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白樺 楊 璞
(內(nèi)蒙古工業(yè)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80)
翻譯應(yīng)該忠實于原作,還是發(fā)揮譯者的主觀能動性,一直是譯界爭論的話題。一派堅持原作神圣不可侵犯,忠實于原作的譯作才是對原作的尊重;而另一派堅持譯者的自我發(fā)揮,他們認(rèn)為譯者不應(yīng)被原作局限,只需保持原作的本意,其他則可以自己發(fā)揮。兩派的觀念都能指導(dǎo)翻譯實踐,卻也各有缺陷。那么,能否將二者合而為一,徹底為譯者所用?許淵沖給出了答案——“創(chuàng)譯”。許淵沖的“創(chuàng)譯”翻譯理論集其 “三美論”“三化論”“三之論”“競賽論”等理論為一身,要求譯者不僅對原作忠實求真,與也要充分表現(xiàn)譯者自己的理解與創(chuàng)新,爭取讓譯文的文化意義超過原文。
中國唐詩歷史深遠(yuǎn),是中國古詩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在中國文化、文學(xué)中占重要地位。唐詩短小精悍、節(jié)奏韻律鮮明、抒發(fā)深刻的情感。而每一種類型下的唐詩都有其自身的特點。唐詩的優(yōu)美讓人驚嘆,而它所蘊含的巨大文化底蘊和文學(xué)價值也深不可測。原語讀者要理解其深意尚且困難,何況譯作的讀者所得到的并非能完全表達原作的作品。要充分品味唐詩的韻味,需要讀者儲備深厚的文學(xué)知識以及文化背景;作為譯者,還需要翻譯理論做支撐,同時對譯入語的詩歌風(fēng)格特點也要了然于胸。
唐詩英譯道阻且艱,多年來,涌現(xiàn)出無數(shù)譯本。許淵沖在多年的古詩英譯實踐中,總結(jié)了他的“創(chuàng)譯”翻譯理論,并將其運用到詩歌翻譯實踐中。他的譯本不但體現(xiàn)出他對中國古詩的深刻理解,同時體現(xiàn)出他深厚的理論知識,更體現(xiàn)了他對英語詩歌的了解。他在唐詩中對“創(chuàng)譯”理論的應(yīng)用可以證明該理論對唐詩英譯的重要指導(dǎo)作用。同時,他的“創(chuàng)譯”理論始終貫穿于他對宋詞、元曲、毛澤東詩詞選的翻譯中。
在唐詩英譯實踐中,曾有不少翻譯家提出并運用過“創(chuàng)造性翻譯”理論。中國譯家郭沫若就曾說:“翻譯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好的翻譯等于創(chuàng)作,甚至還可能超過創(chuàng)作。這不是一件平庸的工作,有時翻譯比創(chuàng)作還要困難?!盵1]134法國文學(xué)家埃斯卡皮也曾說:“說翻譯是創(chuàng)造性的,那是因為它賦予作品一個嶄新的面貌,使之能與更廣泛的讀者進行一次嶄新的文學(xué)交流;還因為它不僅延長了作品的生命,而且又賦予它第二次生命?!盵1]140
許淵沖本人也提到:“一首詩更是作者和譯者心血的結(jié)晶。如果把作者比作父親的話,那譯者就可以比作母親,而譯詩就是父母結(jié)合的產(chǎn)兒。產(chǎn)兒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像父親,也不會一點不留下母親的胎記。譯詩不可能百分之百地等于原詩,也不可能不留下譯者再創(chuàng)造的痕跡?!盵2]63
許淵沖提出的“創(chuàng)譯”理論,不僅強調(diào)對原作意思的忠實,更強調(diào)譯文在文化背景、文學(xué)知識和時代變化下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譯”理論的特點就是要發(fā)揮譯語優(yōu)勢,用最好的譯語表達方式,達到音美、意美、形美。作為“詩譯英法唯一人”的翻譯大家,許淵沖將他的“創(chuàng)譯”理論貫徹到他的每一次譯詩工作中,下文將從詞語選擇、保持韻律和受眾感受這三個方面入手,分析許淵沖在英譯唐詩時對“創(chuàng)譯”理論的運用。
在眾多唐詩英譯的作品中,許淵沖的譯作是最多的。1986年,他英譯的《唐宋詞一百首》出版;1987年,他的《唐宋詞選一 百首》法譯本[3]53出版; 1988年,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的《唐詩三百首新譯》中有他大量的唐詩譯作;1990年,北京大學(xué)又出版了他的《唐宋詞150首》英譯本[3]53; 1994年,他的中譯英《中國不朽詩三百首》在英國企鵝圖書公司出版,這是該社出版的第一本中國人的譯作,并得到“絕妙好譯”的評價。顧毓琇先生贊揚此書“歷代詩詞曲譯成英文,且能押韻自然,功力過人,實為有史以來第一?!盵4]1還有2003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英漢對照唐宋詞三百首》等。這些譯作足以體現(xiàn)許淵沖對中國古詩英譯的造詣之高。他的每一次譯詩都對詞語選擇、節(jié)奏韻律和受眾感受謹(jǐn)慎考量。
眾所周知,文學(xué)翻譯對詞語的選擇格外謹(jǐn)慎,每個詞語的選擇與應(yīng)用都要盡可能反映原作要表達的語義、情感及文化。唐詩本身對詞語運用就極其簡潔精妙,因此翻譯唐詩時的詞語選擇就需更加謹(jǐn)慎。例如:
(1)《靜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5]435
譯文(1):A Tranquil Night
A bed, I see a silver light,
I wonder if it’s frost aground.
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light;
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5]435
李白的《靜夜思》是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模鼉H用簡單的“月“和”霜”兩個意象就將詩人的思鄉(xiāng)之情躍然紙上。在翻譯時,許淵沖就圍繞這兩個意象和思鄉(xiāng)之情進行詞語選擇。
首先,李詩的題目中“靜”一字被譯為“tranquil”。描寫“安靜”“寂靜”的英文詞語不少,如quiet, silent, still等,那么許淵沖選擇這個詞來表現(xiàn)“靜”的原因是什么?第一,作為書面文本,tranquil是比較正式的;第二,以上提到的其他單詞雖然都有“安靜”“寂靜”之意,但都只能片面表達人或者環(huán)境的安靜。而查閱多本英英詞典可知,tranquil的意思不光指環(huán)境的靜謐,也能體現(xiàn)人的內(nèi)心平靜。如此,tranquil一詞,將題目中的“靜”和“思”都表達了出來,可見許淵沖譯詩時選詞的斟酌與用心。
其次,對原詩的首聯(lián)——第一句的翻譯,許淵沖選詞大膽卻貼切。第一,原詩首聯(lián)僅用幾個簡單的名詞——“床”“明月光”“地上霜”,描繪出一幅夜景圖。而譯文中不僅出現(xiàn)了人物“I”,而且出現(xiàn)了動作“see”和心理活動“wonder”,將原詩的靜態(tài)描寫轉(zhuǎn)換成了一個動態(tài)場景。原語讀者(中國人)也許不能茍同,但是譯文讀者更容易接受。如果只將原詩的幾個意象列出,可能保持了原詩“原形”,但是無法準(zhǔn)確傳遞作者的思鄉(xiāng)之情,英語讀者只能看到詞語堆疊,無法理解詩歌原意;第二,原詩中的“明月”一詞被許淵沖譯為“silver”,將月光實質(zhì)化,更容易塑造讀者腦中“月光”的形象;“地上”一詞也僅用派生詞“aground”替換,在保障譯詩對仗工整、節(jié)奏準(zhǔn)確的同時,準(zhǔn)確表達了原詩的含義;第三,譯詩中最大的變化是,譯文中出現(xiàn)了主人公“I”。許淵沖這樣的做法非常大膽,可算“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物。但通讀譯作后會發(fā)現(xiàn),不論是譯文中出現(xiàn)的動作還是主人公,都將譯文連成一個整體。每一句都有人物動作的描寫,每一個動作都由“I”發(fā)出。將人與物、景緊密相連,為最后的思鄉(xiāng)情感作鋪墊。
原詩的尾聯(lián),即第二句對仗工整,兩組動詞“l(fā)ooking up”“bowing”相互呼應(yīng),又用“明月”與“故鄉(xiāng)”對應(yīng),將意象“月亮”與思鄉(xiāng)之情聯(lián)系起來。在譯文中,也做到了動詞對應(yīng)。同時,“moonlight”一詞的選用也很精妙:在譯文的首聯(lián),許淵沖只說“silver light”,并沒有直接表達“明月光”之意;但是尾聯(lián)中的“moonlight”不光對“silver”作了解釋,更把“明月”與“思鄉(xiāng)”有理地結(jié)合起來。這讓不了解中國文化的外文讀者,不僅體會到原詩創(chuàng)造的意境,也體會到原詩作者表達的情感。
在英譯這首借景抒情的詩時,許淵沖的選詞策略沒有被“忠實”所套牢,他的大膽與創(chuàng)新,將原詩在異語中升華了一個新高度,讓譯詩形美、音美也意美。而在對托物言志的唐詩翻譯中,他的選詞依然有創(chuàng)新。例如:
(2)《登鸛雀樓》 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6]14
譯文(2)On the Stork Tower
The sun beyond the mountains glows;
The Yellow River seawards flows.
You can enjoy a grander sight
By climbing to a greater height.[6]14
王之渙的這首《登鸛雀樓》不僅描繪出北國山河的大氣磅礴,也激勵中華民族昂揚進取,成就一首不朽的絕唱。題目指明地點,第一句寫景,第二句言志,用詞精簡卻意味深長。
譯文題目中,許淵沖將“登”譯為“On”,沒有用動詞說明“登”樓的過程,而是用介詞來表明詩人已經(jīng)“登上”鸛雀樓,接下來所寫都是在樓上的所見所思,符合原文傳遞的含義。
原詩首聯(lián)中“依山”,仿佛太陽是依傍著山巒,二者挨得很近。而還原情境,所謂的“依山”,是詩人從鸛雀樓遠(yuǎn)眺所看到的樣子,真實情況是太陽遠(yuǎn)遠(yuǎn)在山巒之后 。所以,許淵沖把“依”譯為“beyond”,更貼近真實情況,有利于譯作讀者理解;“入海流”的意思是河水奔騰向大海流去,為達到詩歌形式與韻律的對應(yīng),許淵沖將“入?!边@個動詞譯為 “seawards”,將詞性轉(zhuǎn)換為形容詞,減少了音節(jié)、改變了詞性卻沒有改變原意。
尾聯(lián)由所見有所感,抒發(fā)詩人豪情壯志。原詩中“千里目”和“一層樓”形成對仗,而英文中沒有“對仗”的手法,許淵沖譯作“grander sight”和“greater height”形成頭韻“gr-”和尾韻“-er”、“-ight”,同樣工整,可見他功力深厚。
中國古詩,越短小精悍,越意味深長。以上兩首唐詩,都只有短短20個字,但其中盡顯詩人心思巧妙。能將一首詩的意、形、情都表現(xiàn)在譯文中,譯者需要仔細(xì)斟酌、考量每一個詞,充分發(fā)揮每一個詞的作用。遵守原詩原意是基礎(chǔ),為盡可能達到譯作形式、韻律與意境與原作的貼合,譯者也需敢用詞、用對詞、用好詞,這才是“創(chuàng)譯”理論的意義,也是許淵沖堅持“創(chuàng)譯”理論的原因。
詩歌與其他文學(xué)文本的區(qū)別不僅是用詞精簡準(zhǔn)確,另一個明顯的區(qū)別就是講究韻律。
《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中對“韻律”的解釋之一是:聲韻和節(jié)律,指詩詞中的平仄格式和押韻規(guī)則[7]。唐詩的平仄格式與漢字的四個聲調(diào)緊密相關(guān),據(jù)詩歌的字?jǐn)?shù)(五言、七言)、行數(shù)(絕句、律詩)總結(jié)不同的規(guī)則。而押韻規(guī)則與漢字的韻母相關(guān),要做到押韻,需將同一韻部的字放到同一位置,一般押韻都出現(xiàn)在句尾,形成句間押韻。反觀英語詩歌,由于英語本身并無聲調(diào),所以唐詩的平仄規(guī)律需要用英語的輕音、重音體現(xiàn),這樣的輕重音節(jié)奏變化稱為抑揚格;同時,英語詩歌也有其本身的押韻規(guī)則,不僅有與唐詩相似的句間尾韻,也有行內(nèi)韻,形成句內(nèi)押韻。
由此可見,漢英詩歌的韻律雖有相同之處,依然很難讓唐詩在英語世界保持“原形”;對于二者之間的不同之處就更是難以選擇。許淵沖英譯的唐詩中,在盡量保持其的韻律同時,貼近英語詩歌的韻律規(guī)則,這與他成熟的“創(chuàng)譯”理論是密切相關(guān)的。例如:
(3)《春曉》 孟浩然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5]437
譯文(3)A Spring Dawn
Slumbering, I know not the spring dawn is peeping,
But everywhere the singing birds are cheeping.
Last night I heard the rain dripping and wind weeping,
How many petals are now on the ground sleeping?[5]438
《春曉》是詩人對春夜的描寫以及表達他對春天的憐愛和對時光易逝的惋惜。
首先,原詩的平仄格式為: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可知該詩為平起首句入韻的五言詩:首句以平聲開始,一、二、四句句尾押“ao”音,每句五個字。在譯詩中,許淵沖為了保持與原詩的押韻規(guī)則相同,做到了英語詩歌的句間尾韻:“peeping”、“cheeping”、“weeping”、“sleeping”,并且譯詩的每一句都保持12音節(jié)。
其次,原詩節(jié)奏鮮明。詩人通過名詞和動詞搭配,描繪出一幅動人的夜雨圖。鳥啼聲、風(fēng)雨聲與花落聲的交替,讓人沉浸于春夜不愿醒來,表達出詩人對光陰流逝的淡淡感傷。許淵沖在翻譯過程中,也盡量保持這樣的節(jié)奏。例如,“春”與“眠”、“鳥”與“啼”、“夜”與“來”、“花”與“落”。首先,在譯作的前兩句中,“spring dawn”和“singing birds”形成對稱;同時,“sleeping”和“singing”兩個詞,不僅形成“s-”頭韻,還有“-ing”尾韻;除此之外,在譯文的第三句中,許淵沖將“風(fēng)雨聲”譯為“rain dripping and wind weeping”,沒有將風(fēng)雨的聲音混為一談,而且“rain”和“wind”、“dripping”和“weeping”兩組詞不僅詞性相匹,同時做到尾音押韻,“wind”與“weeping”形成頭韻;這是一種典型的句內(nèi)押韻。
同時,為了讓譯作的節(jié)奏感更為突出,許淵沖在譯文前兩句中用了“not…but”來強調(diào)反差,更體現(xiàn)詩人情感;在后兩句中,用“l(fā)ast night”和“now”表現(xiàn)時間變化;而此處的“l(fā)ast night”和“now”其實是同一個晚上,在譯文的第一句提到了“now”是“dawn”,所以“昨晚”是深夜,“現(xiàn)在”是黎明。再加上一個“how many”的反問,使得情感流露在字里行間,表達更為深刻。
許淵沖譯詩時,通過運用英語詞語的音節(jié)保持了唐詩的句尾押韻,通過詞語詞性相匹、動名詞搭配體現(xiàn)了唐詩的鮮明節(jié)奏。不光如此,許淵沖在譯文中運用反義詞語搭配表達原詩深刻情感。譯作不僅在形式、內(nèi)容韻律和情感方面與原文保持一致,更通過頭韻尾韻、句內(nèi)句間押韻,體現(xiàn)英語詩歌的特點。這讓譯作詩歌不僅節(jié)奏明顯、讀起來回環(huán)往復(fù),更能將譯入語的特點傳神表達,這足以證明許淵沖對其“創(chuàng)譯”理論的熟練運用和對英漢雙語詩歌文化胸有成竹。
在對唐詩的翻譯中,許淵沖保持節(jié)奏韻律的譯作比比皆是。例如:
(4)《無題》 李商隱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6]347
譯文(4)Poem Without a Title
It’s difficult for us to meet and hard to part,
The east wind is too weak to revive flowers dead.
The silkworm till its death spins silk from love-sick heart;
The candle burned to ashes has no tears to shed.
At dawn she’d be saddened to see mirrored hair gray;
At dusk she would feel cold while crooning by moonlight.
To the three fairy hills it is not a long way.
Would the bluebird oft fly to see her on the height?[6]347
這是一首七言律詩,詩人以女性口吻訴說對愛情的渴望與執(zhí)著,以及與戀人異地時的痛苦與思念。首先,從整體看,原詩每四句形成“a-a-b-a”的平起首句入韻詩,即首句以平聲字開頭,句子第一、二、四行結(jié)尾押“an”韻。在譯詩中,許淵沖將押韻方式改為“a-b-a-b”押韻,雖與唐詩押韻規(guī)則不符,但仍保持了詩歌的韻律,也符合英語詩歌五步抑揚格的行文方式。同樣,在譯詩中,許淵沖也將每一句都保持在12個音節(jié);其次,原詩首聯(lián)的第一句中以“相見”與“別”相對,用了兩個“難”,來強調(diào)戀人分別的痛苦以及二人感情深厚;第二句中,將情感寄托于景色,用東風(fēng)的無力回天和百花凋零來表達無奈與傷感。為了準(zhǔn)確表達詩人的情感,許淵沖在譯文的第一句也用了對偶的手法,“difficult to meet”與“hard to part”形成對偶。同時,“meet”和“part”不僅詞性相同,詞義相近,且形成尾韻,增強了該句的節(jié)奏感;第二句中,許淵沖用了“too…to”的結(jié)構(gòu)來強調(diào)和升華情感,并且“weak”和“dead”都是單音節(jié)單詞,且結(jié)尾是爆破音,也算形成對偶;再者,許淵沖在譯詩的前兩句中,各用了兩個“/to/”的音,這也增加了句子的節(jié)奏與韻律。
原詩頷聯(lián)用兩個中國人熟知的意象“春蠶”和“蠟燭”, 比喻對愛情的執(zhí)著。譯作第三句解釋完整清楚,并用“till”做出強調(diào);同時為了保證英語詩歌音節(jié)相同,許淵沖選擇不譯“春”,又因漢語中“絲”與“思”音近,則在句尾加了“from love-sick heart”來表達,不但完整表達詩意也保證譯作韻律。在第四句中許淵沖也用了“no”來強調(diào)。
原詩頸聯(lián)寫女子沒有愛人陪伴時容顏和感覺的變化,側(cè)面表現(xiàn)相思之苦。用“曉”和“夜”相對,又以“云鬢”與“月光”皆為白色相比,通過描寫一天的變化反映積年累月的常態(tài);一“愁”一“寒”表達女子的心境。在譯作的五六句中,“dawn”和“dusk”形成頭韻且意思相對,“saddened”和“cold”形成尾韻;同時,在每句中又多次出現(xiàn)“/d/”音來強調(diào)節(jié)奏。尾聯(lián)寄托情女希望,譯作保證了英語詩歌的音節(jié)相同,尾韻押韻。
在對李商隱這首《無題》的翻譯中,許淵沖不僅保留了唐詩的詞語對偶、句間押韻,而且在譯作中體現(xiàn)了英語詩歌的特點和風(fēng)格——頭韻、尾韻、五步抑揚格。譯作不僅表達原詩的音、形、意,同時與英語詩歌毫無違和感,這可以稱為是一種創(chuàng)作,屬于許淵沖“創(chuàng)譯”理論的應(yīng)用。
英譯唐詩時不僅要選擇準(zhǔn)確詞語、保持節(jié)奏韻律,還要考慮受眾,即英語讀者的感受。唐詩英譯是以傳播中國優(yōu)秀文化為目的的,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譯者應(yīng)以讀者的理解為目標(biāo)英譯唐詩。
受文化、地域、時代等多因素的影響,唐詩與大量唐詩英譯本之間的差異很多。唐詩創(chuàng)作于距今上千年以前的中國,而唐詩譯作的受眾是千年后的英語讀者;同時,中國人自古含蓄內(nèi)斂,感情表達委婉隱晦,而英語國家人民大都熱情奔放,感情表達直接真摯;再者,中國文化大多數(shù)屬于內(nèi)陸文化,詩人所用的意象都是陸地常見的景或物,而英語國家文化大都為海洋文化,所以英語詩歌中常出現(xiàn)的意象多與海洋相關(guān)。這些差異使唐詩英譯極其困難,使文化傳播困難重重。譯者要做的是盡量化解困難,轉(zhuǎn)換視角,減小差異,讓英語讀者無困難地接受唐詩和中國文化。
例如,例4中的頷聯(lián)和尾聯(lián)“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其中的“云鬢”“蓬山”和“青鳥”三個意象是中國古詩特有的。“云鬢”指頭發(fā)都變白了,而英語中對此的表達是“gray hair”,即“灰色的頭發(fā)”,因此在翻譯時要遵循英語的表達習(xí)慣,將“云”譯為“gray”。
原詩尾聯(lián)女子以仙山、仙女自比,望“青鳥”傳遞情思。“蓬山”和“青鳥”是唐詩常用意象。“蓬山”和“青鳥”來源于中國古代神話故事,“蓬山”是海上的三座蓬萊仙島,是神仙們居住的地方,凡人無法到達;“青鳥”是三足神鳥,是傳說中西王母的使者,被看作傳遞好消息的使者,而蓬萊無路,只能靠青鳥傳信。這樣的神話傳說與英語國家中的“天堂”“天使”相似,但不能直接用這些詞來代替,否則會失去詩歌中所蘊含的文化特色。但詩歌翻譯與其他文學(xué)文本翻譯不同,不能長篇解釋或加注,音譯也會失去原詩文化內(nèi)涵。所以許淵沖將“蓬山”譯為“the three fairy hills”,對“蓬山”簡單解釋,用“fairy”從年齡和性別方面區(qū)別于“gods”,可能對原詩的原意有所缺失,但相比譯為“pengshan”或者“heaven”要貼切。在《長恨歌》中,也有“忽聞島上有仙山”和“蓬萊宮中日月長”,同樣說的是海中蓬萊仙島,許淵沖將這兩句處理為“He learned that on the sea were fairy mountains proud”和“Days and months appeared long in the fairyland halls”,將“蓬山”都譯為“fairy land”,具有統(tǒng)一性。許淵沖將“青鳥”譯為“the bluebird”,與英語文化中的“知更鳥”對應(yīng),“知更鳥”在英語國家中是愛情的標(biāo)志,這樣的譯法不僅表意相同,深意也切合。
唐詩中有許多中國文化獨有的意象在英語中找不到對應(yīng)的表達,這時就需要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不僅要譯表意,還要譯深意;不僅要達表情,還要達深情。例如:
(5)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6]352
譯文(5)The Sad Zither
Why should the zither sad have fifty strings?
Each string, each strain evokes but vanished springs:
Dim morning dream to be a butterfly;
Amorous heart poured out in cuckoo’s cry.
In moonlit pearls see tears in mermaid’s eyes;
From sunburned jade in Blue Field let smoke rise!
Such feeling cannot be recalled again,
It seemed long-lost e’en when it was felt then.[6]352
該詩是詩人李商隱在妻子故去之后所作的悼亡詩,以錦瑟的一弦一柱比擬詩人對亡妻的思念。詩人在詩中運用了大量的典故,如莊生夢蝶、杜鵑啼血、滄海珠淚以及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等。這些具有中國特色的典故在英語詩文中很難用三言兩詞來描述,更何況典故所蘊含的深刻內(nèi)涵。
瑟是中國傳統(tǒng)彈弦樂器,共25根弦。最早的瑟有50根弦,因此又稱為“五十弦”。中國傳統(tǒng)樂器多為彈撥樂器,而西洋樂器大多為管弦樂器,雖然有些樂器外形相似,但是彈奏方式不同。在陸谷孫主編的《英漢大詞典》(第二版)中,zither指齊特琴,是歐洲的一種扁形弦樂器,有弦線30至40條,用套在右手拇指上的撥子撥奏。[8]2381
許淵沖在眾多西洋樂器中找到與瑟相近的“zither”,同時為了與原詩思念亡妻的悲痛之情切合,用“sad”修飾“zither”,符合英語詩歌情感流露的特點。
中間四句,一句一典故,每個典故都表達詩人悲傷之情。首先,“莊生曉夢迷蝴蝶”,原指莊子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夢醒后卻難辨己蝶,喻指對美好事物的向往,是詩人對美好回憶的追思?!巴鄞盒耐卸霹N”原指古代蜀國國君望帝國亡身死,魂化杜鵑啼血不止,喻指哀痛之情,是詩人對痛失愛妻的傷感。在許淵沖的譯文中,并沒有出現(xiàn)“莊”和“望帝”,而是直接翻譯,避免受眾困惑;其次,“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北硪馐敲慨?dāng)月明,海中蚌內(nèi)珍珠如鮫人化作珍珠的眼淚,只有在藍(lán)田山出產(chǎn)的美玉才會有冉冉玉氣。在譯文中,許淵沖說明了“淚”來于“mermaid,美人魚”,“美人魚”與“鮫人”形象相同,而且現(xiàn)在“美人魚”已被廣泛認(rèn)可,故不會引起歧義;同時,許淵沖將“藍(lán)田”這個專有地名直譯為“Blue Field”,清楚直接。以上許淵沖對譯文的處理,讓即使不了解中國文化或典故的英文讀者也能明白,并產(chǎn)生與原語讀者相近的感受。
白居易的《長恨歌》是現(xiàn)存第二長的唐詩,是一首敘述唐玄宗與楊貴妃愛情悲劇的長篇敘事詩。詩中用到了大量意象和典故,即使?jié)h語讀者也需細(xì)細(xì)品讀才能了解其深意。例如:
(6)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6]285
譯文(6)The beauty-loving monarch longed year after year
To find a beautiful lady without peer.[6]285
句中“漢皇”原指漢武帝劉徹,而在此句中借指唐玄宗。這是唐朝詩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特點之一,以漢稱唐。簡單將“漢皇”譯為“the Han Emperor”是不可取的。首先,漢朝皇帝就不止一位,且并不是每位漢朝皇帝都是“重色”的;其次,這里的漢皇實際是指唐皇,同樣唐朝皇帝并非一位,每位都各有特點。因此,譯者將“漢皇重色”組合到一起表達,譯為“beauty-loving monarch”,又用定冠詞“the”固定了角色,只說是“某位重色的帝王”;當(dāng)后文提到“to find a beautiful lady”和“楊家有女”(許淵沖譯為“a maiden of the Yang’s”)時,讀者很容易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譯文雖然舍棄了原詩的表達方式,但是對英語讀者的理解有很大幫助。
(7)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6]289
譯文(7)Up to the azure vault and down to the deepest place,
Nor above nor below could he e’er find her trace.[6]289
這一句唐詩被現(xiàn)在很多愛情故事引用。其中具有中國特色的是“碧落”和“黃泉”兩個詞。簡單解釋,“碧落”就是天上、“黃泉”就是地下。但細(xì)究起來,“碧落”指道家所說的三十六重天的第一重;而“黃泉”也叫九泉,即打泉井至最深處水呈黃色為一泉,九泉指地下最深的地方,是人亡之后所居住的陰曹地府。如果直接譯為“天堂heaven”或者“地獄hell”,則無法強調(diào)天高地深,情感表達不到位同時失去了中國文化之美。
許淵沖將“碧落”譯為“the azure vault”,意為“蔚藍(lán)的天穹”。 首先,“azure”將“碧”這個顏色表達出來;其次,“vault”意為“拱頂;穹?。获窢罡采w物(尤指天空):the~ of heaven 天穹”[8]2260,不僅形象表達了天空的形狀,同時說明是天空最高的那一層。與此相對,許淵沖將“黃泉”直接譯為“the deepest place”,有上半句的“天”,英語讀者很容易聯(lián)想到后半句是“地”,而“最深的地方”,雖沒有表明是地獄或者陰曹地府,也變得合理易懂。外文讀者能夠讀懂,中國文化和唐詩才能傳播。例如:
(8)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6]291
譯文(8)“On high, we’d be two love-birds flying wing to wing;
On earth, two trees with branches twined from spring to spring.”[6]291
這一句唐詩也成為現(xiàn)在廣為流傳的表現(xiàn)愛情深厚的名句。其中的“比翼鳥”是中國古詩中常用意象,是一種傳說中的鳥,每只鳥只有一目一翼,只有雌雄兩只鳥并在一起才能飛,因此得名。“連理枝”指兩棵樹的樹干和枝葉都合生在一起,比喻夫妻恩愛、永不相離。
譯文中,許淵沖將“比翼鳥”譯為“two love-birds”。詞典中對“l(fā)ove-bird”的解釋是,情侶鸚鵡(指雌雄常依附不離的一種非洲小鸚鵡)[8]1139,可見“l(fā)ovebird”與“比翼鳥”雖然外形不同,但是所傳達的意思是相同的;而且“l(fā)ove-bird”中的“l(fā)ove”更是對情感的直接表達,符合英語文化特點;有上一句的“l(fā)ove-bird”,許淵沖對“連理枝”直接解釋,也能讓受眾將其與愛情聯(lián)系起來,既符合英語詩歌習(xí)慣且準(zhǔn)確表達原詩原意。
翻譯不僅僅是文字、詞語的轉(zhuǎn)換工作。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承載著豐厚的文化,譯者不光要轉(zhuǎn)換字詞,表達意思,更重要的是傳播其中所蘊含的文化。而傳播文化的第一步就是轉(zhuǎn)換字詞,合適貼切的詞才能達情表意。受眾滿意,則譯者的工作是有效的,作品是成功的。
唐詩集中國悠久文化精髓,顯中國漢字之精妙,言簡意賅、情感深刻。想要更好傳播唐詩文化,不僅需要了解唐詩、了解英詩,還需要正確的理論指導(dǎo)。許淵沖的“創(chuàng)譯”理論對唐詩英譯實踐有著重要的指導(dǎo)意義。
沒有理論的實踐是盲目的實踐,沒有實踐的理論是空洞的理論。通過對許淵沖唐詩譯本的分析,可以看出“創(chuàng)譯”理論從詞語選擇、保持韻律以及受眾感受方面都能指導(dǎo)唐詩英譯實踐?!皠?chuàng)譯”理論不僅有傳統(tǒng)譯論的忠實,更有“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創(chuàng)新。許淵沖通過實踐證明他的“創(chuàng)譯”理論在唐詩翻譯中可以廣泛應(yīng)用。由此可見,“創(chuàng)譯”理論在唐詩翻譯中大有用武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