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fēng)玲
我又想起了老家的牛。
我家的牛,樣子很慈祥,很是討全家人的喜愛。父親和爺爺,總是精心地給它準(zhǔn)備草料。那時候,似乎家家都有一口鍘。長方形的木墩上,一口明晃晃的大刀立在豁口處。
該給牛準(zhǔn)備草料了。父親脫了笨重的老棉襖,只穿了秋衣,抱住鍘刀那粗粗涼涼的刀把兒。爺爺則抱住一捆玉米秸稈。父親把鍘刀豎起,爺爺便把秸稈伸到鍘刀底下。只聽“嘎吱”一聲,父親的鍘刀落下。碎了的玉米秸稈從鍘刀的另一側(cè),蹦了出來。父親再次掀起鍘刀,爺爺再次伸進(jìn)秸稈,如是反復(fù),一捆又一捆的玉米秸稈就這樣被爺爺和父親鍘成非常規(guī)則的小段兒。涼涼的鍘刀把兒早就被父親握暖了,鍘好的秸稈也已經(jīng)撒進(jìn)了石槽,成為牛的美餐。
那時候的牛,應(yīng)該正值青壯。它拉磨、拉碾、拉地排,拉犁、拉耙、拉耬車。家里那些最重的農(nóng)活兒,都仰仗著它。當(dāng)然得用心地飼養(yǎng)。
冬天天冷,田野里也不見青色。牛只能吃干的草料。若是夏季一到,便是牛們的好日子。我扯住那黑油油的韁繩,和牛一起,行走在田野河畔。
最常去的地方,是村東的大河。一想到兩岸那綠油油的青草,我比我們家的牛還要興奮。只要它們能快快地吃飽,我就能快快地解放,也好在那天高水闊里,自由地玩耍。
但牛卻是很挑剔。那些看起來非常茂盛的草,它并不感興趣。它單揀那些看上去很小很弱很瘦的草。癟癟的肚皮也就很久都不能撐起來。我問母親:“為什么牛不吃那些茂盛的草?”
母親一笑:“那些長得好的,多半是被牲畜拉上了糞便,所以才長得茂盛。牛當(dāng)然不吃?!蔽一腥淮笪?。
放牛的時候,我握緊了韁繩。牛拉住犁鏵的時候,還是由我,握著韁繩。
小時候的印象,總覺得那一壟一壟的田地,好長好長。父親一手扶住犁把,微微傾斜著身子。他的另一只手,有時候會握一根細(xì)細(xì)的鞭子。那鞭子經(jīng)常會揚起來,但并不會打在牛的身上。最多,也就是用一聲長長的吆喝,虛張聲勢。牛也并不偷懶,它賣力地低頭前行。犁鏵過處,是散發(fā)著清香的、黑黝黝的土地。
我們家的牛,在繁忙的勞作之余,還在家里那棵柿子樹下,誕下了牛犢。
剛出生的牛犢很快就能站立。牛媽媽用舌頭舔舐著它的每一寸毛發(fā)。那望向牛犢的目光,和村里那些懷抱著新生兒的母親,毫無分別。牛和人一樣,都是大自然的生靈。
我們養(yǎng)著大牛,也養(yǎng)著小牛。但不等小牛扎上鼻圈,就已被牽到集市上賣掉。那是對于貧瘠的家庭而言,一筆不菲的收入。選擇買主的時候,父母親也特別留意。他們說:“買牛的人家看上去也慈眉善目,應(yīng)該不會虧待我們的牛犢……”
失去了孩子的母牛,目光哀哀,無精打采。那易主的小牛,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被洞穿了牛鼻。
疼痛是必須的,那是屬于每一個生靈的成人禮。
我不記得我家牛最后的歸屬,或者我是刻意地忘了這結(jié)局。只記得它在最后的幾年,已經(jīng)不太有勞作的功能。飛速發(fā)展的時代讓農(nóng)業(yè)一天天走進(jìn)了機械化,曾經(jīng)繁忙的牛們,也被從犁耙上徹底解放。
只記得最后一次放牛,也是個夏天。牛仍是挑挑揀揀,對于那些特別茂盛的青草,連聞都不會聞一下。即便屬于它的時代就要過去,但尊嚴(yán)和底線,還是堅決恪守。
我那時已經(jīng)讀大學(xué),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緩緩地松開了手里的韁繩。曾經(jīng)在我們的生活里舉足輕重的牛,悄悄地隱進(jìn)了時光之中。
多年以后,兒子問:“媽,什么是牛?”
我的心里頗受了些震動。這就是時間嗎?我的童年,是一個又一個與牛有關(guān)的故事。到我的下一代,牛,卻已然是相當(dāng)陌生的名詞。我們是否都遺忘得太多太快,我們是否應(yīng)該慢下來,等一等歲月深處,所有的步伐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