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霞
一
整整一個春節(jié),父親把自己折磨得仿佛衰老了五歲。我和他視頻,才是早上九點(diǎn)多的樣子。按照他平
時的作息時間,不過剛用完了早飯。
外面陽光燦燦,春風(fēng)拂面。在全民對抗疫情的日子里,這個被輕描淡寫的草木春天,也努力地為艱難苦度的人世營造一副討喜的模樣。城市已解禁,出行也已自如,這樣的早晨,父親本應(yīng)穿戴整齊,在家附近的公園里正走一圈兒,再倒走一圈兒,這是父親堅持了多年的必修課。
可是,父親此時已經(jīng)又一次側(cè)躺在床,臉色青灰,幾乎全白的頭發(fā)像是未按季收割的韭菜,胡亂生長著。
我已記不清什么時候開始有了父親已然衰老的記憶,我甚至不能逐年細(xì)數(shù)出父親變老的點(diǎn)滴,只是突然在某一天,眼前的父親滿臉滄桑,兩鬢霜白,雙眼渾濁少神,就連個頭兒也一瞬間矮了幾分。老了以后的父親事事悲觀,哪怕所遇之事芝麻粒兒大也會讓他幾天睡不安寧。
有天晚上,他因?yàn)樗焕慰恐鲃咏o我打電話,絮絮叨叨里是無盡的擔(dān)憂。母親走后,父親像是被死亡提了個醒,他開始對自己可能要得的各種病,甚至對不知哪一天會走完的生命心存擔(dān)憂,這種灰暗的情緒如一片浸了墨的云,不遠(yuǎn)不近地罩在他的頭頂。
“趁我現(xiàn)在腿腳還利索,身體亦無大恙,我想在清明前后回一趟山東,給你爺爺奶奶攏一攏墳頭的枯草,圍一圍墳頭的土?!备赣H對我說。
這樣的話,他每年都會叨叨多遍。我雖多次帶他回到大海邊去,但是,哪怕是剛從海邊回來沒幾天,父親也會把這樣的話再念叨一遍。這樣的話早就演變成父親逃避現(xiàn)實(shí)的一種情緒,似乎他所有的不安只有在遙遠(yuǎn)的海邊才能歸于寧靜。
我哄小孩兒一般勸他:“疫情還沒有結(jié)束,等我請年假帶你回去。”
父親的語氣里極盡凄惶,末了,他諾諾幾次終于出口:“我心里琢磨著,等我走了,你們把我的骨灰?guī)Щ厣綎|,撒進(jìn)成山頭下的海里吧?!?/p>
父親的父母長眠在大海邊,而我的父親,也正做著終有一日要追尋他們而去的打算。
二
最早接觸死亡的概念,源于我從未謀面的爺爺奶奶和姥姥。
我萬般不解地看著母親將蒸好的饅頭、炸好的丸子等吃食,以及供銷社打回來的散白酒各樣裝好分配三份,父親就帶著大哥循著一個方向一個坡出發(fā)。這些吃食讓總是空著肚子的我們十分垂涎,我多次求著父親要和他一起去。
“丫頭片子不近紙火。”母親把我拉回來?!盀槭裁??”我哭喊著想追出去。
“女孩兒家陰氣重,怕沾染上墳圈子里的野鬼。”母親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我立刻安靜下來。雖然不知道什么是陰氣,但母親口中的野鬼,早已像一塊魔術(shù)師用來掩蓋真相的黑布,不由分說蒙住了我的整個童年。
十歲左右,我第一次近距離感知到來自死亡的恐懼。那時我們剛剛搬家到烏海,與我們做鄰居的白老師七十多歲的父親在某一天去世了。
這是個丑陋古怪的老頭兒,黑瘦黑瘦,佝僂著腰一天到晚不停地?fù)焓捌茽€,偶爾直起腰,一雙眼睛直勾勾的,我怕這座城市,也很怕他,迎頭碰見必會繞著走。他的姑娘白老師是一個矮胖的山西女人,和我的父親在一個學(xué)校教書。因?yàn)榇蠖嗬蠋煻甲≡趯W(xué)校附近的家屬區(qū),白老師就覺得他的父親拾破爛讓她在同事面前丟了人,平日里總是用最嚴(yán)厲的嗓音呵斥他的父親。好多次,我親眼看見她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把老頭兒剛撿回來的瓶瓶罐罐扔出大門。
鄰居老頭兒的去世,如一滴水融在江河里一般悄無聲息,可是,隔著一堵矮矮的墻,平日里仇人一般的姑娘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來,一個黑色的棺材擺在靈棚中間,一個個花圈挨棚而立,這種刺眼的蒼白更加劇了我的恐懼。
我小小的內(nèi)心里,重復(fù)思考著一些無人能為我解答的問題:他幾乎彎曲90°的身體有沒有躺平?細(xì)瘦如雞爪的雙手是不是還是那樣堅硬?那雙最讓我害怕的無底洞一般的眼睛,閉上了沒有?閉得緊不緊?那雙雞爪一樣的手會不會伸出來,推開棺材,抓住擺在案臺上的一顆蘋果,一瓶酒?
我被這些問題困擾著,瑟縮著身體白天晚上不敢出門。無奈出去上廁所,也必得哥哥姐姐寸步不離護(hù)佑左右。我把身子盡量貼住哥哥,從離隔墻較遠(yuǎn)的地方迅速穿過,眼睛盡量不往隔壁院子里看??墒牵脑氲目蘼暫脱┌椎幕ㄈκ菬o法掩蓋死亡的,黑色棺材,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輕飄飄浮在我眼前,沉甸甸地壓制著我的歡樂。
“姑娘不是被嚇破魂了吧?”母親看著我即使大白天穿過院子時也飛奔如逃的樣子,憂心忡忡。
那段時間,家里正打算蓋房。于是,父母先從和白老師家相隔的這一堵矮墻開始,迅速規(guī)劃出一排涼房。工人們很快用磚瓦水泥堵住了那一面阻礙我大聲歡笑的墻,母親又在平整的房頂移花種草,這些花草從春到秋依次茂盛著,母親不言不語,她用一種存在于自然界中最無憂無慮的生長,替代了人世間的一縷死亡之黑在一個孩子內(nèi)心的不安。
二姨49歲的時候,因?yàn)楦伟╇x開了塵世。
一個月后,我的姥爺,也在一個夜里溘然離世。請來的陰陽先生短暫休憩時做了一個夢,他竟然夢到了先于姥爺去世多年的姥姥,坐在一棵枝條倒垂的柳樹下笑得恬淡,模樣、穿戴、身形、高矮,甚至兩條垂在胸前的大辮子多長多粗都說得絲毫不差。
那一天,秋風(fēng)拂柳,正是姥姥和姥爺合葬的日子。
陰陽先生告訴母親,姥姥良善,死后即升天,所以,他們在姥姥的墳?zāi)怪兄徽业搅艘恍堃滤槠?。天上于人間一日數(shù)年,天堂里的姥姥身處山水田園,草木為伴,再享一世安然。
那一年的我已做了母親,對于死亡早已不再有十歲那年無知無智的恐懼。人死后升天的說辭我也并不相信。但我也并沒有說穿,對活著的人的心疼,讓我放下對這些話的不屑與成見。
兩個親人相繼離開,母親的眼淚差點(diǎn)兒流干。她紅腫著雙眼,為靈前擺放的長明燈里注入燈油,為死去的姥爺指一條去往天堂的路。我想起她剛才癱軟在墳頭號哭不止的樣子,覺得母親是如此可憐。
“你真的相信人死后會升天嗎?”回家的路上我問母親。
“當(dāng)然會!就像草木每個春天還會再生,品行良善的人死后還會以其他方式活著,會在天堂里再享下世安然。”陰陽先生的話,種進(jìn)了母親心里,她這樣說著的時候抬眼望了望天。
“那我們應(yīng)該替姥爺高興,畢竟他去往天堂會和姥姥相見的。”我臨時脫口,只為了勸解母親。
母親將我緊緊摟住,身體瑟瑟如一片風(fēng)中的落葉。然而幾年后,我就經(jīng)歷了母親的再也不見。
前一個晚上還有說有笑、生氣勃勃的一個人,第二天即使我費(fèi)盡全身的力氣,耗干所有的淚也不能搖醒她。
母親的去世,對我的打擊是毀滅性的,是啊,凌駕在自己心上的失去,才是滅頂一般的災(zāi)難。我親身見證了至親離去就不再回來的決絕,我用磕破的額頭和碎裂的心去接受至愛的母親被熔爐化作一縷稀散的青煙。我終于重復(fù)著母親經(jīng)歷過的撕心裂肺與肝腸寸斷。我的疼痛來自骨髓,來自血液,來自每一個細(xì)胞、每一條血管。這種疼痛如螢蟲咬噬,時時提醒著我,母親再也不在人間。
我一次次抬頭望向藍(lán)天,追尋一縷薄涼的青煙。
那里,有我的母親,那里也一定有人間。我終于理解了母親曾斬釘截鐵的話:“當(dāng)然會!就像草木每個春天還會再生,品行良善的人,死后還會以其他方式活著。”
三
因父親衰老后的種種,我無數(shù)次預(yù)想過自己的老年,是否同樣是這般風(fēng)搖殘燭扶倒影,雪藏舊事度流年。
三十幾歲時,我曾陪一個朋友到一條不起眼的街上卜卦。慕名尋找的人坐在油污污的石頭上,認(rèn)真翻看我的手紋,指著手掌間的一條紋路說:“你能活八十幾歲,生命線又長又粗?!?/p>
當(dāng)時幾乎笑出了眼淚,笑聲幾乎是嘲諷的。我雖不信,心里卻自此種下了此生長命的種子,不由得憂于自己不可避免的疾病與孤獨(dú),慮及自己也許要為兒孫帶來煩累。如今我以父親為參照才終于恍然,原來我也執(zhí)拗悲觀,一如我的父親。
這是必然。我的骨血是父親給的,這是我性格形成的強(qiáng)大基因。所幸我還年輕,我還有機(jī)會預(yù)知并努力規(guī)避自己的老年。我或行走在山川草原,或執(zhí)鋤握鍬養(yǎng)花種草,用另一種生命的恬淡柔軟我的蓬勃血液,學(xué)會與生活妥帖和解。
我勸慰父親:“人老了,就稍稍糊涂一點(diǎn)兒?!眲裎扛赣H,也是為自己做一個提醒。
父親總是一瞪眼:“不糊涂還要裝糊涂?”
為什么不呢?要知道,不肯認(rèn)輸?shù)穆斆?,正像鞋里的沙,會硌疼他不快樂的老年人生?/p>
那一天,我陪著父親行走在春天里,人工湖孤獨(dú)落寞,像一個如父親般的老人。與父親的固守不同的是,湖面會結(jié)冰也會融化,有堅硬也有柔軟。此時冰灘邊緣已有一層一層的水隨風(fēng)漾出來。
這個下午陽光四溢,足夠融化心里的每一塊冰。我扭頭看看父親,他頭戴一頂暗黑色的毛線織帽,皺褶叢生的臉隱藏在一個淺藍(lán)色的口罩下面。只有一雙眼睛,郁結(jié)著一連串解不開的煩事俗緣,像山水背陰處永遠(yuǎn)不肯融化的冰灘雪漬。
天很藍(lán),沒有一朵云,春風(fēng)也刮得無息無聲,遠(yuǎn)處的工廠全面停工,高聳如斗的煙囪靜悄悄,不見一絲一毫的煙。我想起了母親,眼前浮現(xiàn)出靈魂深處的畫面:母親正躬身,踩踏著縫紉機(jī)發(fā)出嗒嗒的聲音。這種敲打著節(jié)奏的塵世梵音陪伴我許多年,成為留在我記憶里最有生命力的回聲。
這些年,我想起母親一回,就替她惋惜一次。我能想象,母親臨去時的內(nèi)心充滿了對塵世的留戀與不甘,在我大聲哭喊的時候,她也一定發(fā)出了巨大的哭聲。
“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
這是母親陪我調(diào)入東勝那一年,聽聞一個朋友因遭遇經(jīng)濟(jì)圍困選擇輕生時說的話,我記憶尤深。她說這話時聲音很輕,手里切著面,隨后將又勻又細(xì)的面條扔進(jìn)滾沸的鍋里,騰起的龐大白色蒸汽迅速將她掩蓋。是的,只有我的母親,將平淡的日子活出了響
聲。即使所有的日子被風(fēng)霜雨雪打磨過,被山水江河浸潤過,她也會頂風(fēng)冒雪,蹚河而過,將生活的一畝三分地種滿紅花綠草,順手抓一把柴草蒸煮酸甜,讓屋后炊煙隨風(fēng)繚繞。
我常想,走后的母親早已在另一片天地開辟出她的人間田園,日日彎身在一片即將收蔓的瓜秧里,休憩在一棵參天大樹下,流連在門前的菜地里和房后的水洼子旁,遠(yuǎn)處的遠(yuǎn)處,稻浪起伏,草木綿延。
每次想起這些,我就不由得對父親心生些許埋怨。夫妻一場,父親并不能真正理解我的母親。因?yàn)槟赣H走后,他再沒有對生活負(fù)起責(zé)任,也從未代替母親活出生命的珍貴與認(rèn)真。
父親似乎知道我的心,也不再作聲。
我站住,想讓一顆沾染了塵世嘈雜的心融入這人間的純凈,側(cè)耳屏息,尋找著樹梢的鳥鳴。
林子里,許多棵樹參差不齊,樹梢卻整齊劃一直指藍(lán)天。春天一來,每一棵樹都會長出新的骨節(jié)和筋肉,各種嫩黃鮮綠也會被春風(fēng)點(diǎn)化到每一根枝條,柔軟這人間最婀娜的腰身。
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了南歸的雁,又在周而復(fù)始地洞穿這蔚藍(lán),洞穿這天上人間。
責(zé)任編輯:江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