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愛的父親:你最近曾問我,為什么說怕你。一如既往,我無言以對。我現(xiàn)在試圖以筆來回答這個問題,即便如此,所寫的也僅僅是一鱗半爪,因為就在寫信時,對你的畏懼及后果也阻塞著我的筆頭。
…………
你在精神上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你完全憑自己的本事干成了一番事業(yè),因此,你無比相信自己的看法。我的所有思考都處在你的重壓之下,以致完整地闡明我的想法,都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這里并不是指什么高深的思想,而是指小時候的任何一個小舉動。只要孩子為某件事滿心歡喜,回到家里說起這件事,得到的回答便是一聲嘲諷的嘆息,搖頭,手指敲著桌子:“我還見過更棒的呢!”我當然不能要求含辛茹苦的你為孩子的每件芝麻小事而興高采烈。問題也不在這兒。問題在于你的逆反心理,你總是非得讓孩子失望不可。
由于我小時候大多與你吃飯時在一起,你的大部分教誨便是用餐的規(guī)矩。飯菜必須吃光,不準談論飯菜的好壞——你卻經常抱怨飯菜難吃,稱之為“豬食”。你喜歡吃得快,因此,孩子也必須趕緊吃,餐桌上死氣沉沉,打破這寂靜的只有你的規(guī)勸聲“先吃飯,后說話”。
父親,請你理解我,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它們之所以使我感到壓抑,只是因為你,我心中衡量萬物的尺度,自己并不遵守為我立的許多戒律。
所以,世界在我眼里一分為三,一個是我這個奴隸的生活世界,布滿了條條框框,然后是第二個世界,是你的生活世界,你一刻不停地統(tǒng)治著,因命令不被遵循而動怒,最后是第三個世界,你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幸福地生活在其中,不受任何戒律約束的世界。
我始終感到恥辱,要么服從你的命令,要么執(zhí)拗,要么我達不到法規(guī)的要求,比如說因為我缺乏你的力量、你的胃口、你的敏捷,而在你看來,你所要求的都是我理所當然應當具備地;這便是最大的恥辱了。這些并不是孩提時的我思考出來的,而是感覺到的。
——摘自[奧地利] 弗朗茨·卡夫卡著:《致父親的信:為什么我怕你》,張榮昌譯,《幼兒100(教師版)》2014年Z1期
一個人之所以寫詩,意圖各不相同:或為了贏得所愛女子的心,或為了表達他對一片風景或一個國家等周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或為了塑造他當時所處的精神狀態(tài),或為了在大地上留下痕跡——如他此刻所想的那樣。他訴諸這種形式——訴諸一首詩——首先是出于無意識、擬態(tài)的意圖:白色紙張上垂直的黑色單詞淤塊,仿佛能使一個人想到他在世界上的個人處境,想到空間與他身體的比例。但是,與促使他拿起筆的各種意圖無關,與流出其筆端的一切所起的效果無關,對了他的讀者,無論其讀者是多還是少——這一事業(yè)迅即的結果,就是一種與語言產生了直接聯(lián)系的感覺,更確切地說,就是一種對語言中所說、所寫、所實現(xiàn)的一切迅速產生依賴的感覺。
這種依賴性是絕對的,專斷的,但它也會釋放自由。因為,作為一種永遠比作者更為古老的東西,語言還具有其時間潛力——即在前面的一切時間——賦予它的巨大離心力。這一潛力,雖說也取決于操這一語言的民族的人數(shù),但更取決于用這一語言所寫的詩的數(shù)量。只要想想古希臘羅馬文學的作者們就夠了,只要想想但丁就夠了。比如,今天用俄語或英語創(chuàng)作的作品,就能成為這兩種語言在下一個世紀中的存在提供保證。詩人,我重復一遍,是語言存在的手段?;蛘?,如偉大的奧登所言,詩人就是語言賴以生存的人。寫這些詩句的我不在了,讀這些詩句的你們不在了,但寫出那些詩句的語言和你們用它閱讀那些詩句的語言卻將留存下來,這不僅是由于語言比人更為長壽,而且還因為它更適應于突變。
然而,寫詩的人寫詩,并不是因為他指望此后的榮光,雖然他也時常希冀一首詩能比他活得更長,哪怕是稍長一些。寫詩的人寫詩,是因為語言對他作出暗示或者干脆口授接下來的詩句。一首詩開了頭,詩人通常并不知道這首詩怎樣結束,有時,寫出的東西很叫人吃驚,因為寫出的往往比他預期的更好,他的思想往往比他希求的走得更遠。只有在語言的未來參與進詩人的現(xiàn)實的時刻,才有這樣的情形。
……有時,借助一個詞,一個韻腳,寫詩的人就能出現(xiàn)在他之前誰也沒到過的地方——也許,他會走得比他本人所希求得更遠。寫詩的人寫詩,首先是因為,詩的寫作是意識、思維和對世界的感受的巨大的加速器。一個人若有一次體驗到這種加速,他就不會再拒絕重復這種體驗,他就會落入對這一過程的依賴,就像落入對麻醉劑或烈酒的依賴一樣。一個處在對語言的這種依賴狀態(tài)的人,我認為,就稱之為詩人。
——摘自[美]約瑟夫·布羅茨基著:《諾貝爾文學獎演講(選段)》,劉文飛譯,《詩刊》2001年S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