁。,說的是孔子沒有熏黑的煙囪、墨子的坐席從不溫暖,二人汲汲行道于世,在一地不作久留。而蘇過表白自己“樂游而忘返”,是甘愿長期生活在海南的。
蘇過說,入世者想的是人生富貴和傳名不朽,那“紆朱懷金,肥馬輕車”不是獨善其身、老死丘壑的人可以比擬。但這些人沒想到求功名的悲劇,“功高則身危,名重則謗生”。這話前人也說過,他重作表述,并列舉了歷史上一些人物的命運和做法。他提到的這些人主要可分為三類,一是功成亡身者,如伍子胥、韓信;二是功成身退者,如范蠡、張良;三是不好功業(yè)的隱者,如接輿、莊子。面對這三種人,蘇過表示自己沒有過人的才能,不能“自媒”即自我推薦求得一官半職;想到馬和獵鷹受人羈絆,會覺得不寒而慄。而良馬本可長鳴于冀北,見“皂?!奔瘩R槽馬棧而害怕的說法,源于《莊子·馬蹄》。莊子曾批評伯樂治馬,對馬燒、剔、刻、烙,把馬編排固定在皂棧里,結果馬死去十分之二三。這能不讓人害怕嗎?蘇過說不能自媒,是委婉批評無人引薦他;馬、鷹所受的羈絆,正是身入宦海即不自由,為五斗米折腰且性命難保。所以,他說高官是不能做的,何況還有功高身危、名重謗生的事情發(fā)生呢?
所以,蘇過說身在海南,最要做的不是求取功名,而是遐荒養(yǎng)生。于是,他最后說:“嘗聞養(yǎng)生之粗也,今置身于遐荒,殆有物之初。余逃空谷之寂寥,眷此世而愈疏。追赤松于渺茫,想神仙于有無,此天下之至樂也?!彼^“物之初”一說見于《莊子·田子方》,莊子曾借老聃的口說“吾游心于物之初”,當是游于事物的原始狀態(tài);而今蘇過在這遐荒之地,猶若是物之初時,是莊子逍遙游時的“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21)[清]郭慶藩:《莊子集釋·逍遙游》,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40頁。。而“逃空谷之寂寥”語出《莊子·徐無鬼》,莊子原本說在空谷中往往聞人足音而喜,但蘇過說自己樂于這虛空寂寥,而與塵世更加疏遠。這里,他想到仙人赤松子,自己也有成仙之念卻又以“渺?!薄坝袩o”質疑神仙的存在,最終所具的只有順應自然。他稱這為人生“至樂”,而“至樂”說出自《莊子·至樂》,它以人生的富貴壽善為至勞至愚,而以無為自然為至樂。蘇過身居海南儋州這原始的荒遠之地(不覺與他夸海南之美相矛盾),正可以享受絕對自由的快樂。
蘇過對“客”的反駁最后落腳在:你希望我貪圖名利,但這玷污了我,是很愚蠢的事。從而把自己與世俗的追名逐利完全割裂開了,彰顯他有志于隱而不愿為官。他在《志隱跋》里揭示過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用心,稱之為“混得喪、忘羈旅”,欲以自廣,這也是自廣的根本所在。
從上述來看,蘇過的《志隱賦》長于用典,除了歷史故事之外,主要是用《莊子》之典演繹莊子思想,他內心如是引發(fā)了蘇軾的共鳴,蘇軾甚至有寫一篇《廣志隱》的想法。
蘇軾受儒佛道的影響很深,入世與出世相兼。但他最愛的是《莊子》,曾喟然長嘆說:“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22)[元]脫脫等:《宋史·蘇軾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801頁。所以,他很多詩文化用莊子的典故,有莊子式的曠達。如他在儋州因蘇過畫的枯木竹石寫了《題過所畫枯木竹石三首》,其二寫道:“散木支離得自全,交柯蚴蟉欲糾纏。不須更說能鳴雁,要以空中得盡年?!痹谶@里,蘇軾用莊子的故事對蘇過畫的枯木作了解讀。其“散木”是《莊子·人間世》里無用于社會,有用于自我生存的無用大樹。因為“散木”“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23)[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人間世》,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71頁。“支離”出自《莊子·人間世》,是莊子虛構的人物支離疏——一個嚴重畸形、無用于社會而能盡享天年的人。而“鳴雁”說見于《莊子·山木》:能鳴之雁遭烹殺,不能鳴之雁得保全。蘇軾以散木、支離疏轉述了無用即是有用的莊子思想,說雁能鳴而死,有用是不好的。而枯木“空中”即沒了樹心,方得盡天年。這委婉表現(xiàn)出的“無心”也是莊子的重要理念,他講“心齋”“坐忘”“喪我”,都是修為以求無欲、無心。所有這些,可見蘇軾與蘇過思想的內在一致性。蘇過說他寫《志隱賦》要“混得喪”,而蘇軾在流貶儋州時,何嘗不是在“混得喪”呢?他在元符二年(1099)和儋州數(shù)位老書生游上元夜,歸來已是三更,忽放杖而笑,“孰為得失”(2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書上元夜游》,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275頁。,流貶之失何嘗不是人生之得。
蘇過無心官場在很多時候都有表現(xiàn),他在《正月二十四日侍親游羅浮道院棲禪山寺》中流露出“人生行樂耳,四海皆兄弟。何必懷故鄉(xiāng),吾駕隨所稅”的情緒。這“稅”說的“稅駕”即解駕休息,何處不是故鄉(xiāng),何地不能休息呢?
在《椰子冠》里說的“平生冠冕非吾意,不為飛鳶跕墮時”,官可以不做,以免有失官的悲劇。蘇過一生不熱衷做官,在儋州“蓋嘗筑室,有終焉之志”;晚年定居潁昌,在潁昌湖的北面種了幾畝水竹,過著陶淵明式的悠然生活。并因陶淵明的斜川而寫了《小斜川》一首,吟著“胸中粗已了,浩蕩欲沒鷗。淵明我同生,共盡當一丘”,表白要像陶淵明一樣隱居,且自號為“斜川居士”。
蘇過與父親蘇軾在尚莊好陶上有一樣的志趣,并從莊子的物性自然走向陶淵明的淡泊靜穆。而他的《志隱賦》突顯出尚莊的一面,希求莊子式遐荒養(yǎng)生的生活,讓蘇軾受到極大的安慰,他想到蘇過心性如此,故說出自己可以安于島夷的話來。而蘇過說寫《志隱賦》既是娛父,也是自我安慰。他安于海南,把儋州作為順適自然的養(yǎng)生地,不以苦為苦。在這一點上,他的人生意趣與東方朔、揚雄、班固、張衡等人大有不同,他是真正的“志隱”踐行者,盡管在創(chuàng)作模式上《志隱賦》走了前人的老路。難怪蘇軾在儋州《與侄孫元老書》中說自己和兒子蘇過家中相對,像兩個苦行僧,“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