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岱
漫長臉石玉剛從什集去找他剛出五服的堂叔保銀,是保銀從廣州春節(jié)回老家什集后一個半月。
保銀在廣州賣蒸饃,是黃壤平原深處的杠子饃。石玉剛用蛇皮袋裝著鋪蓋和三尺三長的棗木杠子,就去了菏澤火車站。他在站前的趙家羊肉湯連喝了三碗湯,吃了三個燒餅、十個水煎包,還有半斤發(fā)面餅。他想吃個夠,留下記憶,他聽保銀說,廣州沒有羊肉湯,也沒有水煎包、燒餅和發(fā)面餅。
趙家羊肉湯在站前的中山路上,臨近白癜風(fēng)醫(yī)院,分十塊、二十塊、三十塊一碗,可以是羊肉,也可以是羊腦、羊雜、羊肚、羊雜湯里又分天花湯、口條湯、肚頭湯、奶渣湯、心肝腸湯等,與吊爐燒餅同吃,是絕配。那羊腦單算,五塊一個;羊頭也單算,十塊一個。石玉剛選擇十塊一碗的,他想著的是可以吃完后,隨便加湯不要錢。羊肉湯分白湯、清湯和紅湯。羊肉湯熬起來費工夫,伙計都是半夜起來,待鍋燒響才放進鮮肉,羊雜和骨架,熬羊肉湯用火以木柴為好,撇出血沫和臟氣,然后用竹編勺潷除,再加涼水,鍋開后再除血沫,隨后將羊油下鍋,片刻再潷一次血沫。最后將各種作料如白芷、肉桂、草果、陳皮、杏仁等下鍋,同時加鹽,直到肉熟,湯色呈乳白色為止。食用時取湯中熟羊肉切碎,放入碗中,再盛上羊湯,加上鹽、蒜苗末、蔥段或者芫荽、香辣油。隨著人越來越多,生意越來越好,鍋里的湯越來越少,不用急,每加水一次,就再加入一塊生肉接著熬,這樣湯味鮮。
石玉剛喝羊肉湯的時候,弄了一碟辣椒醬,這辣椒醬是趙家秘制的,摻著花生芝麻,也有花椒蔥花,吃起來又辣又香又麻。
這才是農(nóng)歷的二月,天還有點冷,但三碗羊肉湯下肚,額頭的汗就冒出來。他看看腳邊的蛇皮袋,那棗木杠子杵著,一頭被他刷上了紅顏色,加上棗木杠紅郁的古銅,更顯得招搖。
但麻煩隨即來了,石玉剛走進站口,把車票和身份證都驗證蓋章通過的時候,還順利,最后的一道手續(xù),是過安檢,把蛇皮袋放到傳送帶上,雖然沒有爆炸物、易燃易爆品,但還是被一個胖警察攔下,攔下的是這個古銅色一頭紅的棍子,問:做什么用?
石玉剛:“杠的饃,軋面用。用屁股坐在上面弄。”
“什么?屁股坐在上面?我問杠子能打人不?”
“打人?那急了,拿在手里能打人,要是照著頭上打,一下子下去,頭就一個窟窿。”
“好了,知道了。這是兇器,不能過?!?/p>
這棗木杠子是保銀叔交代的,石玉剛到廣州找他,一定帶上。安檢卡下了,石玉剛改簽了火車票。他想辦法,看如何帶上火車。
石玉剛到了站前派出所,他姨父的一個侄子黃曉慶就在站前派出所。在春節(jié),石玉剛到他姨父家黃口村拜年,在一個桌上,與黃曉慶喝過酒。
石玉剛找到黃曉慶讓他給開個證明,棗木杠子是做饅頭揉面用的,不是兇器。他找黃曉慶的時候,把給保銀叔帶的一箱楊湖酒里抽出兩瓶作為見面禮,黃曉慶笑了。
給石玉剛開了證明,天就黑了,反正是半夜的車,黃曉慶下班,把制服換掉,就拉石玉剛到了一家蒙山小炒雞,兩人一人一瓶楊湖酒,誰也不給誰倒,每人面前一個酒杯。
這時,石玉剛把棗木杠子介紹信又一次拿出,他主要是看介紹信上派出所的紅章,這就是通行證。
在一張紙上,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
茲證明:
公民石玉剛,身份證號(372901117210010258),南下廣東的廣州,準(zhǔn)備賣饅頭,需用三尺三的棗木杠子一根揉面。
菏澤開發(fā)區(qū)火車東站派出所
黃曉慶說,別怕,我送你過安檢上火車,這是直達,這里半夜上,明天半夜到了。
這個炒雞店,只幾張桌子,特色就是沂蒙山的小炒雞,外加幾個大路涼拌菜和面食煎餅。兩個人估摸著時間喝,到了夜里十一點。店里就石玉剛和黃曉慶兩個人,兩瓶楊湖酒喝完,又要了十瓶亙古泉啤酒。小炒雞涼了,又熱了一次,后廚已經(jīng)打烊,只有一個蒙山的女服務(wù)員,兩眼通紅打著哈欠。在柜臺上,一會兒就趴著睡著了。這十瓶啤酒,石玉剛不想讓黃曉慶多喝,他給開了介紹信就給了面子,還早早放到柜臺二百塊錢押金。開頭時白酒平均喝了,這次換了大個的啤酒杯。石玉剛先端起酒杯,“咕”“咕”“咕”,眨眼工夫自個兒先喝了三杯,接著才與黃曉慶碰杯。
“兄弟,喝,咱倆雖不是親表兄弟,比親表兄弟還親,來年下到黃口走親戚,我們還接著喝?!?/p>
黃曉慶:“哥,我托付你個事,到了廣州,聽說偉哥便宜,保真,下次你來的時候,給我捎幾粒。”
石玉剛一愣,“兄弟,下邊不行了?”
黃曉慶喝了酒,說,不是自己不行,是自己想挪一下崗,給領(lǐng)導(dǎo)送禮,煙啊、酒啊、茶啊,啥都不稀罕。領(lǐng)導(dǎo)五十多了,離婚找了個年輕的,想好好享受生活,但下邊不爭氣。
黃曉慶說,“你春節(jié)早回來幾天,千萬別忘了,帶幾粒偉哥,藍藥片?!?/p>
石玉剛問:“我咋知道真假?”
黃曉慶:“你不試試?買兩片,吃一片,看硬不?”
石玉剛笑了,“中,兄弟說的這法中?!?/p>
十瓶啤酒喝完,離火車發(fā)車還有半個小時,兩人說著話踉蹌著進了火車站,黃曉慶把石玉剛送過了安檢,還是那個胖警察,那胖子和黃曉慶笑著招呼,看下石玉剛的身份證。這時石玉剛故意把棗木杠子攥在手里,像是武松的哨棒,也是踉蹌著進站,走進了景陽岡。
石玉剛上了火車,就在座位上睡著了,等醒來,已是第二天的下午,車在武漢??堪雮€小時。
他是被車廂亂哄哄的人吵醒的,陽光從車廂外斜射過來,石玉剛感到刺眼。人們見他醒了,都說他太嚇人了,到廁所吐了好幾次,石玉剛一點都記不起來。石玉剛看看自己的衣服,像是從鍋底灰里扒出來的,羽絨服上粘了許多嘔吐的痕跡,下身褲子也滿是醉酒吐的道道,一身的酒氣。石玉剛晃晃腦袋,問這是哪里?
“武漢?!?/p>
石玉剛抬起脖子想坐直了,還是感到頭沉,有點眩暈,接著就覺得口渴。他靠在座位上不敢動,怕再一晃蕩,胃里再翻騰。他還記得昨夜他和黃曉慶一人一瓶楊湖酒,后來的10瓶亙古泉啤酒就失憶了。
“不能再喝了!”
他還是幾年前坐火車去新疆和一幫老娘兒們?nèi)ナ懊藁?,坐了三天三夜。這幾年他在老家什集,老婆跟一個包工頭跑了,兒子在一中讀高二,每學(xué)期的學(xué)費都幾千,他手里有點緊巴,燒羊肉燒驢肉也不賣了,別的生意小打小鬧沒意思。春節(jié)的時候,保銀從廣州回家過年,他去給保銀拜年,知道很多北方人到廣州打工,南方人都是吃大米,很多北方人不習(xí)慣,專找饅頭吃。他就和保銀叔商量,過了二月二就到廣州找他,也跟著保銀賣饅頭。保銀答應(yīng)了,就說,來可以,給帶根棗木杠子。
石玉剛問,現(xiàn)在蒸饅頭都用機器,誰還用杠子軋面?
保銀說,別人不用,我用,我要的是那饅頭的棗花味。
這是綠皮火車,也是民工車,連過道上、座位下都坐著躺著人,石玉剛就想夜里是怎么到廁所吐酒的。這時有人嚷嚷著讓石玉剛換衣服,昨晚乘警就要求石玉剛換掉滿是酒氣的衣服,但石玉剛擰著一直沒換,別的地方都是座位上過道上人挨人擠得厲害,石玉剛的周圍卻顯得人稀疏,大家是怕酒味和酒暈子。
石玉剛到廁所換下羽絨服和褲子,接了一杯子水,剛喝下,就又趴到茶幾上,睡了。
等石玉剛再次醒來,已是半夜,火車到了廣州。
一下火車,石玉剛就覺得眼睛不夠用,腦袋不夠用,耳朵不夠用,半夜了,廣州火車站還亂哄哄的。站外廣場上,到處都是人,有坐的、有躺的。夜里天還有點冷,有披著被子和毯子的,還有孩子的哭鬧。有倒票的,打著哈欠問,到哪兒去?到哪兒去?
石玉剛背著蛇皮袋,手里拿著棗木杠子,看裝扮是打工的,但對他手里提著武松哨棒似的東西,很多人都扭下脖子,產(chǎn)生著疑慮。
一個中年女人走過來,攆著石玉剛問:“大哥,住店么?有玩的。”
石玉剛知道廣州火車站亂,有搶包的,拐賣人的,還知道有很多拉客的“雞頭”和小姐,他不敢搭茬,怕上當(dāng)。出了站前廣場,一個男的,走過來,石玉剛確認(rèn)一下眼神,一個小骨頭架的男人,說話憨厚誠實,也是拉人住店的,旁邊有個面包車,司機和幾個人在等。石玉剛和那小骨架男人邊走邊問:“你的店在哪兒?這么便宜,保險不?”
又問:“聽你口音不像本地的?
小骨架男人說:“河南?!?/p>
石玉剛:“河南哪里?我們菏澤也挨著河南蘭考啊,商丘啊!”
小骨架男人:“南陽。”
“南陽,知道。對花槍里姜桂芝唱過家住南陽姜家集。”
小骨架男人說:
“大哥,你喜歡戲、我們河南豫???”
小骨架男人和石玉剛講好住一晚五十塊錢,他一上面包車,司機就開了車,車上有七八個都是石玉剛一個模樣的半夜下火車的人,被這個面包車?yán)?,半個小時,從城里出來,曲曲彎彎,到了城鄉(xiāng)接合部的村子,是一個三層的樓房,寫著“仙家賓館”。
石玉剛進屋把蛇皮袋一丟,把棗木杠子放在枕頭下,就關(guān)燈睡了。在他迷迷瞪瞪的時候,覺得有個人進來,脫了衣服就扎進石玉剛的被窩,一進被窩,就主動摸石玉剛。
石玉剛看到白花花的,手感到肉乎乎的,覺出了這白花花的身上的兩個乳房像是三斤大的饅頭。石玉剛老婆跟包工頭跑了半年了,他一直閑著。這次,那女人一進被窩,石玉剛想,這可能是走錯房間了,將錯就錯吧。他翻身上去,剛動了幾下,誰知,下面的女人很猛,一會兒,就把石玉剛弄得欲罷不能,像老牛大喘氣。石玉剛正想著這遇到的好事,只聽“咚”的一下,房門被撞開了,啪的一下燈打開了,接著被子被掀開了,進來三四個人,都是酒氣熏天。
栽了!石玉剛第一感覺,警察來了。他想抓衣服,但衣服被一個人搶在手里,他一看不是警察,有脖子里掛著大金鏈子的,他馬上反應(yīng)過來,是中招了,他去搶棗木杠子。
結(jié)果一個大漢照著石玉剛的眼睛就是一拳:“狗日的!”
石玉剛的衣服在這些人手里,蛇皮袋在這些人手里,棗木杠子在這些人手里。他們在這些東西里找錢,找到了身份證:石玉剛。錢是三千塊,是石玉剛這次投奔保銀叔,準(zhǔn)備在廣州賣蒸饃的本錢。
那大漢用棗木杠子搗了一下石玉剛的下體,石玉剛疼得一下用手捂住,哎喲一聲跪在水泥地上。
大漢問:“還有錢么?”
石玉剛說在鞋墊底下還有兩千,左右腳的鞋墊,每個鞋墊放了一千。那些人拿過錢,要走了,走到時候,順手掂走棗木杠子。
石玉剛一看棗木杠子要被拿走,他騰地一下跪下:
“好漢爺,您把杠子給我留下。”
第二天,天才亮,石玉剛就眼眉骨腫得老高,找到了保銀叔的饅頭店。身上分文沒有,只剩一個蛇皮袋的鋪蓋卷和一根棗木杠子。
“保銀叔!”
保銀見石玉剛眼眉骨黑腫,走路兩條腿不能合攏,就知道在廣州火車站出事了,但不知是啥事,就問:“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石玉剛說:“保銀叔,啥也別說了,我就是給你說一聲,把棗木杠子給你帶來了,我不活了,我找那些人算賬去!”
保銀先安穩(wěn)住石玉剛讓他慢慢講,把委屈說了,結(jié)果保銀說:“五千,不多,和被公安抓去罰的一樣?!?/p>
石玉剛:“保銀叔,你咋這樣說?”
保銀:“不教訓(xùn)一下記不住,看以后還惹事不。記住,出門三分冤,有毒的東西不能吃!”
保銀來廣州七八年了,在番禺開了一家手工的饅頭店,名字就叫:山東饅頭。他的饅頭店,有50個平方,是別人家臨街的兩間城中村的按摩店改造的,按摩店被查封了,就改成饅頭店。這兩間房子,后一間是保銀住的,前一間壘了蒸鍋和煙囪,放了一張八尺長三尺寬,盤面揉面的案板。按摩店的那些畫還在墻上,都是穿著很少的艷麗的女人。
石玉剛身無分文,先在保銀叔這里住下,邊養(yǎng)傷邊幫著保銀揉面蒸饅頭。保銀這里有個電視,一天24小時開著,過年才一個多月,山東饅頭店的門頭兩邊還貼著一副對聯(lián):
“揉一團做一團
開一家響一家”
大家來買饅頭,都圍著這副對聯(lián)看,有個北方的退休老教授,看后覺得保銀山東饅頭店有學(xué)問,天天來。有一次,教授對保銀叔說,我給你撰了一聯(lián):白胖饅頭保君滿意,青春少女讓她三分。保銀說,先放著,來年就貼教授的,當(dāng)教授掂著饅頭付錢走的時候,保銀叔上去,又送給教授一兜饅頭,把錢也退給教授,保銀說:“教授,幫著給山東饅頭傳傳名!”這時,石玉剛邊揉著饅頭,邊看電視,電視里是泳衣表演,那些女人穿得更少,只蓋住乳房、包住屁股。
保銀的山東饅頭其實在店里賣得很少,只是周邊的鄰居來買。他有個攤子,離饅頭店500米,在城中村的集貿(mào)市場的頭上。保銀人緣好,上周賣豬肚雞的老許的女兒結(jié)婚,他給老許包了個500的紅包。老許是廣東人,老許說,廣東人結(jié)婚不興這么大的紅包,紅包里包個10塊8塊,就是一個吉慶。老許專賣豬肚,專賣走地雞,別的豬下水,腸啊肝啊心啊肺啊豬腳啊,老許不沾。老許雖是廣東人,但因為他喜歡北方的面食,喜歡山東饅頭,兩人慢慢成了朋友,收了攤子,聚在一起喝酒。
這天,保銀把饅頭攤子支好,讓石玉剛在集貿(mào)市場替他看攤,讓他熟悉一下環(huán)境。保銀把饅頭攤子的招牌換成:山東棗花杠子饃。
現(xiàn)在蒸饅頭,很多人呢用饅頭機發(fā)酵粉、增白劑,饅頭還是饅頭樣,好看,但蒸出的饅頭不好吃。人們喜歡保銀的饅頭,人們吃出了他的饅頭香、甜,還有一股棗花味木質(zhì)味,就是一種鄉(xiāng)土鄉(xiāng)愁的味。
保銀到廣州七八年,棗木杠子用壞了兩根,這次讓石玉剛又捎來一根胳膊粗的棗木杠子。做饅頭講究和面,夏天和冬天不一樣,春天和秋天不一樣,面要發(fā)得好、發(fā)得透,發(fā)到火候。
保銀的棗花杠子饃發(fā)面,還是用傳統(tǒng)的酵母發(fā),面發(fā)好了,最重要的是和面。發(fā)好的面比較松比較軟,保銀說像女人的褲腰和女人的乳房,然后要用杠子千百次地軋,邊軋,邊在面塊上不停地撒面餔(注:干面粉),這面塊也就越來越硬,做出來的饃才十分筋道。
做杠子饃要用木柴地鍋進行籠蒸。
賣蒸饃,掙的是個辛苦錢,每天五更天就起來,面發(fā)好了,開始用棗木杠子軋面。為了用上勁,保銀把棗木杠子一頭固定在墻里,他用屁股坐在另一頭,坐在杠子上擠壓。
這棗木擠壓,也是技巧,講究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屁股在杠子上,要先緊,給面塊以力量,面沉睡了一個晚上,就像要趕緊喚醒起床;然后再和風(fēng)細(xì)雨,用溫柔的手段,輕輕地?fù)崦?,然后是緊緊松松。到了最后,保銀用手拍著軋好的面,會說,“比女人的胸脯還白。”
但石玉剛想的是,那面團就是女人的屁股,他看著保銀叔用屁股軋杠子,就想起這是男人的屁股與女人的屁股的戰(zhàn)爭。
保銀用屁股坐在棗木杠子上,汗珠子從額頭滴下,他脖子里搭塊毛巾,嘴唇有點干。他從杠子下來,將鼻子貼近到案板上,聞那些面團:“聞見棗花香嘍不?”保銀的鼻子離面團有三寸。
石玉剛也湊過來,深呼吸聞了一下,說:“沒有棗花香啊。”
“你再聞聞。”保銀叔又說一遍。
石玉剛:“還是沒聞見?!?/p>
“你怎么聞不到呢?棗花香的香味小,但不是沒有香味。棗花香,是甜香,一般時候聞不到,一聞到,就一輩子忘不掉?!?/p>
保銀盤著面,每塊面都是要用屁股和杠子軋上百八十遍。這樣的面,就是俯首帖耳的女人,你想要她怎樣,她就怎樣;這樣的面也如女人,有層次和韌性。
保銀在黎明前的燈影下,軋著棗木杠子,精精瘦瘦的就像一個老家菜園子里的一棵蔥,這棵蔥,左搖右擺,忽高忽低,如皮影里的影子,印在墻上。
保銀都把精力花在像女人屁股一樣的盤面上。
面,像女人,要經(jīng)常盤。保銀是個鰥夫,老伴三年前死在了廣州,火化后在春節(jié)的時候,捧著老伴的骨灰盒埋在了老家什集的墳地。清明啦七月十五啦,在老家的兒子閨女就到墳上培培土,燒張紙。人活,就是一個念想;人死,也是一個念想。
在保銀用屁股軋著棗木杠子盤面的時候,石玉剛問:
“叔,你想俺嬸子不?”
保銀有點不解,他說不理解石玉剛的心思。石玉剛前些日子的仙家賓館,被那幾個人在床上打劫,只聽門“咚” 的一聲被撞開,電燈打開,被子掀掉,他的下面突然軟了。這事過去兩個月了,他的下面也沒了早晨起來時候的硬邦邦。在夜里,石玉剛自己用手?jǐn)[弄,那東西,就是謙虛地低著頭,再也沒有了昂揚的氣勢。在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替保銀賣饅頭的時候,他打聽賣偉哥的成人用品店。
這兩個月在保銀叔這里,保銀每月給石玉剛1500塊錢,管吃管住。石玉剛手里有了閑錢,他開始想著自己做饅頭的事。
晚上,在山東饅頭店,石玉剛與保銀叔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弄了兩個涼菜,開始喝楊湖酒。喝著喝著,保銀問起石玉剛媳婦的事。不提這事還好,一提,石玉剛就哞的一聲,像老??奁饋?,他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用自己的手抓住保銀叔:
“叔,丟咱石家的人,我在咱街上賣驢肉,一天也弄個百兒八十。誰知在供銷社蓋樓的包工頭崔勝利,天天到我的湯鍋買驢肉,一來就幾百塊錢的,十斤八斤的要。有時一個驢,他都能要一半。他最喜歡吃的就是驢鞭,一個驢鞭就是幾斤驢肉的價格,這小子有錢,天天要我給他留著驢鞭,這小子壯陽壯得眼都是紅的。有時他來買驢鞭,我們就在一起喝酒,我讓媳婦弄倆菜,他有回看見媳婦端菜,就問我媳婦在家閑著,不如到他的建筑隊幫著在辦公室打雜,一月兩千塊?!?/p>
石玉剛喝酒,說他就信了崔勝利的話,這一個月家里白白進賬兩千塊,相當(dāng)于半個月賣驢掙的。聽到此話,石玉剛和崔勝利連喝了兩個酒。后來石玉剛的媳婦就到了崔勝利的建筑隊。
再后來,建筑隊賺了錢,走了,石玉剛的老婆也跟崔勝利跑了。
石玉剛到城里找老婆,和崔勝利理論,他看崔勝利的手下都虎視眈眈的,就沒敢動手。但崔勝利很淡定:“多大個事???兄弟,你的女人不愿跟你,你該給自己兩個耳光?!?/p>
石玉剛沒想到崔勝利如此說,一下子就癟了,自己的老婆被別人弄了,還賴自己沒本事,一想夠窩囊的。石玉剛臨走,拋下一句:
“你那么多錢,她都是老娘兒們了,你圖個啥?”
崔勝利說了:“圖啥?哈哈,圖她床上會哼哼?!?/p>
這下石玉剛徹底蒙了,啥叫哼哼?女人在床上的哼哼。他和媳婦結(jié)婚十幾年,從沒聽過媳婦在床上哼哼。是媳婦的這哼哼征服了崔勝利,一個半老徐娘的聲音能有多好聽,石玉剛弄不懂。這狗日的娘兒們,在自己的男人身子下不會哼哼,在吃了驢鞭的男人身子下倒會哼哼,
石玉剛懷疑是驢鞭的作用。
石玉剛再賣驢肉的時候,想把驢鞭留下自己吃,但媳婦跑了,吃了也沒有用武之地。有時他夜里睡覺,在夢里也喊:
“鞭,我的驢鞭!”
在跟著保銀叔的這些日子,有時,石玉剛還會這樣在夢中喊:“鞭,我的驢鞭!”保銀會起來,把石玉剛推醒,啥鞭?
兩人接著喝酒,有心事的人喝酒容易醉,石玉剛老婆跑了,在賓館又被人打一頓,把錢摳走。摳走錢,可以再掙,但下邊卻被驚嚇住,再也不會勃起了,一個男人,下半身沒用了,還有啥用?不是太監(jiān)和公公么?這活著有啥意思?石玉剛喝著,突然冒出一句:“保銀叔,咱倆一樣,都是沒媳婦的人?!?/p>
保銀:“誰跟你一樣?你嬸子死了,我還想著。你是媳婦跑了,你還想著?”
這是實情,石玉剛說:“保銀叔,如果不是年下你回老家,好心叫我到廣州來,我可能和嬸子一樣,死了,喝藥死、上吊死、摸電死。反正不想活了。保銀叔,你說,人活著有啥意思?”
保銀:“沒意思,但好死不如賴活著,人,托生一輩的人,孬好要過完。我可不愿喝藥上吊摸電?!?/p>
都下半夜了,凌晨5點還要早起盤面,石玉剛搖晃著站起來,摟著保銀叔:“叔,你是我親叔。你借給我?guī)讉€錢,我也回去搞建筑隊!”
保銀:“搞建筑隊?喝醉了!”
石玉剛:“沒醉,我要把崔勝利的建筑隊搞垮,把老婆再搞回來,讓她也哼哼幾聲?!?h3>五
兩個月后,石玉剛搬家了,拿著保銀叔給的工錢五千塊,在集貿(mào)市場附近也租個房子,賣起山東饅頭,石玉剛的招牌是:山東老面饅頭。
這集貿(mào)市場,有賣菜的、賣肉的、賣調(diào)料的、賣雞賣魚的、買水果的。有很多菜,石玉剛都是第一次見到,北方?jīng)]有的。這集貿(mào)市場有幾百個攤位,從早晨八點到晚上八點,人來人往。石玉剛的山東老饅頭和保銀的棗花杠子饃都在集貿(mào)市場的入口。一個在入口的左側(cè),一個在右側(cè)。他們緊挨著老許的賣豬肚雞的攤子,石玉剛跟著保銀叔和老許也認(rèn)識了,也喝過幾場酒。有時老許不在,老許的女兒看攤子,石玉剛看見老許的女兒,見到的是快掙出胸罩、像飽滿的春天的乳房,石玉剛想,南方女人的奶也這么大?
這集貿(mào)市場有了兩家饅頭店,且是叔侄,人們感到好奇,買饅頭的時候,這家買一次,那家買一次。到了半下午收攤的時候,算下賬,保銀每天除掉面、柴火、工夫,不算自己的人工,每天能掙七八百;石玉剛每天能掙二三百。兩人收攤回家,石玉剛回到保銀的店里,兩個人拉呱,然后喝酒。
半年過去,石玉剛到保銀店少了,兩人在集貿(mào)市場見面,見了面打招呼,寒暄。
石玉剛有心事,就是下面不行了,他也找到了偉哥店,買了幾粒,自己悄悄地吞下,等情況發(fā)生,但一夜過去,下邊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他去質(zhì)問成人用品店的女老板,老板不認(rèn),老板說:“得見了女人,在床上才行。”
石玉剛不敢到街上找雞,怕再出事。事情慢慢拖著,快到年關(guān)了。這正是賣饅頭的旺季,但石玉剛看著保銀的棗花杠子饃賣瘋了,自己的毫無起色。早早的,保銀收攤了,剩下石玉剛的攤子,還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熬。
賣豬肚雞的老許問石玉剛:“咋回事?饅頭,都是山東饅頭,你咋賣得這么慢?”
石玉剛說:“我就奇了怪啦,他用屁股坐出來的饅頭,能有啥好味道?有時用杠子軋面的時候,放屁了,人還不知道呢!”
賣豬肚雞的老許:“保銀的饅頭筋道,甜,也是屁的味?”
又過了半月,到了晚上,農(nóng)貿(mào)市場管理隊長老方進了保銀的山東饅頭店,老方這是第一次到饅頭店,平時保銀在集貿(mào)市場和老方熟得很,老方買饅頭,十回有八回,保銀都不要錢。
每次老方說:“老石,你再這樣,我下次就不來啦!”但每次老方還是到保銀的棗花杠子饃攤子,老方說,家里的媳婦說,就喜歡這饅頭的味,別家的饅頭,吃一口還好,吃第二口就反胃。保銀見老方進來,心里一驚。保銀問:“老方,吃飯么?”
老方搖搖頭,保銀正準(zhǔn)備吃飯,他把老方讓到屋里,遞給老方一個馬扎,一雙筷子,倒 了一杯酒,接著問:“有事啦?”
老方說:“老石,我們也認(rèn)識七八年了,實話實說吧,你明天攤子別出了?!?/p>
保銀問:“咋啦?”
老方說:“不咋,你先歇息個三天五天的,再出攤?!?/p>
老方告訴保銀,石玉剛昨天請老方集貿(mào)市場管理隊的五六個人坐了一下,在酒店請了一次客,花了五百。臨走,單獨給老方塞了個紅包,中心的意思,就是集貿(mào)市場管理隊把保銀趕走。
第二天,保銀的棗花杠子饃沒有出攤,老許問石玉剛,石玉剛脫掉外面的夾克衫,紅光滿面:“保銀叔的棗花杠子饃永遠(yuǎn)不會出攤了?!?/p>
石玉剛的山東老面饅頭在集貿(mào)市場的入口處,沒有了保銀的棗花杠子饃,就成了獨一份,這生意就上來了,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石玉剛的饅頭,還不到中午,就早早地賣光賣凈,每天的凈利,也到了七八百塊錢。
一連三天,不見棗花杠子饃出攤,那些吃慣保銀饅頭店的老戶就問石玉剛,石玉剛回答棗花杠子饃,是屁股軋出來的,不能吃。
到了第五天,石玉剛才把山東老面饅頭賣出一半,棗花杠子饃就又出攤了,保銀叔問:“你個孬種,獨一份賣得好不?”
石玉剛:“啥意思?”
保銀:“啥意思,你不清楚?把一桌酒錢和一千的紅包賺過來了么?當(dāng)初年下,我回什集老家,見你媳婦被人拐跑,孩子在鄄城一中讀書,夠難的,答應(yīng)你來廣州,誰知引來個白眼狼!”
石玉剛一聽罵他白眼狼,馬上回懟過去:“老狗日的,誰是白眼狼?廣州是你的,廣州是蓋了蓋,還是上了鎖?”
這兩個人在集貿(mào)市場的高聲大嗓,立馬引來很多買菜的,大家都聽出了道道,就喊道:“老石,老石,用家法揍這個狗日的白眼狼!”
誰知在大家的吶喊中,石玉剛走到棗花杠子饃攤前,上去踹了一腳:
“想揍我,給個說法?”
保銀的饅頭攤子倒了,那些饅頭像一個個鵝卵石嘰里咕嚕跑了一地。這時保銀反手一巴掌,一下子摑在石玉剛的臉上。這時石玉剛一趔趄,偏巧,老許端著一盆臟水正要潑出,老許順勢,就潑到了石玉剛的腳下,石玉剛腳下偏巧有幾片爛白菜葉,腳一滑,就一下摔倒在那泥水里。
“老石,揍他!老石,揍他!”
保銀看饅頭滾了一地,接著從饅頭攤子插著饅頭樣子的那根木棍拿下,就劈頭蓋臉地抽了過去。這時市場管理隊的老方和幾個隊員都到了,大家站在周圍看熱鬧,石玉剛以為老方收了他的紅包,至少不能看著自己挨打,但保銀的棍子,一下一下抽在石玉剛的臉上身上,一下子都沒少。
石玉剛這時哭了:“打死我吧,反正早晚是死?!?/p>
到了夜里,石玉剛包扎著頭去找老方,問個緣由。老方說:“你一個饅頭攤子,一年弄一二十萬,包個紅包一千,這怪輕巧,一個市場的錢,都讓你賺走吧?”
石玉剛問:“那咋法?”
老方說:“咋法,你再請客,包個一千的紅包,我還讓老石停個三天五天。都出門在外,我以為山東人義氣,我看假的,丟你們水滸響馬的人!”
漫長臉石玉剛在年前長著臉,把出租屋退掉,又在成人用品店偷偷出售的柜臺下,把私自交易的偉哥買了五盒,每盒四粒裝,他要送給黃曉慶。前次他吃剩下的偉哥,還剩兩粒,看這次回到菏澤,在表弟黃曉慶的轄區(qū),找個雞,沒人抓,試一下,看自己吃了偉哥效果管用不。
責(zé)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