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身處氣候炎熱城市的我,每當目光向西,似乎總能望見萬里之外那位長眠雪山的登山人。
一
那一年三月,這座城市遭遇罕見的倒春寒。早上出門時,夾克內塞了一件毛衣,我還是覺得冷。午飯時間,推門走進辦公樓附近一個奢華的包間。在座的只有兩個人,一位是打過幾次交道的朋友,另一位是陌生人。朋友客氣地招呼我。另一位點一下頭,算是認識了。我是一個不管熟還是不熟,見面就指望包圍在熱情吆喝聲中的人。包房里的氣氛讓我有些尷尬,不知道下一句該怎么說。我匆匆打量了一下陌生人。他面龐黝黑,皮膚粗糙,扎著彩色頭巾,只穿一件長袖T恤,一直對我保持微笑,那是一種嬰兒般的神情,沒有唐突感,反而好似有一股溫馨的暖流靜靜地流入心底。
他叫向峰,朋友打電話召集這次飯局時說向峰有一個不錯的計劃,想和我們機構合作,看是否能提供贊助。
我當時在一個國際賽事組織工作,負責營銷推廣,常常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向峰的計劃其實很簡單。他結結巴巴地介紹說,他是一位業(yè)余登山人,攀登了好幾座高峰,現(xiàn)在的目標是世界第七大高峰——道拉吉里峰。這座山峰位于尼泊爾境內,珠穆朗瑪峰以西300多千米,海拔8167米,號稱“魔鬼峰”,山勢陡峭險峻,只有登山經(jīng)驗豐富的老手才有可能登頂。他設想,從提前兩個月做準備開始,到進入大本營,一直到登頂,他都帶上我們組織一起宣傳,而且在登頂后,將在藍天之下雪山之巔展示我們的會旗。
我聽了他的計劃,第一反應是非常喜歡。我的生活是單調乏味的代名詞。人生最大的一次冒險是騎車跑了一百多公里到附近一座城市,返程時騎不動了,只好托運山地車,自己乘高鐵回來了,還為此提前一個星期做足防曬、防蚊等攻略。
第一次遇到登山人,我感到很好奇,連續(xù)發(fā)起一串問題:“爬過哪些雪山?登頂時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聽說珠穆朗瑪峰上死了不少人,你家人支持你登山嗎?”
也許我問得太多太快,他望了我一眼,然后頭扭向窗外,似乎在回憶什么,“嘿嘿”笑了兩聲,就沒有下文了。
我接著問他:“你為什么喜歡登山?”
他轉過頭來,沉默了半晌,緩緩地說:“山下的世界太吵了,登山時才安靜?!?/p>
我一時語塞。
事后,我極力向上司推薦向峰的計劃。反正他只需要一二十萬元,對我們這種機構而言,哪里都能擠出這點經(jīng)費。
不料上司問我:“萬一他登山時出了事故,會不會影響我們機構的形象?”
坦率地講,我沒有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只好用“他經(jīng)驗豐富,不可能的”這句話搪塞過去。自然,最后計劃被槍斃了。
幾天后,向峰來辦公室找我,我轉告了上司的決定。他咬著嘴唇,半天不說一句話。然后,他自言自語地說:“山是一定要登的!”我安慰他,答應動用個人關系,問問其他機構有沒有興趣,一有消息就及時告訴他。我看得出來他確實差錢,真急著找贊助。
我責備他:“第一次見面時,你花錢在高檔餐廳請我吃飯,其實沒必要擺那種檔次吧?!?/p>
他一臉羞紅,怯懦似的解釋:“其實我是打腫臉充胖子,原本指望你的贊助??!”
后來,我還是沒有幫上忙。我覺得欠他一個大人情,不好意思再聯(lián)系,以為他會放棄攀登道拉吉里峰的計劃。
二
我不知道的是,在隨后的兩個月中,他一直忙于做登山的體能訓練。至于經(jīng)費,他東挪西借湊了十萬元,參加了一個收費便宜的登山隊。據(jù)說十萬元僅僅達到登山收費的最低門檻。為了省錢,那個登山隊沒有聘請經(jīng)驗豐富的夏爾巴人作為向導,只是找了幾個資質普通的人,而且向導的人數(shù)也沒有達到要求。根據(jù)科學的登山要求,1位登山隊員需要配備1位夏爾巴人,才能保證安全。而他們登山隊共有9名隊員,卻只聘請了3位夏爾巴人向導,向峰需要和另外2人共用1個向導。
我同樣不知道的是,兩個月后的5月12日,星期六,凌晨一點,他們一行9人從道拉吉里峰大本營出發(fā),踏上沖頂之路。
他們牽著登山繩,踩著安裝有冰爪的登山鞋,艱難地繞過巨石,翻過雪丘,跨過冰縫,穿過冰坡,傍晚時分抵達突擊營,準備第二天中午前后登頂。
在向導搭帳篷的時候,向峰往山頂望過去。藍幽幽的天幕下,主峰像一位披著長袍的巨人,端坐在半空中,攤開雙手,歡迎來自塵世的客人。更妙的是,在夕陽的映照下,主峰燒得通紅,又像一座懸浮在天外世界的火焰山。他以前不止一次驚嘆于大自然賜予雪山的壯麗美景,卻從沒有見識如此的神秘和浩大。“如果能登上那火紅的山頂,這一趟死都值了!”他喃喃自語。當晚,他們喝著烤化的雪水,吃了一些肉罐頭,早早入睡了。
三
5月13日,星期天。一大早,向峰在突擊營被凍醒。帳篷在山風中嘩嘩作響,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刮走。營地建在一個狹窄的怪石嶙峋、坑坑洼洼的斜坡上。有一頂帳篷竟然半邊懸在空中,夏爾巴向導搭帳篷之前曾說地勢不平,只能湊合一下。雖然穿上了最保暖的登山服,但零下二十度的寒氣還是侵入骨髓。他們都沒休息好,簡單洗漱,吃點東西之后,就滿懷希望、咬緊牙關向山頂前進了。
當天上午,我在朦朧中睜開雙眼,一片明晃晃的世界,窗外陽光刺眼,原來是睡覺前忘記拉窗簾了。我抓過床頭柜上的鬧鐘一看,十點半了。我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蹭上拖鞋,蹣跚走到窗邊。由于是周末的緣故,樓下林蔭大道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車輛和行人,只有偶爾的喇叭聲。我怔怔地在窗前站著,頭腦一片空白。
隨后的整個白天,我在八卦雜志、手機、電視和呆睡中打發(fā)了。
傍晚,朋友打來電話,邀請我去唱歌。我不太喜歡KTV那種地方,我歌唱得不好,也不能忍受五音不全的人唱歌。不過,反正晚上沒什么計劃,還是去吧。
大概六點半趕到KTV,那里提供免費自助餐。朋友們都到齊了,先吃飯。自助餐看起來種類不少,但吃起來味同嚼蠟。哎,誰叫我們都是單身漢呢!自己不會做飯,能蹭一頓算一頓。不過小西紅柿不錯。在我拿起話筒張嘴準備開喊的當口,一位朋友眼尖,喊道:“牙齒上有西紅柿皮!”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把話筒扔給旁邊的人,閃進包房內的洗手間。
等我推開門出來的時候,差點沒被男女對唱的《今天你要嫁給我》轟倒。肉麻就不用說了,兩個人都跑調,普通話也咬不準。等了一會兒,輪到我點的歌了。一發(fā)聲,我就后悔了。我總是喜歡點韓紅的《青藏高原》,起調高亢,是我夢中應該唱出來的高度。但我的嗓子不給力,根本唱不了那樣的音高,只能高開低走,落得個傷心的結局。朋友們當然不會放過損我的機會。我們在包房內互相傷害,亂唱亂舞,度過了兩個多小時。
走出KTV大門,我猛吸了兩口新鮮空氣,頭疼好了一些。我在路邊找到那輛破車,一路蛇行著開回公寓,洗澡之后,倒頭便睡。
又一天就這樣混亂地過去了。
四
同一天,在遙遠的道拉吉里峰,向峰他們正在用生命和地心引力搏斗。
沖頂?shù)耐局械教幨菐装倜咨畹臏羡?、陡峭光滑的冰坡、泛著幽幽藍光的冰縫,還有從山頂滾落下來的巨石。這座山峰不像珠穆朗瑪峰,看不到人來人往登山的繁忙景象,因為攀登難度極大,不適宜進行商業(yè)開發(fā),只有經(jīng)驗豐富的登山人才有勇氣向它挑戰(zhàn)。
中午12點30分,他們終于沖頂成功。向峰幾乎累得站不起來了。巨大的成就感讓他和同伴擁抱在一起。他想放聲大喊,但需要保存體力,只好壓住心中的激動,輕聲吼道:“成功了!成功了!”他叫同伴給他拍照紀念。擺姿勢的時候,他向遠方望去。幾絲白云靜止在空氣中,在清純得令人窒息的藍天的襯托下,云朵的邊緣異常清晰。群山晶瑩剔透,靜靜聳立在炫目的陽光中,而他則像一位統(tǒng)帥,站在最高峰上,油然升起檢閱千軍萬馬的豪情。
同伴們在山頂挑選各種角度拍照攝影,而他繼續(xù)站在那里,貪婪地眺望著眼前的一切,記憶中跳出一些過去的片段。
他在政府部門工作。單位的同齡人很多都成了科長、處長,他還是個小科員。他老婆不止一次和他鬧離婚,他表面上服軟,但一轉身,就繼續(xù)忙他的愛好去了,他老婆也只得死心了。
出道以來,他陸續(xù)征服了從海拔3000多米到8000多米的塞梅魯火山、崗什卡雪峰、雀兒山、玉珠峰、慕斯塔格峰和卓奧友峰,按照行內規(guī)矩,他已經(jīng)擁有足夠經(jīng)驗,能夠去攀登8000米級的道拉吉里峰了。這次登頂成功,意味著他作為業(yè)余選手,已經(jīng)取得了里程碑式的成功。
“我現(xiàn)在是世界上最滿足的人!”他緊握雙拳,放在胸前,努力抑制住吶喊的沖動。一位同伴走過來,擁抱著他。同伴因為抽泣而渾身顫抖。他受到感染,鼻子有點發(fā)酸。
玩登山的過來人總說,每次攀登,你都要做好必死的準備。這次從大本營出發(fā)時,他照例給老婆打了電話,她不咸不淡地和他哼哈了幾句。她從來就沒有支持他的愛好,只是見他執(zhí)迷不悟,各種狠話都說了,一律無效,也就無所謂了。他當時尋思著是否還要給農村老家的母親也打個電話。以往登山之前,他從來不會這樣,擔心老人過于掛念,只會在攀登歸來給母親報一個平安。轉念間,他想還是算了吧,凌晨一點鐘,擔心打擾母親的休息。
峰頂不能長留,需要多留一些氧氣供下山時使用,而且下午天氣可能突變,時間越晚,風越大,下山的路會更難走。向峰的目光從頭頂深邃的藍天,到周圍的群山,緩緩地掃過一遍,像是要把它們刻進大腦的深處。然后,他和同伴們開始下撤了。
下山先橫切穿越一段300多米的斜坡,坡度有30度,為冰雪巖地形。向峰摔倒了好幾次,要不是腰上拴著主繩,很可能就滑墜到山谷里去了。接著,攔在他面前的是一堵50多米高幾乎垂直的石壁,被冰層裹得嚴嚴實實。他上山征服這兩處天險后,小腿抽筋了好幾次,而當他往回撤、繩降到石壁底部時,已在大口喘氣了。這時候,晴天驟然變臉,寒風呼嘯,雪珠打在護目鏡上,似乎要擊碎鏡片,發(fā)出沉悶的啪啪聲。他看了看氧氣讀數(shù),還有15格,30格是全滿,等于還有50%的氧氣,如果按正常速度走,安全撤到大本營沒有問題。氣溫明顯在下降,他凍得有點打哆嗦。他明白,必須提高速度。他加快了步伐,但其實走得很慢,眼看著前面的登山隊員和他的距離越拉越大,慢慢消失在風雪之中。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一名隊員輕輕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慢下來。他不期望同伴能陪他一起走,在這種高海拔的雪山之上,耽誤時間對任何登山人來說都可能是致命的。每個登山人只能對自己負責,出了事不要指望別人救你,別人也救不了你。他吃力地搖搖手,示意同伴快走,不要等他,那位同伴于是超過他,消失在云霧之中。
他突然暗暗責備自己:“為什么不選擇一種逍遙的業(yè)余愛好?像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下了班唱唱歌,喝喝酒,不也是很好嗎?”
這次沖頂前,他們在大本營熬了幾天等待最佳時機。營地搭建在一塊巨大的冰川上。夜晚,繁星滿天,偶爾有彗星飛速劃過天幕,營地中十幾頂帳篷散發(fā)出五顏六色的微光,周圍一片靜謐。遠方冰川斷裂的轟鳴聲一陣陣傳來,把向峰吵得心神不寧。同伴們白天做適應性訓練后,晚上瞎聊,常常談起為什么愛上登山的話題。
老李說話蠻有意思。他是一家大型房地產公司的老板,屬于真正的金領人士。聽說另外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板已經(jīng)登上了珠穆朗瑪峰。他覺得也可以做到,但他不愿步別人的后塵,于是選擇了道拉吉里峰這座8000米級的雪山,作為登山生涯的開篇之作。“身體好,有錢買裝備,就一定行!”這是他登山的座右銘。登山隊每3人才配1個夏爾巴人向導,老李不放心,自己另外花錢雇了2個,專門跟著他,全程為他服務。
對向峰來說,登山不能說是愛和不愛,因為這樣說就貶低了登山的意義,登山已經(jīng)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老李他們夸夸其談的時候,他選擇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登頂?shù)臉啡?,途中的艱辛,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毒藥——一種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飄飄欲仙的毒藥。
向峰的步子越來越慢。每一次抬起腳,他都需要大口吸氧。他翻過一塊巨石,來到一個小平臺,旁邊是萬丈深淵。再往前走是一個向下的斜坡,肯定要耗不少體力。他決定休息一下。腦袋中剛冒出這個想法,腿馬上就不聽使喚了,像泄氣一樣軟下來,整個人癱坐在雪地上。他看了看氧氣表的讀數(shù),只有5格了。可能是剛才從石壁頂部繩降時吸氧太多,剩余氧氣很難堅持到大本營。
上午沖頂時陽光明媚,下午就變天了。風越來越猛,雪越下越大。如果不是抓著登山的主繩,隨時有被風刮走的危險。
“向峰,站起來,快走!”后面追上來的一位同伴想拉他起來。
他推開同伴的手,用微弱的聲音說:“不要管我,沒力氣了,你自己先走?!?/p>
同伴沒有再說話,在他身邊停留了幾秒鐘,然后默默地向前走了。他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到一個向導。估計向導也只顧他們自己,先撤下去了。
他想美美地睡一覺,但全身凍得幾乎僵硬。從石壁一路走過來,每次都需要用力才能擺動雙臂。而雙腿干脆就像不存在似的,它們機械地盡著義務,載著疲憊的身軀往前挪動。甚至腦袋里想點什么事情都費力。在這片雪地中,他坐在那里,仿佛宇宙之中只有他一個生命體存在。他閉著眼睛,呼吸慢慢平靜下來,越來越弱。他的心臟本能地把大量血液泵送到體表,對嚴寒進行最后一次抗爭。他感到渾身發(fā)熱。他明白,這是身體最后的瘋狂?!澳闼麐尩慕K于把自己玩死了,好樣的!”他索性平躺在雪地上,掙扎著甩掉氧氣面具。于是,雪山裹挾著全部威力,極冷、巨風、冰雹以及冰川斷裂的嚎叫一下子從他眼睛、鼻孔和嘴巴中涌進去,充溢了他身上每一個細胞。剎那間,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涼爽浸透全身,他嘴角掛著微笑,沉沉地、滿足地睡過去了。
五
幾個月后,我從朋友那里拿到一張他墓碑的照片。他老婆去尼泊爾處理后事,在道拉吉里峰山腳立了一塊墓碑,上面寫著:“山上躺著一個視登山為生命的人?!蹦贡挥谶M山的路口,大概一米多高,黑色大理石,金字,周圍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一處雜物。向遠方望去,萬山之巔,是夕陽下道拉吉里峰山頂,通體火紅,不斷散發(fā)出誘人的然而也是致命的光輝。向峰的靈魂終于安歸在他所喜歡的地方,而他的遺體則永遠留在海拔7000多米高的山上,沒有人能夠扛下來。
作者簡介:沈匯洋(1971-),男,湖南常德人,碩士,出版專業(yè)中級,研究方向:出版?zhèn)髅?、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