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儀
(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 北京 100871)
長期以來,中國情報學的學科定位都是學者們爭論的焦點,從學科起源到研究內容都存在著爭論。從某種角度而言,這是對情報是指的是information還是intelligence的爭議。本文首先從語源學探討這一爭議產生的歷史原因,并通過引入美國的information science與intelligence studies的研究狀況,探析中國情報學為厘清自身定位而做出的努力。
李彭元從語源學的角度考察了“情報”一詞的起源,漢語的情報源自日本,盡管日本的“情報”起源有森鷗外翻譯《戰(zhàn)爭論》和1876年酒井忠恕翻譯法國步兵操典兩種說法,但這兩種說法相同之處在于“情報”產生于軍事領域,且與intelligence 對應[1]。
謝曉專指出1915年出版的《辭源》中已經出現了“情報”這一術語,其含義為“軍中集種種報告,并預見之機兆,定敵情如何,而上報官者”,這一說法也是與intelligence對應的。他認為,盡管詞義隨著社會發(fā)展有所擴展,其核心義項并未改變:“以博弈活動為內容,具有機密性、對抗性、競爭性、謀略性以及較強的時效性等特點,作為一種普遍的社會活動,廣泛存在于軍事戰(zhàn)爭、敵我對抗、利益競爭等‘博弈場’中,其目的在于支持決策或指導行動,以實現目標,贏得勝利”,這是傳統(tǒng)的情報觀[2]。
但在1921年,日本又出現了將information譯作“情報”的情況,而彼時中國也尚未將information的“信息”的譯法固定下來,因此日本的這種譯法也傳入了中國,并進一步導致informationscience這一學科被譯為“情報學”。時至今日,情報有多種義項,但在大眾視角下,情報是具有較強競爭性、輔助決策的信息加工產品,常用于軍事、商業(yè)領域,與intelligence一致;只有在情報學專業(yè)研究人員的視角下,情報有與information對應的義項。這種認知的不對稱,造成的后果是情報學與大眾認知不相符,與實際情報工作難對接,而情報學專業(yè)研究人員之間也出現了分歧。
包昌火從我國實際情報工作的發(fā)展需要的角度出發(fā),指出我國的情報研究工作一直是intelligence問題,因此目前情報學的理論研究是與實踐活動是脫節(jié)的,他提議將中國情報學重要核心期刊之一《情報理論與實踐》將英文譯名中的 information studies改為 intelligence studies[3]。由此也引出了本文作者對于學科的思考——在美國information science與intelligence studies的研究是什么狀況?中國情報學能否從中找到可能的解決方法,又或者是需要走出自己的道路呢?
1945年,Vannevar Bush發(fā)表了“As We May Think》”(《誠如所思》),就“戰(zhàn)后科學應該朝著什么方向發(fā)展,以及戰(zhàn)后科學發(fā)展帶來的數量激增的信息如何處理和利用”的問題進行了探討,有創(chuàng)見地提出了將信息存儲、傳遞、獲取工作交給機器去做的可能[4]。有學者認為,這篇文章的發(fā)表標志著information science學科的成立[5]。在1959年,美國正式提出information science,1968年,美國文獻學會(American Documentation Institute,ADI)更名為美國情報科學學會(American Society for Information Science,ASIS),這是美國文獻學向情報學邁出的標志性的一步。
圍繞information science研究什么,學者們給出了自己的看法。Tefko Saracevic認為information science這一學科涉及一般的知識交流中產生的問題,特別是其中產生的記錄,而研究如何提高知識傳播的效率需要考慮對知識隨便進行選擇,因此相關性是information science中的一個核心概念[6]。Michael Buckland在討論information science的內涵時指出,information science是研究如何使人們更好的獲取與使用信息,而文獻作為信息的載體,是information science的重要研究對象[7]。由于學者所處的子研究領域不同,他們對于學科的看法也不盡相同,比如Saracevic側重于信息檢索,Buckland側重于信息資源。由以色列學者Zins主導的發(fā)表在美國情報科學學會會刊的一組研究采用了德爾菲法,研究了16個國家的57名學者對information science的學科相關問題的看法,得到了information science領域的知識地圖,除去對基礎理論的研究之外,information science的研究是主要圍繞信息周期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以及涉及到的人員、資源、環(huán)境等因素進行的,包括信息資源、信息工作人員、與信息內容相關的研究、應用研究、信息流程與處理研究、信息技術研究、信息環(huán)境研究、組織中的信息研究、信息用戶研究等[8]。
在對information science的教育方面,美國高校專業(yè)目錄(Classification of Instructional Programs,CIP)最新修訂的一個版本是CIP-2000,在CIP-2000中有information science/studies這一項,對其的描述為:“以傳統(tǒng)和電子形式,著重于信息收集、傳輸和利用的理論、組織和過程。包括信息分類和組織的指導;信息存儲與處理;傳輸、傳輸和信令;通信和網絡;系統(tǒng)規(guī)劃及設計;人的界面與使用分析;數據庫開發(fā);信息政策分析;以及硬件、軟件、經濟、社會因素和能力的相關方面”[9]。相關教育機構的聯盟以信息學院聯盟(iSchools聯盟)為主導。iSchools聯盟成立于2005年,圍繞信息、技術和人的關系展開研究與實踐,其成員由106個世界各個大學的信息學院組成。
在中國,information science最初起源于文獻情報機構對于文獻的研究。馬費成指出,我國文化部在上世紀70年代初期組織代表團訪問美國,團內的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的教師發(fā)現美國的information science專業(yè),回國后就提出了要創(chuàng)辦情報專業(yè),在我國率先創(chuàng)立了情報學專業(yè)[10]。梁戰(zhàn)平指出中國的information science的研究圍繞信息與社會、信息與服務、信息與學習三大范疇展開,其研究對象已由對文獻信息單元研究升華到對知識與信息組織的研究[11]。
在CIP2000中并沒有intelligence studies這一學科的存在。StephenMarrin認為1980年代中期到2000年代初是intelligence studies作為學術學科的形成階段[12]?,F階段美國已有部分高校開設了intelligence studies的專業(yè),且國際情報教育協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Intelligence Education,IAFIE)于2004年成立,旨在擴大情報教育的研究、知識和專業(yè)進展,有包括美國軍事大學(American Military University)、約翰霍普金斯大學(John Hopkins University)、梅西赫斯特大學(Mercyhurst University)的對應學院在內的20余個機構成員[13]。王云峰和沈固朝通過研究IAFIE的成員對美國intelligence studies的教育進行調研,指出“美國的Intelligence Studies教育,分為證書班、本科、學士后、研究生、碩士后和博士不同層次,文理兼有,專業(yè)名稱也各不相同,體現出個性化與多樣化的特點”[14]。
根據IAFIE提供的對Intelligence Studies教育標準中的核心課程模塊,可以發(fā)現情報教育主要圍繞情報歷史、情報機構、情報規(guī)劃與情報周期、情報收集、情報分析、反情報與安全幾個方面,對實踐有一定的要求。胡雅萍等對美國的intelligence Studies的教育進行調研后,將課程內容歸為情報理論、情報分析、情報實踐和相關課程,其中相關課程主要是涉及不同情報領域的學科基礎培養(yǎng),如經濟學、法律、網絡安全等[15]。intelligence studies的教育內容有如下特點:
一是研究對象在于情報而非信息,注重情報特有的研究方法。學生需要學習情報史、各國情報機構的組織和特點、各類情報的特點與收集方法、情報周期、情報分析流程與技術、情報與政策、情報與反恐等一系列內容。
二是注重與其他領域的結合。情報工作是扎根于特定領域的,要做好對于特定領域的情報教育研究工作,有必要對于結合領域進行專門教育。常見結合領域包括商業(yè)、軍事、反恐、國際關系、武器裝備等。
三是實踐性強。intelligence studies教育起源自情報從業(yè)人員的培訓,近年來高校教育培養(yǎng)體系中出現的專業(yè)課程設置也與實踐緊密結合,例如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開設的情報分析案例研究、博恩特帕克大學(Point Park University)開設的情報諜報技巧等。
這三點也反映了intelligence studies與information science這兩門科學之間存在的不同之處。盡管情報屬于信息,但情報的戰(zhàn)略性與特殊性決定了情報研究不能僅僅局限于對常規(guī)信息的研究處理,它需要專門的流程與方法,具有更強的實踐性,并且與政策研究、國際關系、商業(yè)、安全等領域具有更深入的交集。
Peter Monaghan實時監(jiān)測各個學科的發(fā)展趨勢,他在2009年指出政府和軍事情報的專業(yè)從業(yè)人員開始越來越多地發(fā)表文章,參加會議并進入學術界,情報學的教育成立專門機構,正在蓬勃發(fā)展之中,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正在積極發(fā)展的學術學科[16]。
Intelligence studies領域有許多重量級期刊,包括“Intelligence and NationalSecurity”、“Studiesin Intelligence”、“Journal of Economic and Social Intelligenc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lligence and Counter Intelligence”、“Defense Intelligence Journal”等,學術著作包括“Strategic Intelligence Production:Basic Principles”、“Strategic Intelligence for American World Policy”等。盡管關于intelligence studies的文獻發(fā)表數目喜人,Stephen Marrin也指出目前該領域的文獻累積性不強,需要通過有效地識別,獲取,存儲,創(chuàng)造和傳播新知識來增強intelligence studies作為一門學科的連貫性[12]。
中國情報學成立初期研究的主要領域即是intelligence studies,情報工作被賦予“耳目、尖兵、參謀”的使命。但20世紀80年代,信息成為研究主流,隨著大學與機構學科更名的嘗試,情報教育類的課程被大幅削減,信息類的課程成為主流。在綜合性大學的主流情報學教育中,intelligence studies教育如軍事情報、反恐情報以及實踐類課程數目極少[17]。
前兩節(jié)較為系統(tǒng)地討論了與中國的情報學相對應的美國information science(信息科學)和intelligence studies(情報研究)這兩個學科的教育與研究情況,可以發(fā)現美國的這兩個學科有一定的區(qū)別,簡而言之一個圍繞信息,一個圍繞情報;一個面向大眾與社會,一個面向少數決策人員;一個注重提高信息組織與傳遞的有效性,一個更關注獲取與分析的深度與廣度。由于具體工作關注的側重點與采用的方法不同,兩者的研究與教育交集不大,有各自的期刊與教育機構組織,且并未產生過兩個學科的交融或區(qū)分的需要。將這兩者同時包含的中國情報學產生的學科定位不清等問題,難以從美國的學科吸收經驗,只是能從中各自了解對應的學科的研究內容與方法。為了解決學科定位的問題,中國情報學界也做過一些嘗試,包括學界討論、以“信息”代“情報”的改名嘗試與“大情報學”概念的提出。
王知津指出20世紀80年代時,情報學學者對于情報學研究的對象進行了激烈的討論,對其不同表述有二十幾種之多[18]。2005年時,由于關注到intelligence在中國情報學的式微,沈固朝指出應當在情報工作中引進Intelligence的理論和實踐[19],包昌火多次發(fā)文強調情報學研究要注重intelligence[3],[20-23]。周曉英將中國情報學對information science的研究看作情報學的信息范式,將對intelligence studies的研究看作情報范式,并指出這兩大范式各自受到了忽視,在當今的新時代需要攜手共同發(fā)展[17]。
1992年,國家科委宣布將以“科技信息”取代“科技情報”,這也帶起全國情報學界的改名風潮:教材與專著更改了說法,各高校與機構陸續(xù)嘗試以“信息”取代“情報”,情報機構更名以后,也將工作重點轉移到參考咨詢、科技查新、產權服務等信息服務上,原有的情報業(yè)務大幅減少。
但是將information science翻譯為信息科學,又會與現有的信息學產生沖撞,孟廣均指出:“情報學是在文獻工作和科技情報工作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一個科學研究領域,而信息學是利用數學方法研究信息的計量、傳遞、變換和存貯的科學,主要解決提高傳遞信息的效能和保證信息的完整問題,其基本成分是信息論、控制論、系統(tǒng)論和智能論。怎能輕而易舉、隨心所欲地把兩個研究對象、研究性質、研究內容、研究方法等都不同的東西當作一個東西呢?”[25]。除了孟廣均以外,王崇德、孟蔭龍、岳劍波、劉植惠等學者也發(fā)表對于學科更名的看法[26-29],總體而言,這些學者們認為以“信息”取代“情報”帶來的負面影響大于正面影響,更名后不僅不會使學科目標更明確,反而會帶來新的困惑。
1988年8月,全國情報政策與發(fā)展戰(zhàn)略學術研討會中提出了大情報觀的看法,這是情報界將其作為情報工作的新的觀念而提出的。嚴怡民指出“大情報觀”有三重含義:一,突破科技情報的局限,將各類情報(如經濟情報、軍事情報)等納入研究范疇;二,突破情報工作的限制,研究作為一種獨立的社會現象的情報;三,主張信息是情報的源泉,情報是加工了的信息,因此也要研究一些“信息”相關的領域[30]。盡管當時提出這一概念主要是為了突破科技情報的研究局限,但已經可以看出大情報觀這一概念試圖統(tǒng)攝information science與intelligence studies的努力。嚴怡民在另一篇文章中也專門強調了這一點[31]。
2017年,中國科學技術情報學會與中國社會科學情報學會共同主辦的“情報學與情報工作發(fā)展論壇(2017)”在南京召開,會議達成了“情報學與情報工作發(fā)展南京共識”,“共識”指出:“在國家創(chuàng)新驅動發(fā)展戰(zhàn)略與總體國家安全觀的指導下,從國家經濟、社會發(fā)展與人民安全的需要出發(fā),將科技情報、社科情報、軍事情報、安全情報等聯為一體,形成大情報科學,促進各情報領域的相互融合與相互支持,實現軍(軍事情報、安全情報等)民(科技情報、社科情報等)情報學的融合”[32]。在會議上,馬費成教授提出了要在信息鏈上理解和定位情報學[33],這一概念由梁戰(zhàn)平于2003年提出,他指出信息鏈是“事實-數據-信息-知識-情報(智能)”這一信息演進過程,也可以認為是情報學發(fā)展變化的主導軌跡[34]。
Information science誕生于信息爆炸的時代,其目的是為了解決由信息量快速增長帶來的信息利用效率的問題,圍繞信息的獲取、存儲、處理、傳遞、利用展開研究,主要面向社會大眾,幫助人們更好地使用信息;intelligence studies最初誕生于軍事領域,目的在于得到敵方的關鍵信息以指導己方決策,其研究圍繞情報的搜集、分析與傳遞展開,主要面向決策者與情報工作者,其研究是為了幫助情報工作者更好地完成情報任務。兩者的共通點之一在于情報屬于廣義的信息,其本質流通規(guī)律與信息一致,對于流通規(guī)律的研究有借鑒意義。information science主要解決的是大眾的信息利用問題,信息服務的目的是解決用戶的需求,而intelligence studies也是以解決決策者的決策問題為最終目的,因此其對于用戶的研究也存在共通之處。此外,盡管intelligence的研究會涉及到秘密情報源及特殊的情報獲取方式,但更重要的是從公開信息源獲得基本信息,進行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并從中提取情報的工作,信息分析與處理均是兩者的重要研究內容,intelligence studies對此研究更加深入,其研究成果也可為information science提供思路??偠灾琲nformation science對于信息流程的規(guī)律的研究與對用戶的研究更為深入,而intelligence studies對于信息流程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信息分析有更深入的研究,研究信息的流程有助于促進情報的采集與利用,而對于情報的分析處理研究也可為對信息的研究分析提供助益。
美國的information science與intelligence studies研究都是世界領先水平的,通過借鑒分析美國這兩個領域的研究狀態(tài),我們可以發(fā)現:information science是非常成熟的學術研究學科,主要圍繞信息展開研究,研究范圍包括基礎理論、信息表示、信息組織、信息處理、信息傳遞、信息環(huán)境、用戶研究、相關組織機構研究等;而intelligence studies盡管在業(yè)界發(fā)展很成熟,在學界也有教育、期刊、會議與組織,但其是否成為了學術研究學科尚未得到官方的認可,研究范圍主要包括基礎理論、情報搜集、情報分析、情報用戶研究、情報傳遞、情報與政策、情報與安全等。在美國,這兩個領域的研究重疊范圍不大。盡管情報屬于信息,但情報的戰(zhàn)略性與特殊性決定了情報研究不能僅僅局限于對常規(guī)信息的研究處理,它需要專門的流程與方法,具有更強的實踐性,并且與政策研究、國際關系、商業(yè)、安全等領域具有更深入的交集。由于歷史原因,中國的情報學既包含了對information science的研究,又包括了對intelligence studies的研究,對應領域的研究與美國的研究內容基本一致。
為了厘清學科定位,中國的情報學學者們做了不少嘗試。學界曾掀起“情報”改“信息”的風潮,但此舉并未能完全區(qū)分中國情報學的這兩部分研究,反而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亂?!按笄閳笥^”、“大情報學”為更好促進情報學內部兩股力量和平相處做出了另一種嘗試。盡管研究的對象一個是信息,一個是情報,但“信息是情報的源泉,情報是加工了的信息”或“信息鏈”的觀點敏銳地捕捉到了將兩個領域的共同基礎,信息與情報不是完全割裂的,研究信息的流程有助于促進情報的采集與利用,而對于情報的分析處理研究也可為對信息的研究分析提供助益。將information science與intelligence studies整合起來共同作為中國情報學的組成部分,既保留各自的研究對象、方法與內容,又互相借鑒與學習,這種“大情報學”的視角一方面是解決中國情報學現有分歧的必不可少的措施,另一方面會有助于中國情報學走出一條不同于美國的獨特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