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蘇
啞子長得很俊,年輕的時候身材修長挺拔,眼睛大而凹,鼻梁高而挺,皮膚也白。
村里人總說,啞子如果不是啞子,過年調(diào)馬燈時,一定可以去演那個漂亮的白牡丹。
雪花慢慢地飄落下來,過年的氣息炊煙一樣開始彌漫。沒有了繁重的農(nóng)活兒,啞子仿佛失去了支撐。他開始像一個影子那樣在村莊里無聲地飄來飄去。從村東頭到村西頭,再從村西頭到村東頭,這里站站,那里待待,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從不試圖與別人溝通。
那個冬天,村子里的鑼鼓一次次敲響。先是云伯家的女兒出嫁,再是東順伯家那個瘸腿的兒子娶媳婦,再接著,祥爺爺家那個三十多歲、個子小小的兒子也娶媳婦了,爆竹的碎屑灑滿了村莊前的公路。
也正是從那個冬天開始,啞子不再在村里晃來晃去。很多個清晨,或者黃昏,他靜靜地坐在家門前的那座石橋上,長時間地沉思,發(fā)呆,眼神迷離而惶惑。當身邊有少婦經(jīng)過時,他的目光會不自覺地在她們身上逗留,嘴角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啞子想女人了?!贝謇锶硕歼@樣對三婆婆說。三婆婆是啞子的媽媽,也是方圓幾十里聞名的媒婆。幫很多人撮合了婚事的三婆婆,卻始終沒有為自己這個啞巴兒子說一門親事。據(jù)奶奶說,鄰村曾經(jīng)有位帶著孩子的寡婦主動表示愿意嫁給啞子,而三婆婆不知為什么,竟然給堅決地拒絕了。
臨近過年時,山村里舉行了最后一場婚事:啞子的弟弟娶親了。新娘來自遙遠的另一個村子,粗壯結(jié)實,濃眉大眼。啞子顯然很喜歡這位弟媳。酒席上,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新娘,并在新娘敬酒時趁勢碰了她的手。這使得三婆婆一氣之下把他趕出了喜宴。
這就是啞子留在我腦海里的故事,但是現(xiàn)在我突然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了,我不清楚,那天是不是啞子碰了新娘的手,還是另一個人在另一場婚禮上有過類似的動作,時間一久,過去的人和事往往就這樣,又清晰又模糊。
但是,這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直都沒有看到過啞子。有人說,他走親戚去了,有人說,他離家出走了,還有人說,啞子可能被送醫(yī)院了……對于這些傳言,三婆婆家的人卻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沒做過什么解釋,也沒有任何辯駁。
等到啞子再次出現(xiàn)在村子里,差不多已是來年春播的時候了?;貋砗蟮膯∽右廊皇俏覀兪煜さ臉幼?,生活也一如往常。農(nóng)忙時節(jié),他跟在眾人后面,起早摸黑地忙于這樣那樣的農(nóng)活兒,一天依然掙十個工分。
到了農(nóng)閑時分,他還是影子般的在村子里飄來飄去。偶爾,他還會坐在家門前的那座石橋上發(fā)呆。只是,有一點和以前不再一樣,那就是當他發(fā)呆時,無論身邊經(jīng)過什么人,都再也不能吸引他的目光。那一刻,他就像靜坐打禪的老僧,只是深深地看著遠山,直到最后的一縷夕陽也沒入山中,然后,拍拍身子,回家,吃飯。
那天,我?guī)е鴥鹤踊乩霞?,在公路上與啞子不期而遇。他正背著一捆木柴從山上下來,還是一身破舊的藍色卡其布衣褲,只是臉上已滿是皺紋,皮膚粗糙黃黑,頭發(fā)一半也花白了??吹轿覀?,他忽然停了腳步,放下柴,連比帶畫地和我打招呼,最后還伸出粗糙的大手愛憐地拍拍我兒子的肩膀,這樣熱情的表現(xiàn),完全不似之前那個無聲無息、寂靜木訥的啞子。
我低下頭跟兒子說:“快叫爺爺?!?/p>
“爺爺好!”乖巧的兒子脆生生地喊道。
啞子笑了,極淺顯不易察覺的那種。顯然,他讀懂了孩子嘴巴里吐出來的這三個字。他再次伸出手,拍拍孩子的腦門兒,又順勢向他輕輕招了招手,而后,一彎腰,利落地背起那捆柴火,轉(zhuǎn)身走了。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他笑。看到的,是他在家門口,或者屋前的石橋上,一個人寂寂地坐著,發(fā)著呆,若有所思又黯然無聊的樣子??吹轿?,他會稍稍抬頭,瞇起眼睛朝我注視一小會兒,但很快就把注意力拉回。仿佛之前那樣的熱情表現(xiàn)夢境一般,再也難覓蹤影。因為那種連比帶畫的交流方式,實在有些辛苦費力,我也很少主動跟啞子熱絡(luò)。跟大家一樣,對他,我始終缺乏足夠的耐心。
一晃,啞子已經(jīng)六十出頭,還是跟他八十多歲的父母一起生活在山里。天冷時,常??梢钥匆娝麄円患易诩议T口曬太陽,打盹兒。陽光靜靜地灑在他們身上,他們面面相對,又彼此隔得很遠……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