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奎
(山東大學(xué) 文藝美學(xué)研究中心,山東 濟(jì)南 250100)
“賭”,本是古往今來流行于民間的一種預(yù)測未來事態(tài)真相或通過抵押、賭注以角逐勝負(fù)、較量輸贏的活動,包括賭博、賭猜、賭輸贏、賭斗、賭咒等等,花樣繁多,無奇不有。在必勝信念與勝敗不期心理作用下,許多人會陷入嗜賭成性的迷津,于是“賭賽”游戲在經(jīng)濟(jì)、政治、軍事以及日常生活諸領(lǐng)域經(jīng)常發(fā)生。《西游記》在借敘述神魔故事以映射世態(tài)人情過程中,將僥幸、投機(jī)心魔及其支配下的“決輸贏”“賭斗”“賭神通”“賭手段”“賭賽神通”等“賭賽”行為多次展現(xiàn)。此所謂“賭賽”,主要是指采取猜測真相打賭與武力較量以決輸贏、定勝負(fù)的行為,不包括也有別于《大明律》規(guī)定懲治的“用財物賭賽以決勝負(fù)者”的“賭博”游戲。在這部小說的藝術(shù)世界里,不僅爭強(qiáng)好勝的孫悟空常常成為“賭賽”敘事的主角,而且佛祖、道祖、菩薩等各路神仙以及給取經(jīng)隊伍制造磨難的各種妖魔,也經(jīng)常會參與到賭賽活動中來,不同程度地卷入賭賽較量,形成大大小小不下幾十場系列化的“賭賽”敘事。各種各樣的“賭賽”敘事既映現(xiàn)出驅(qū)動賭賽的各色世人心魔,又創(chuàng)造出懸疑、驚險、莊諧兼?zhèn)涞葘徝酪馊ぁ?/p>
在傳統(tǒng)社會里,由“好賭之性”“喜賭之心”引發(fā)的以預(yù)測真相為動勢的賭賽現(xiàn)象早已泛濫于民間,由此形成的拿一件事情的真相如何或能否實現(xiàn)來賭輸贏的活動不同程度地被寫入各種小說戲曲中。元代康進(jìn)之雜劇《李逵負(fù)荊》就曾以打賭敘述為戲,開創(chuàng)了這類故事敘述諧趣審美的先例。大概成書于明代前期的《三國志演義》第一百回也曾敘述曹真因與司馬懿賭賽蜀漢兵是否來襲,曹真賭輸了,在遭到兵敗后,羞慚成病而死,已偶涉賭賽“預(yù)測”之事。至明代中后期的《西游記》,小說家方得心應(yīng)手地將各種“賭賽”行為廣泛納入小說敘事,并善于通過各種花樣的“賭賽”敘述,以映射世態(tài)人情和爭強(qiáng)好勝、冒險急躁、投機(jī)取巧等世人心魔。需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這部小說所寫那些賭輸贏的“賭賽”,不同于以輸贏錢財為目的的“賭博”。
《西游記》所敘打賭決輸贏故事,給人印象頗為深刻的是第六至七回所敘發(fā)生在如來與悟空之間的關(guān)于悟空能否跳出如來掌心之賭。故事大致由來是,悟空與二郎神斗法敗陣被控制后,被押赴天庭推入八卦爐中。孫悟空逃出太上老君的八卦爐,繼續(xù)危及天庭。玉帝不得已只好請求西天如來佛祖幫助懲治這個無法無天的猴妖。在《西游記》雜劇中,收伏妖猴的是李天王、哪吒太子和眉山大圣,小說卻轉(zhuǎn)而戲劇性地以如來的一段“賭局”展開:佛祖如來一見悟空便心平氣和地提出要與他“打個賭賽”,并約定了游戲規(guī)則:“你若有本事,一筋斗打出我這右手掌中,算你贏,再不用動刀兵苦爭戰(zhàn),就請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宮讓你;若不能打出手掌,你還下界為妖,再修幾劫,卻來爭吵?!比鐏砭谷荒糜竦鄣奈蛔幼鲑€注來跟孫悟空賭,這賭注不可謂不高。孫悟空憑著自己一筋斗十萬八千里的絕技,自然覺得穩(wěn)操勝券,不免在幾分驕狂心態(tài)的作用下,毫不猶豫地滿口答應(yīng)下來。打賭開始,孫悟空猴急地縱身一跳,毫不費力就來到了五根擎天大柱下。隨后,作者抓住孫悟空有恃無恐、得意忘形的性格弱點做文章,熱情洋溢地運用戲筆寫道:“大圣行時,忽見有五根肉紅柱子,撐著一股青氣。他道:‘此間乃盡頭路了。這番回去,如來作證,靈霄宮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說:‘且?。旱任伊粝滦┯浱?,方好與如來說話?!蜗乱桓撩?,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管濃墨雙毫筆,在那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云:‘齊天大圣到此一游?!瘜懏叄樟撕撩?。又不莊尊,卻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這段文字寫孫悟空自認(rèn)為跳得夠遠(yuǎn)了,不免得意忘形起來。為了留下記錄,他帶著俗界旅游者一樣的惡習(xí),在五根擎天大柱上題字。字題完后,還意猶未盡地在周圍撒了泡猴尿,做了另一個記號,方才信心滿滿地一筋斗云折回。讀了如此敘事文本,你不免會開口一笑。當(dāng)孫悟空翻轉(zhuǎn)筋斗云徑回本處,要叫玉皇讓天宮時,如來告訴他:你還不曾離開我掌。悟空當(dāng)然不信,睜圓火眼金睛看時,原來如來右手中指上明白寫著那八個大字,而且大指丫里,還有些猴尿臊氣,五根擎天大柱原來只不過是如來手指。這時,孫悟空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跳出如來手掌。待他企圖逃出如來手掌時,已措手不及地被如來翻掌壓到五行山下。作者寫這場賭賽,真是妙趣橫生:一方面寫孫悟空如何過于自信,不斷地進(jìn)行著各種自以為是的小動作表演;另一方面寫如來佛祖如何操縱這場游戲,如何洞若觀火地操控全局。一件決定天界皇位歸屬的大事,卻取決于兩個神魔的賭賽,作者敘述莊諧相映、雅俗共賞。關(guān)于這場賭賽,穩(wěn)操勝券的如來事后也不免幾分自鳴得意。第八回寫他跟玉帝交差說:“我與他打了個賭賽,他出不得我手,卻將他一把抓住,指化五行山,封壓他在那里?!焙髞恚蚩諏@次“賭輸”也不得不心服口服地認(rèn)賬。第五十二回寫他自述履歷時說過:“其實如來多法力,果然智慧廣無量。手中賭賽翻筋斗,將山壓我不能強(qiáng)?!痹凇段饔斡洝愤@部小說的整體布局中,關(guān)于如來佛祖所提出的這場“賭賽”敘述既帶有扣人心弦的懸疑性,還具有事關(guān)西游故事全局的關(guān)目性。
非但如此,在接下來所展開的“取經(jīng)緣起”部分,“賭賽”敘事仍然被《西游記》作者當(dāng)作重頭戲,一再搬演。首先是第九回所寫的“袁守誠妙算無私曲,老龍王拙計犯天條”環(huán)節(jié)。這一環(huán)節(jié)基本沿襲了《永樂大典》的“送”字韻“夢”字條收錄的一段殘文《夢斬涇河龍》,語意基本類同一般話本小說,而且也只是以“甘罰五十兩銀”幾筆帶過,將賭賽落到錢財上[1]115。《西游記》則不僅明確了龍王與袁守誠之間的較量是“我與他打了個賭賽”,將其納入帶有“賭賽”性質(zhì)的博弈,而且除了罰銀之外,還添加了“打壞你的門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時趕出長安,不許在此惑眾”這樣的賭賽結(jié)果約定。按照小說細(xì)述,涇河龍王不料那天玉帝突然臨時下詔,讓龍王行雨,而且下雨時辰和雨量竟然完全合于袁守誠所言。不甘失敗的龍王為了贏取賭賽,在鰣軍師的鼓動下,不惜明知故犯地“行雨時差了時辰,少些點數(shù)”,冒險改變降雨時辰與數(shù)量。結(jié)果,他雖暫時贏了賭賽,卻因改了時辰,克了點數(shù),違了玉帝敕旨,被天庭論罪處斬。由此便連鎖性地生發(fā)出“魏征夢游斬龍”“唐皇魂游地府”“觀音顯圣派三藏西天取經(jīng)”等一系列故事。正是借助這樣一場異乎尋常的“賭賽”,作者不僅將劈空而來的“取經(jīng)緣起”故事講得因果清晰,次序井然,而且也映現(xiàn)了發(fā)生在當(dāng)事龍王身上的各種大作怪的“心魔”。涇河龍王與相士袁守誠這場賭賽也告訴世人:只要爭強(qiáng)好勝的“心魔”作怪,即使賭贏了,也會付出慘重代價。
當(dāng)然,在“西游”世界里,作者時而若不經(jīng)意地將“賭賽”之事順筆插入行文之中。如第二十五回寫孫悟空在偷吃人參果后,被清風(fēng)和明月兩個小童罵了一頓,自知闖下大禍,便決定趁著夜色逃跑。為了不讓他們發(fā)現(xiàn),“腰里有帶的瞌睡蟲兒,原來在東天門與增長天王猜枚耍子贏的。他摸出兩個來,瞞窗眼兒彈將進(jìn)去,徑奔到那童子臉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作者以如此幾句文字的交代,就將孫悟空得到瞌睡蟲的事提起一遍。原來是他剛上天庭沒多久,曾在東天門和增長天王猜枚耍子賭賽。賭賽的內(nèi)容就是搖骰子猜大小。要知道孫悟空可是有七十二變的,他偷偷地變化一番,進(jìn)去改了點數(shù),就這樣靠作弊贏了,還順帶贏了一個寶貝瞌睡蟲兒。后來在取經(jīng)路上,賭來的瞌睡蟲多次被派上用場。第七十七回敘述師徒經(jīng)過獅駝嶺一段,開頭有詩道:“六惡六根緣六欲,六門六道賭輸贏。三十六宮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在把這個故事定性為“賭輸贏”較量的基礎(chǔ)上,正文寫師徒四人被獅王、象王、大鵬三個毒魔俘獲,準(zhǔn)備蒸了吃,危急時刻,變身逃脫的孫悟空再次“忽想起:‘我當(dāng)初做大圣時,曾在北天門與護(hù)國天王猜枚耍子,贏得他瞌睡蟲兒,還有幾個,送了他罷。’即往腰間順帶里摸摸,還有十二個。送他十個,還留兩個做種。于是將蟲兒拋了去,散在十個小妖臉上,鉆入鼻孔,漸漸打盹,都睡倒了?!笔沟脦讉€燒火的小妖睡去,師徒方得以暫時脫身。這里所說的瞌睡蟲是贏了護(hù)國天王而得,與前文不符。但無論如何,作者運用這種“草蛇灰線”法,一再提及、勾連往年賭賽之事。
另外,《西游記》中還有些許沒有充分展開的“賭賽”敘事片段,如第二十六回寫孫悟空因毀壞了五莊觀人生果樹而被拖住,鎮(zhèn)元大仙跟孫悟空打賭要是能醫(yī)活人參果樹就跟孫悟空結(jié)八拜之交兄弟,并放唐僧師徒西行,孫悟空到處尋求靈丹妙藥,卻始終找不到。只好去找觀音菩薩幫忙,觀音菩薩滿口答應(yīng)說能救活人參果樹,并向悟空介紹自己手持的凈瓶具有“起死回生”的功能:“當(dāng)年太上老君曾與我賭勝,他把我的楊柳枝拔了去,放在煉丹爐里,炙得焦干,送來還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晝夜,復(fù)得青枝綠葉,與舊相同?!弊髡吒鶕?jù)需要,只將這場神仙和神仙之間的“賭賽”往事通過觀音之口敘出,沒有具體展開。至于老君和觀音賭她的玉凈瓶能否救活燒焦了的楊柳枝,賭注就是在朱紫國出現(xiàn)的觀音的好色坐騎賽太歲。這個賽太歲就是觀音菩薩通過這個賭局贏得的老君的金毛犼。類似附帶提及的打賭定輸贏的敘事還有,第八十三回寫孫悟空因李天王的干女兒下界為妖,要去找李天王理論。李天王矢口否認(rèn)有在下界為妖的女兒,將孫悟空捆綁起來治誣陷之罪。孫悟空卻成竹在胸地說:“老孫的買賣,原是這等做,一定先輸后贏。”將商人的“先輸后贏”生意經(jīng)也一股腦兒都搬弄出來了。
在《西游記》中,不僅各色人物會脫口提出“打個賭賽”“賭輸贏”“賭一賭”這樣的富有挑戰(zhàn)性、挑逗性的賭賽提議,而且賭賽雙方的每一次較量、爭斗都被作者修辭化為“賭賽”,并映射出世人不自量力、過于自信等“心魔”。
勝敗兵家事不期,與人賭斗,總會有輸贏勝負(fù),各種賭賽之事大多頗具風(fēng)險性,而且風(fēng)險系數(shù)難以估量。在《西游記》中,孫悟空被賦予爭強(qiáng)好勝、生氣凜然等秉性,且“一生受不得氣”。由于“賭斗”本身固有“賭氣”“斗氣”等成分,因此,就孫悟空的英雄主義而言,為爭一口氣,他往往不顧生死懸于一線,甘愿冒險賭一把,可謂成也在善賭,敗也在好賭;而對妖魔而言,他們?yōu)榱搜矍袄妫幌Т鷥r。這就使得在《西游記》作者所熱衷的各種“賭賽”敘事中,險象環(huán)生的驚險刺激成為其突出的審美追求和效果。
《西游記》第六回“小圣施威降大圣”寫二郎神與孫悟空斗法時“賭變化”,既有事前口頭約定,又有具體的行動角逐,堪稱精彩絕倫的“第一次賭”。大致是,二郎神受玉帝差遣增派去擒拿妖猴,與孫悟空大戰(zhàn)三百回合難分勝負(fù),于是便與四大天王、李天王商議,決意孤身前往“賭賽”,具體內(nèi)容是賭斗“變化”。賭斗變化伊始,悟空變麻雀,二郎即神變鷹;悟空變大鶿老,二郎神即變海鶴;悟空變魚,二郎神即變魚鷹;悟空變水蛇,二郎神即變灰鶴。孫悟空變化多端,二郎神善于識破,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緊鑼密鼓,好戲連臺。后來,孫悟空變花鴇,“二郎見他變得低賤……故此不去攏傍,即現(xiàn)原身,走將去,取過彈弓拽滿,一彈子把他打個蝤踵?!敝链耍瑺帍?qiáng)好勝的孫悟空為了快速賭贏,確有點不擇手段;而二郎神在不屑與之賭下去的時候,也違規(guī)現(xiàn)出原形,憑著惡性暴力,暫時占了上風(fēng)。孫悟空見大事不好,眼疾手快,使出最后的解數(shù),利用自己的器官變作土地廟,企圖蒙混過關(guān)。只是由于慌亂之間,將不好收拾的尾巴變化為旗桿,放在廟后,還是被二郎神看出破綻。二郎神隨即要采取搗毀窗欞、剔破門扇行動,孫悟空害怕自己的牙和眼睛受到傷害,趕緊來了一個急跳,躲避開來。在這場各顯神通的賭賽中,孫悟空雖顯得機(jī)靈乖巧,但又節(jié)節(jié)處于劣勢,不時地陷入被動境地,已注定這場大鬧天宮的敗局。這段故事雖然在元代無名氏所作《二郎神鎖齊天大圣》雜劇以及明代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中皆有所涉及,并能夠借以渲染降妖伏魔者的超強(qiáng)本領(lǐng),但還是大體輪廓性的,且處于平鋪直敘、簡單粗糙層次。而《西游記》作者通過創(chuàng)造性地將某種“賭賽”心理融入,使得故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不僅實現(xiàn)了脫胎換骨,而且還余漾不斷,使這場未顯勝負(fù)的賭賽,日后屢屢從孫悟空口里提及,造成小說敘事的“草蛇灰線”之妙。第十七回寫悟空在向黑風(fēng)山熊羆妖自我介紹時說:“顯圣真君能變化,老孫硬賭跌平交?!币馑际嵌缮裾婢朴谧兓?,我老孫硬性賭斗,終獲險勝。第五十二回又寫孫悟空自訴道:“威逼玉皇傳旨意,灌江小圣把兵揚。相持七十單二變,各弄精神個個強(qiáng)?!彼J(rèn)為灌江口二郎神之所以耀武揚威,不過是因為要挾玉皇大帝不得不傳旨搬來救兵。在那場強(qiáng)強(qiáng)相持賭斗中,自己施展七十二般變化本領(lǐng)。小說反復(fù)寫孫悟空提及這段往事,表明他不僅從來不肯承認(rèn)這場失敗,而且反倒當(dāng)作光輝履歷炫耀。除了第五十二回寫爭強(qiáng)好勝的孫悟空也為自己被控制找到了理由:自己當(dāng)時不小心才被太上老君用金剛琢打中天靈,導(dǎo)致被二郎神的狗咬傷腿而跌倒,并非真正慘敗,第七十一回又寫他再次解釋說:“惡斗一場無勝敗,觀音推薦二郎來。兩家對敵分高下,他有梅山兄弟儕。各逞英雄施變化,天門三圣撥云開。老君丟了金鋼套,眾神擒我到金階?!碑?dāng)然,作者反復(fù)借孫悟空之口提起這場妙趣橫生的賭賽,也是別具匠心的,至少足以見出孫悟空對這次賭賽還是刻骨銘心的,同時也給讀者一種強(qiáng)化,正如戲劇所設(shè)一大關(guān)目,旨在不斷鞏固這次賭賽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
取經(jīng)隊伍組成過程中的每一次遇險,都免不了一場場賭輸贏性質(zhì)的打斗與決斗。盡管這些賭斗未必有事前口頭約定,與前述俗稱的“打賭”有所不同,但作者仍將其定性為“賭賽”。且看取經(jīng)隊伍組建過程中的兩場敘述,伴隨的是“賭斗”。第十五回寫“悟空賭斗小白龍”一節(jié)有這么幾句:“那條龍張牙舞爪來抓。他兩個在澗邊前這一場賭斗,果是驍雄?!毙“埗凡贿^悟空,潛入水中。行者無可奈何,只得回來見三藏抱怨:“師父,這個怪被老孫罵將出來,他與我賭斗多時,怯戰(zhàn)而走,只躲在水中間,再不出來了。”此處就將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zhàn),修辭化為“賭斗”,將你死我活的血腥化為頗具驚險感的審美游戲。再看,第十九回敘述“悟空收服豬八戒”一節(jié),用了下列幾句話:“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dāng)頭就打。他兩個在那半山之中黑夜里賭斗?!斌@險而不失粗暴,同樣平添了幾分興味。再就是第二十二回寫大戰(zhàn)流沙河收沙僧時,悟空又忙里偷閑地與八戒談起了他的“買賣經(jīng)”:“若論賭手段,憑你在高山云里,干甚么蹊蹺異樣事兒,老孫都會;只是水里的買賣,有些兒狼犺?!边@里所暗含的“買賣經(jīng)”就是揚長避短,表明孫悟空擁有處事沉著機(jī)智,不冒失莽撞等英雄本色。
相比而言,《西游記》所敘取經(jīng)隊伍與各種妖魔的賭斗更是顯得慘烈驚險、令人驚心動魄。先看,第二十回敘述“黃風(fēng)嶺八戒斗妖”一節(jié),行文如下:“那妖精那容分說,急近步,丟一個架子,望八戒劈臉來抓。這八戒忙閃過,輪鈀就筑。那怪手無兵器,下頭就走,八戒隨后趕來。那怪到了山坡下亂石叢中,取出兩口赤銅刀,急輪起轉(zhuǎn)身來迎。兩個在這坡前,一往一來,一沖一撞的賭斗?!鄙茞褐g本來是一場不講章法和規(guī)矩的大戰(zhàn),但作者為增強(qiáng)敘述中的“有驚有險”美感,也將其納入“賭斗”敘事系列。再看,第三十二至三十六回敘述“平頂山蓮花洞與金角大王、銀角大王斗法”,更是一場“一翻二復(fù)賭輸贏,三轉(zhuǎn)四回施武藝”的“冒險”好戲:平頂山蓮花洞金角大王、銀角大王憑著手中的葫蘆、凈瓶、寶劍、扇子、魔繩五件寶器,神通廣大。孫悟空想盡辦法把妖怪寶貝騙到手的過程,實際上是與兩個魔王苦賭而遍歷驚險的過程。悟空每次將寶貝搞到手,卻又由于不會使用,而得而復(fù)失。在打斗過程中,又先后被繩子捆住、葫蘆裝入,幸得每次都逃脫。幾次交鋒,千驚萬險。整個賭斗情節(jié)是那么“驚險”“奇幻”,著實讓讀者替悟空出生入死捏一把汗。對此敘述效果,明代李贄曾評曰:“轉(zhuǎn)轉(zhuǎn)變化,人以為奇矣、幻矣,不知人心之變化實不止此也!人試思之,定當(dāng)啞然自笑。”[1]260這種千變?nèi)f化、令人目不暇接的“賭輸贏”敘述,既基于人心之變幻莫測,也符合人們獵奇的審美期待。
接下來,第四十一回寫孫悟空大戰(zhàn)紅孩兒,也用如下一段文字將這場爭斗修辭化為“賭輸贏”行動:“這一場賭斗,比前不同,好殺:怒發(fā)潑妖魔,惱急猴王將。這一個專救取經(jīng)僧,那一個要吃唐三藏。心變沒親情,情疏無義讓。這個恨不得捉住活剝皮,那個恨不得拿來生蘸醬,真?zhèn)€忒英雄,果然多猛壯。棒來槍架賭輸贏,槍去棒迎爭下上。舉手相輪二十回,兩家本事一般樣。”各施手段,各盡神通。紅孩兒與孫悟空大戰(zhàn)二十回合,見得不能取勝,虛晃一槍,抽身從鼻子噴出火來。孫悟空請求龍王用水噴火,可這是三昧真火,滅不了。悟空來不及躲避被燒成重傷昏迷,幸虧八戒用按摩法將他救醒。同樣,第五十五回寫悟空、八戒大戰(zhàn)蝎子精,也被修辭化為一場“賭輸贏”惡戰(zhàn):“各逞雄才恨苦爭。驚天動地來相戰(zhàn),只殺得日月無光星斗更。三個斗罷多時,不分勝負(fù)。”小說總是先寫遇險中的爭輸贏,繼而寫孫悟空等猝不及防地吃點小虧,最終借助外界力量戰(zhàn)勝妖魔。
還有,第七十五回寫在獅駝嶺和青毛獅子怪斗法,孫悟空讓青獅砍腦袋三刀。第一刀砍在頭上紋絲不動,第二刀把孫悟空劈成兩半。這時,青毛獅子怪叫道:“你這猴兒,你只會分身,不會收身。你若有本事收作一個,打我一棍去罷?!睂O悟空道:“不許說謊,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兩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孫!”然后孫悟空收了身,就要打青獅,青獅知道金箍棒的厲害,怕被打,就耍賴用刀架住,情急之中,張開大口把孫悟空吞進(jìn)肚里。如此賭斗,作者敘來亦令人驚心動魄。
總體看,《西游記》中每一場“賭賽”敘事無不是層層追險,扣人心弦。在作者的敘事謀略中,“驚險”效果與“賭賽”故事與生俱來。關(guān)于“驚險”式的敘事對讀者構(gòu)成的“驚嚇”,清代金圣嘆在評《水滸傳》時曾多次闡發(fā)過:“夫天下險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險也。險故妙,險絕故妙絕;不險不能妙,不險絕不能妙絕也?!盵2]268拿來評說《西游記》如此驚險迭起的“賭賽”敘事的驚險性審美效果,也頗為恰當(dāng)。
“賭賽”活動所固有的冒險因素和刺激感,容易讓人忘乎所以,甚至迷失方向,種種心魔油然而生。清代世事洞明的紀(jì)曉嵐曾有兩句詩道:“局中局外兩沉吟,猶是人間勝負(fù)心?!泵鎸Ω鞣N賭賽活動所預(yù)設(shè)的“局”,各色參與賭賽者望贏、必贏“心性”容易被誘發(fā)起來,不惜鋌而走險?!段饔斡洝匪鶖①€賽不以贏取錢財為意,而主要用以承載諸多心理刺激和心理考驗。
前述小說第七回所寫佛祖一賭固然是為了盡快收服天不怕地不怕的孫悟空,令其修心成人,但這場“賭賽”敘事中,又隱含著孫悟空的掉以輕心、如來佛祖的胸有成竹等因素;第九回所敘涇河龍王與袁守誠一賭,主要為了推動取經(jīng)行動而設(shè),但也寫出了龍王的爭強(qiáng)好勝,任情使性。大致說,“賭賽”受心魔驅(qū)動,賭輸是心魔使然,這些“心魔”包括好奇與不服輸、投機(jī)與僥幸、得意忘形、過于自信或剛愎自用、愛面子等等人性缺陷。明代周臣曾對博弈有如此評說:“博與弈,乃貪心、殺心、癡心、嗔心之變理也。于事雖小,害道則大。人家不肖子孫,墮其窟窖,至于敗蕩家業(yè)、喪失身命者,要皆一念貪癡之心,有以溺之耳。少年之人,尤宜警戒。故曰:世人不省事,日日弈與博。贏得轉(zhuǎn)頭空,何須論高著?”[3]此貪心、殺心、癡心、嗔心等都是賭徒們?nèi)菀咨l(fā)的心魔,這些心魔害人無算。各種賭賽大多起因于參賭者勝負(fù)心作怪,急不可耐地通過某種賭賽盡快了卻眼前事往往成為事發(fā)初衷。
在《西游記》中,賭輸者往往是由于妄自尊大、欲速不達(dá)、急于求成、輕率大意等心魔作怪。一旦陷入輸局,代價往往慘重,甚至付出生命,其人生教訓(xùn)是深重的。比較突出的“賭賽”敘事尚有第四十五回至第四十六回“車遲國猴王顯法”一節(jié),堪稱一場精彩絕倫的“連環(huán)”豪賭。雖然早在古代朝鮮的漢語教科書《樸通事諺解》就有大致的故事輪廓,但其敘事重心似乎在“斗法”,是“車遲國斗圣”。而《西游記》所述則主要圍繞孫悟空操縱的賭賽展開,作者不惜動用了一萬多字的篇幅,分別為“賭勝求雨”“賭坐禪”“賭法力”,將唐僧和虎力、鹿力、羊力三位大仙的三場“豪賭”,以及悟空如何幫唐僧賭勝三位大仙的全過程一一敘來,洋洋灑灑的筆墨中充斥著膽戰(zhàn)人驚的音符。且細(xì)看此連臺好戲:一開始寫“賭求雨”,那虎力大仙上壇,發(fā)號施令:一聲令牌響,風(fēng)來;二聲響,云起;三聲響,雷閃齊鳴;四聲響,雨至;五聲響,云散雨收。五聲令牌響本來分別對應(yīng)風(fēng)來、云起、雷閃齊鳴、雨至、云散雨收,卻不承想被悟空偷偷做了手腳,令牌響過,風(fēng)來后便停,云來后便散,更無雷無電無雨。讓國王和大臣觀看驗證。悟空在每個環(huán)節(jié)到天上阻止風(fēng)婆、雷公、電母,國師求雨不得。輪到唐僧登壇,也不打令牌,也不燒符檄,憑著臺下悟空揮著金箍棒遙控,便達(dá)到了呼風(fēng)喚雨,雨散云消的效果。贏得國王滿心歡喜,文武官皆稱贊。接下去寫的是“賭坐禪”,鹿力大仙為助師兄,拔根短發(fā),變作臭蟲,彈上禪臺,咬得唐僧扭肩縮頸,疼癢難禁,就著衣襟擦癢。悟空見狀,捻下臭蟲,給師父撓癢,又搖身變作一條七寸長的蜈蚣,徑朝虎力大仙鼻凹里叮了一口。虎力大仙就坐不穩(wěn),一個筋斗,翻將下去,險些喪了性命。再接下去敘寫的是賭隔板猜物。本來朱紅漆柜內(nèi)明明是放進(jìn)了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結(jié)果被悟空施了法術(shù),偷梁換柱。鹿力大仙必然猜錯。后來又在柜內(nèi)放了一個有碗來大小的仙桃,竟被從板縫兒鉆進(jìn)柜中的悟空啃得個干干凈凈,留下個桃核。羊力大仙又猜錯了。最后在柜子里藏個道童,又被悟空暗里給剃了個光頭,換了衣服,變作敲著木魚、念著佛的小和尚。如果說唐僧師徒與三位號稱國師大仙上半段賭什么求雨、猜枚、坐禪之類尚且比較斯文,那么,下半段面對屢賭屢輸?shù)木謩?,三個大仙求勝心切,惱羞成怒,越賭越起勁越上癮,竟然轉(zhuǎn)而提出“賭砍頭、賭挖心、下油鍋”,風(fēng)險系數(shù)越來越高,顯然已達(dá)到賭氣、生死豪賭了?;⒘Υ笙砂凑仗幜P規(guī)則被劊子手砍了,被悟空拔根毫毛變作黃犬,銜去了頭,丟到御水河邊現(xiàn)出原形,乃是一只無頭的黃毛虎;鹿力大仙賭剖腹剜心也因此喪命,原來是一只白毛角鹿;羊力大仙最后也落得個“骨蛻皮焦肉爛”。作者敘述這場豪賭,從和風(fēng)細(xì)雨到電閃雷鳴,每每是孫悟空有驚無險,穩(wěn)操勝券;而三位大仙卻步步陷入困境,白白地丟了性命。三位大仙雖然屬于反派角色,不值得同情。但就事理看,他們本來道術(shù)高,卻因為過于自信,反倒容易陷入圈套。期望越是不能實現(xiàn),就會越提高籌碼;越希望挽回敗局,就輸?shù)迷綉K,甚至不惜孤注一擲,鋌而走險,企圖通過險棋扳回,這正是賭徒“心魔”大作怪的惡果。如此下去,三位大仙終于把命給賭上了。若從三位大仙角度立論,那么可以說,車遲國一賭的慘敗既可歸因于三位大仙為了保住地位和顏面,更包含著他們爭強(qiáng)好勝、不甘示弱、乘人之危等心魔作亂滋禍的因果。
無獨有偶,第六十五回所寫小西天小雷音寺的黃眉老佛口口聲聲“要和你打個賭賽”,向悟空發(fā)出挑戰(zhàn),聲稱:“如若斗得過我,饒你師徒,讓汝等成個正果;如若不能,將汝等打死,等我去見如來取經(jīng),果正中華也?!睂Υ?,悟空鎮(zhèn)定自若地笑道:“妖精不必???,既要賭,快上來領(lǐng)棒!”那黃眉不識深淺,竟然喜滋滋,使狼牙棒抵住。小說所敘小雷音寺一賭既包含著妖魔為了不勞而獲地取代取經(jīng)團(tuán)隊的投機(jī)心理,也包含著急于求成等陰暗心理展示等。而孫悟空也受到冒失心魔左右,急不可耐,未能知己知彼就索性一賭。不料,被黃眉出手壓在金鐃下面,吃了大虧。最后幸得彌勒把黃眉怪收走,厄難才得以解除。
當(dāng)然,《西游記》之“賭賽”敘事也從贏家那里更是提供了不少正面教益。大致說,賭賽之成敗勝負(fù),實質(zhì)上不僅是武力較量,還是智慧的角逐,即所謂“斗智斗勇”兼具。直至第九十九回,作者還樂此不疲地在寫觀音菩薩在數(shù)落師徒四人所經(jīng)過的災(zāi)難時,將其概括為“大賭輸贏三十四難”。既為“大賭”,必有“大險”,名副其實。孫悟空之所以贏得豪賭,主要靠的是暗箱操作,幻形求助,本來這是違規(guī)的,但由于其動機(jī)正義,故而被當(dāng)作美化孫悟空的機(jī)智來敘述?!笆€九騙”,得勝者靠的是從中作祟,請君入甕,作者賦予這些巧設(shè)賭局者以人生智慧。
《西游記》所敘“賭賽”之事之所以不專注于敘述“賭博”活動,而樂此不疲地敘述“賭賽”斗法,主要是為了映現(xiàn)世人“心魔”,而非為了映現(xiàn)物質(zhì)利益,頗具游戲色彩。同時,其敘事要理在于,巧妙地抓住人物的某些劣根性或心理缺陷做文章,不乏挖苦、調(diào)侃等筆調(diào)。閱讀這部小說,不時地聯(lián)想一下“勝敗不期”人間至道以及嗜賭成性心魔,還會感覺到它于諧筆中往往含有莊重的人生哲理。
關(guān)于《西游記》這部小說的文本性質(zhì),以往或從主旨維度謂其為修行之書、寓言小說、哲理小說、滑稽小說、政治小說等說法,或從題材維度謂其為神怪小說、神話小說、神魔小說、童話小說、仙話小說、人生小說,或從體裁維度將其說成是游記體小說、記事體小說等等,可謂眾說紛紜。而從作者津津樂道的“賭賽”敘事系列來看,《西游記》則是一部善敘游戲且筆法戲謔的雙重游戲之作。
從小說命名上看,自唐傳奇以來,中國小說形成了偏重敘事的“記”體與偏重寫人的“傳”體。與同為寫夢的《枕中記》《南柯太守傳》之不同,我們可以分辨出二體的差異。在章回小說中,《水滸傳》是“傳”體的代表,而《西游記》則屬于“記”體的代表。從這個意義上說,《西游記》是西游之“記”,而非西行之“游記”。一言以蔽之,它是一部“雜記”類小說,而非記錄游賞風(fēng)景的“游記”之作。在中國古代小說文體意義上,“雜記”體小說一開始有其特殊所指,是以《西京雜記》《酉陽雜俎》等筆記小說為代表的,其主要的文體特征性為形式短小,記事簡明,后來大凡帶有雜錄性的作品皆可稱為“雜記體”,《西游記》屬于后一種情況。關(guān)于百回本《西游記》的作者問題,質(zhì)疑“吳承恩”說的學(xué)者認(rèn)為,最原始的資料是清代人撰寫的《天啟淮安府志》,該書在著錄“吳承恩《射陽集□卷》四冊,《春秋列傳序》,《西游記》”時并未注明此《西游記》是一部什么性質(zhì)的著述;而清初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卻把吳承恩《西游記》納入“輿地類”,表明吳承恩的《西游記》是一部地理游記性質(zhì)的著作。如果吳承恩《西游記》果屬像《徐霞客游記》那樣的游記性質(zhì)的著作,那么它就可能與現(xiàn)行小說《西游記》不可同日而語,吳承恩自然也就不是小說作者。然而,現(xiàn)存《西游記》是“記”體,尚未發(fā)現(xiàn)另一部“游記”體的。天啟《淮安府志·藝文志》提到,吳承恩著有《西游記》一書。另外,這部府志的《人物志》又說,吳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清雅流麗,有秦少游之風(fēng)。復(fù)善諧劇,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1]164。所謂“清雅流麗”“諧劇”“雜記”云云,與現(xiàn)存《西游記》的格調(diào)又基本吻合。因而也不斷有人懷疑《千頃堂書目》乃是誤判。在沒有兩部不同性質(zhì)的《西游記》并出的情況下,我們寧肯將這部絕無僅有的“雜記”體《西游記》歸到吳承恩名下。
清人任蛟《西游記敘言》曾指出:“《西游記》天書也,奧妙奇方,無般不載,泄諸經(jīng)之所未泄?!饵S庭》乃道德真言,此記加以誓愿宏深,莊嚴(yán)凈土,殆本諸瑯?gòu)钟駜?。特以道傳久晦,如果明言直指,卻不容全盤托出,雖欲面命耳提,又轉(zhuǎn)恐駭驚凡目,故以戲言寓諸幻筆,使無知愚賢不肖,皆能寓目以為逍遙游,得有大智慧大因緣人,參以修之悟之,登此慈航,實及至人說法,一片度世慈悲心也,即所謂忠恕心也。誨之諄諄,俱系妙諦,一任聽之藐藐,例諸稗官小說為戲言矣?!盵1]360指出其固有的“姑妄言之姑聽之”的“逍遙游”特點,以及“戲言寓諸幻筆”的敘事妙諦,而非那種腳踏實地游賞風(fēng)光、風(fēng)情的“游記”。魯迅曾經(jīng)指出:“然作者雖儒生,此書則實出于游戲,亦非語道,故全書僅偶見五行生克之常談,尤未學(xué)佛,故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jīng)目,特緣混同之教,流行來久,故其著作,乃亦釋迦與老君同流,真性與元神雜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隨宜附會而已?!盵4]同樣是將《西游記》定性為一部充滿人生之道的游戲小說,而未強(qiáng)調(diào)其跨越時空的“游記”性。
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游”是一個內(nèi)蘊(yùn)非常豐富的概念。從“游泳”到“旅游”,再到“游戲”,“游”之意關(guān)涉到好玩、休閑、娛樂、審美、嬉鬧、喜劇、身游、心游、神游、逍遙游等方方面面??鬃铀^的“游于藝”和莊子所謂的“逍遙游”“乘物以游心”奠定了“游”文藝思想的審美與哲學(xué)基礎(chǔ)?!段饔斡洝芬浴坝涡摹薄吧裼巍睘樗枷雰?nèi)核,以“游戲”其表以明乎理為主旨,以“賭賽”等“游戲”方式為敘事內(nèi)容也是其“游”的具體體現(xiàn)。魯迅先生所謂的“但覺好玩”,胡適先生所謂的“開口一笑”,正道出了《西游記》這部小說的意趣。這其中包含著游戲故事與游戲筆調(diào)的內(nèi)在精神關(guān)聯(lián)。
打賭靠猜,勝者基于運籌帷幄、神機(jī)妙算,敗者緣于過于自信、過于狂妄。由于“賭賽”本身是一種事關(guān)輸贏的游戲,因而《西游記》中的“賭賽”故事又天然地含有游戲意趣。此前,元代康進(jìn)之雜劇《李逵負(fù)荊》即以喜劇效果取勝,寫李逵偶聞宋江強(qiáng)占民女的訛言,火冒三丈,回來嘲弄宋江,并行兇滋事。莫名其妙的宋江只好選擇與李逵以殺頭打賭。粗魯?shù)睦铄幼罱K輸了,卻憑著耍賴,甘愿挨打而保住頭顱。盡管在“西游”故事的傳承和演變過程中,諸多民間傳說、說話藝術(shù)以及“西游”雜劇使得其主要的人物、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等已基本成型,但直到《西游記》,作者才在借鑒和傳承的基礎(chǔ)上馳騁才思,奪胎換骨,融入了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造,從而開創(chuàng)了以神魔映現(xiàn)世人心魔的小說創(chuàng)作先河。《西游記》的獨特之處在于,通過這些“賭賽”敘事,作者將各類莊嚴(yán)肅穆的神佛妖魔拉下神壇,讓他們扮演世俗社會的各種充滿人情、人性趣味的角色。
《西游記》前前后后,“三言”“兩拍”也每每涉筆賭賽,且彼此之間存在某些文本相似跡象。如《警世通言》第四十卷《旌陽宮鐵樹鎮(zhèn)妖》有這么一段文字寫南海龍王的三太子提出與許遜真君“賭賽一陣,才曉得我的本事”,雖然賭的是砍殺武功,但敘事筆調(diào)和《西游記》“賭賽”敘事較為仿佛;《醒世恒言》第二十二卷《呂洞賓飛劍斬黃龍》也寫長老與和尚約定“賭賽輸贏,不賭金珠富貴”,與《西游記》所敘賭賽性質(zhì)也大致相類似。再如,《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小道人一著饒?zhí)煜?女棋童兩局注終身》寫村童周國能棋藝高超,“那不伏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十兩五兩輸與他的”,賭賽的輸贏是要靠錢財來支付的,與《西游記》所敘賭賽有所不同。當(dāng)然,“三言”“二拍”所敘賭博或賭賽相對數(shù)量也較少,規(guī)模不大,難以與《西游記》所敘富含懸疑、驚險以及莊諧等審美意趣的賭賽故事相媲美。
《西游記》長于以詼諧幽默甚至滑稽性的游戲筆墨敘事,而敘事中又不乏具體的“賭賽”游戲片段。明代李卓吾評本第二回總批曰:“游戲中暗傳密諦?!盵1]251正道出了這部小說的敘事訣竅及其文本意義?!读凝S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傳承了這種筆法,它曾在《同畢怡庵綽然堂談狐》一詩中發(fā)出這樣的浩然長嘆:“人生大半不稱意,放言豈必皆游戲?!蓖ǔ#坝螒颉眱H僅被理解為滑稽、不嚴(yán)肅非莊重的筆調(diào),而《西游記》與《聊齋志異》還經(jīng)常將這種游戲敘事坐實為“賭賽”游戲,后者中的作品如《雙燈》所寫“賭猜枚”游戲,《戲縊》寫邑人某年少無賴為博得途徑少婦一笑,竟然“約賭作筵”,不惜表演“粱干自經(jīng)”,熟料真的吊死其上,只是這些游戲敘事更多蘊(yùn)涵著某種人生哲理?!顿€符》最后的“異史氏曰”道出了“賭賽”心魔是何等危險:“天下之傾家者莫速于博,天下之?dāng)〉抡咭嗄跤诓?。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將不知所底矣?!辟€博誠為社會惡行,但小說卻常常憑著“賭賽”敘事傳達(dá)諧趣,并映射出嗜賭成癮的“心魔”。這也就決定了《西游記》和《聊齋志異》等小說的文本性質(zhì)。
概而言之,無論從所敘“賭賽”等游戲故事本身來說,還是從其詼諧幽默的游戲筆墨來看,《西游記》屬于以敘事見長的“記體”性質(zhì)的“游戲小說”,而非以寫人見長的“傳體”小說,也非《徐霞客游記》之所謂“游記”意義上的“游記小說”。作為一部特殊的滿載“游戲性”的小說,《西游記》又并非為游戲而游戲,而是發(fā)揚“以文為戲”傳統(tǒng),既游戲其表,運用了幽默詼諧筆調(diào);又游戲其里,熱衷于敘述“賭賽”等游戲。其“賭賽”敘事屬于游戲敘事,不僅以懸疑、驚險、諧趣取勝,而且映射出飽含豐富人生得失成敗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