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湄
記得我曾經有個夢,是要當記者。
夢是補缺的;說得實際點,它是一個人心上的補丁。記者夢是我大學時候的夢,仿佛我有多么熱愛生活,多么富于行動力似的。記者夢對我而言是個懸空的理想,有點高難,雖不符合我的心性,卻有自我挑戰(zhàn)的意思:記者是無冕之王,讀中文系的人,只要有機會,哪一個不想做這樣的王者?
誰沒有做夢的權力呢?誰又沒有放棄夢想的權力呢?夢畢竟是夢。記者夢雖然有一種勾魂攝魄的力量,但是我沒有嘗試過就放棄了。這個夢只是我的一點基礎的寫作能力激發(fā)出來的,真要戴上記者這個桂冠,需要相當的勇氣和智慧,甚至運氣,甚至天命。我先從自身的客觀條件方面把記者夢否定了,然后又加上一些可怕的主觀想象,比如說記者要承擔職業(yè)風險,會報道失誤,可能無法承受不斷遭遇各種人事糾紛的不安定生活??傊瑝粝胪窃趬糁胫臅r候實現的,一個人認清了夢想的真正價值的時候,已經離夢想越來越遠了。大多數人懷有的夢想,都會隨著時間,隨著他們的拖沓和猶疑遠去的。
那就“退而求其次”,也許作家夢適合我。作家是單方面跟文字打交道的,作家是驅遣文字的將軍,駕馭文字的騎手,作家可以“自給自足”。其實我知道,作家的路也太艱辛,作家夢也不是我的夢。我不敢想象,自己會像那個因為小說《情人》而享譽世界的瑪格麗特·杜拉斯一樣,從業(yè)的夢想就是成為作家,而且毫不動搖地從自由撰稿人走向著名作家。我牢牢守住自己賴以謀生的文憑,努力站好自己的三尺講臺。我就是一個生活得十分枯索的中學教師,一個寂寞無聊的人,工作之外沒什么社交,平常沒有休閑娛樂——我那時候的夢,無非是做一個有閑的書蟲。
我是怎樣開始寫起文章來的呢?還得從一個電話說起。
工作后,在書店里結識了一位朋友。我有一次給她打座機,沒有人接。聽著話筒里的空響,我意外地受到了觸動,暗下決心從此不再約人閑逛,免得既浪費時間又傷自尊。這就是我發(fā)憤讀書寫作的精神發(fā)端。我讀書比較快,也比較挑。讀著讀著,就自己寫起來了。
我開始只是鬧著玩,十天半月動一動筆。一年寫一篇,兩年發(fā)一篇,發(fā)完了,也不放在心上。后來就有一些興趣愛好相同的人,通過作家協(xié)會走到一起來。文章發(fā)表了是一種快樂,文章得獎了更是一種快樂。文友相逢如姐妹,也多少可以排遣些寂寞。于是,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走著,也就走到今天來了,也就走到外面去了。凡是腳下有路的地方,誰不可以去踏一步呢?我其實也是一個充滿探險精神的人,而精神上的探險,難道不是最安全的嗎?
文學批評是我特別關注的一類文字,因為很多作品我們是讀不懂的,尤其是世界名著,那我就只好借鑒學者或者名人的思想,于是,讀起文學批評一類的書刊。許多文學批評充滿了文學色彩,它們的表達往往也有相當的哲學、美學內涵,讀之可以令人陶然,或者清醒。比如米蘭·昆德拉的文論《一種變奏的導言》,就為我揭示了小說寫作的秘密。他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他反感的東西,是他的書的氛圍,那是一個什么都變成感情的世界;換句話說,一種感情被提升至價值和真理的位置。這句話更新了我寫作的觀念。
沒有老師專門教過我文學批評。寫作這事就是那么神奇,誰還不會讀讀寫寫呢?讀過四年中文系就是我的底氣。如果要說有過一次文學批評的創(chuàng)作體驗,那也只是在高中時候的語文課上,老師拿我的一篇文學批評文章(其實應該叫“讀后感”)作為例子,評講了兩節(jié)課。我評論的是哪一篇作品,已經記不準確了,應該是一篇外國小說吧。那兩節(jié)課的形式之新穎,簡直令我震撼。老師是把文章用毛筆抄寫在兩張大字報那么大的紙上,貼在黑板上講的。他對黑板上我的八百字文章條分縷析之后,給我的文章打了八十分,讓大家參照這個分數,互相交換著給彼此的文章打分。
就是這位老師,給了我文學批評的膽。當然,高中時我還不懂得什么是文學批評,現在想來,文學批評也沒那么神秘,只需在寫作的時候,稍微注意一下表達方式而已。中學語文教育中有很多概念,比如表達方式、表現手法,光這兩個概念,就把學生折磨慘了。幸好我應考的時候不糊涂。那時候我就朦朧地感覺到,表達方式分三種,而把議論的表達方式貫穿運用到整篇文章里,那就是文學批評(中學里叫“議論文”)。高考的閱讀題為什么難度居高不下?因為考的就是文學批評能力。文學批評在我看來是難度很高的文體,讀中文系時也沒怎么練過兵,但是一個人讀書達到了一定的質和量,似乎自然就會有所批評了,所以我也陸續(xù)寫了一些批評文章。
本世紀初,網絡文學興起的時候,我寫過一些評論性質的網絡文章,給那些贈我書的朋友以正面反饋。后來,聽作家阿來講課說,要重讀經典。我便重讀了他的短篇小說集,并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四篇評論文章,總題為《高于真實的虛構》。真的,小說也可以像散文和詩歌一樣以美的語言為標桿。阿來寫他熟悉的高原生活,入于苦難而出于幽默,感之清寒而出之溫暖。我先拿其中的兩篇以《阿來及其小說》的題目發(fā)表,在文學論壇上受到好評,被微信平臺轉載。這多少有點實戰(zhàn)的味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真正的文學批評,是從思想批評開始的。我有一篇揭短的評論文章,放在網上。2017年,我看到微信群轉來的《文學自由談》雜志上的文章,都是指名道姓,一針見血,批評到位。我動心了,整理了一下那篇文章,但隱去了被批評者的名字,題目就叫《珍貴的文學批評》,漫不經心地發(fā)到編輯部的郵箱。過了沒幾天,編輯就來電話了。他說文章的視角不錯,然后就問文章批評的是誰,說要把被批評者的名字寫出來,并建議我把文章修改成對一種文學現象的批評。編輯還說,要是你本周末能改出來,并達到要求,就能趕上今年最后一期稿件送審;不然,就不用急著修改了。
我這次相信了,編輯從自由來稿中選稿的事情,并不是一個過時的神話,這就是一個今日神話。
接到電話的那天是一個秋日,周五的上午,我在嘉陵江邊的草丘上散步。腳下的三葉草綠汪汪的。我掛了電話,就去市圖書館找到那本被批評的書,錄下相關出版信息,然后回家修改文章。內容我早修改過無數遍,其實沒有什么好改的。但我還是興奮地修改到深夜,美化了標題,不再那么干巴巴地說文學批評,而是大膽地寫出這樣一個標題:《當風雅遭遇風塵》。稿件發(fā)出后,第二天,編輯又反饋說,開頭需要修改一下,并且提示了思路。他沒有叫我修改文章標題,讓我心存感激。我沒有在這篇文章里批評那個早已出名的作者,我只是批評她的一部作品。也許我是太較真了,但是這篇文章能夠登上公開發(fā)行的刊物,至少說明我的批評能引起編輯的思想共鳴,我識破了作者腦子里的“小”。
編輯是作家的伯樂。從那以后,我偶爾會給這家雜志投稿。編輯沒夸過我文章寫得好,但也沒有對我的稿子置之不理,即使稿件不能上紙刊,一般也會在微信公眾號上推送。我有時候想,《文學自由談》這樣一本風格凌厲的雜志,怎么會有這么菩薩心腸的編輯?結論是,文學批評這樣高端的領域,雜志編輯更會注重發(fā)現作者、培養(yǎng)作者,因為作者是刊物的源頭活水呀。
對我來說,雖然當不了記者未免遺憾,但做一個寫作者也許更適合,能做文學批評,那就更妙了。我的生活理想,有不斷退步的,也有不斷進步的。這很正常。我現在所希望的,是有一天,作為寫作者,我能進退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