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鎮(zhèn)填

1泥雕之路

我叫艾德琳，是個普通的雕塑。

自誕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待在這明亮寬敞的櫥窗中。我的主人是個專業(yè)的泥雕師，他技藝精湛，無人能及。我的周圍還有不少栩栩如生的同伴：笑容可掬的彌勒佛，雍容華貴的西歐教皇……我們都是渴望自由的泥雕。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于是皆以各自的姿態(tài)仰望窗外的天空，想著有一天能到外面去闖蕩。這樣想著，往往神游天外。

所有的泥雕都渴望得到主人的賞識，企盼他有朝一日能帶我們出去看看窗外的世界，體驗體驗什么叫生活。但后來，大多數(shù)泥雕僅存的希望被澆滅了，因為主人出門的次數(shù)少得可憐，就是每次外出歸來也會神經(jīng)質(zhì)地跑到泥雕基地里審視一番，那架勢就像閱兵式一樣莊嚴(yán)。極少數(shù)的泥雕被主人帶出去后再也沒有回來，即便回來了的，也仿佛一夜之間換了個人，閉口不語，目光呆滯。

曾經(jīng)有一位商人，購買了主人挑選出來的所有出過門的泥雕。他問道：“那其他泥雕呢？賣嗎？”“不，它們是我的，永遠(yuǎn)是?！蔽业闹魅诉@樣回答。

2泥雕之緣

我是一個平凡的忠心于主人的小泥雕，也曾經(jīng)滿懷年少時的懵懂和新奇，以45°角仰望星辰。但在經(jīng)歷一些事情后，我發(fā)現(xiàn)滿足和妥協(xié)再好不過了。我漸漸地習(xí)慣了他對所有的訪客夸耀他的作品尤其是我的生活。在我眼里，主人就是一切。

我在生活，不斷地充當(dāng)著別人生命中被認(rèn)為是玩物或是藝術(shù)品的東西。別人都說我幸福，或許是吧。既然只能停留，又何必在乎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曾經(jīng)憧憬過、希望過、聽過、說過便已足夠。主人的訪客是那么匆匆，沒有誰注定要為自己停留，陪伴自己的，除了自己，還是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不離不棄。所以在備受主人賞識、深受同伴羨慕的我看來，孤單，便是一生的宿緣。

至于未來，我沒想過，因為每逢未來充斥著頭腦時，心里總是隱隱作痛。

一年秋季，一個狂風(fēng)掃落葉的日子。這天，是我的生日，更重要的是，我遇見一個過客，一個令我難以釋懷的泥雕。那是一個陰沉的雨天，主人要到外地出差。主人的小孩竟陰差陽錯地把我塞到主人的西裝口袋里，臨走前祈禱：保佑他老爸一路平安。我心里竊笑起來：玩偶，有時竟可矯情地充當(dāng)一回吉祥物。

就這樣，我跟著主人出了門。

我不知道是該興奮還是該一如既往地麻木。我只感覺風(fēng)不斷地往我頭上躥，企圖調(diào)動我的全部力量。我蜷縮在口袋邊緣，窺探著這個世界。

在大街的某個角落，主人正與一個商販談生意。猛然間我發(fā)現(xiàn)一個狼狽的泥雕，或者用殘破來形容對她的第一印象更為恰當(dāng)。她潛伏在陰冷潮濕的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她身上已經(jīng)失去了剛做成時鮮艷的光澤，頭上捅了個窟窿，原先暈染的色彩已隨雨水沖刷剝落，順著面頰垂在雙唇，竟面目猙獰地演化成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樣。她臉色愈顯蒼白，下半身深陷在泥潭里正朝我齜牙咧嘴地冷笑。

我很想走過去，把它從深潭的泥濘中拔起來，幫她抹掉身上的淤泥?？墒俏抑皇莻€泥雕，我不會說話，更不能像人一樣張開雙臂與她相擁，為她療傷。于是，我打消了幫助她的念頭，轉(zhuǎn)而默默地注視著她。雖然污穢布滿她的身軀，但我還是隱隱地感覺到一絲異樣，她似乎不單單只是個泥雕。事實(shí)證明，這不是我的錯覺，她很快就開口了——

“你也是那個人的泥雕吧？”

那個人？是我的主人嗎？我只是個普通的泥雕，不會說話。

“怎么，難道你還只是個泥雕？”

我聽得出聲音里的鄙夷和驚詫。只是我不明白，難道我是個異樣的存在？

她接著說道：“看來你還不知道什么叫人生?！?/p>

接下來的情形不禁令我瞠目結(jié)舌——那殘破的軀體竟?jié)u漸從泥潭中拔出，仿佛一雙無形的手在擰扭一顆螺絲釘。最后，她竟搖搖晃晃地懸浮在半空中，并逐步地向我靠近！天啊，能說話而且不怕雨淋的泥雕在泥雕界已經(jīng)算是奇跡，她竟然還能動！

她繼續(xù)冷嘲熱諷道：“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這些可憐的泥雕不愿意改變現(xiàn)狀，逃離那個人的束縛，去追求生命中更輝煌燦爛的未來呢？你們居然甘心受這么一個惡魔的擺布！你們都是廢物，是廢物……”她瘋狂地咒罵著，淚水與雨水交織成一片。

“只要那個人還在，你終有一天會跟我一樣！”她明知我不能開口說話，卻依然故我地自言自語。我忽然感覺到人類所定義的一種叫“手足無措”的感覺。

她步履蹣跚地走到我跟前，說：“相信我，泥雕總有一天要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價值。”

忽然，她浮露出笑容，詭異而冷艷，宛如一朵染著血色的玫瑰在妖冶地綻放，絢爛卻又令人毛骨悚然。從來沒有過的恐懼倏然鋪天蓋地地襲來，令我不禁直打冷戰(zhàn)。她的瞳孔宛若黑洞，具有能把人的靈魂攝入的強(qiáng)大殺傷力。

這時，主人衣襟稍稍擺動，他已經(jīng)與那個商販商量好了價錢，即將啟程。驟然間，只聽得“哐當(dāng)”一聲巨響……

我的頭顱被撞開了一個洞，卻全然不覺。發(fā)臭的泥土和污水一團(tuán)涌了進(jìn)來。

主人仿佛覺察到了什么。他掏出了我，眼里閃過一絲驚詫，望望那只瘋癲、頭上滲著鮮血奄奄一息的泥雕，隨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蛟S由于下雨，他沒有作過多的停留，用手帕將我小心地包好，踏上歸家的路途。

望著我們遠(yuǎn)去的背影，她變得歇斯底里：“你終有一天會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你將會離開他，離開那個惡魔！”

從此，一個幾近瘋狂的泥雕遠(yuǎn)離了我的視野，卻仍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記憶里。

3泥雕之傷

回到家，主人立刻動手修補(bǔ)我。他先小心翼翼地幫我拭去身上的淤泥，眼角里的，耳縫中的，腋窩下的……我很慶幸，我的主人沒有像今日遇到的那個殘破的泥雕的主人一樣把她拋在齷齪的角落里。我從來都不知道黑暗意味著什么。我又想起了那個可憐而瘋狂的泥雕，心里不知怎地竟一陣錐心的痛。

主人用新泥將我破損的頭顱重新補(bǔ)好，粗糙的雙手在陰暗的燈光下技藝嫻熟地來回穿梭。他要修補(bǔ)的，還有一個叫馬索天的泥雕。他是主人又一件得意作品。同樣上好泥后，我們須被放入一個魔鬼煉獄般的地方——打磨機(jī)，把修補(bǔ)好的地方打磨光滑，便于上色。

當(dāng)高速轉(zhuǎn)動的刀片劃過馬索天皮膚的時候，瞬間劇烈的疼痛迫使他咬緊牙關(guān)，英俊的臉龐霎時變得慘白，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忍耐變成了煎熬，旁觀者的我似乎能感受到這份寧死也不愿品嘗的痛苦。有個強(qiáng)烈的念頭涌上我的腦海：是否可以中途退出？但我很清楚這只能幻想。我的行為是不在意識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的。

主人扭動著馬索天的軀體來回磨著。在最終按下按鈕時，響起一聲沉悶的類似剎車的噪響。打磨機(jī)停住了，馬索天被修復(fù)得完整如初。

緊接著，主人下手的速度沒有給我任何思考和回味的余地，打磨機(jī)重啟后，刀片已經(jīng)貼吻著我的皮膚。寒氣沿著毛孔往里滲，覆蓋了我整個身軀，籠罩了周圍的氣息。麻痛就像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歡愉地游走，扎得我心緒難寧。

幸而主人技藝精湛，沒過多久就了結(jié)了這難以忍耐的折磨。我滿腹狐疑：為何馬索天能忍受比我更刻骨銘心的持久的痛，而我，僅當(dāng)寒氣逼近時卻已嚇得魂不附體？

我和他，究竟哪里不同呢？

夜，悄悄地降臨了。

窗簾的米黃色輝映在我和馬索天的臉上，所有的泥雕都陷入了夢鄉(xiāng)。而每逢月夜如期而至，總有些泥雕徹夜無眠。

“你很奇怪為什么我能比你承受更多的痛，是嗎？”馬索天開口說。

我驚訝地保持沉默。

“你知道為什么人類是我們的主人嗎？”馬索天完全不理會我是否能聽懂他的話或是我在思考著什么，接著說道，“那是因為人類比我們多一份叫‘情感或者稱為‘感情的東西，并把它放在心里面。他們有意識有目標(biāo)，他們懂得思考，懂得奮斗，懂得去把握和控制一切他們想要的并愿為此承受一切苦難。這也就是為什么我能比你承受更多苦痛的原因。所感所想，他們知道，那樣的人生才算完美，那樣的生命才有價值，不是嗎？”

“我已經(jīng)能感受到你的意識。你是個擁有自己意識的泥雕，或者說你已經(jīng)具備擁有生命的潛質(zhì)，只待有人把你釋放。因此，在主人修補(bǔ)你的時候，你才會感到寒氣上涌?！?/p>

腦海里忽然間閃過那殘破的泥雕，難道她已經(jīng)擁有了生命？既然有了心，又怎么會如此窘迫？還有，既然馬索天已經(jīng)有了人的情感，為何他不逃走，還苦守在這里？

然而我不能說話，我還僅僅是個泥雕！

他依然自顧自地說道：“當(dāng)我們還是一團(tuán)泥時，放在什么樣的人手里就被捏成什么樣，但一旦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屬于櫥窗里的世界，懂得去把握命運(yùn)并為此不懈奮斗時，我們就有了心，有了情感，便能擺脫這種沒有自由、未來與幸福但卻看似甜蜜的生活?！?/p>

當(dāng)然，我想說話，卻開不了口，馬索天也沒告訴我這是為什么。

“但我們的主人卻是厭惡有情感的泥雕的。他會拋棄所有擁有意念的泥雕，把它們?nèi)釉诮诸^的角落里，讓它們自生自滅。”他噙著淚輕輕地說道。

“要相信自己，擁有生命的日子，那個我們苦等的日子，一定會到來的?！闭f完，馬索天哭了。

月光如水。零碎的月色透過玻璃，灑落在我們所處的偏僻角落，輝映在我和馬索天的臉上。他一臉的憧憬，而我，卻在為自己的無知黯然神傷。

4泥雕之淚

這一天，寒風(fēng)凜冽。主人全家都在靜靜地看著電視。

忽然，主人家的寵物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上了櫥窗口，未曾等我反應(yīng)過來，身子一斜，即將傾倒而下。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溫暖的手插進(jìn)了我的腰，把我硬拽了上去。而他自己，卻慘烈地向冰冷的地板撞去。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睜開雙眼，心有余悸地朝地板望去，那竟是馬索天！

主人聞聲而至。他顯然看到了這一切，臉上寫滿了憤怒，厲聲質(zhì)問道：“馬索天，你已經(jīng)是人了嗎？”

我萬萬沒想到主人會問這種奇怪的問題。馬索天沒有回答，他依然保持著原有的緘默，盡管已支離破碎，仍一言不發(fā)。

主人看來是被惹急了。他雙眼噴發(fā)著怒火，一把抓過了馬索天，矮小的他雙腳離地，懸空掙扎著。是的，我沒看錯，他是在動。

他能動了！

馬索天嘴角溢著鮮血，與主人怒目相視。“你還要佯裝嗎？翅膀硬了，想飛了是不是？你還要隱藏什么……”

馬索天依然保持沉默。氣急敗壞的主人把他踩在腳下，他仍然昂著頭，倔強(qiáng)得像個英雄。我想為他解釋點(diǎn)什么，或是向主人祈求點(diǎn)什么，一切都好像不能遂愿。忽然，一滴晶瑩的液體在眼珠里打轉(zhuǎn)，隨后滑過臉龐，從嘴角滑落，幻化成一縷青煙。

我終于拼上全身所有的力量發(fā)出最后的聲響：“住手！住手！住手……”

那是我的聲音嗎？

是的，那是我艾德琳稚嫩而堅定的聲音！

我也能說話了。

主人眼里滿是詫異，卻很快收斂，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嘲諷和鄙夷。如同那日瘋狂的泥雕。

“艾德琳，連你也有了人類的頭腦？！”

聽到我發(fā)聲后，馬索天不再偽裝，他茍延殘喘地冷笑道：“瞧，不是所有的泥雕都如你所想……”

這句話點(diǎn)燃了主人所有的憤怒。他暴跳如雷地怒吼著，像一頭發(fā)瘋的野獸?！盀槭裁?，為什么你們都背叛我？”他狂舞著手臂，用手狂抓著那少而凌亂的頭發(fā)，撲倒在桌上，東西撒了一地。忽然，他向馬索天展開瘋狂的報復(fù)。他將原來破損的馬索天肢解，毫不留情地擲向窗外那眼無底的深潭……

“不……”

我只能眼睜睜地望著馬索天的身軀漸漸湮沒……

“艾德琳，好好活下去。泥雕，總有一天要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價值?！边@是馬索天最后的遺言。

不管我哭得如何聲嘶力竭，馬索天再也不會回來了。而我的主人，點(diǎn)燃了一支煙，淡定地看著窗外，良久。

“主人，我恨你！”我終于打破了沉寂。

“恨？嘿嘿?！敝魅死湫Φ?，“你記得那天那個淪落街頭的泥雕吧？我也曾放她一條生路，可結(jié)果怎樣呢？她還不是一樣成為喪家之犬……假如我放了你，你會怎樣？是不是會跟她一樣？我很好奇……”

我緊咬雙唇，面色蒼白，攥緊拳頭，義正詞嚴(yán)地反駁道：“但至少她追求過，她愛過，恨過。你有沒有聽說即便殘翼的鳥兒也要搏擊長空，無鱗之魚也要爭翔競游。我很感激你給了我完美的身軀，但倘若我沒有心，沒有感情，我就永遠(yuǎn)只能是泥雕。你給太多的泥雕畫了太多的命運(yùn)圈，害怕有一天忽然離你而去剩你一個人孤苦伶仃，你永遠(yuǎn)那么自私，自私……我會活下去，我會好好地活下去……”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昔日想說的話一股腦兒全倒出來的感覺是那么酣暢淋漓。主人顯然是被震住了，呆若木雞。我深深地回眸，凝望著那天藍(lán)色幽深的水潭里馬索天淹沒的地方，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

終于，我鼓起勇氣，打開窗戶，縱身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