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承彩
(廣東省廣州市協(xié)和中學,廣東 廣州 510160)
禪宗認為:心即佛也,而心所具的佛性之本質(zhì)特征是清靜。要清靜須得做到“無我”,做到“般若性空”,這就需要禪悟的功夫。季羨林認為悟的條件有兩個:一是主觀上的心靈的悟解。二是客觀上,要有適當?shù)淖匀画h(huán)境。這樣一來,山水詩便為心的漂泊提供了悟的棲居地,二者由是而顯親近。如日本鈴木大拙所言:“人的生活不能離開自然,人不能活在自然之外,人的存在根源于自然,所以,對禪來說,人與自然之間,沒有對立,彼此之間往往有一種親切的了解。”
禪道對山水自然景致的靠近,禪道與詩的相融和滲透,對山水詩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是——無極限地給人帶來審美上的愉悅。原因在于:道家的本體追求即道本身是審美的,其求道行為折射著神秘悠游灑脫的生活情趣。禪的本義是沉思,觀照與冥想是其思維方式。凝神深思往往能使人下意識地產(chǎn)生無數(shù)的奇幻的聯(lián)想。這恰恰吻合了文藝心理上的直覺、移情、欣賞距離及聯(lián)想等審美活動。由上觀之,我認為從文藝審美角度出發(fā),禪道為山水詩作錦上添花之舉的表現(xiàn)在于:作品主體的追求,如詩歌的風格經(jīng)營,意象的選擇及對意境的構建。作品主體內(nèi)層的追求,即作品境界的追求。如果說前者恰如澗戶芙蓉開且落,后者即仿似風前橫笛斜吹雨。以下分而述之。
禪宗講究個體本性,本心,即不論何時,不論何地,心即我,我即佛。其實這便是主體意識極端清醒的表現(xiàn)。而道家中莊子更是提倡張揚個性,實現(xiàn)自我,人要因自己存在而精彩而非因他人而發(fā)光。禪道這種明確的主體意識,固然也明晰地反映在山水詩中。所以作為詩歌主體構成的風格,意象和意境也充溢著強烈的主體色彩。
風格即人格,山水詩中融進了人的生存態(tài)度、生存方式。如“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柳宗元《漁翁》)是沖淡,“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白居易《錢塘湖春行》)是清新,“碧澗流紅葉,青林點白云”(林逋《宿洞霄宮》)是自然。
含蓄,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體現(xiàn),“意無窮”即文字已盡,但文字過處卻依舊有余意,這正如秦娥一曲,聲已消,余韻仍繞梁三日一樣。這種余意其實就是詩中的感情,或是哲理。著名的禪宗公案,如“佛祖拈花,迦葉微笑”就是含蓄的絕妙例子。
藝術貴在含蓄,山水詩又何嘗不是?其實含蓄是聯(lián)想的產(chǎn)物,詩人(或是讀者)通過禪宗的靜默觀照,道家的意會思維方式,全心全意在廣闊的時空中馳騁聯(lián)想的翅膀,然后把這些無邊無際的豐富聯(lián)想凝聚在詩歌中、畫面上。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中寫道:“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笔侵肝恼碌闹既ず宦?,意在言外,此應用于詩亦然。山水詩的含蓄,在寫作手法上則多用雙關、象征、隱喻等。如唐代德誠的《船居寓意》: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詩中展現(xiàn)的是江南暮春迷人的風光,反映出自然界無限的生機和自由。放眼汀洲,藕花無數(shù),清香裊裊,不禁使人想到整個世界都充滿了佛性的清凈,想到了宇宙自然的純樸和本真。這聯(lián)想的產(chǎn)生皆因蓮花的象征性而發(fā),它用了雙關和象征的手法。
山水詩的內(nèi)容,多顯得比較隱約、模糊。這原因在于作品意象中的自然物,其屬性是多方面的,從而顯出種種不同形式的美,這就會使人感受到作品中的多重意蘊,得到多方面的審美愉悅。如王維的《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空山的自然屬性是深靜、深廣;返景有一絲優(yōu)游、飄忽;深林即是原始、古樸;青苔體現(xiàn)的是淡泊、自在。當然,這些物象具有的屬性是被人格化的言語描繪了,但它依舊可以反映其本質(zhì)。因而從這些自然物中,我們便可以體味到大自然的氣息:幽遠、寂靜、空曠……
所以,山水詩的自然風格的形成,必不可少的是自然物(被攝入詩中即成意象)的自然美的審美特質(zhì)。讀者在接受這首詩時首先接受的是意象的自然性,由此而進一步去體味由意象逸出的山水詩的自然風格。如清順的《北山垂云庵》中的幾句:
閑于石上眠,落葉不知數(shù)。一鳥忽飛來,啼破幽絕處。
我認為意象和意境不宜割裂而觀,因境由象設,先有象而后成境。也就是說意象是意境的必不可少的部分?!耙庀蠛帽燃毼⒌乃椋饩硠t是飄浮于天上的云。云是由水珠聚集而成的,但水珠一旦凝聚為云,則有了云的千姿百態(tài)。”禪宗認為,象由心生,實指象即帶詩人濃烈的主觀色彩。因而意象和由象而設的意境皆有著明顯的主體色彩,這從山水詩意象選擇上可明顯體現(xiàn)得到。
山水詩,顧名思義,其意象對象必然是山水自然景致,如天文、地理、動物、植物等。具體而言即是山、水、天空、云彩等。但水有壯觀之海潮,靜幽的小溪;山有巍峨雄偉,也有原始秀麗;天空可有云蒸霞蔚之時,也有夜月獨懸之際。即并非所有的自然意象都能表現(xiàn)塵埃落盡的意境,只有那些能體現(xiàn)道禪氣息的意象方能展現(xiàn)那種令人胸中無塵的超脫味道。如“空門寂寂淡吾身,溪雨微微洗客塵”(可止《精舍遇雨》)之“溪雨”,“云歸山谷靜,風送杏花香”(文益《幽鳥語如篁》)之“山谷”,“林雪乍如春”(惠崇《書林逸人壁》)之“林雪”。
大自然的清曠閑適,當然是人的主觀感覺和事物本身具備客觀審美特質(zhì)相互結合的結果。因為物是客觀的,它不會因人的喜怒哀樂而發(fā)生變化,所以“象”若是沒有融入人的主觀情意,它也就失去其審美特質(zhì),便會如《儒林外史》中的馬二先生游西湖一樣,優(yōu)美的景致在沒有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和心靈中只變得與茶和大餅一樣無味。
描寫性意象,即靜態(tài)意象,如平湖、寒山、寒月、浮云、空山、深林、青苔、幽篁、松風、山月、碧山、松石、幽林、 陰廊、寒竹、閑月、殘雪、竹徑、荒園、深院、幽跡等。而這些意象中可看出一種靜美、淡美。這些意象已作為一種表示某種自然狀態(tài)的固定形式根植在人的心靈中了。
敘述性的意象,即動態(tài)意象,如月照、雪作花、雪積身、云起、風驚竹、月落、鶴飛、山水綠、云相逐、聽雨、雪滿船、泉聲落、獨蛙鳴、絮自飛等。這些意象所起的效果是“鳥鳴山更幽”, 是以動的形式去展現(xiàn)靜的姿態(tài),從而創(chuàng)造一種流動美。
在山水詩中,意象使用頻率比較高的有山和水。
水的意象有種特別的人格形象。水的美,是達到一種極致的陰柔之美,禪道兩家對水作為一種安詳、純潔、柔靜的意象存在是達到一致的。
水的形式可以是潭,可以是湖,可以是泉……但無論哪種形式的水,其陰柔、清空、靜雅的審美意象功能是統(tǒng)一的。水純凈的特性契合禪的清凈之心,也契合道的“赤子之心”。其實給人帶來清靜之感的又何止水呢?面對清之意象,面對令人雋的石,令人冷的竹,令人孤的月,令人空的水,令人曠的雪,人可謂不待境靜而靜,不待境清而清了。
寂因空所致,而幽、深、靜亦由此而生,空并非一無所有,它只不過是一種主觀心理的相對物。如“四方空碧落,絕頂正清秋”(齊己《登祝融峰》),四際空渺渺,天高地又遠,絕頂之上,似乎除了空遠,別無所見,但正是在這樣“空”的條件下,收盡了所在的景色。覺得無物,是人的主觀心理異常澄清,似乎一切都融進了茫茫的宇宙中。當我以“空”去看“有”的時候,“有”便幻化為“空”了。而虛空通常會給人帶來靜、寂、幽、遠之味??湛杉{萬境,心中再無一物,心也變得完完全全是“空”。但正因為“空”,才能容光煥發(fā),才能融進最深沉的生命情調(diào)。
所以“意境的創(chuàng)造,是表現(xiàn)為真境與神境的統(tǒng)一;意境的欣賞,表現(xiàn)為實的形象與虛的聯(lián)想的統(tǒng)一”。山水詩的意象負載著禪道的真意和深情,山水詩的意境,飄蕩著禪道的靈動和深遠。
當你步至一世外桃源之際,必會感受到清風拂面、花木頷首的迷蒙勝景;繼續(xù)前行,進入桃源,隨即發(fā)現(xiàn)再非霧縈煙繞的氤氳氣象,而代之以鳥和清明,草樹無言之景。相較而言,我更喜歡后者,因它更能反映宇宙本質(zhì),沒有障心礙目之物,沒有機心相斗之爭。我認為,唐宋山水詩便呈現(xiàn)出上述之境,其主體包括風格、意象和意境即為桃源之門前景,是內(nèi)涵的外現(xiàn),這種感覺由細觀和略加思索便可覓得;但境界,好比桃源內(nèi)景,卻非得進入桃源之門(引申為悟)方可體驗得到。所以境界駕馭著風格、意象和意境,也可以說,它是意境沉淀之后的上升,展現(xiàn)的內(nèi)涵更為廣闊和深遠。
天竹在《東方禪畫》中說到禪宗對詩歌的滲透與影響,是表現(xiàn)在禪悅、禪境和禪悟三方面。我認為悅、境、悟都是由于主體心靈參與融入的結果。首先,是心悠然在禪境中,即感覺的存在,意識中的景象、環(huán)境,這是真境。然后通過非理性的直覺體驗——禪悟,去思考人生的深刻的哲學內(nèi)容,這是處于神境即虛境狀態(tài)。結果是獲得了禪悅。這種禪悅境界,我認為是唐宋山水詩所達到的最高的審美境界。
境界的本質(zhì)是折射在作品中的人生終極的追求。正如馮友蘭先生所言,人對人生覺解的高低,就是人所達到的某種境界。而依其所劃分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來看,天地境界是人對人生覺解程度最高的,是人從一個比社會更高的觀點上看人生。此境界,在老莊處即是圣人、神人,在禪宗處即是成佛了。中國山水詩體現(xiàn)的是老莊玄學之道,而老莊特別是莊子的思想又大量地存在于禪宗里面,所以作為靈魂載體的山水詩的品位亦是到了天地境界,這便是其魅力穿透千古之緣由。
自由任運體現(xiàn)的是人的自性,即人的醒覺能力和自在心態(tài)。醒覺之后,沒有了物欲和成見的迷惑,于是有了一份清心和自在,可以綽約于紅塵和樂土之中。如蘇舜欽的《淮中晚泊犢頭》: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
不管春陰垂野,草自青青,幽花自明;也不管滿川風雨,而自去看潮。前者是物之自性,后者是人之清醒,也只有是清醒了的人,才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下看到青的草,明的花,才會在風雨中去感受潮漲潮落的那一份清心,才能獲得那一份靜待人生的任運與自在。
禪家是肯定自我,實現(xiàn)自我的,目的是要成就本性中質(zhì)樸無華的人性。但這種肯定方式卻是獨特的,非常理的,非邏輯的,即它通過否定自我以達到無我來肯定自我。進而走進生命的永恒境界——涅槃,使一切終于寂滅和平靜,包括“我”。佛教“四大皆空”的目的是建立無我的教義,因為世界宇宙萬物無不是地水火風四大暫時聚合生成的,所以沒有一樣是永恒不變的,所以“我”的身體中根本找不到“我”的影子,故說“無我”。永恒,就是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這就是宇宙和生命的實際情況。所以禪家是要求無常中的永恒,故要肯定自我。
在山水詩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不能不提到的是陶淵明、謝靈運和王維。陶潛,其詩受道學法則影響,肌理清靈,有山水云煙的虛實,便有了一份超脫。詩中不但有超脫于世俗上的精神,還有超脫于世俗之上的生活,從而凸現(xiàn)了人格魅力。謝靈運是在禪宗建立和流行以前把大乘般若思想與山水詩結合起來的集大成者。但其詩雖然也有池塘春草、飛鴻遠音,可也由于受環(huán)境所囿,不免多了禪佛之旨,而少了飄逸之氣。及至王維,他把禪道與詩相融,把詩的境界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從而推動了山水詩的不斷發(fā)展,自此,唐宋山水詩蔚為大觀。
中國山水詩特別是唐宋山水詩,不僅因其佳山勝水的自然美而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更因其深厚的禪道情結,唐宋山水詩更是吟則如歌,悠長清芬;觀則如畫,淡遠空靈;思則如夢,飄忽雋永。這一種令人偃息塵囂的自然力量,能讓人不由自主地靠近并建立一個已然失落的精神家園。歸去,不是對軀體的招手,而是對靈魂的呼喚,是歸去寧靜的自性,歸去清新的田園。重讀唐宋山水詩,使人在梅影笛歌中,獨逸風雅;使人在短籬殘菊中,靜品閑適,從而洗滌了一天的疲憊,在美的享受之余,覓得一份寧靜和恬淡,這并非是對世界的疏離,而是以另一種態(tài)度去接近世界的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