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振， 朱文廣

(陜西師范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陜西 西安 710119；長治學院 歷史文化與旅游管理系， 山西 長治 046000)

廟宇是反映宗教與民間信仰發(fā)展程度的重要指標之一。目前學術界對民間信仰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教義或具體的神靈信仰儀式上，涉及廟宇分布及修廢情況的研究相對少見。近年來，隨著田野調(diào)查工作的不斷推進，一些一度被淹沒于鄉(xiāng)間村鎮(zhèn)的神靈廟宇重新得到了系統(tǒng)考察，這為我們民間信仰研究提供了更加豐富的資料。

中國作為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文明國家，雨神信仰在古代普遍存在。就一般意義而言，龍王或河伯是民間普遍信仰和供奉的雨神，但不同區(qū)域根據(jù)具體情況也有所差異。晉東南地區(qū)尤其是陽城縣普遍供奉的雨神即是三代圣王之一的成湯。成湯，又稱湯、商湯、天乙、履，是上古圣王，殷商的開國君主。陽城縣位于今山西省東南部晉城市轄區(qū)內(nèi)，古稱濩澤，《舊唐書·地理志》“陽城條”云：“陽城，隋濩澤縣。唐武德元年，于縣置澤州……天寶元年，改為陽城”[1]1 478,并沿用至今。《太平寰宇記》卷44“陽城縣”條記載更為詳細，云：“陽城縣。西一百二十里，舊九鄉(xiāng)，今六鄉(xiāng)。本漢濩澤縣地，屬河東郡，縣因濩澤以為名?！莆涞略?，于此置澤州，因后周之舊名也?！鞂氃辏臑C澤為陽城縣。析城山，在縣西南七十五里，《禹貢》曰：‘底柱、析城至于王屋?！瘧孔ⅰ稘h書》云：析山在陽城西南。即此也。山頂有湯王池，俗傳湯旱祈雨于此。今池四岸生龍須綠草，無林木?！盵2]68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中說：“《括地志》云：析城山在澤州陽城縣西南七十里?！蹲⑺?jīng)》云：析城山甚高峻，上平坦，有二泉，東濁西清，左右不生草木?！盵3]68后世為紀念成湯祈雨，故在其祈雨處析城山修建成湯廟?，F(xiàn)今陽城縣境內(nèi)依舊留存著以析城山成湯廟為代表的，自宋金以來不同時期的成湯廟近120座。筆者根據(jù)陽城境內(nèi)各個時期成湯廟留存下來的碑志，結合傳世文獻，對成湯祈雨的傳說、歷代成湯廟的修繕情況及民間基層社會組織對民間信仰的推動作用做一深入挖掘。

一、 成湯祈雨的傳說與成湯祈雨地的確立

成湯成為雨神應該源自于成湯禱雨的傳說。傳世文獻最早可溯及《墨子》，云：“湯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當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簡在帝心。萬方有罪，即當朕身，朕身有罪，無及萬方'”[4]122-123，這是目前能見到的關于成湯舍身祈雨的最早記載?！秴问洗呵铩ろ樏瘛穼⒋耸掠涗浀酶鼮橥暾?/p>

結合前引《太平寰宇記》材料可知，成湯在陽城西南析城山以自身為犧牲，舍身禱雨，故“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于是陽城地區(qū)百姓開始把成湯當作雨神來信仰。

成湯禱雨處陽城析城山，除了《太平寰宇記》有記載外，北宋年間也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北宋政和六年(1116)所立《宋代敕封碑》記載：“政和六年四月一日，敕中書省、尚書省，三月二十九日奉圣旨析城山商湯廟可特賜廣淵之廟為額，析城山山神誠應侯可特封嘉潤公。”[6]1而同治年間《陽城縣志》將此事系于宣和六年(1124)，其曰：“成湯廟在析城山上，宋神宗熙寧九年河東旱，通判王伾禱雨獲應，上言其事，詔封山神為誠應侯，宣和六年以‘廣淵之廟’題榜湯祠，加封析城山嘉潤公，敕書勒石安廟壁上。”[7]171二者所載時間雖然略有差異，但所記事情相同，即至遲在北宋年間析城山因為成湯祈雨處，其山神被封為誠應侯，析城山加封嘉潤公，其成湯廟獲賜“廣淵之廟”，從而確立了析城山商湯廟在成湯雨神崇拜中的崇高地位。另外，筆者認為，《宋代敕封碑》為實物史料，較后世文獻資料當更為可信，故予采信。關于此事，陽城本地其他碑刻和地方文獻中也可為證。如現(xiàn)位于今陽城縣潤城鎮(zhèn)王村的明武宗正德九年(1514)《重修成湯廟記》，云：

然而適遭天旱，七年不雨，民皆饑色，野有餓莩。湯于斯也，不罪諸歲而罪諸己，不咎諸天而咎諸躬。于是齋戒沐浴，剪發(fā)斷爪，素車白馬，身嬰白茅，以身為牲，祈禱于桑林之野，昭告于蒼□之下。六事自責之言未畢，而上天滂沱之雨即降。[8]35

雖然此碑關于干旱時間(“七年不雨“)的記載與《呂氏春秋》(“五年不收”)略有出入，但所記內(nèi)容大致相近。再比如雍正時期的《山西通志》記載：“析城山在縣西南七十里……山峰四面如城，巔東巖有龍洞，有龍池、龍窠，上有成湯廟，二泉亢旱不竭，傳為成湯禱雨地?！盵9]730-731同治時期的《陽城縣志》也說：“析城山，在縣西南七十里，名見《禹貢》。山峰四面如城，有東西南北四門分析，故曰析城……今則禱雨輒應。每仲春數(shù)百里外皆來湯祠禱取神水，歸以祈有年?！盵7]82可見，千百年來析城山在當?shù)匾恢北环顬槌蓽碛甑氖サ兀龀巧匠蓽珡R也因此受到百姓的尊崇。

二、 陽城成湯廟的地理分布與時間脈絡

如前文所述，至遲在北宋宣和六年，析城山成湯廟的“廣淵之廟”也即本廟的地位已經(jīng)得以確立。相對于析城山本廟而言，而散布陽城縣全縣各地的大大小小的近120座成湯廟，則被稱為“行宮”。這樣的格局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我們對現(xiàn)存成湯廟的梳理和廟中碑志文獻進行分析。

(一) 唐代

陽城最早的成湯廟究竟建于何時?唐以前的文獻及唐代的文獻《隋書》《括地志》《元和郡縣圖志》等均不見記載，也沒有涉及，更缺乏碑石等實物證據(jù)。目前僅在《全宋文》中有一處相關記載，宋太宗太平興國四年(979)張待問《大宋國解州聞喜縣姜陽鄉(xiāng)南五保重建湯王廟碑銘》中提到，“當州頃因歲旱，是建行宮，逾八十年”[10]271。根據(jù)這句話，由立碑時間太平興國四年上推80年即唐昭宗光化二年(899)，距離析城山數(shù)百里外的聞喜縣就已經(jīng)有了成湯行宮存在，至少可以說明析城山本廟的建立一定會早于唐末這個時間。因為史料闕如，當時究竟有多少成湯廟存在尚不得而知。

(二) 宋金對峙時期

根據(jù)現(xiàn)存的碑石，宋代的成湯廟僅有兩座，即析城山本廟和縣城立平坊成湯廟。其中析城山本廟據(jù)前文可知始建年代不詳，至遲在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前應已經(jīng)存在，宋徽宗政和六年獲敕封?？h城立平坊成湯廟同樣也創(chuàng)建于宋神宗熙寧年間(1068—1077)，并于宋徽宗宣和年間(1119—1125)重修。

碑志記載，金占領陽城地區(qū)后，成湯廟共有5座，其中3座屬于新建，分別位于固隆鄉(xiāng)澤城村、潤城鎮(zhèn)上伏村和河北鎮(zhèn)下交村。澤城村成湯廟修建于金熙宗皇統(tǒng)年間(1141—1148)，上伏村成湯廟修建于金章宗泰和五年(1205)，下交村成湯廟修建于金衛(wèi)紹王大安二年(1210)。另外兩座位于東冶鎮(zhèn)東冶村和芹池鎮(zhèn)游仙村，始建年代不詳，僅存金世宗大定十三年(1173)和金章宗泰和年間(1201—1208)重修的記載。可見，宋金時期的成湯廟數(shù)量還比較少。

(三) 元明清時期

元朝廷成為成湯信仰擴展的重要推手。元滅南宋的次年，即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元朝廷下詔在析城山本廟之外，于全縣建立17道(座)成湯行宮，分別為：

□右里一道、東社行宮一道、西社行宮一道、南五社眾社人等行宮一道、白澗固隆行宮一道、下交村石臼冶坊眾社等行宮一道、澤城府底行宮一道、芹捕柵村等孟津行宮一道、李安眾等行宮一道、四侯村眾社等行宮一道、洸壁管行宮一道、晉城縣馬村管、周村鎮(zhèn)行宮一道、大陽東社行宮一道、大陽西社行宮一道、李村行宮一道、巴公鎮(zhèn)行宮一道。[11]103-104

元朝初年政府大力修建成湯行宮，未嘗沒有安撫民心的政治目的。從其他資料來看，有元一代，元統(tǒng)治者并未破壞漢族地區(qū)的民間廟宇。相反，我們常可見地方官倡議立碑，甚至捐資修廟的記載。比如同為陽城縣著名求雨勝地崦山白龍廟，元代就有數(shù)次官方參與的維修，如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重修顯圣王廟記》所記，該碑明確提到：“迄今大元創(chuàng)天下以來，居民如舊，禱取圣水，旱禱則應”[12]12。

值得關注的是，元代這些成湯行宮沒有設在縣城、州城之中，而是多分布于村落之內(nèi)，這自然是為了方便民眾就近拜神祈雨。隨著成湯行宮數(shù)目的增多，析城山本廟反倒由于“神宮高踞山頂，風易剝雨易蝕”[13]108而被民眾逐漸忽略，維護修繕活動也隨之減少。在元代之后的廟宇維修活動中，析城山成湯本廟維修記錄較為少見。明代更是一次都沒有，清代也只有順治十三年(1656)至康熙元年(1662)、嘉慶二十四年(1819)區(qū)區(qū)兩次記錄。2010年以前，析城山成湯本廟已經(jīng)坍塌嚴重，規(guī)模和完好度遠不及下交、上伏及劉莊等村的成湯行宮。相反，一些行宮的維修記錄卻較為頻繁。如立平坊成湯廟在元世祖至元年間(1264—1294)、元成宗元貞年間(1295—1297)重修，北留鎮(zhèn)南留村成湯廟在元仁宗延祐二年(1315)重修，北留鎮(zhèn)郭峪村成湯廟于元順帝至正年間(1341—1368)創(chuàng)立。再加上此前存在的廟宇，元代陽城已有26座成湯廟存在。

明代有關成湯廟的修建信息也相對較少，目前所見僅13座成湯廟有修建碑刻留存(見表1)。

表1 碑志所見陽城明代成湯廟重修情況表

考之前代，固隆鄉(xiāng)澤城村、潤城鎮(zhèn)上伏村、河北鎮(zhèn)下交村、芹池鎮(zhèn)游仙村、北留鎮(zhèn)郭峪村5座成湯廟長期存在。元代官方指定的行宮只有澤城村、下交村仍然存在。這表明在歷史的變遷中，一些廟宇有所興廢，這也符合整個陽城乃至中國的古建筑情況，由于年代久遠宋金元時期留存下來的成湯廟只有寥寥數(shù)座，大部分屬明清時期的遺存。

清代對成湯廟重修或創(chuàng)建的記錄最為集中，留存下來的廟宇和碑志記載也最為豐富，我們對陽城清代現(xiàn)存碑志進行了統(tǒng)計，可根據(jù)廟宇的出現(xiàn)朝代將其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清代以前已經(jīng)明確存在，在清代保留有重修記錄的成湯廟，這樣的廟宇共有12座，前后重修共40次(其中下交村成湯廟修繕多達11次)，其存在地和重修年代及重修次數(shù)見表2。

表2 碑志所見清代陽城對前代成湯廟修繕情況表

續(xù)表2

所在地重修年代重修次數(shù)東冶村順治十二年(1655),康熙七年(1668),康熙十二年(1673)3析城山順治十三年至康熙元年,嘉慶二十四年2上伏村康熙四年(1665)至康熙五年(1666),康熙四十二年(1703),嘉慶二十一年(1816)3嵩峪村康熙二十年(1681),雍正十二年(1734),乾隆三十三年(1768),道光二十一年(1841),咸豐七年(1857),同治九年(1870)6下交村康熙三十五年(1696),康熙四十七年(1708)至康熙五十二年(1713),康熙五十五年(1716)至康熙五十九年(1720),雍正五年(1727)至雍正七年(1729),嘉慶十二年(1807),嘉慶十五年(1810)至嘉慶二十二年(1817),嘉慶二十五年(1820),道光十年(1830),道光十四年(1834),同治十年(1871),光緒十二年(1886)至光緒二十二年(1896)11游仙村康熙五十四年(1715)至康熙六十一年(1722)1暖辿村乾隆十三年(1748)1澤城村乾隆十九年(1754),道光二十二年(1842),同治六年(1867)3劉西村約道光十年1王村 乾隆五十五年(1790)1

第二類是清代新建成湯廟，有清一代對他們的重修記錄，這種碑志記錄更多。據(jù)統(tǒng)計，除鳳城鎮(zhèn)荊底村、町店鎮(zhèn)中峪村兩座成湯廟明確記載修建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道光十一年(1831)至道光十九年(1839)外，其余35座成湯廟均不見于前朝記載，也沒有清朝創(chuàng)建時間，只留下重修記錄，合計重修66次(如表3所示)。

表3 碑志所見清代陽城對清代所建成湯廟重修情況表

續(xù)表3

所在地重修年代重修次數(shù)章訓村乾隆四十七年(1782)1陶河村乾隆五十七年(1792),嘉慶四年至嘉慶五年(1800)2衛(wèi)家窊嘉慶七年(1802)至嘉慶十三年(1808)1中寨村嘉慶九年(1804)至嘉慶十一年(1806)1南底村嘉慶十五年,光緒三十四年(1908)至宣統(tǒng)三年(1911)2劉莊村嘉慶十六年至嘉慶二十一年,道光二年(1822)至道光五年,道光八年(1828),道光十二年,道光十八年(1838),道光二十一年至道光二十二年,同治四年(1865)至同治七年(1868),約光緒三十年(1904)8蟒河村嘉慶二十二年,道光元年(1821)至道光三年(1823)2石臼村約嘉慶二十三年(1818)1東柳泉村道光元年1華樹坪道光元年至道光三年,同治七年至同治八年(1869),光緒三十二年(1906)3西神頭道光五年至道光七年(1827),道光十四年2南峪村道光七年至道光十年1桑林村道光十四年1通義村道光十四年至道光十六年(1836),約道光二十三年,同治九年至同治十二年(1873)3下寺坪村道光二十七年至咸豐十一年(1861)1梁溝村咸豐年間(1851—1861)1獨泉村咸豐九年(1859)1吉德村同治十一年(1872),光緒三十一年(1905)2索龍村光緒七年(1881)1桃坪村光緒二十二年1

除上述記錄外，還有此前未見的董封鄉(xiāng)龍泉村、駕嶺鄉(xiāng)護駕村、駕嶺鄉(xiāng)三泉村、河北鎮(zhèn)土孟村、北留鎮(zhèn)西封村、鳳城鎮(zhèn)下孔寨村、演禮鄉(xiāng)獻義村、駕嶺鄉(xiāng)雪圪坨村、西河鄉(xiāng)王曲村、懷古坊西廟等10座成湯廟沒有創(chuàng)建或重修碑留存，加上清代無重修碑留存的縣城東南、縣城立平坊、鳳城鎮(zhèn)下芹村、芹池鎮(zhèn)羊泉村4座湯廟，陽城縣的成湯廟總數(shù)達到63座，其中新出現(xiàn)的廟宇47處。

從表2看，除元代廟宇外，宋代、金代、明代的全部廟宇都延續(xù)到了清代，而且又有所增加。此外，雖然從上文看，整個清代共留存有創(chuàng)建或重修成湯廟碑108通，且覆蓋了清朝入關后的各個時期，但這并不能完全反映歷史上的真實修繕情況，依然有許多成湯廟的維修碑缺失或沒有留下維修記錄。一座古廟能夠保留到今天，本身也已經(jīng)說明不斷有人對其進行修繕。而且，現(xiàn)存廟宇均能看出清代建筑風格的痕跡，也證明了清代的維修工作。

(四) 民國時期

民國期間的廟宇少見有維修碑留存，目前僅見白桑鄉(xiāng)劉莊村、東城辦上孔村的成湯廟有相關紀錄。這可能和民國存在時間較短有關，也和民國社會局勢的動蕩尤其是1937年以后的戰(zhàn)爭形勢有關。終民國近40年，只有兩通碑刻，且均在樹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以前。足可見清代形成了今天成湯廟的最終布局。

三、社與社首——成湯廟修建的主要民間推動力量

官方和民間是千百年來成湯廟得以修建和維持的主要力量。就官方的影響而言，宋代官府的敕封、元代的敕建行宮、清代重修縣城內(nèi)廟宇等官方行為勢必對民間信仰起到推動作用，有利于廟宇的修建。不過，在留存至今的成湯廟中，除了析城山成湯本廟和澤城村、下交村兩座成湯行宮為官方敕建外，絕大多數(shù)分布于鄉(xiāng)村的成湯廟都是民間自行修建。而且從目前保存下來的眾多成湯廟的分布區(qū)域來看，除卻縣城的5座成湯廟(縣城立平坊、懷古坊西廟、縣城東南、縣城南神廟、縣城東廟)外，都分布于村落之中，可見鄉(xiāng)村是成湯廟的主要分布區(qū)域。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村落廟宇林立，甚至“有村就有廟”，恰如美國著名傳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imith)所言：“一般來說，在中國任何事情都很難進行可靠的概括，不過，如果還有什么事情的概括比其他的事情可靠一點的話，那就是這個帝國鄉(xiāng)村廟宇的普遍性”[14]132。廟宇在中國古代鄉(xiāng)村社會中占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潤城鎮(zhèn)王村正德九年《重修成湯廟記》載：“春于斯而乞，秋于斯而報。御一邑之災，捍一村之患，福一邑之善，禍一邑之淫”[8]35，可見老百姓的安危全系于此，是故“村之有廟也，猶國之有社稷也。社稷為一國之主，而廟為一村之主”(1)沁源縣王和鎮(zhèn)西溝村大廟宣統(tǒng)二年(1910)《重修廟碑記》。。這些鄉(xiāng)村廟宇雖然規(guī)模不一、神主各異，但卻顯示了它們在民眾心中的重要地位，所以修建廟宇就成為村落重要的公共事務之一。

那么，是什么力量在組織民間的修廟事宜呢？由于宋金以前的資料已經(jīng)缺失，我們只能大致確定的是成湯雨神先是在民間獲得信眾，然后才被官方敕封。至少從金代開始，民間力量已經(jīng)普遍涉入成湯廟的創(chuàng)建維修工作。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遍布于村落中的社是其主要組織與推動力量。

社是中國古代社會的民間基層組織，“國由社集合而成，社由民結集而立”[15]393。顧炎武認為：“社之名起于古之國社、里社，故古人以鄉(xiāng)為社”[16]1 260，在中國古代一直存在，且“民以結社為重”[17]467。社的職能比較廣泛，“社者，農(nóng)民春秋祈報之所出，地屬公，故議公事者至焉。眾議既興，規(guī)條遂立，奚以勸善，奚以戒惡，奚以御侮，凡有益于民者，罔不具議”[15]393，舉凡征糧納稅、修治道路、婚喪嫁娶、植樹開礦等所有民間活動，都是社的管轄范圍。其中，尤以祀神為重?！妒酚洝份d：“自禹興而修社祀，后稷稼穡，故有稷祠，郊社所從來尚矣?！盵3]1 357陽城縣成湯廟同治六年(1867)的《買地公約》記載：“聞之社祀于國，所以列地利也，故禮行于社而百貨可極焉。則知立社之本意，原取乎地利之無窮，以為歷年祀神之資?！盵18]465這里非常明確地指出，立社的本意就是為了祀神。

這一點在陽城成湯廟的修繕記載中多有體現(xiàn)?！断陆怀蓽珡R拜殿石柱題刻》記載，早在金衛(wèi)紹王大安二年和大安三年(1211)，村社民眾捐獻拜殿石柱。[19]10元代敕建成湯行宮的碑志中，多有關于東社、西社、南五社、大陽東社、大陽西社等組織鄉(xiāng)民修建廟宇的記載。明代村社負責成湯廟維修的資料更加豐富。下交村嘉靖十五年所立《重修樂樓之記》碑文記載，正德五年下交村重修成湯廟，“里人原宗志、原應瑞，因學生原應軫等會集社眾曰：‘成湯，古圣帝也。樂樓蕪廢如此，與諸群完葺之，何如?’眾咸曰：‘諾’。于是鳩工萃材，各輸資力，重修樂樓一高二低四轉角，并出廈三間”[20]39。王村正德九年《重修成湯廟記》也記載，正德四年，王村成湯廟遭遇火災，“正殿三楹悉皆煨燼……于是社眾人等推舉省祭官王瓚耆老郭素為之總理……寒暑六遷……復立正殿三楹”[8]35?？梢?，社是維持廟宇修繕的基本組織。

而村社活動的組織者則是社首，即一村主管社事之人，如白桑鄉(xiāng)劉莊村成湯廟嘉慶十二年《接替碑記》言：“村之有社廟，原為報賽地也，而必有人焉以宰之”。這里所說的“宰之”的人，就是社首，他們的名字經(jīng)常被鐫刻在維修碑的最后。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社首不是單指某個人，而是多個并存，往往同時少者三五人，多則數(shù)十甚至上百人存在。順治年間北留鎮(zhèn)郭峪村重修成湯廟有社首33人，嘉慶二十二年下交村重修成湯廟用到了社首32人。人數(shù)最多的是康熙二十八年，化源里重修成湯廟，制辦祭祀用品，共用到社首91人。

擔任社首的人，要忠厚、勤事且有德者為之。北留鎮(zhèn)西封村玉皇廟乾隆四十七年《賈公宰社功德碑》載：“輪舉社長以董理祀事，由來久已，非有德者不可”，《接替碑記》則曰，社首應該“忠厚勤慎”，要“膺其職，勤其事”[21]。其實社首往往出自于村中力量最為強大的宗族。就河北鎮(zhèn)下交村而言，從歷年的維修資料看，原氏家族掌控了村社，社首多由原姓擔任，自金至清，屢有修葺之舉，保證了廟宇的完整性。明成化十三年至成化十八年的廟宇修繕有15名社首參加，其中原氏獨占10人。正德五年至正德十年的維修中，19名社首中原氏占12人。這一情形一直持續(xù)到清代，原氏始終占據(jù)著社首的多數(shù)?？滴跛氖吣甑娇滴跷迨曦撠熅S修的15名社首中，原氏占9人，等等。另據(jù)下交村明嘉靖十五年《重修正殿廊廡之記》載，嘉靖年間，下交村重修成湯廟，第一次修建有原宗志等社首20人。修建完畢后，族人原神山以70歲高齡再召集社首16人，共同捐資，再次修繕。

神山遂即東廊而居，寒暑晝夜食息咸在，是非有大故不去，身家之務不暇顧，若棄之。然先自出白金十兩，以鳩工經(jīng)始其事。……是后連值歲兇，人有餓殍流離者，神山尤經(jīng)營不輟?！酰裆綖槭且垡?，時遇收獲。親詣人之家而募其粟，多寡因貧富，工以力分，用以材致，罔弗曲。當時，或用廣而募不繼，役急而而來者緩。神山即詣其人長跪，其人必且赧且前，心益感勸。神山特出己有以濟之，躬執(zhí)勞以率之。晝夜呼號，鳴金而督眾。[22]41-42

由上可知，原神山為重修殿廡“經(jīng)營不輟”，真可謂是勞心勞力，以身作則，保證了重修工作的順利進行。因為中國古代鄉(xiāng)村普遍貧窮，所以在社內(nèi)負責籌措資金，進行修廟活動并不容易。在成湯廟的維修中，我們?？梢姟板X糧缺少，動則制肘”“木難支廈”一類的記錄。據(jù)王村明天啟四年(1624)《增補成湯社廟志》[23]76記載，因為該村“久稱匱乏”，錢財不足，重修成湯廟的工作從萬歷二十四年一直進行到天啟三年，前后27年才算最后完工。白桑鄉(xiāng)劉莊村的維修廟宇工作則前后幾任社首不斷運籌才算完成。據(jù)嘉慶二十一年《劉家莊湯帝大社重修碑記》載，該村為重修成湯廟，在嘉慶十六年社首張印倉等人就向社眾攤派，還取消了當年的夏秋祭神戲的花費，積錢120多千文。但費用仍相差較多，社首遂將其放貸收息，一年后本利合計達到230余千文。[24]366-367嘉慶十八年(1813)，接替社首王自軒等4人又捐錢130余千文，開始維修成湯廟，但資金仍不足。不得已，他們就又在社內(nèi)按地畝攤派，得錢100余千文，前后共籌集資金490多千文，率領村民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修廟活動?？梢娚缡椎墓ぷ魇欠浅２灰椎模堑珱]有報酬，反要帶頭捐資甚至多捐，遇到較大的修繕工程，自家的事務根本無暇顧及，即使這樣也難以得到所有鄉(xiāng)民的理解和支持，甚至要挨家挨戶上門，跪下哀求才能完成任務。如果社首不能勤用力社事，這樣的工作斷難保證進行。駕嶺鄉(xiāng)南峪村成湯廟嘉慶五年《重修碑記》也說，該村成湯廟長年未修，“風雨飄搖，以致蛟漏雀穿，榱崩棟折”，8位社首為籌措資金，在社內(nèi)實行平均攤派，最終將廟宇重修。

有的村莊甚至建立了較為完整規(guī)范的社首制度，如劉莊村。嘉慶六年(1801)，村內(nèi)已經(jīng)確定了三年一換社首的制度。此后，嘉慶九年、嘉慶十二年、嘉慶十六年、嘉慶十八年、嘉慶二十一年、道光二年(1822)、道光五年、道光八年、道光十三年(1833)、道光十五年(1835)、道光十八年、咸豐六年(1856)、咸豐八年(1858)、同治四年、同治七年、光緒三十年、1921年、1925年都有社首更替的碑文記錄，道光十八年《社首替代碑記》、咸豐八年《接替碑記》、光緒三十年《出廟始末緣由碑記》分別指出，“斯社之規(guī)為最肅，每三歲，舉村中之有德者四人”[25]412為社首維護成湯廟，并說“一鄉(xiāng)之中，立社為重。而一社之中，舉人為要。從來社之定規(guī)，宰社者，三年一舉”[21]450，“古來規(guī)矩，宰社者三年一替”[26]510，說明該村大體遵循了這一原則。雖然不是所有村落都像劉莊村那樣有完整規(guī)范的社首輪替制度，但修廟活動中社首的存在則是常態(tài)，社首的積極工作確實推動了成湯廟的建設和重修。每一屆社首都會想辦法籌措資金維修廟宇，使廟宇得以較為完好的保存下來。

成湯廟的修繕，除了社首領導下的集體活動外，也有個別村民自行捐資修建的個人行為。如固隆鄉(xiāng)澤城村乾隆二年(1737)《創(chuàng)建南殿西房碑記》記載，乾隆年間(1736—1795)，僧人隆芝自己募化修廟。嘉慶二十四年《補修廣淵廟宇碑記》也記載了嘉慶年間(1796—1820)，道士原復昌、王復禎募集資金，對析城山成湯廟進行一次全面維修，包括重建大門，修建西房，修砌院落，修理正殿、后墻等事跡。白桑鄉(xiāng)洪上村成湯廟康熙三十七年《繪塑湯帝圣像碑記》也記載了洪上村村民范鳴寰以私人身份出資進行修廟活動，繪塑成湯圣像一尊的事跡。

四、 結語

山西陽城縣成湯廟的普及源于成湯祈雨析城山的傳說。成湯廟的建設在陽城有非常久遠的歷史，經(jīng)歷了至少從唐代到民國逾千年的時間跨度，在此期間，成湯廟的普及度越來越高，清代成為其最后的穩(wěn)定期。村社這一基層民間組織充當了廟宇建造與修繕主要力量，也是成湯廟遍布陽城鄉(xiāng)野的重要推動力量。在這一過程中，社首是活動的帶頭者、組織者，在信仰傳承中起到了關鍵作用。

事實上，在陽城周邊地區(qū)，如高平、澤州、陵川、晉城、長子、長治、沁水等縣境內(nèi)也有成湯行宮存在。在這些地區(qū)，祈雨功能與陽城并無二致，如長子縣陽魯鄉(xiāng)成湯廟康熙七年《重修商湯圣帝廟記》就提到“商湯圣帝神……禱雨以蘇百姓……本村立廟祀之，歲以報賽相祀也”，澤州縣上麓村成湯廟也說成湯“祈禱于桑間”。不過，其密度遠不及陽城縣，這也符合地方特色信仰的分布邏輯。

民間社會史的研究在相當程度上由于資料缺乏而受到限制，因為正史一般不會關注基層社會的具體運作。更由于文化的缺失，基層民眾也很少在歷史書寫中占據(jù)話語權。在這種情況下，從地面保留的遺址、遺跡、遺存入手就顯得尤為重要。山西是地上文物的大省，其中，碑刻與古建筑遺存對研究以往時段的基層民眾生活有著不容忽視的作用。碑刻記載了古建筑的相關情況，遺存則給予了實在的展示，尤其是廟宇碑刻在山西各地均大量存在，為我們探討宗教與民間信仰的發(fā)展提供了有力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