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利 劉璐

摘 ?要：宋代食鹽專賣制度下，浙東鹽場、州倉存在不按時、不依額發(fā)放或減克鹽戶鹽本錢以及肆意侵奪鹽戶鹽貨諸弊端，鹽戶因而被迫從事私鹽制販活動以完納鹽課與維持生計。同時，豐厚的鹽利成為鹽戶熱衷制販私鹽另一重要誘因，居于鹽鹵之地的瀕海細民亦為鹽利所誘煎販私鹽。這兩大群體隨即成為浙東私鹽的持久供應者?；钴S于浙東私鹽市場的不法商旅是鹽戶、瀕海細民所產(chǎn)私鹽的主要收集者，由其將私鹽販賣至各地。至此，浙東私鹽制販體系得以構建。面對愈演愈烈的浙東私鹽制販活動，宋廷被動地以灶甲制、巡檢寨、私鹽律等舉措予以預防并施以程度不等的懲治，由此不斷強化國家對浙東鹽業(yè)場域的治理力度。由于浙東地方執(zhí)行者基于自利性考量，多選擇與私鹽制販者結成利益共同體，從而致使國家治理措施難以收到預期效果。然究浙東私鹽始終無法根絕的深層次原因，乃在于宋廷只是一味地強力維系業(yè)已僵化的食鹽專賣體制，而未曾基于鹽戶、鹽商利益對該體制進行必要的調(diào)適。

關鍵詞：宋代;浙東;私鹽制販;國家治理;演變 ? ? ? ? ? ? ? ? ? ?中圖分類號：K2444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3-9864（2020）04-0041-12

一、引 ?言

食鹽私煎私販自唐中葉成為一個社會問題后，隨著時間推移，呈現(xiàn)出愈來愈重的發(fā)展態(tài)勢。兩宋時期更是達到古代中國私鹽販易的一個高峰，其時私鹽販易構成復雜、人數(shù)頗眾，制鬻私鹽活動規(guī)模壯觀并遍及整個宋境，時間自北宋初持續(xù)至南宋末①。作為宋代海鹽重要產(chǎn)區(qū)的浙東，每年為宋廷提供巨額鹽利收入。因此之故，宋廷對浙東鹽業(yè)實施壟斷性經(jīng)營，對食鹽生產(chǎn)、運銷諸環(huán)節(jié)控制亦是十分嚴格。然而，浙東私鹽制販活動卻頗為活躍，遍及食鹽煎煉、儲運、販易諸環(huán)節(jié)，成為全國私鹽活動極為猖獗的地區(qū)。

學界關于宋代私鹽問題的研究始于20世紀30年代。大陸學者張家駒最早在論述南宋兩浙鹽政時涉及私鹽煮販情形②。大陸學界自此至20世紀40年代一直在探討宋代鹽政、鹽業(yè)生產(chǎn)等時附帶提及私鹽問題，此后對該問題的研究則陷入沉寂狀態(tài)③。降至20世紀80年代，學者們再度關注宋朝私鹽問題且持續(xù)發(fā)力，由此改變大陸學界缺乏專論性研究成果的局面。郭正忠首先從干擾官鹽運銷視角論述私鹽興熾之形①。漆俠接著概述東南私鹽興販情況②。史繼剛隨后發(fā)表多篇專題性論文，先是分析宋代私鹽盛行原因及影響，之后論述宋代政府防范私鹽措施，進而考察私鹽販構成情形，最后研討宋代私鹽主要供給渠道及運銷方式③。受此影響，學人從官吏私鹽販易、私鹽律與鹽子獄、私鹽販特征諸方面推進該研究④，一些學者以區(qū)域史視角討論某地區(qū)私鹽問題⑤，部分研究者考察宋代鹽業(yè)時亦會論及私鹽問題⑥。

日本學者研究宋代私鹽問題的成果集中于20世紀60-80年代，這很好地彌補了大陸此間研究成果空白的狀況。吉田寅在60年代已對宋代私鹽作專題性研究，重點考察南宋私鹽流通情形及政府防范私鹽政策⑦。此后，久?；葑訉Ρ彼握绾翁幜P私鹽煎販者做了專門性討論⑧?？梢灾v，日本學者雖最早對宋代私鹽問題開展專門性研究，但文章并不多，研究者更多在研討宋代鹽業(yè)、鹽鈔、鹽法等議題時，或多或少地涉及私鹽問題⑨。這之后，日本學者未能在該領域繼續(xù)耕拓，相關研究成果亦難以得見。

我國港臺地區(qū)學者也對宋代私鹽有著深入地研究。香港學人程光裕于1948年簡要言及宋代商人購銷私鹽、輯查私鹽官兵、私鹽法⑩。之后，香港學者關涉宋代私鹽的論著則很難見到。與此不同的是，臺灣學界一直有相關成果問世。林瑞翰簡單敘述宋代因鹽產(chǎn)官榷引起的私販情形○11 。林氏弟子梁庚堯深受其影響，在南宋鹽業(yè)領域筆耕不輟。他在考察宋境不同區(qū)域鹽政時，程度不等地涉及南宋淮浙私鹽之于鹽場鹽灶與產(chǎn)量的影響、福建私鹽與鈔鹽法間關系、廣南食鹽走私活動、四川私鹽對官鹽市場的影響○12。在此基礎上，梁氏對南宋時期私鹽作專題研究，重點研討私鹽產(chǎn)銷、鹽寇活動與社會秩序、政府防治私鹽舉措與效果等問題①。

綜合上述，大陸學者最早關注宋代私鹽問題，但專題性研究成果則要晚于日本學者。與此相比，日本學人先行研究起步雖晚，卻最早出現(xiàn)專門性研究成果。就學界研究趨勢而言，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此后日本學界相關研究處于停滯狀態(tài)，而我國大陸和港臺地區(qū)學者則持續(xù)發(fā)力，不斷推進其研究，呈現(xiàn)出欣欣向榮之態(tài)?？偟膩砜?，研究者大多從整體上研討宋代私鹽問題，深入探究某一區(qū)域私鹽的成果不多。學界既有成果多集中于研討私鹽盛行原因、來源、運販、影響諸問題，卻很少探討私鹽制販運作實態(tài)及其演變情形。學者們主要基于經(jīng)濟史視角研究宋代私鹽問題，且多以國家視域自上而下研討該問題，以“在地化”視角自下而上看待宋代私鹽問題的研究成果較少。有鑒于此，本文擬以“在地化”視角闡釋浙東地區(qū)鹽戶、瀕海細民、不法鹽商制販私鹽活動，并以國家治理維度考察中央政府、浙東地方官府因應私鹽的舉措與困境。

二、浙東鹽務苛政與鹽戶生計

在宋代食鹽專賣制度設計下，浙東諸鹽場是基層鹽業(yè)管理機構，其職責一是向鹽戶發(fā)放鹽本錢，二是收納鹽戶鹽貨。實際上，鹽場未能完全依照宋廷制度設計運行，某種程度上卻成為食鹽專賣制度的破壞者。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鹽場不依時、依額發(fā)放鹽本錢;二是鹽場藉宋廷賦予的權力肆意并持久地侵奪亭戶鹽貨。隨著時間的推移，浙東鹽場上述所作所為發(fā)展成為浙東鹽務苛政。

這首先表現(xiàn)在鹽場官吏拖欠、欺取鹽戶本錢以及上等鹽戶掩取中下等鹽戶鹽本錢。鹽本錢是宋廷用于收購鹽戶鹽產(chǎn)的買鹽錢。由于鹽場所處沿海灘涂為貧瘠的鹽堿地，基本不產(chǎn)糧食，鹽戶只能以官府發(fā)給的鹽本錢為生產(chǎn)成本和生活依靠②。依照宋廷規(guī)定，鹽場負責向鹽戶發(fā)放鹽本錢③，“支鹽本錢分上下次。先以上次五分發(fā)下催煎場，呼名支散，貧戶下戶均沾本柄，下次五分留買納場，候發(fā)鹽到，秤見實數(shù)，卻行貼支”④。雖然如此，但鹽場并未完全予以遵守。翻檢文獻可知，參知政事王隨最早于明道二年（1033）提到鹽場拖欠鹽戶本錢⑤。此后鹽場拖欠鹽戶本錢事例呈現(xiàn)增多趨勢，且愈來愈嚴重。宋廷雖明文規(guī)定鹽戶所產(chǎn)之鹽“到場秤盤既畢，即時支還本錢”，實際情況卻是“近來錢在支倉，百端艱阻，隱匿窠名，樁留在庫，卻與民戶徑經(jīng)上司指定名色，擅行借貸以萬計，是致下戶有鹽在官，積欠鹽本錢不可勝數(shù)”⑥。

值得注意的是，文獻關于北宋鹽場克扣鹽民本錢的記載較少，進入南宋后逐漸增多，不僅愈為普遍，而且數(shù)額也頗巨⑦。不僅如此，南宋時期出現(xiàn)新的現(xiàn)象，即主管浙東諸鹽場的浙東提舉司開始侵占鹽戶本錢。宋廷乾道元年（1165）撥支浙東鹽戶本錢，“訪聞多是提舉司并本州主管司當行人吏通行邀阻，不與依時支給，或容干請計會，方行支付，分數(shù)減克。其逐場率多科擾，及衷私將鹽本錢以公使為名，妄有支費”①。浙東提舉司此舉無疑加重鹽務機構侵害鹽戶利益的情勢，鹽場克扣鹽戶本錢事態(tài)日趨嚴重，鹽戶生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更為惡劣。鹽戶所遭剝削尚不限于此，宋廷于慶元府創(chuàng)置的茶鹽分司，“為分司者皆是小官，赫然自振監(jiān)司之體，吏卒數(shù)百，牌匣專人，紛然四處，亭戶田廬剝賣既盡，無以應其誅求，則又預將鹽倉所管亭戶將來合得本錢先自私借分擘，名曰文憑錢”②。此后鹽場不僅改變支付鹽本錢時間，而且刻意降低支償鹽戶本錢額度，鹽戶納鹽多而所得本錢則少，“向來亭戶先請本錢而后納鹽，其后則先納鹽而后請錢。今買納到鹽出賣獲利，稱息數(shù)倍，乃猶占恡，不肯給還元價?？v或支償，十未一二，幾于白納而已”③。其后，浙東提舉司及所屬諸鹽場移借鹽本錢之勢幾無以復加。鹽丁詳敘其情形為：“倉臺給降本錢以一萬緡計之，使司退三千緡為敖底鹽錢，二千緡為官吏費，止有五千緡到場，移借侵用之余，散及亭戶者無幾。每斤必雙秤，所請本錢莫償澄滷買薪之費?！雹?/p>

浙東諸鹽場不能按時售出鹽貨是鹽戶無法盡得鹽本錢另一重要原因。浙東鹽場鹽本錢來源：一是宋廷預留官錢，二是鹽場售鹽收入。宋廷雖預留部分官錢作為鹽戶本錢，但鹽貨所得乃是鹽本錢主要依賴之源⑤。浙東官鹽滯銷現(xiàn)象較為嚴重，“溫州諸場有管積鹽，雖立限半年，加饒給賣，今限滿，發(fā)泄未至通快”，“溫、臺州買納正耗鹽數(shù)，逐年支發(fā)比較皆不及三分之一”⑥。浙東提舉司將其原因歸于交通不便而客人不愿前來請販，“溫鹽水路由海道，陸路涉山嶺，客人少肯請販”，“緣二州登山涉海，從來少有大商興販”⑦。另需注意的是，浙東“私鹽盛行，侵奪客販，致積壓官鹽支發(fā)不行，因致拖欠亭戶本錢浩瀚”⑧?？梢哉f，由于鹽場經(jīng)常存在官鹽無法按時全部出售情況，導致鹽本錢來源具有極強的不穩(wěn)定性，無法依時、依額向鹽戶發(fā)放鹽本錢便成為常態(tài)。

尚不限于此，浙東諸場鹽民還要遭受鹽場官吏、上等鹽戶的刻意剝奪。鹽場官吏欺取或以折納之名多取鹽戶本錢事例較多，如場官“但欲得錢，高價抑納，虛銷簿書”，“創(chuàng)為倒灶之說，如亭戶納鹽兩限，則場官虛申三限，本錢一到，則拘收虛申之錢數(shù)”，“先本錢之未支，預作亭戶名目潛借鹽倉本錢”，“諸場統(tǒng)催、都催、都長等掩取眾戶本錢”⑨。不惟如此，官吏對鹽戶本錢，“不獨欺取于既散之后，又且摟借于未散之先”⑩。上等鹽戶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過程中，有意識地侵損中下等鹽戶利益，普遍做法是冒領后者鹽本錢。舊例中下等鹽戶由上等鹽民發(fā)放本錢，這為上等鹽戶侵占中下等鹽戶本錢提供了可乘之機。史載：“緣催煎地遠，內(nèi)有貧乏下戶無力守等交秤，支請本錢。上等有力亭戶一狀有請數(shù)千貫者，下戶有經(jīng)年不得本錢?！雹?更有甚者，部分上戶“與監(jiān)官結扇，騙取小戶本錢”，“不自煎鹽，反以都長統(tǒng)催為名，奪取小戶勤身苦體賣肉所得之錢”②。對鹽場官吏、上等鹽戶欺剝鹽民本錢行徑，時人明確指出浙東提舉司人吏諸色之欺取為該弊端本源，場官、上戶之掩取皆弊之末流③。

浙東鹽場上述所為已為宋廷知悉，故屢下詔令其依時、依額支給鹽戶本錢，并嚴格約束地方官員玩忽職守行為。宋廷“屢下詔書輒及之，命給亭戶官本，皆以實錢”，后令淮浙買鹽監(jiān)官“依限支錢，不可少有邀阻”，“將日前所欠亭戶本錢盡數(shù)支還。自今收買到鹽，即時給付元直，不得仰勒虧減。如更不許，許亭戶越訴”，“如買不盡若支錢違限，并徒二年;因而乞取減克者，官勒停，吏配千里”④。實際上，宋廷所規(guī)并沒有被浙東鹽場諸官吏有效執(zhí)行。

這種情形下，宋廷只能要求浙東提舉司嚴加約束所屬鹽場官吏，并令提舉官親臨諸場查驗鹽本錢發(fā)放情形，對違反者施以不同懲處，且允許鹽戶越訴告發(fā)⑤。據(jù)文獻記載，浙東提舉司對鹽場官吏欺取本錢等行為的確有過約束⑥。然而，以浙東鹽場惡意拖欠克減鹽戶本錢呈現(xiàn)愈來愈重的發(fā)展態(tài)勢觀之，浙東提舉司約束之法并未奏效。伴隨著南宋中晚期鹽務組織由上而下皆已腐化，致使原已存在的種種弊端更是變本加厲，鹽戶更是經(jīng)常取不到應有的鹽本錢。⑦ 正因宋廷只是以政令形式嚴令浙東提舉司、鹽場及時及額發(fā)放鹽本錢，卻沒有制度性保障舉措，致使鹽戶不能按時及額獲得本錢的局面未能發(fā)生根本性改變。

浙東鹽務苛政之二是鹽場、州倉官吏侵奪鹽戶煎煉的鹽貨。宋廷規(guī)定：“鹽場秤買亭戶鹽貨，依法兩平交秤，每袋以三百斤裝角?！雹?實際運行中，浙東鹽場為吸引商人前來販鹽而“有大搭斤重之弊，上虧鹽額，下?lián)p亭戶”，宋廷為此詔給浙東提舉官“照條鹽袋并以三百斤裝打，不管分毫大搭……如有違戾，即將提舉官及本屬官吏申取朝廷指揮，重行責罰。若點檢后再敢拆袋暗增斤重，許諸邑人陳告，得實，犯人依私鹽法斷罪追賞”⑨。宋廷雖有如此規(guī)定，卻未對場官侵奪鹽貨行為起到明顯的遏制作用。

正是在此背景下，宋廷于各州增設州倉，以削奪鹽場權力。然而出乎宋廷預料的是，州倉的設置非但沒有清除關防搭帶欺弊，反而造成州倉侵漁鹽場，致使后者將增添鹽貨復轉(zhuǎn)嫁于鹽戶。文獻記載：“一州有管鹽場四處，各已立定多寡之額，分為甲乙丙丁四等，每遇客旅支鹽，隨其分數(shù)，謂之品搭支撥。后奸弊日滋，許令客人指場投請，支倉人吏因緣為奸，遂與客旅通同揀諸場鹽袋斤兩高者，方行投請。諸場之鹽憚于停留，各欲發(fā)泄，至有添二十斤或三十斤在袋。遂至諸場暗失官鹽，無從而補，唯于亭戶處重秤浮鹽。”⑩ 據(jù)此可知，鹽場與州倉在鹽貨交納過程中形成掣肘之勢，彼此之間的制衡作用未能得到發(fā)揮，原有積弊反而日深。

宋廷為革除這一弊端而命浙東提舉司：“今后發(fā)鹽須管計程立限，運赴鹽倉即時交納?！雹偃粍t，諸州倉皆未能嚴格遵行宋廷此規(guī)，反致鹽戶遭受般剝銷折之患與多付登涉道路之費，宋廷終罷州倉而依舊在鹽場支給②。州倉廢除后隨即出現(xiàn)“場分迂遠，客人艱于般請，及諸場競相增加斤數(shù)，輕重不等”諸問題，宋廷依浙東提鹽邵大受所奏而復置州倉支鹽③。于此可言，鹽戶非但沒有在浙東鹽業(yè)機構改革中獲利，反而受到鹽場、州倉的雙重擾奪。鹽場、州倉常以優(yōu)待商人的名義而要求鹽民多納食鹽，此舉無疑加劇了鹽戶的貧困化，“今淮、浙路支鹽倉與買納場相為表里，務欲招誘客人，或受客人計囑，往往多搭斤數(shù)，有增數(shù)千斤者，是致亭戶詞訴不絕”，故時人稱之為“雖名優(yōu)潤商旅，而實坐困亭戶”④。盧益論述此事為：“前日建議者謂就場支鹽，多有搭帶，故逐州置倉，以防私予之弊。竊恐其弊今在諸場，而又在諸倉也?！雹?/p>

在此種情勢下，宋廷希冀通過增大對鹽場擅加斤重行為的懲處力度來遏制其發(fā)展態(tài)勢?！盎?、浙鹽場買納亭戶鹽，鹽官、公吏大秤斤重，罪輕者并徒一年，許亭戶越訴。即將大秤到鹽妄作亭戶支請官鹽錢入已，計贓，以自盜論。并許人告捕，賞錢二百貫文。提舉官常切檢察，知而不舉，并監(jiān)官知情，與同罪;不覺察者，各杖一百?！雹?以實際效果而言，上述規(guī)條大多停留于紙面，偶有落于實處者。浙東鹽場、州倉收買鹽貨，“多是大秤斤重，少支價錢，卻將寬剩鹽數(shù)妄作亭戶入中，支請官錢，分受入己”，宋廷對此僅“令提舉司檢坐元降指揮，行下禁戢”而已⑦。當然，宋廷對私增斤重行為偶或施以重懲，監(jiān)明州昌國買納鹽場兼催煎張廣仁“在任增秤亭戶鹽，于亭戶單狀內(nèi)添寫鹽數(shù)，盜請官錢入己”，而被宋廷“貸命，追毀出身以來文字，除名勒停，決脊杖二十，刺面，配惠州牢城”⑧。整體看來，宋廷所制規(guī)條未得到全面、有效地實施，從而導致官吏私搭鹽貨之風盛行，鹽戶因此生計艱難。

在浙東諸鹽場與州倉持久地拖欠、減克鹽戶本錢以及侵奪亭戶鹽貨，宋廷卻無力改變該局面的情形之下，鹽戶盡罹苛刻之苦，其制鹽活動、全家生活隨即陷入困乏的境地。柳永描述鹽戶困苦之景為，“周而復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驅(qū)妻逐子課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辛苦，安得母富子不貧”⑨。浙東提舉黃震言其凄慘之狀為，“鶉衣鵠形，流離餓莩者，滿東西浙皆是也”⑩。不僅如此，還有鹽場官吏行推排之虐政，“余姚局章支鹽行石堰西場以上岸山地水田，推排堿地鹽袋，亭戶賣上岸之產(chǎn)，以實納虛增之鹽，產(chǎn)業(yè)既盡，鹽無可買”○11 。黃震因此而感嘆“天下有生之類，未有苦于亭戶者也”，“民生苦惱無如亭戶，日受鞭撻無如亭戶”①。

陷入困苦之中的鹽戶常將制販私鹽作為重要生存策略，僅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有些鹽戶為躲避鹽課被迫逃離鹽場而成為反抗苛政的流民②。浙東鹽戶積年不得本錢而致逃亡已多，錢清鹽場所屬鹽戶大多逃亡，黃姚一場更是無戶可招③。鹽戶被逼到生存絕境之時，便會采用極端方式回應鹽場。鳴鶴東西場亭丁因場官拖欠鹽本錢而作過，沿途間有被官府殺傷者，有逃竄山谷者，導致一鄉(xiāng)驚擾，幾不聊生④。慶元茶鹽分司肆意掠取鹽戶而致后者“本錢既充文憑，鹽課惟事劫取，以致流亡大半，課額頓虧，至今春遂群起為盜矣”⑤。黃震敘述鹽戶謀生無望而奮起反抗之因由、演變情形為：“照得沿海亭民積年被官吏椎剝，并不曾有本錢到亭戶之手，反日事鞭撻，倍數(shù)取鹽，以此亭民不勝其苦，流亡大半……今歲餓荒，無所謀食，官吏酷虐如故，于是萌等死之心，所在相挺為盜，殺傷死亡者十居二三”，“諸場委是敗壞殘零，見存無幾”⑥。

總的來看，隨著本位利益取向日深，鹽場和州倉拖欠、克扣鹽戶鹽本錢及侵奪鹽戶鹽貨演化為常態(tài)化的行為，業(yè)已顯現(xiàn)出濫用權力的趨向。宋廷對此卻缺乏有效地約制，導致二者很容易出現(xiàn)擅權行為，鹽場、州倉由此對鹽民稽留割剝，形成百端騷擾之勢，嚴重侵犯鹽戶利益，直接導致鹽戶普遍貧困化。相對應的則是，鹽戶處于弱勢地位，其力量無法對鹽場、州倉官吏構成抗衡之勢，其權益自然得不到有力地保障。在此背景下，鹽戶為維持生計、完納宋廷鹽額，不得不從事私鹽制販活動，這成為他們維持生存的主要手段。

三、浙東私鹽制販體系的構建

文獻詳敘有力鹽戶與貧下鹽民食鹽煎煉的具體情形。有力鹽戶常以占據(jù)的鹽場盤灶煎出正額以外的鹽貨，“淮浙鹽一場十灶，每灶晝夜煎鹽六盤，一盤三百斤，遇雨則?！淙缫蝗沼昴送魅丈辏粢患局g，十日雨則私煎三十六萬斤矣”。⑦ 貧下鹽戶雖無法在盤灶煎鹽，卻于管制之外的夜晚另行煎煮，“亭戶小火一灶之下無慮二十家，家皆有鑊，一家通夜必煎兩鑊，得鹽六十斤。十灶二百家，以季計之，則鑊子鹽又百余萬斤矣。”⑧ 據(jù)此可窺見鹽民私鹽生產(chǎn)之一端，抑可推知其生產(chǎn)規(guī)模之龐大。伴隨北宋中葉至南宋中葉海鹽生產(chǎn)技術的進步，鹽戶生產(chǎn)私鹽能力更是得到加強⑨。

浙東私鹽煎賣另一不可忽視的群體是瀕海細民，他們以地利之便而肆意煎販食鹽。文獻載：“東海皆鹽也。茍民力之所及，未有舍而不煎，煎而不賣者也”，“其地產(chǎn)鹽，類多私販，因以為盜”⑩。明州是沿海民眾從事食鹽私煎私售的重點區(qū)域，“象山、定海、鄞縣旁海，有鹵田三十七頃，民史超等四百六十余家，刮土淋鹵煎鹽”①。由于私鹽“利厚而法不能禁”②，導致沿海居民煎販私鹽活動盛而不衰。

在宋朝食鹽專賣體制下，官府享有對食鹽產(chǎn)銷的壟斷之權，這直接造成官鹽普遍存在質(zhì)次價高問題。與此相對照的則是，浙東私鹽質(zhì)優(yōu)價廉，民眾多食用之。文獻載：“杭、秀、溫、臺、明五州共領監(jiān)六、場十有四，然鹽價苦高，私販者眾”，“官估復高，故百姓利食私鹽，而并海民以魚鹽為業(yè)，用工省而得利厚。由是不逞無賴盜販者眾”③。從事私鹽制販人數(shù)極多，乃至“兩浙歲斷犯鹽者十七萬人，終亦不為衰止”④。

物美價宜的私鹽有著廣闊生存空間，這使得私鹽販長期活躍于食鹽運銷領域⑤，由此形成較為穩(wěn)定的供需市場，專門從事私鹽運販的不法商旅應運而生。宋廷允許商人販鹽，商人需按規(guī)定價格從鹽場、州倉購買官鹽，之后運輸至政府劃定的行鹽區(qū)域販賣。私鹽盛行直接損害了鹽商利益，致使其不愿意請銷官鹽⑥。私鹽雖存在沖擊鹽商的一面，卻也吸引著鹽商躋身于私鹽販之列。興販私鹽獲利頗厚，這導致許多鹽商分銷官鹽的同時，借助其特殊身份夾帶私鹽⑦。再者，宋廷重稅政策和林立的稅卡，導致鹽商想方設法同官府爭利，販賣私鹽成為其獲取厚利的重要方式⑧。鹽戶鑒于私鹽收購商買入鹽貨價格遠高于官府，而多將鹽貨售于不法商旅⑨。

不法商旅在浙東購買私鹽后的運輸、販易情形為，他們以“海船般販私鹽直入錢塘江，徑取婺、衢貨賣”⑩。商旅將私鹽從產(chǎn)鹽地運出后，不敢在公開場合售賣，而是偽裝入市或私下交易，有時還需要依靠作為中間人的牙人居中撮合，尋找銷鹽對象○11 。可以說，宋代私鹽因商人運銷而流通○12 。緣于此，浙東販私鹽活動興盛，具有群體性特征，且已深入村落。浙東瀕海四州屬產(chǎn)鹽地分，“故販私鹽者百十成群，或用大船般載”○13 。臺州人杜范稱：“某居于海鄉(xiāng)，目所親睹，亭民賣私鹽，游手販私鹽，百姓食私鹽，蓋有年矣”，并言村落中亦有販賣私鹽者○14 。據(jù)此可言，私鹽販賣既適應民眾食低價鹽需要，又為販賣者帶來厚利，在宋廷鹽業(yè)體制難于徹底改善之下，私鹽漫衍滋盛便是一種無可避免的歷史現(xiàn)象○15。

隨著鹽戶、瀕海細民生產(chǎn)私鹽數(shù)量日益增多，浙東境內(nèi)私鹽消費市場趨于飽和，向外拓展市場成為必然。浙東山地多、對外陸路交通不便，故私鹽販多選擇海路向外運售鹽貨。如“蘇州界海內(nèi)，捕得溫州販私鹽萬四千斤”，“溫明州私鹽百余艦往來（長）江中，殺掠商賈，又各自立黨，互相屠戮，江水為丹。軍城外公然賣鹽，一斤五十錢。西上晉陵、武進境上數(shù)十聚落，皆食此鹽”，肇慶府“有溫、臺、明州白槽船盡載私鹽，扛般上岸，強賣村民”①。

浙東鹽戶與不法商旅皆因私鹽而獲厚利，“今瀕海鹽戶，其入納所羨，悉為私易，一舟之數(shù)，私易百萬”②。其結果便造成官鹽滯銷，“除明、越兩州稍通客販，粗有課利外，臺、溫兩州全然不成次第，民間公食私鹽，客人不復請鈔，至有一場一監(jiān)，累月之間不收一袋、不支一袋?！雹?受其影響，宋朝財政收入銳減，“今日財賦之源，煮海之利寔居其半，然年來課入不增，商賈不行者，皆私販有以害之也”，“二浙私鹽侵損國家利入幾十之六七”④。

綜上可知，在鹽場、州倉侵損鹽戶本錢、鹽貨日趨嚴重而宋廷無力改變該局面的情勢下，浙東鹽民廣泛地進行私鹽煮煉，瀕海民眾亦為鹽利所誘而制私鹽，不法商旅則將私鹽生產(chǎn)與運販環(huán)節(jié)加以接續(xù)，浙東私鹽制販體系由此得以構建。浙東私鹽制販已然演變?yōu)辂}民、瀕海細民、不法商旅滿足自身需求的社會活動，同時在利己性驅(qū)使下成為擴展自身利益的行為。可以說，浙東賴鹽而生群體并非是國家制度的被動接受者，他們在自身利益受損與利益訴求表達渠道淤塞時，便從事私鹽制販活動，以改變資源控制權非均衡配置的狀況。

四、浙東私鹽治理模式的演進

縱觀宋代浙東私鹽制售情形，鹽戶始終是主體，其私煎私販活動持續(xù)時間既久且規(guī)模又巨。這迫使宋廷對浙東食鹽生產(chǎn)、運輸、銷售均制定嚴格的管理措施，采取多種手段整治浙東鹽戶私鹽煎販活動。宋廷欲在源頭禁絕私鹽供應，乃于浙東地區(qū)推行灶甲制，藉此強化對鹽戶人身的管控，將鹽戶煎煉活動全部納入鹽場監(jiān)管之下，意圖以此法實現(xiàn)國家對浙東鹽場有效治理。

北宋時盧秉已將浙東鹽戶編入灶甲，“鹽場皆定鹽灶火灰盤數(shù)，以絕私煎之弊，自三灶至十灶為一甲，而煎鹽地什伍其民，以相譏察”⑤。灶甲制另一形式是行于臺州杜瀆鹽場的鹽柵制，“管柵一十有八，亭戶二百三十有六，灶五十有四”⑥。文獻雖未載述浙東鹽場灶甲運行機制，卻詳述淮南東路灶甲具體規(guī)定，可資參考?；茨蠔|路諸場“亭戶結甲，遞相委保覺察，如復敢私買賣，許諸色人陳告，依條給賞，同甲坐罪。如甲內(nèi)有首者，免罪，亦與支賞”⑦。

然而，灶甲制實際運行中卻多有違礙之處。浙東提舉黃震訪聞舊例：“上戶不屑入甲，止將中下戶入冊，又是具文，不曾從實結定，遞相覺察?！雹?緣于此，黃震推行的灶甲制更為嚴密，務求落于實處。具體做法：一是諸場“不問上、中、下戶，比同編戶，一體置牌，結罪保明”;二是鹽戶排結、入冊，每“十家結為一甲，輪月遞充甲首。應充甲首之戶，常切告報”;三是“上戶本不與下戶同列聽令，備丁私仆充之”;四是“場官一人，每十日以此喚上甲首，點名告誡”;五是若發(fā)生鹽民逃亡、擾亂鹽場事，對所犯鹽戶“重置典刑，場官先從按劾，場吏并置重典”;六是每月輪甲戶催鹽①。浙東灶甲制設計嚴密，卻難以得到有效執(zhí)行。提舉浙東茶鹽公事王然將明州鹽場下戶“一例拘籍，其間有不愿結甲，及雖結甲而不愿貸本錢，至有憂畏而自縊，或持仗而逐保正者”，吊詭的是宋廷卻以擾民罷黜了竭力推行灶甲制的王然②。

有鑒于此，宋廷希冀強化浙東私鹽稽查力度，以求禁絕浙東私鹽。浙東鹽場官吏雖具有查禁私鹽之責，但往往不能盡到職責，反而常會激發(fā)新的矛盾。慶元茶鹽分司官吏以查辦私鹽之名，公然為己謀利并激起民變③。緣此，宋廷于浙東增置巡檢寨專理緝私，設有19寨1648名士兵，與諸縣尉形成有效互補④。

初始之時，宋廷規(guī)定巡檢寨兵丁由當?shù)赝淋姵渲?。時間既久，土軍弊端日漸凸顯出來。他們常與鹽戶勾連一處，公然遮庇鹽戶私煎私販食鹽⑥。土軍未能有效發(fā)揮緝捕私鹽販的職能，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助長了販私活動⑦。為此，宋廷以下列舉措應之：其一，輪差禁軍。宋廷“敕諸路巡檢下士兵，以原額之半，輪差禁軍，半年一替”⑧。宋廷此舉雖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土軍的弊端，卻也帶來新的問題，即巡檢所轄兵士多為外地人，對屯駐區(qū)域情況不甚諳熟，致使緝私作用十分有限⑨。不僅如此，“為巡檢者多不識字，悉由寨司，亭戶每發(fā)私販，反為外護”⑩。

其二，宋廷制定規(guī)條懲處稽查不力官吏。具體規(guī)定如下：“鹽地分巡檢不覺察亭戶隱縮私煎、盜賣鹽者，杖一百，監(jiān)官、催煎官減二等，內(nèi)巡檢仍依法計數(shù)沖替”，“諸巡捕使臣透漏私鹽一百斤，罰俸一月，每五十斤加一等，至三月止;及一千五百斤，仍差替;二千五百斤，展磨勘二年;每千斤加半年，及五千斤降一官，仍沖替;三萬斤奏裁。” ○11 ?當然，宋廷對盡到職責緝捕私鹽販的官員會給予獎勵○12 。整體來看，由于各級巡捕官吏玩忽職守、貪贓枉法，致使宋代緝私機構不能充分發(fā)揮其職能，說明政策激勵效應明顯不足，而在這些人包庇縱容下，販私活動更加猖獗○13 ?。

因此之故，宋廷制定一系列的法律規(guī)條，對從事私鹽制販活動的鹽戶、瀕海細民施以嚴懲，試圖遏制他們煎販私鹽勢頭。紹興二年（1132）律條規(guī)定：“今后亭戶輒將煎盜鹽貨冒法與私販、軍兵、百姓交易，不以多寡，并決脊配廣南牢城，不以赦降原減”，其后改作“若系亭戶賣所隱縮火伏鹽及買之者，依《鹽敕》，并論如《鹽煎私鹽法》，一兩比二兩……依《海行私鹽法》加二等斷罪。所有亭戶、非亭戶煎鹽，與私販、軍人聚集般販，及百姓依藉軍兵聲勢私販，即依紹興二年十二月八日指揮一節(jié)……今欲本犯不至徒罪，乞配鄰州;若罪至徒，即配千里;如系流罪，仍依元降指揮刺配廣南。”①

宋廷已然意識到販運私鹽的不法商旅為浙東私鹽的重要吸納者，故對其亦有相應地懲處措施：一是對接引私鹽之人進行約束、懲處，“將自來停塌、接引、販賣私鹽破落戶，盡行籍記姓名約束，今后不得私販。如兩經(jīng)有犯，不得以多寡，除依法斷罪追賞外，日下屏逐出界”;二是對招誘指引私販之人出賣私鹽，并停藏接引私鹽的牙人，與走私犯人一等科罪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