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撫 生
(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 發(fā)票博物館,石家莊 050061)
學者早就注意到,太史公對李廣、衛(wèi)青、霍去病的描述并不完全公允。相關的論述很多,這里僅舉較早的一例。宋代人黃震說:“看衛(wèi)霍傳,須合李廣看。衛(wèi)、霍深入二千里,聲震華夷,今看其傳不直一錢。李廣每戰(zhàn)輒北,困躓終身,今看其傳英風如在。史氏抑揚予奪之妙,豈常手可望哉?”[1]407黃震的這段論述是他在讀《漢書》的時候所產(chǎn)生的感想,但《漢書》的相關記載均來自《史記》,因此,我們可以將其看作是對《史記》和太史公的評價。黃震認為,衛(wèi)青、霍去病“深入二千里,聲震華夷”,是非常杰出的將領,但太史公把他們寫得“不直一錢”。李廣“每戰(zhàn)輒北,困躓終身”,實屬無能,卻被太史公寫得“英風如在”。因此,這些描寫并不公允。筆者認為,黃氏所言部分屬實:太史公對李廣的描寫并無大問題。李廣平生與匈奴七十余戰(zhàn),他的“飛將軍”稱號并非自封,而是匈奴的敬畏之稱,不愧為一代名將,雖然時運不濟,經(jīng)常勞而無功,但這并非李廣個人的問題。不過,太史公確實對衛(wèi)青、霍去病這兩位杰出將領有貶損的情況,《史記》所描寫的霍去病不體恤士卒一事,就是典型的一例?!妒酚洝ばl(wèi)將軍驃騎列傳》有如下記載:
然少而侍中,貴,不省士。其從軍,天子為遣太官赍數(shù)十乘,既還,重車余棄粱肉,而士有饑者。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驃騎尚穿域蹋鞠。事多此類。[2]2939
文中的“不省士”“重車余棄粱肉,而士有饑者”“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驃騎尚穿域蹋鞠”等語,都表現(xiàn)了霍去病不體恤士卒的特點?!笆露啻祟悺备钦f明這并非偶然情況,而是很常見的。這種表述讓讀者認為:霍去病軍中存在較為嚴重的糧食補給問題,而戰(zhàn)士饑餓是霍去病不體恤士卒所致。歷代學者均對此進行嚴厲批評,并無異詞。比如,呂思勉先生說:“此等人可以為將乎?”[3]133白壽彝先生主編《中國通史》評價說:“對于一個統(tǒng)率大軍的將帥來說,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嚴重的缺點?!盵4]956張大可先生則說:“衛(wèi)、霍靠裙帶關系青云直上,出征匈奴雖打勝仗而得不償失,尤其是霍去病。”[5]249
筆者認為,霍去病軍中并未有嚴重的糧食補給問題,而且霍去病是否體恤士卒,與戰(zhàn)士饑餓之間并無必然關系。
第一,從數(shù)量關系來說,就算是霍去病個人多享受一些,甚至是霍去病有所浪費,那也占不了多少資源,顯然不會造成士卒普遍饑餓的結果。
第二,漢武帝的相關詔書可以作為霍去病軍并未嚴重缺糧的權威證據(jù)。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立有戰(zhàn)功。在《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中漢武帝特地頒布詔書,稱贊霍去病的功績:
元狩二年春,以冠軍侯去病為驃騎將軍,將萬騎出隴西,有功。天子曰:“驃騎將軍率戎士逾烏盭,討遬濮,涉狐奴,歷五王國,輜重人眾懾慴者弗取,冀獲單于子。轉(zhuǎn)戰(zhàn)六日,過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殺折蘭王,斬盧胡王,誅全甲,執(zhí)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首虜八千余級,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戶?!盵2]2929-2930
詔書中的“輜重人眾懾慴者弗取”很值得注意?;羧ゲZ取了匈奴大量的俘虜和輜重,之所以“弗取”,原因不只是“冀獲單于子”,另一個原因肯定是軍隊的糧食供應尚不成問題。倘若糧食供應不足,就算霍去病急于追求戰(zhàn)功,也會取一部分糧食。
元狩四年(前119),霍去病率領五萬騎兵,試圖尋找匈奴單于,并與之展開決戰(zhàn)。這一次,霍去病再次立有大功,漢武帝也下詔書予以表彰:
驃騎將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粥之士,約輕赍,絕大幕,涉獲章渠,以誅比車耆,轉(zhuǎn)擊左大將,斬獲旗鼓,歷涉離侯……師率減什三,取食于敵,逴行殊遠而糧不絕,以五千八百戶益封驃騎將軍。[2]2939
漢武帝在詔書中,明確說霍去病軍“逴行殊遠而糧不絕”,并沒有發(fā)生缺糧的情況。詔書中還提到,霍去病軍隊的糧食除了由己方提供,還可以在戰(zhàn)爭中奪取匈奴的輜重,從而可以基本保證糧食供應。實際上,霍去病率領的騎兵迅如閃電、出敵不意,匈奴的人員和輜重往往來不及轉(zhuǎn)移,就被霍去病軍搶奪,這較大程度上解決了補給困難的問題。
總之,上述證據(jù)很清晰地表明,霍去病軍中并未發(fā)生嚴重的缺糧現(xiàn)象。當然,太史公和霍去病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太史公所言“重車余棄粱肉而士有饑者”“卒乏糧,或不能自振”,應該是太史公所見或所聞的事情,必非虛構。那么要如何解釋兩者之間的矛盾?筆者認為,“士有饑者”的“有”字和“卒乏糧,或不能自振”的“或”字很重要,這兩個字的意思都是“有的”,所指代的是一部分人,而不是大部分人,這就表明霍去病軍中有士卒饑餓的現(xiàn)象,但只是少數(shù)情況,并非普遍情況?;羧ゲ≤娭小笆坑叙囌摺钡那闆r可能存在,但應該不算很嚴重。而且,將“士有饑者”的原因,簡單歸因于霍去病的不體恤士卒,也是比較淺顯的一種認識,沒有看到其背后的深層次原因:當時的交通運輸能力不足,難以支撐千里以上的奔襲作戰(zhàn),是士兵在對敵作戰(zhàn)過程中可能挨餓的根本原因;霍去病作戰(zhàn)喜歡率領最優(yōu)秀的騎兵脫離大部隊,實行突擊作戰(zhàn),這些騎兵的糧食必須得到優(yōu)先供應,這也會影響到其他部隊的糧食補給,這是步兵可能挨餓的另一個原因。至于霍去病本人是否體恤士卒,則影響不大。
秦漢時期的交通取得了巨大的發(fā)展,已經(jīng)“結成了全國陸路交通網(wǎng)的大綱”。但其運輸能力仍然有限,難以支撐千里以上的大規(guī)模運輸。正如王子今先生所言:“使用民力之酷烈,尤其在于行程常常至于千百里的長途轉(zhuǎn)運?!盵6]24王子今先生在論述漢武帝通西南夷的千里轉(zhuǎn)運時,又說:“這種落后的運輸方式的社會勞動消耗或勞動占用達到驚人的程度,而運輸經(jīng)濟效益極低,甚至總運輸量中僅有15.6%抵達目的地。”[6]129王子今先生的上述論斷可與古人的言論相互驗證,《史記·淮陰侯列傳》曰:
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曰:“……臣聞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后爨,師不宿飽……”[2]2615
“臣聞”二字表明,“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是當時流傳較廣的軍事知識。這里的“千里”未必是實指,而應該是泛指較長的運輸距離。這就說明,大規(guī)模的長途運輸在當時是極為困難的。
漢高祖三年(前204),隨何奉命去游說英布,使之背叛項羽。隨和對英布說,項羽表面上強大,實際上必敗無疑,原因之一就是糧草補給困難,在《史記·黥布列傳》記載:
隨何曰:“……然而楚王恃戰(zhàn)勝自彊,漢王收諸侯,還守成皋、滎陽,下蜀、漢之粟,深溝壁壘,分卒守徼乘塞,楚人還兵,間以梁地,深入敵國八九百里,欲戰(zhàn)則不得,攻城則力不能,老弱轉(zhuǎn)糧千里之外;楚兵至滎陽、成皋,漢堅守而不動,進則不得攻,退則不得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淮南王曰:“請奉命?!盵2]2599-2600
隨和是辯士,辯士之言往往浮夸,未必能當成事實。然而,隨和所說的這一段話卻是真實可信的,理由是:第一,英布是項羽的心腹大將,熟悉項羽軍隊的實際情況,隨和不可能在有關項羽的問題上撒謊。第二,英布是秦漢之際杰出的軍事將領,對戰(zhàn)爭極為熟悉,隨和不可能在戰(zhàn)爭相關問題上撒謊。第三,我們可以檢驗隨和所說的數(shù)字的真實性。項羽的根據(jù)地彭城距離成皋、滎陽的直線距離約為360公里,相當于秦漢之際的867里,實際路線不可能是直線,因此實際距離要比867里大一些。隨和說,項羽軍隊脫離根據(jù)地,“深入敵國八九百里”“老弱轉(zhuǎn)糧千里之外”,與我們的估算非常接近。這也說明隨和所言準確可信。既然如此,隨和的話能夠打動英布,讓英布也認可項羽必敗無疑的結論,并且背叛項羽,也就說明長距離運輸糧草在當時是非常困難的。
單純從運輸?shù)慕嵌葋碚f,漢匈之戰(zhàn)過程中,漢朝的糧食補給比項羽還要困難。這是因為,項羽軍是在中原腹地運輸糧食,交通情況較好,即前文所引用的王子今先生所說的已經(jīng)“結成了全國陸路交通網(wǎng)的大綱”。而漢武帝出征匈奴時,漢匈之間的大規(guī)模交通網(wǎng)并未建立起來,漢軍又多是千里奔襲作戰(zhàn),這就給軍事補給帶來了更大的困難。反對與匈奴開戰(zhàn)的韓安國,就反復強調(diào)這一點,《漢書·竇田灌韓傳》記載:
(韓)安國曰:“不然。臣聞用兵者以飽待饑,正治以待其亂,定舍以待其勞。故接兵覆眾,伐國墮城,常坐而役敵國,此圣人之兵也……今將卷甲輕舉,深入長驅(qū),難以為功;從行則迫脅,衡行則中絕,疾則糧乏,徐則后利,不至千里,人馬乏食。兵法曰:‘遺人獲也?!庹哂兴娗煽梢郧葜?,則臣不知也;不然,則未見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擊便’?!盵7]3894
韓安國反對跟匈奴作戰(zhàn),原因之一就是“深入長驅(qū)”的情況下,漢軍的戰(zhàn)線和補給線會被拉得很長,導致糧草供應困難。擅長用兵的人應該“以飽待饑”,“定舍以待其勞”,但在這種情況下,“飽”“定舍”的是本土作戰(zhàn)的匈奴,“饑”“勞”的是長途奔襲的漢軍,結局必然是漢軍“難以為功”。而且,一旦兩軍交戰(zhàn),“疾則糧乏”,為了追逐轉(zhuǎn)瞬即逝的戰(zhàn)機而快速行動,會導致糧草供應不上;為了遷就糧草供應而緩慢行進,也有問題,“徐則后利”,會導致錯過戰(zhàn)機,難以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韓安國說,受限于交通運輸能力,會出現(xiàn)“不至千里,人馬乏食”的后果,因此他反對主動出擊匈奴。
王莽的將領嚴尤曾對中原國家與匈奴的戰(zhàn)爭進行了很好的總結分析,在《漢書·匈奴傳下》曰:
發(fā)三十萬眾,具三百日糧,東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后乃備。計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此一難也。邊既空虛,不能奉軍糧,內(nèi)調(diào)郡國,不相及屬,此二難也。計一人三百日食,用糒十八斛,非牛力不能勝;牛又當自赍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鹵,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軍出未滿百日,牛必物故且盡,余糧尚多,人不能負,此三難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風,多赍釜鍑薪炭,重不可勝……是故前世伐胡,不過百日,非不欲久,勢力不能,此四難也。輜重自隨,則輕銳者少,不得疾行,虜徐遁逃,勢不能及,幸而逢虜,又累輜重,如遇險阻,銜尾相隨,虜要遮前后,危殆不測,此五難也。[7] 3824-3825
嚴尤總結戰(zhàn)爭困難有五條,均與軍事補給有關,可見軍事補給實為影響戰(zhàn)爭勝負的重要因素之一。征討匈奴需要“內(nèi)調(diào)郡國”,從距離前線較遠的地方調(diào)集糧食,運輸線過于漫長,需要運輸?shù)奈镔Y數(shù)量又很多,平均每頭牛需要承擔38斛的重擔,而且路途中“胡地沙鹵,多乏水草”,會導致牛因為缺乏水草而大量死亡,從而產(chǎn)生“余糧尚多,人不能負”的不良后果。輜重甚多還會導致對敵作戰(zhàn)的困難,“虜要遮前后,危殆不測”,就算是勝利了,也會“不得疾行”,難以追擊。以上并非嚴尤的臆測,而是“以往事揆之”,以事實為依據(jù)。在這種情況下,每次出征匈奴就只能是短時間的突襲行動,“是故前世伐胡,不過百日,非不欲久,勢力不能”。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霍去病出征匈奴,在軍事補給方面,面臨著很大的困難,包括:運輸距離過于遙遠,有時甚至達到兩千里,比如,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復與合騎侯數(shù)萬騎出隴西、北地二千里,擊匈奴”[2]2908,以當時的交通運輸能力來看,難以提供強有力的后勤保障;霍去病軍所經(jīng)地區(qū)有缺乏水草的情況,會導致用于運輸?shù)纳诖罅克劳觯慌D軌蝰W運較多糧食,但行動速度慢,無法滿足騎兵速戰(zhàn)速決、長途奔襲的要求;馬的機動性較好,但馱運的糧食不多,無法進行持續(xù)的長距離奔襲作戰(zhàn);運輸途中的糧食損耗率過高,對國家是巨大的負擔,難以持久。在這種情況下,霍去病軍隊的轉(zhuǎn)斗千里或多或少會發(fā)生軍事補給方面的困難,“士有饑者”的情況也就很難完全避免了。
不同的將領有不同的帶兵與作戰(zhàn)方式,《史記·李將軍列傳》記述:“廣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無余財,終不言家產(chǎn)事……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盵2]2872李廣帶兵與作戰(zhàn),軍隊成員之間具有密切的聯(lián)系,在生活上互相幫助,在情感上互相依賴,在戰(zhàn)斗中生死與共。李廣作為領導者,在生活中處處體恤下屬,下屬也積極回報李廣,“士以此愛樂為用”。
李陵也是如此。李陵能夠得到下屬的衷心愛戴和以死效忠,是因為他“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恭儉下人”,正是如此體恤下屬,才能讓整支軍隊凝聚成一個團體,才能在“轉(zhuǎn)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的極為艱苦的情況下,仍然具有生死與共的極強戰(zhàn)斗力,在《漢書·司馬遷傳》記述:“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沫血飲泣,張空,冒白刃,北首爭死敵?!盵7]2729-2730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李陵所率軍隊的人數(shù)“步卒不滿五千”。只有這種小規(guī)模的軍隊,才能人人都得到領導者的悉心愛護,將其擴展到千軍萬馬之中,恐怕是不合適的。
霍去病率領的軍隊數(shù)量龐大,難以在統(tǒng)帥和士兵之間形成這種親密的團體關系,更重要的是,霍去病并不喜歡這種傳統(tǒng)的整支軍隊集體行動的作戰(zhàn)方式。對于霍去病的戰(zhàn)術,許倬云先生有很好的總結:“霍去病的騎兵,遠道奔襲,因敵資糧,來去如風,這一戰(zhàn)術,即是從匈奴學來?!盵8]54何立平先生對西漢騎兵的如下總結,也可以用在霍去病身上:“漢騎兵集團始終保持著比匈奴騎兵更為強大的攻擊力和運動力,每次出擊都表現(xiàn)出積極進攻、出敵不意、速戰(zhàn)速決、靈活機動的特點,發(fā)揮騎兵作戰(zhàn)的優(yōu)越性?!盵9]109
霍去病第一次獨立作戰(zhàn)是在元朔六年(前123),《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記述:
是歲也,大將軍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為天子侍中。善騎射,再從大將軍,受詔與壯士,為剽姚校尉,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shù)百里赴利,斬捕首虜過當。[2]2928
從第一次獨立作戰(zhàn)開始,霍去病就為了“赴利”,采用率領精銳騎兵脫離大部隊,進行長距離突擊作戰(zhàn)的方式。這無疑意味著更大的戰(zhàn)爭風險、更多的戰(zhàn)斗可能性、敵方更少的警惕性和更多的立功的機會。這正好符合霍去病年少好斗、愛冒險、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性格。
前文所引的元狩二年漢武帝的詔書,是史書記載的霍去病的第二次作戰(zhàn)。該詔書非常清楚地表明了霍去病的作戰(zhàn)特征:長途奔襲,“逾烏盭,討遬濮,涉狐奴,歷五王國”,“過焉支山千有余里”,目標是“冀獲單于子”,渴望取得具有重大意義的勝利,對小的勝利興趣不大,“輜重人眾懾慴者弗取”。在這種戰(zhàn)術思想指引下,步兵對霍去病來說不是很重要,他最看重的是能發(fā)動閃電戰(zhàn)襲擊作用的騎兵。
史書記載的霍去病的第三次作戰(zhàn),是在元狩二年(前121)的夏天,《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記述:
驃騎將軍出北地,已遂深入,與合騎侯失道,不相得,驃騎將軍逾居延至祁連山,捕首虜甚多。天子曰:“驃騎將軍逾居延,遂過小月氏,攻祁連山,得酋涂王,以眾降者二千五百人,斬首虜三萬二百級,獲五王,五王母,單于閼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國、將軍、當戶、都尉六十三人,師大率減什三,益封去病五千戶。賜校尉從至小月氏爵左庶長。鷹擊司馬破奴再從驃騎將軍斬遬濮王,捕稽沮王,千騎將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諸宿將所將士馬兵亦不如驃騎,驃騎所將常選,然亦敢深入,常與壯騎先其大軍,軍亦有天幸,未嘗困絕也。然而諸宿將常坐留落不遇。[2]2939
詔書再次表明了霍去病軍善于長途奔襲的特點。值得注意是,這段記載中出現(xiàn)了“王母”“單于閼氏”“王子”等字樣,這就說明霍去病軍“已遂深入”,甚至深入到匈奴的大后方,抓住了留在大后方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其行軍路線必然是非常漫長的,其軍事行動必然是非常迅疾的。正因為霍去病擅長發(fā)揮騎兵高機動性的優(yōu)勢,就出現(xiàn)了漢武帝將精銳騎兵都調(diào)配給霍去病的情況,“諸宿將所將士馬兵亦不如驃騎,驃騎所將常選”。當然,這種急行軍的作戰(zhàn)方式對人力、物力都是極大的考驗,在取得巨大勝利的同時,自身的損耗也不小,“師大率減什三”,戰(zhàn)斗減員大約為30%。這種作戰(zhàn)方式也決定了霍去病的不拘小節(jié)和不會非常體恤士卒——與匈奴開戰(zhàn)只能是長途奔襲、速戰(zhàn)速決,士兵們能者上,不能者置之不理。如果過于體恤士卒,照顧那些不能者,就會貽誤戰(zhàn)機,就不會起到出其不意的戰(zhàn)爭效果,也就無法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這是為了戰(zhàn)爭勝利所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和霍去病相反,老將們往往成長于強調(diào)防守的漢文帝、漢景帝時代,是從防守匈奴起家的,到了漢武帝時代,漢匈戰(zhàn)爭的特點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老將們還沒有從謹慎、防守的思路中轉(zhuǎn)變過來,他們領導戰(zhàn)爭的過程中還處處透露著謹小慎微,這就導致他們經(jīng)常錯失戰(zhàn)機,“諸宿將常坐留落不遇”。因此,老將們被漢武帝時代所淘汰,也是歷史的必然。
元狩二年秋天,霍去病受命迎接投降漢朝的渾邪王,《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記載:
其秋,單于怒渾邪王居西方數(shù)為漢所破,亡數(shù)萬人,以驃騎之兵也。單于怒,欲召誅渾邪王。渾邪王與休屠王等謀欲降漢……天子聞之,于是恐其以詐降而襲邊,乃令驃騎將軍將兵往迎之。驃騎既渡河,與渾邪王眾相望。渾邪王裨將見漢軍而多欲不降者,頗遁去。驃騎乃馳入與渾邪王相見,斬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盡將其眾渡河,降者數(shù)萬,號稱十萬。[2]2939
渾邪王的軍隊是被裹挾著來到漢朝的,本身并不愿意投降,所以一見到漢朝的軍隊,就騷動起來,“頗遁去”,匈奴人擅長騎射,逃亡者應該都是騎兵?;羧ゲ∧軌蚵受姟榜Y入”渾邪王隊伍之中,并且“斬其欲亡者八千人”,迅速平定騷亂,顯然也是發(fā)揮了騎兵的快速反應能力的優(yōu)勢。
元狩四年(前119)春,霍去病率領精銳部隊,試圖跟匈奴單于展開決戰(zhàn),《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記載:
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將各五萬騎,步兵轉(zhuǎn)者踵軍數(shù)十萬,而敢力戰(zhàn)深入之士皆屬驃騎……驃騎將軍亦將五萬騎,車重與大將軍軍等,而無裨將。悉以李敢等為大校,當裨將,出代、右北平千余里,直左方兵,所斬捕功已多大將軍。軍既還,天子曰:“驃騎將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粥之士,約輕赍,絕大幕,涉獲章渠,以誅比車耆,轉(zhuǎn)擊左大將,斬獲旗鼓,歷涉離侯。濟弓閭,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戶、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登臨翰海。執(zhí)鹵獲丑七萬有四百四十三級,師率減什三,取食于敵,逴行殊遠而糧不絕……”[2]2939
霍去病率領五萬騎兵,而且都是“敢力戰(zhàn)深入之士”,也反映了霍去病的帶兵特點:擅長使用騎兵,敢于進行大開大合、千里奔襲的閃電戰(zhàn)?;羧ゲ≤姟俺龃⒂冶逼角в嗬铩?,漢武帝又說霍去病軍“約輕赍,絕大幕,涉獲章渠”,長途跋涉,甚至遠至狼居胥山,可謂是“逴行殊遠”,這也是騎兵作戰(zhàn)的特點。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霍去病的作戰(zhàn)方式和傳統(tǒng)的與士卒同生死、整體作戰(zhàn)的將領們完全不同,霍去病充分發(fā)揮了騎兵的快速反應能力,經(jīng)常率領騎兵進行長驅(qū)直入、勇往直前、擒賊先擒王的千里奔襲。這種戰(zhàn)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也會造成若干副作用:第一,會給本來就很艱難的軍糧補給帶來更大的困難。第二,必然會導致騎兵優(yōu)先、步兵不受重視的情況,騎兵、步兵的糧食補給也會產(chǎn)生一定的區(qū)別,甚至可能會有騎兵“余棄粱肉”,而步兵面有饑色的情況。第三,為了追求轉(zhuǎn)瞬即逝的戰(zhàn)機,速度是最重要的,參戰(zhàn)士兵會面臨著高強度的體力和精神壓力,而很難得到體恤。也就是說,不體恤士兵是霍去病騎兵戰(zhàn)術的必然結果,也是為了追求戰(zhàn)爭勝利而付出的代價,有其必要性和不得已,不應被過分責備。
總之,筆者認為,霍去病軍隊中并未有嚴重的糧食補給問題,少量存在的“士有饑者”的現(xiàn)象,首要原因是當時落后的交通補給,無法滿足千里運糧的需要?;羧ゲ≈匾曭T兵、喜歡進行長驅(qū)直入、勇往直前、擒賊先擒王的千里奔襲,則是另一個重要原因。這兩個原因,前者是時代的局限性所造成的難以克服的困難,后者是為了贏得戰(zhàn)爭勝利所難以避免的代價。至于霍去病本人是否奢侈浪費、不體恤士卒,則影響不大,也就是說,霍去病的不體恤士卒,被太史公嚴重夸大了,并在后世產(chǎn)生了長期的不良且不實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