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lix
想當初,頭一回看那套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的時候,忽然想用一個相似的有趣名字描述近況,那大約是“我正在旅館里寫作”。為什么?說起來真還有不少緣故。
這些年,去過的旅館數(shù)不勝數(shù),大小各異,風格差距也很大,具體坐落在哪條街叫什么名都已記不得了?;叵肫饋恚幸稽c還是挺令我驚詫的:好像特別“適合”寫作的那些旅館,遠不似之前想象中的那么愜意,更非凱魯亞克或海明威常去的咖啡館那般有“調(diào)調(diào)”。
但凡是游客選下榻處,當然最喜歡清潔舒適、設備一應俱全的類型,這是人之常情,若加上一個游泳池或自助餐廳,那就更好了??晌铱傆X得,對于寫作者而言,尤其是寫作者獨自旅行時,最合適的旅館選擇必然會是另一種。
為了更好也更徹底地弄懂這一點,我曾去搜羅過一些關(guān)于旅館的印刷品。說白了,就是舊書市場上早已被淘汰的旅館目錄,基本如同過時的米其林餐館目錄一樣無人問津,下一步?jīng)]準就要去回收站了。但當我湊巧買到一兩本后,居然興味大增,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地欣喜。
例如,德國出版的一版旅館目錄,被稱為“瓦爾塔手冊”(Der Varta-Führer)。瓦爾塔本是一八八七年成立的一家汽車部件制造公司,一九五七年后就開始獨立為全德國提供住宿手冊,每年十月由 MairDumont出版社出版,猶如美國的黃頁,至今不絕,現(xiàn)已囊括幾千家旅館和飯店的信息。
我買到的這本手冊是一九八三年的版本,用了分色頁的印刷方式,簡單的五色竟被翻出了許許多多的花樣,讓人驚嘆。德國不少冷僻小城也給出了地域(區(qū))圖,比例尺靈活,十分詳盡;而一些較大城市,其時已經(jīng)建設得很完善,還畫出了幾條地鐵。
另外很有趣的,還有當時德國某些地區(qū)的郵政編碼和電話號碼格式。冊子中旅館電話僅有四至五位。
“瓦爾塔手冊”(Der Varta-Führer)
手冊里字句簡短,對每家旅館的基本狀況,只以縮寫關(guān)鍵詞點到為止,譬如地址、房間(單人或雙人)的供給數(shù)量與水平、前臺登記開放時間等。那時的定價,每晚十多馬克至一百多馬克不等,再低的怕就是青年旅社級別了;一些十分溫馨的選項被補注一旁,例如距火車站或車站有多遠(可比靜態(tài)的百度地圖),最近的教堂在哪條街,停車信息,等等。
當時的德國,部分旅舍會提供網(wǎng)球場或游泳池,另一些則以高標準的廚房聞名。不過還有意料之外的事:一些能提供騎乘馬匹!倒沒有提到自行車,想必那時租自行車還不時興。書末,細心無比的德國人還單列了可以作為旅館過夜的幾家城堡,以及尤其特色化的廚房,予以“嘉獎”。
與之相似的,還有赫赫有名的“孤獨星球”系列(被昵稱為“LP”),只是它們并不專注于旅館這一項。
說來好笑,翻看那些也許已經(jīng)不存在的電話號碼,甚至都可能化為云煙的街區(qū)地址時,我很快樂。一個遙遠國度里所發(fā)生的過往,也許就道理而言,并不應該與我們發(fā)生任何直接聯(lián)系。但是,那倒更加有益于你想象每一家旅館會有什么樣的氣息,怎樣布局、怎樣搭配色彩的家具,乃至于有什么樣的人每天出入……
我想,對于旅游者,它們既非目的地,看了也無濟于事;對寫作者而言,它們又是重要的,就算不是為了產(chǎn)出文字,也姑且算是一次小小而放肆的幻想旅程。
然而,真正要找到適合寫作的旅館,終究需要實地考察才行。
出差也好,旅游也罷,每每到了新的城市,四下溜達是必需的。通常我既不按照旅館手冊,也不按照網(wǎng)上的游記,而是憑借直覺去尋找和下一篇文章真正“對味”的臨時居所。
很魯莽?這一切還得從最早的念想說起。想到去旅館中寫作,其實不算純?nèi)坏漠愊胩扉_,而是相當有來頭的一樁事。
在蟄居許久也寫不出任何有質(zhì)量的東西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從一些作家朋友那兒意外地得知(他們也是聽某位美國作家說的),大意不外乎是:在較長的東西基本告成之際,絕對不要坐在你熟悉的環(huán)境里收尾。
真的嗎?試過幾次后,我體會出了幾分興味。起碼,直接的感覺在于,到了一個陌生的室內(nèi)或室外環(huán)境后,收尾往往能夠有略開闊的視野,那個故事也因此會變得好一些(當然,需要材料本身夠好)。
一次,兩次,三次……在陌生的地方寫了結(jié)尾,我便又試著去陌生的場地寫開頭,覺得效果同樣很不賴。過了一兩年,這么做有些上癮后便愈加放膽起來。最近幾年,網(wǎng)絡條件到處都不錯了,帶著筆記本或平板在列車車廂里寫(有時還是無座的,只能鉆進車廂連接部),在輪渡中寫,乃至于在任何一個不熟悉的環(huán)境,都可以有意料之外的“斬獲”。
當然還是需要預先對寫什么有所準備,有個提綱和范圍再好不過。邊玩耍邊等待靈感女神來找到你?未免太不現(xiàn)實了點。
最終我還是發(fā)覺,比之動車、飛機和輪渡,在旅館里自己的產(chǎn)出相對是最可靠穩(wěn)健的,極少有例外。從表面上來看,此時的寫作者可以泡一壺茶,舒舒服服打字或者用水筆擬出草稿;可能會在參加完必要的公務活動后,獨自請出兩三個小時的假,回到賓館(通常已經(jīng)不是旅館了,而條件略好)的“避風港”, 琢磨著,是不是能動筆繼續(xù)昨天那個未果的章節(jié)開頭。
然而,這顯然不是旅館里能寫好東西的根本原因。不是嗎?
筆者經(jīng)常在嘀咕的一個問題在于,那些看似無比尋常的小旅館到底有哪些魔力,能引起筆端的種種意料之外的遐思?難道是它們的電扇、櫥柜、家具布局嗎?莫非它們條件的優(yōu)劣,更可以“觸發(fā)”一些隨機事件?情形包括:早餐忽然結(jié)束了,浴室壞了,房卡找不到了,隔間太吵,或者壓根就是久居于此的小老鼠與蜘蛛對你正在干什么產(chǎn)生了好奇……
若實際點說的話,在旅館里的寫作狀態(tài)之變化,必然與寫作者遭遇的當?shù)貧夂颉嬍秤嘘P(guān),和白天游歷的愉悅心情及所遭遇的風土人情有關(guān),自然,與你那一次出行的主要目的及同行的伙伴也有關(guān)。
只是,所有這些好像都是挺朦朧的要素。可能從來也都沒有一家小旅館,能如星巴克那樣自信而確鑿地以彌散著的咖啡香氣給你一份“寫作指南”,甚至還會以一種彌漫著的特殊的孤獨感和不確定性,予以寫作者真實的考驗。
我有時會想,是不是偏偏就是這種不確定性本身,促發(fā)了更好與更暢快的寫作呢?在一個人接觸到不安全與不確定時,這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莫非比全世界都大同小異的星巴克咖啡豆隱藏著更龐大的生產(chǎn)力?
日子一久,逐漸被說服:一點不假。例如有兩次,我身處賓館的位置幾乎是一整座城市的最高處,從窗戶望出去,都會產(chǎn)生很幸福和幸運的感覺。是不是那座城市大部分的居民,幾乎都沒有在那樣的
高處望見過落日和朝陽?總覺得異常慶幸。
印象更深的要數(shù)另一次,在福建的小島上過夜。那是個小小的漁村,名叫沙埕鎮(zhèn),四面環(huán)海。島上設施不完善,甚至留有不少二十世紀中期的工業(yè)建筑“遺跡”。目力所見,除了漁民、小商家、小學的教師與學生、駐島官兵,只有一些留守老宅的正在縫補漁網(wǎng)的老年人。
我閑著沒事,好在小學的操場是對外開放的,有人在打籃球,還有幾個娃娃來湊熱鬧,我便運動了一場。孩子的喊聲起伏,到處有海鳥的叫聲飄在風里。一身大汗后,七點,漁家都在回撤。往村尾走,路過媽祖廟后,看見小礦山也基本下班了。再往山上走時天突然很暗,就在岸邊匆匆點了倆小菜。一位郵局師傅給我介紹了一家干凈的旅社,正對著大海,價格也低。我便隨著他去了。
到了旅館三樓,因為天黑,僅聽得樓下的海水里很多漁人開始了例行的每日檢修船馬達,當時還不曉得人簡直是被浸透在了“蔚藍色”里,直至第二日天明,方才瞪著眼睛呆住了:這大概是福建最美的海。
屋內(nèi)陳設很簡陋,讓人驚訝的是竟然還配有一臺老掉牙的電腦(房費里甚至也沒有押金)??腿苏鏁盟鼈儊砩暇W(wǎng)嗎?出于好奇,我開了機,繼而用它碼了好多字,還挺好用呢!唯獨網(wǎng)絡不暢,最后也只能將所打的字存在了優(yōu)盤里。
由于緊鄰碼頭,那幾個夜里時不時地被漁船的馬達聲吵醒。不過離別時分還是戀戀不舍,日后即便到了風景如畫的海南與廣西,都再也無緣遇見這樣絕妙的寫作環(huán)境。
又過了幾年,本打算去“結(jié)個小尾”這件事滑稽地演化成了每一篇文章的主體結(jié)構(gòu)都可以放到旅途當中完成,于是我也就忽地明白了,某種意義上,旅途中所感知到的種種東西正在無形地幫助你塑造筆下這個故事的結(jié)構(gòu),預計之外的東西(變量)于是乎與你能控制的常量相撞擊、融合。
所以,到了最后,我干脆就對朋友這么說:去旅館寫作看似異想天開,開銷也大,但最好的就是能去認真地呼吸一座陌生城市的氣息,那種氣息可能你在剛剛下火車的短暫時間里還未曾反應過來。路盲或半路盲?沒事,你可以不熟悉旅館的具體方位,(如果是參加活動)更不需要主動選擇哪一家,別急,等到真正在一家陌生旅館下榻后,它們早已都聚攏到了周遭的空氣里,催促著你構(gòu)思與動筆。尤其是在千頭萬緒都卡住無法落筆之時,去一家荒遠的小旅館(只要安全和衛(wèi)生還行),感覺真像是來了救星一般;在對舊文不夠滿意,想要修葺它時,這未嘗不是一種“打開變量卡”的可行辦法。
于是,結(jié)論更模糊,也愈加浮現(xiàn)出一些荒誕的詩意。
不管怎樣,“旅館”對于大部分寫作者,應該多少會產(chǎn)生一點化學作用,朝著什么方向卻未知。而身為寫作者,自己在邁入旅館的第一步上,應該會敏銳地意識到:“在這里可能會寫出一些什么。”
那就對了,走夠了,該動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