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從天山北麓東段木壘菜籽溝醒來的時候,天邊沒有朝霞,只有一堆堆的云。這樣的天氣我為喜歡攝影的友人捏著一把汗。我看出來了,那云朵朵們趕集似的,密密匝匝,一點也沒有想散去的意思。攝影講究光線,會在理想的時段出現嗎?我真的說不好。
世界上說不好的事情多了。比如這次來菜籽溝,我想睡土炕的心愿能否實現,也說不好。我知道溝里農戶家里是有炕的。想起炕,不僅是想到熱,而且是一串串深藏記憶深處的故事。這故事不光是我有,許多人都有。版本不同而已。
想看看起伏的山丘。剛走入麥地不過十幾米,被露水打濕的腳腕提醒我不能再往前了。麥子已發(fā)黃,麥稈很脆。若踩倒就再直不起腰了。忽然我的腦際想起,曾跟爺爺下麥地時,爺爺看到好端端的麥子被人踩了,拉下臉氣惱著說,這些挨刀的,糧食咋就狠心踩呢!
一種愧疚感,讓我一步步退出麥地。對同行的友人說,算了,去村里走走。
一切都是有定數的。你遇到誰。誰遇到你。
安靜是村莊所具有的一種品質。即便是聽到的雞鳴狗吠,都不是刺耳的,那聲音是柔和的。這是安靜的另一種呈現。
路邊半截干打壘的土墻后,一棵碩大的杏樹吸引了我。這杏子當地的發(fā)音叫“henzi”。早先在鄉(xiāng)下時,我家果園里也有幾棵杏樹。久違的相見,眼睛發(fā)光,歡喜不已。要放在從前,我一定會在樹下,用腳在樹干上用力跺幾腳。掛在枝頭的杏子,下雨似的,落在地上。撿起幾個,在衣襟上蹭蹭,塞進嘴里。酸澀是土杏子的味道。
我探過頭,發(fā)現更大的驚喜,一簇簇灰條草旁,坐著兩位年邁的老夫妻。再看第二眼時,覺得他們極像我的爺爺奶奶。心似乎早就聽到他們的召喚,腳邁過那扇低矮的柴門,沖他們走去。
我知道不是去見陌生人,是去拜訪諳熟于心的親人。
2
涼夜夢深。
從酷熱的米東,到涼爽的菜籽溝。與幾位文友餐后在漆黑的山路里散步,不知不覺就是兩個多小時。我們聊起發(fā)生在鄉(xiāng)村奇異的事情。比如鬼。比如磷火。比如突然到來的死亡等。我沒有像當年那樣,嚇出一身冷汗。也沒有大呼小叫。聽者與講述者一樣如黑夜那么平靜?;氐剿奚?,洗漱完畢,不多時便進入夢鄉(xiāng)。
夢是被夏風牽引走的。沿著這條縱橫綿延的天山,從木壘菜籽溝從發(fā),翻越無數條溝壑,到了那個叫柏楊河的村子。爺爺在那里也種過旱田,放過羊。這些散落于天山褶皺中的村子,都是兄弟姊妹。他們經歷相似,年齡相仿。
一輛馬車,拉著十五歲的奶奶,十七歲的舅爺,從巴里坤到木壘,過咬牙溝,奔向老奇臺的過程,曾去這里某條溝的老鄉(xiāng)家歇腳。
人涉足過的地方,會留下氣息。這種氣息很神秘,且持久。它不會隨風吹走,更不會隨時光流轉而消失。它是可以被識別和喚醒的。一切只需要一個恰如其分的時間。
一切真如夢境一般。不是說這里綺麗多彩的景致,是留給人情感深處,你永遠都無法抹去的回憶。如我遇到兩位老人時,一切都被喚醒。
為什么在那個早晨,我遇到了81歲的劉存德與80歲的蘇艷芳兩位老人?我想就是夜夢中奶奶曾經的氣息給我的指示。
祖上在這里五六輩子人了。劉存德告訴我。如此推算,與爺爺家來新疆的時間大體相當。劉存德兄弟七個。爺爺是獨子。同樣生活在苦難流離的年月。個人的命運不盡相同。
身居老二的劉存德老人,因家中貧寒,從小過繼給舅舅張生其。但并沒有因此離開父母。張家劉家在一個大院里,張家在里院,劉家在外院。大小三十幾口人。一口鍋里吃飯,一個屋檐下生活。
人一輩子就跟刮了一場風一樣。在回首往事時,劉存德發(fā)出如此感嘆!當能手拿鞭子時,他成了一名羊倌。幾十只到幾百只羊是他的伙伴,也是他的主宰。
山野在一個八九歲男孩子的眼里,一切都是祥和的。在大大小小羊兒們的眼里也是和順的。低頭吃草,抬頭看天。天與地。羊與草。自然和諧。
危機往往就在不經意間發(fā)生的。
從起伏山巒間行走一個上午后,困頓疲乏中,劉存德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了幾棵蓬勃的“覆盆子”—樹莓。睡在樹莓下的他,早已進入夢鄉(xiāng),忘記了羊兒們的安危。
一只灰狼悄無聲息地靠近羊群,把其中一只羊的腸子扯出來,半個身子被染成紅色的羊,不肯就這么死去,拼命掙扎。其他的羊受了驚嚇,四散逃回家時,家里人才知道羊群被狼襲擊。不見羊倌的蹤跡,著實讓家人焦急。幾十口人,在山上溝里尋了個遍。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當全家人,無望時,他踏著暮色回到家中,被問及發(fā)生的事時,他摸著自己光亮的腦門,眨著眼睛,一語不發(fā)。真是跟夢一樣。
3
同樣出生在菜籽溝,比劉存德小一歲的蘇艷芳有記憶時,每次從夢里醒來,想自己父親,更想吃一頓飽飯。
讓孩子吃飽是父親的責任。家中頂梁柱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后,該向誰討那頓飽飯?對一個七八歲的女娃來說,她是混沌的。這樣的經歷奶奶也曾給我講述過。從小我也明白了吃飯是個人、家里、天下最要緊的事情。手里有糧,心里不慌。不僅是一句口號、標語,更是真理。
向親戚救助是最直接的方式。
蘇家兩代人嫁入了有磨坊和碾坊的劉存德的舅舅家。當家里幾天都揭不開鍋時,騎著毛驢到張家門上時,張家老人的臉上是和善的笑容。在抱下蘇艷芳后,會打發(fā)伙計,從倉庫里扛出一麻袋麥子,趕緊磨好,再裝入袋子里。吃飽睡醒后的蘇艷芳,望著毛驢背上的面袋子,眼里是盈盈的淚花。老人抹干凈她眼角的淚珠,把她抱上毛驢,把韁繩放在她稚嫩的手里,囑咐一句:我的娃,路上慢點,小心別摔著了。
廣闊的旱田,足夠養(yǎng)活勤勞的人。前提是有健壯的勞力。四個尚未成年的孩子,讓蘇艷芳家的日子更為窘迫。
同樣是在一個夏日的清晨,蘇艷芳醒來后,成家的哥嫂告訴她,她被許配給了張家過繼來的兒子劉存德。尚未開花的她,并不清楚,未來的日子里,這個放羊的男娃,與她會有怎樣的生活。
如出一轍的命運也落在奶奶的身上。只不過奶奶出嫁時,剛過十五歲。蘇艷芳出嫁時已經十七歲了。
蘇艷芳身著婆家送來的大紅色絲布棉衣,被一輛頂著氈子的馬車接走的。如此她成為第三個嫁入張家的女人。根連根,親套親。在鄉(xiāng)村如此自然延續(xù)著。
多年后的某日,劉存德想讓蘇艷芳的侄女嫁給他的侄子時。蘇艷芳氣急敗壞地說,我把你家的鍋給砸了。什么年代了,還打親戚的主意,村里再沒有姑娘了嘛?
結婚那天,馬車前面坐著穿戴新衣的劉存德。他已經十八歲了,知道這是他人生幸福日子的開始。他,眼窩窩,眉梢梢,嘴角角都能洋溢著喜氣。
我沒有經歷那場簡樸的婚禮,也沒有品嘗“四大碗”的鄉(xiāng)宴。但人喜怒哀樂的情感體驗是相同的。我想,人生最為甜蜜與重要的時刻,他不僅揭開了新媳婦的蓋頭,也揭開了自己日子的蓋頭。
4
苦了一堆肉疙瘩,我這一輩子。摘下藍頭巾的蘇艷芳拍打著衣襟對我說。
蘇艷芳一口氣生了六個兒子。與丈夫一起供孩子們一個個上學。又一個個娶媳婦成家。不辭辛苦幫兒子們帶一個個的孫子孫女。
什么工程最累!毫無疑問造人的工程最累。不是一個簡單生的問題,而是在接下來的幾十年時間里,所有的財富、精力、情感。柔和著血水、奶水、淚水,汗水,澆筑在自己養(yǎng)育的果實里。甘苦自知。
除了種旱田,老夫妻倆在房前屋后種了杏子樹、蘋果樹、葡萄樹,又種了農家常吃的各色蔬菜。喂豬養(yǎng)羊。讓整個家如那一棵棵樹,漸漸結實起來。
得知村里開始唱夜戲時,劉存德帶著孩子們都去看了。雖然沒讀一天的書,可他從聽書看戲里知道了許多事理?!稐罴覍ⅰ贰斗婊ㄕ魑鳌贰端逄蒲萘x》等。他說,戲文里有書本中沒有的事,娃們應該知道。
這一幕,我太熟悉不過。我曾被爺爺架在脖子上,擠在人群中看那吼破天的秦腔。我一句也聽不懂,但并不想離開。爺爺看得極為入神,我從他的臉上大致看懂戲的來龍去脈。
糖是甜蜜的誘惑。望著六雙眼睛,蘇艷芳從籃子里摸出幾個雞蛋,揣在懷里,到村里的門市部換來水果糖,舍不得一人給一個,把糖咬碎,每個孩子分一小塊。因大小不一,孩子有噘嘴的,有流淚的。千般不忍,萬般無奈,讓這個母親不敢懈怠一分,放下鐮刀提起鋤頭,整日勞作,從未歇息。
你別幫我捋草了,摘幾個杏子吃吧。劉存德老人招呼我。
以前還把杏子果子摘下來賣幾個錢,如今孩子們都成家了,我們也干不動。杏子熟了,地上就是一片黃攤。蘋果熟了,地上就是一片白攤。沒人吃。也賣不了幾個錢。
我深有體會,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農產品價格都那么賤!麥子幾毛錢一公斤。各種水果也大致這個價。付出半年,乃至幾年的辛勞,換來的錢,往往不夠一家人過一個富足的冬日。來年春日,又是腳不沾地的忙。因為窮,我逃離了農村,也曾討厭農村??扇缤约旱母改敢粯樱錾牡胤绞菬o法選擇的。你必須認命,自己是土地,是鄉(xiāng)村的一部分。逃到哪里都有一股子鄉(xiāng)土氣。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如麥子香,果子甜。一切如基因一樣,決定著你的相貌,固化你的味覺,控制你的夢魘。
面對黃燦燦的杏子,我只是看看,因胃不好,生冷硬的食物絕少食用,即便看著好吃,也沒了食欲。兒時各種果子不洗直接吃,從不會鬧肚子。老人們說農村的一切都干凈,包括塵土。這話今天我是相信的。
生活是最好的老師,也是最出色的藝術大師,有心的人,即便目不識丁,也會是一名優(yōu)秀的匠人。
我笑著問蘇艷芳老人,大媽,大伯不會就當了一輩子的羊倌吧?
你別說,他還是個好木匠呢!蘇艷芳說。
我驚訝地把目光投向對面的劉存德老人。問道:您怎么就會了,沒人教您?
臉已經笑成花的劉存德說,三個長兩個短該知道的。自己琢磨,先給自己家和鄰居、親戚們做。技藝日漸成熟,名聲跟百靈鳥的歌聲一樣,傳出了村子,他便走出去,以一名木匠的身份,行走在一戶又一戶蓋房農家的院子里。直到七十歲才不干了。其實劉存德想繼續(xù)干。干著不僅能掙錢,人精神也好。只因他給老五兒子蓋房,落下半身不遂,腿站不住,才歇息了。說這話時,他有點不舍與無奈。
在不蓋房的時候,劉存德就趕著馬車、驢車、牛車到北山煤礦,乃至更遠的大黃山去拉煤。一趟少則五六天,多則十幾天。每次回來,看到爐膛里歡快的火苗,以及散發(fā)著熱氣的熱炕,他有種滿足。老婆孩子熱炕頭,最為平常踏實的幸福,是他創(chuàng)造的。他是這個幸福王國里的無冕之王。
5
熱炕是故事的搖籃。
兒時在熱炕上聽母親、聽奶奶、聽二姨等給我講形形色色的鬼故事,傳奇故事等,聽到驚悚處,將頭蒙在被子里,可還要問一句:咋樣了?
在新農村建設中,越來越多的熱炕與屈指可數的土墻紅瓦消失在轟轟烈烈的建設中。有人歡喜,也有人悲傷。我告別熱炕三十年了。似乎是與一位至親離別了。歲月沒有讓我忘卻記憶,反而加深了我對她的懷念。是,我常在夜里,在夜里的深夢中與她相遇。
深藏于此的菜籽溝的慶幸之處是,那個看似光鮮亮麗的觸角尚沒有伸到這里,干打壘土墻、土塊墻、磚基土坯墻、磚包土坯墻,拔廊房歷經風雨依然而立。熱炕在蘇艷芳這樣的老人家里安然靜臥。醒目的紅柜坦然立在屋內。
一切穩(wěn)妥安詳。
出嫁那天,我把炕收拾整齊。自己洗漱干凈,穿戴停當。我哥嫂做了一鍋熱乎乎的揪片子,把我出嫁了。蘇艷芳說。
那時候,娃們多,睡了一炕。干活累了,顧不上看誰在誰不在,我只摸一下有幾個頭,數字對了,我便安心地睡去。她又說。
別人讓我把炕拆了,換成新式樣的床,我沒聽他們的話。冬天娃們都回來了,熱炕睡著多舒坦。你想想三十多號人,床能睡幾個人,一個熱炕,一家人都睡下了。她接著說。
別看蘇艷芳上了年紀,心里亮堂著,真是難得的明白人。
我坐在炕沿上,端著一碗頭天她給我做好而沒有來得及吃的扁豆子湯,一只胳膊撐在紅柜面上,邊吃邊想,這哪里是一間熱炕,就是一盤顏料,帶有溫度的顏料。
在一個個深夢中,蘇艷芳與劉存德老人,勾勒出他和家人乃至家族的圖畫,無論是潛意識,還是有意識的,總之他們對生活,對未來是有夢有憧憬向往的人。
同樣,在一次次醒來后,用雙手雙腳做畫筆,在這無邊無垠的旱地里,種下五谷。在河邊種下甜蜜。在屋舍前后種下希望。
攝影師、畫家們把這里視為天堂。他們用相機、畫筆創(chuàng)作出了一幅幅攝人心魂的作品。這里便有了藝術家村落的美譽。一間間藝術工作室,如一棵棵楊樹榆樹,自由在這里生長。他們的創(chuàng)造是二度創(chuàng)作。以大地為藍本。
劉存德和蘇艷芳以及跟他們一樣的農戶們依然過著亙古不變的日子。這些藝術家依存在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里。他們是這里的主人。真正的藝術大師是他們,他們是原創(chuàng)者。春日的田野山路上,從先前的二牛抬杠,到今天機械化的播種收獲。令世人震撼的旱田美景出自他們之手。出自他們之手的包括這里的一切。
尊重原創(chuàng),就是尊重這些繁衍生息于此農人的勞動。
6
26年前的某個清晨,我從深夢中醒來時,我生活的那個村莊消失了,被一座大型市場取代。一個失去土地的農民,就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從此那些祖祖輩輩種田為生的人,成了城市里的孤兒。
在離開菜籽溝的前夜,我夢到蘇艷芳帶我去了娘娘廟,又去趕藥王節(jié),路過鐵匠鋪時,拿了之前就訂制好的兩把鐮刀和一把菜刀。路上遇到了說書人郭先生,說晚上要講“穆桂英掛帥”記得來聽。而擅長扭秧歌的劉嬸子則說,鬧社火秧歌隊差兩三個人,如果沒有要緊的事情,來湊個場子,無非是讓大伙圖個熱鬧。
醒來后,才知道今天早提早出發(fā)去縣城。我急慌慌地奔出宿舍直奔那顆掛滿杏子的敞院。一定要去給老夫婦們道別。
蘇艷芳大媽拉著我的手說,我沒有閨女,你就是我閨女,八月里果子就熟了,把娃領上來。
劉德存說,明年五六月里來,溝里的油菜花開了,你就看到真正菜籽溝的漂亮了。照到照片上,好看得很!
在這四天的日子里,我睡去醒來,有三個清晨都與他們在一起。不,還有我的奶奶爺爺,還有我的村子,以及眼前的菜籽溝,以及那些過往慢生活中留下無盡趣味的人和事。
深夢與醒來都如此有趣,何況是在菜籽溝。
靜 山
天山,是幾百萬年前就有的山,它的樣子一開始就這樣,今天還是這樣。孩子每年都會長一點,據說山也會長,如今的高度是多少,不得而知。誰能說得那么準呢!
靜,是天山給我最深的印象。在鄉(xiāng)村的麥場上,或者自家院子里,或者從八樓辦公室偌大的窗玻璃望去,山總是那么安靜,似乎自己發(fā)出喧鬧的聲響就是對它的冒犯和不敬。
這個天山,普通得很,是地球上眾多山系之一??蛇@座山細說起來就不普通了。不普通是說在整個亞州腹地,它雄踞其中,東西綿延二千五百公里,東西最寬則有八百公里。
天山,不僅僅是山,最為關鍵的是山上有雪,這可是很金貴的資源。說它是乳汁,有點俗氣。可事實上,山中溪流發(fā)源而成的河流,滋養(yǎng)了亞州大陸多一半的區(qū)域。這么說,稍有地理常識的人就能理解,因此一點也不過分。
它太龐大,我是從它其中的一段看它的,準確地說就是東天山的博格達山窺視它的。
更多時候,我和我周圍的人,說山的時候,都指向博格達山。我慶幸自己一出生就在她的懷抱里,感受到了世界的靜美和時光的柔軟。
一
近,是我小時候對博格達山的認知。覺得它離我很近,手一伸就捉住了博格達山的皇冠。我說是皇冠,有小伙伴們說是帽子。我看到三座高高的山峰時,很容易想到神話故事里皇后的皇冠。一抹云遮住山的主體,只露出山峰時,皇冠的樣子更為逼真。這樣的情景在春秋兩季常常出現。我每次目睹這種景象時,總會看得出神、甚至發(fā)呆。
一場春雨過后,我從一條三四米寬的鄉(xiāng)村路上,向它奔跑而去。我想摘下那頂皇冠,戴在自己的頭上。這時候,我有八歲了,可以戴著它了。我想騎著爺爺飼養(yǎng)的那匹棗紅色的馬,飛馳向更遠的地方。對,我對遠方總是充滿幻想。在太陽落下的地方,會是一條河,還是一道峽谷,疑惑是望不到邊的大海。也許是其他什么樣子。想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樣子,跟我們這里有什么不同?
我還想象著戴著銀光閃閃的皇冠,騎著高貴的馬,我就是一位尊貴的公主。
公主,這個詞太好聽了。鄰居馬爺爺這么叫過我。他通常背著手來找爺爺聊天時,會說一句,你家的小公主呢?如果恰巧我在屋里,聽到了他的話,會高興地跑出來,喊一聲,馬爺爺好。
馬爺爺這么叫我,我心里高興,可覺得并不真實。公主是國王的女兒,我是農民的女兒,怎么可能是公主呢!
我時常看著銀色的博格達峰,不時出現一種幻覺,覺得山跟我一樣,會跳舞,會做鬼臉,會突然間消失,這種感覺很奇妙。我沒有說給爺爺,也沒有說給父母。
小路的盡頭就是山,只要一直沿著小路跑下去,一定能到達那里。我從沒有懷疑過,會有另外的路通向那里。
山,看著并不遙遠,依我的體力,完全可以跑到那里,興奮的眼睛,發(fā)出銀色的光芒。我相信,我得到了山神的護佑,不會遭遇猛獸的襲擊,能順利登上山頂。雖然我早已聽爺爺說,那里有雪豹、有狼、有熊、有野豬等。聽起來很可怕,我沒有見過它們,對它們也沒有畏懼的心理。
攔住我前進的不是這些猛獸,是一條懷抱著五彩石頭的河。這條河我一點也不陌生,母親早晚都來這里挑水。有時,我也跟著在河邊嬉戲玩耍。
我愣住了,河水像是生氣了,清澈的河水,混沌成黃色。它怒吼的聲音,嚇到我了,驚恐中,我站在原地。
如果不是這條河攔住我,一定能跑到博格達山那里。對此我確信不疑。
風,把我從發(fā)愣中搖醒。我不想回去。我坐在河邊不遠處一塊泛著綠色的石頭上。我想,也許過一會,河水就會小一點,那樣就可以過河了。水至多到我的膝蓋處,哪怕再高一點,只要我能過河就好了。
我雙手托著下巴,目光捉住博格達山的眼睛,問它會不會等我,問它會不會逃跑。半天也不見它回答,我有點急了,跺腳哭出聲來。往日溫順的河欺負我,你也要欺負我。我把頭伏在膝蓋上,抽泣著,哭得聲音更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哭聲驚擾到了河水。濤濤的河水聲居然變小了。我站起身子,再次向河邊跑去。忽然,那山腰處有兩條彩色拱橋,清晰耀眼。
我顧不得腳下,徑直奔向河里,不能再等了,還猶豫什么?
那一刻,我是一匹馬,一匹勇敢的小馬。我不曾畏懼什么,只知道勇往地向前沖。
莽撞和無知我并沒有意識到。事實上,我剛踏入河中,就被洶涌的河水推翻打到,滾入渾黃的河水中,順著河水向下而去。我無力呼喊和掙扎。身子失去了重量,跟一朵花瓣落入水中一樣那么輕。一只粗大有力的手抱住我的身子時,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醒來時,躺在一張白色床單的床上。床邊站著爺爺、母親等人。他們一臉的不安,這我能讀懂。他們總是對我不放心,似乎我跟家里那條小花貓、小黃狗一樣,跑出去后,總擔心會被人抱走,或者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都八歲了,怎么能跟小花貓和小黃狗一樣呢。我想不通,這樣的擔心。會偷偷笑他們。當然不能讓他們看到,看到了,又會說我傻。
我不傻,這我知道。如果我傻,就會跟那個在村里四處撿垃圾吃的女人一樣。可我從來沒有隨便在地上撿東西吃。他們憑什么就說我傻呢?
有人喊母親去地里干活。爺爺留在我身邊。
液體輸完后,爺爺抱起我。他的手指干瘦,但很有力量。我爬在爺爺的肩頭,想去騎馬。對爺爺說。
爺爺拍拍我的后背說,傻丫頭,身子這么虛弱,還要騎馬?真是不要命了。等過幾天,再帶你去騎馬,你說去哪里都行?
真的嗎?我問。
爺爺什么時候騙過你?說說看。
想想,爺爺真是說話算數的。帶我去縣城趕集,帶我去省城人民公園坐木馬,帶我去更遠的東山挖野蒜。
那好,帶我去把那頂皇冠摘下來,我想戴著頭上。
說著,我舉起右手指向那白色的博格達山。
它一直都在那里,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也不管是春天,還是冬天。似乎它一直在等待我的到來。
爺爺的目光順著我的手望去,只停留了那么幾秒鐘,目光收回落在我的臉上,哈哈大笑起來。河水一樣的笑聲明朗歡快,夾在風中奔騰而去。
爺爺的笑把我的好心情攔腰砍斷。我噘著嘴,頭一歪,把手塞進衣服口袋。眼睛低垂什么也不想看。那一瞬間,我有點難過。最親的爺爺也不理解我的心情。我只不過是想要一頂皇冠而已,我沒有要粉色的裙子,紅色的小皮鞋。干嘛要笑我呢?
我細想著,眼睛就發(fā)熱起來。每當這個時候,淚水就不請自來。我管不住它,它也從來不聽我的。跟樹上麻雀一樣,想來就來了。
淚水從眼眶一路滾落下來,啪嗒啪嗒地鉆進爺爺肩頭的藍色褂子里。我細微的抽泣,讓爺爺心疼起來。爺爺語氣柔和放慢說,等下次去紅山商場,給你買個發(fā)夾,戴著一定很好看。那個皇冠呀,別急,你還小,等長大了,再說。
我已經長大了呀,我抹一把眼淚說。
嗯,你是長大了,等再大一點才能去那里。你看著很近,其實遠著呢,坐汽車都要好幾天。爺爺說。
對爺爺的這個回答,我有點懷疑。還不是怕我掉進河里,才這么說的。
我趁著爺爺回屋的空檔,順著木梯子爬上了屋頂。這是家里最高的地方。這樣就不怕樹擋住我的視線,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山了。
這個時候,我覺得山有點像爺爺,慈祥平靜。我能清楚地看到它臉上的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皺紋,還有一塊一塊大小不一的陰影斑點,像是爺爺臉上的老年斑。
難道它真跟爺爺一樣,那么它會不會像爺爺一樣也生病住院呢?會不會像鄰居爺爺死去,被埋在東山高高的山崗上。
忽然我為潔凈如玉的博格達峰擔心起來。
這種擔心讓我睜開眼睛就想看到它。早晨起床飛跑到院子,看它安然無恙,便安心去吃飯,背著書包去上學。
刮起狂風時,我又擔心起來,會不會把它裹走。心砰砰亂跳。直到風停下來,看它好好的,我才會踏實去睡覺。
這樣的擔心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了整個童年時光。
日子一天天過去,山沒有變,我長大了。院子里的樹長高了,
二
從米東區(qū)柏楊河一路向上,在獨山子村一處算不得高的石壁上,我看到了許多巖畫,巖畫的圖像以動物居多,馬、羊、狗、牛、鹿等。
這樣的巖畫散落在整個天山山脈,博格達山的巖畫是其中一部分。
烏黑發(fā)亮的石壁,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發(fā)現這些畫的遺跡。三千多年的風蝕日曬,最初鮮亮的模樣,早已被時光偷走。如果遇到水,生動鮮活的畫面就會跳出來,說不準,會嚇到你的眼睛。
有一年,我陪采風的作家和攝影家抵達這里時,已經是晌午了,好在云層密實,皮膚不覺得灼熱。將礦泉水瓶里的水,灑一些,一幅幅千年游牧生活場景流淌進視線。許多人跟我一樣興奮,目光牢牢鎖住畫面,不時聽到有人驚嘆的唏噓聲。
畫中的羊有的犄角彎曲,胡須飄然,健壯肥碩,形象逼真。不難看出這是北山羊。
還有一幅圖刻畫的是一位牧人,做拉弓箭狀,身體微微前傾,彎弓搭箭,似在射獵一只驚恐駐足的小鹿。
每一幅圖都是有故事的。這些畫作的原創(chuàng)者是曾經活躍在天山的塞人。這個曾經稱雄一世的彪悍的游牧部落,我是從考古文獻中獲得那么一點信息。他們戴著高高的帽子,喜歡金飾。驍勇善戰(zhàn)的塞人,逐水草而居,連綿的高山草場,山下是流淌不息的水磨河,在此生息,可謂天然福地。
今日,生活在這里的哈薩克族牧民,從更北邊的阿勒泰遷居而來,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
我好奇的是,塞人既然在此游牧生活過,除了這些巖畫,是否留下墓地呢?那里一定有更多塞人的信息。
我在長長短短的溝里走訪牧民時,都會問一下情況。多半都是搖頭。當然從文物部門得到的消息是,這里發(fā)現過古墓,是突厥人的。
那么這些塞人去了哪里?我又追問。翻閱資料獲悉,新疆的古塞種人,在漫長的歷史中被其他部族征服,逐漸融入其他民族中去了,今天只有分布在新疆的塔什庫爾干的塔吉克族是古塞種人的唯一后裔。
一晃就是三千多年,聽起來很遙遠的事情。我倒不覺得。在第一場秋雨過后,我信步再次登上了刻有巖畫的石山。
在一幅刻有馬的巖畫前,我停下腳步,端詳了好一陣。腿有點發(fā)困,我索性蹲下身子,坐在巖畫旁一塊長有青苔的石頭上,潮濕柔軟。巖石上的馬昂首,前蹄躍起,精神亢奮狀。我想這是一匹年輕的馬駒,才這么意氣風發(fā)??粗粗?,我笑起來,好像自己是個老練的相馬人,只那么一眼,便知馬的全部信息。
在村子里,爺爺喂馬,十幾匹馬,秉性我熟記于心。
我曾在本地最大的活畜交易市場上過班,在那里見到更多的馬。但離真正的相馬人還有差距,不能說,知道馬的秉性就算熟知馬。這里有大學問。
馬,我騎過。最初是爺爺帶著我。后來,我一個人騎一匹馬。馬跑起來的感覺如飛一樣,有種夢幻的感覺。這是一匹馬。那么如果是幾十上百匹,或是幾百上千匹馬同時飛馳,又是什么樣的景象呢?
這些塞人,不,還有那些以馬為伴的游牧民族,在馬的承載中,自由奔放,灑脫豪邁,自然而然就融入血液中,不管過了多久,基因強大的繁殖能力,會讓這一品質,一代一代繼承下去。
萬馬奔騰,氣勢浩蕩。不管是三千年前,還是今天,同樣會撼動人心,觸及人的靈魂。人要有精神氣,大概先要向馬學習。那一刻我有了這樣粗淺的頓悟。
忽然,一聲馬的嘶鳴,將我從巖畫的想象中拉回來。我扭頭尋著聲音而去,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騎著一匹油光黑亮的馬,在山腳下,向我投來打探的目光。
我舉起雙手,放在嘴邊,做一個喇叭狀,大聲說,我在看馬呢!
那黑油發(fā)亮的馬,身子轉了一圈,馬側著臉,那神情似乎在說,活生生的馬不看,看一個不會呼吸的馬,真是莫名其妙。
奇妙的事情很多,遠不止這些巖畫。
我從山上下來,順著一條羊腸小路下到水磨河邊。
把鞋子甩在一邊,光腳蹚進河里,冰涼入骨,心猛地揪到了一起,也只是那么一會,適應水溫后,卻覺得極為舒服。
腳掌踩在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鵝卵石上時,我覺得時間跟水一起在倒流,回到了成吉思汗蒙古大軍西進的那個時代,他的兒子察哈爾在封地上經營著自己的部落,便在那高高的山岡上,壘砌了一個飄著五彩經幡的敖包。一處山灣過去,平坦的壩子上修建起一座宏大的喇嘛廟。一時間,香火鼎盛,讓寂靜的山灣活絡起來。騎馬的,趕車的,步行的人,在他們認為重要的日子,不遠百里千里都要來虔誠地向菩薩上柱香,許個愿,祈求菩薩的護佑。
這個過程少則一二日,多則三五日。他們便收拾好行囊,將馬喂飽飲足,肩挑夕陽,頭頂星輝,再一個個向各自的牧場而去。
時間繼續(xù)向后退去。吟誦著明月出天山的詩仙李白,馬蹄馳騁,長鞭飛揚,他是不寂寞的,高山長河,紅日落霞,無不觸發(fā)他的靈感,以詩表意的名篇佳句便流傳至今。
鎮(zhèn)守西域的瀚海軍的將士們必定翻越天山,跨過諸如水磨河這樣的源自天山某一溝壑的河流,自東向西,或自南向北,將王朝的旨意一級一級傳達下去。
竄天的烽燧煙火,驛站的昏黃油燈,古城的飛檐角樓,清晰的車轍大道,疾風的狂舞大雪,一次次又出現在岑參包含激情的詩中。
水,是讓人有追憶的意境。閃著銀光的水波叢峽谷中飛奔而來,擊醒石頭一樣堅硬的記憶。
隨手從河中撿起一塊石頭,是那種淡綠泛青的圓石。令人眼亮的是,在石頭的頂端有兩個圓圈,一大一小,像是變魔術的人,戴著一副夸張的眼鏡,站在觀眾面前,期待那扣人心弦的一刻。
繼續(xù)往前,一塊手掌大紅色的片石上,一道海浪狀的白色波紋印刻在其間。似乎我就在滾滾巨浪中穿行,而這片紅石就是我的護身符。
左右手各拿一個石頭,在清澈的河水中慢行,我想,已經回到了最遠古的時候,因為我手里有那個時代記憶的信物。
三
當雪裹住大地的時候,一切都安靜下來。
雪后的柏楊河村格外地乖,連平日里的狗吠聲都縮回去了。我散漫地在村里游蕩,心想,能與一頭花牛,或者兩頭黃牛相遇,看看它眼里的山,是不是還是綠色。至少可以跟一只穿了新棉衣的大尾巴羊,狹路相逢,問一下,它產的那只小羊,這幾日是不是已經不害怕黑狗的叫聲了。
對了,那頭灰驢還去圓疙瘩山下吃草嗎?
圓疙瘩山上有一棵樹,是一棵榆樹。誰種的?什么時候種的?沒有人知道準確的答案。在此居住了七八代的郝氏家族德高望重的我二姨說,這棵樹,在她爺爺那輩子就有了。
這么說,在一百多年前,這棵樹就在山上扎下根。那么遇到干旱少雨的年份,山坡上的草,統(tǒng)統(tǒng)都干枯而死,唯獨這棵樹,似乎得到了神靈的護佑,跟沒事似的,頑強地活著,只是枝干不曾像身居河谷的榆樹們,那么粗壯敦厚。
這樣神奇的一棵樹,被山里視為神樹,有三三兩兩的善男信女們,彼此相中,許了終身時,便到那棵樹下,在樹枝上系上一條紅色的絲帶,寓意愛情如這棵樹一樣,經久常青。
村里威武的那幾匹棗紅馬,常在河邊吃草,今天怎么不見了?我任性踢了一腳路邊的雪疙瘩。飛濺出去的它落在一塊不規(guī)則石頭上,石頭毫無傷痕,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剛才的一幕。
靜逸的村子,需要有點聲響。常常在樹林中飛上飛下的喜鵲、麻雀跟商量好似的,集體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一個都不露面,真是邪乎!你們真要是懶得出來溜達,我是要走一走的,不然辜負了從容淡定的雪,她可是走了一夜的路程,才趕來的。
一路向東,坡度越來越大,扯開厚厚的云朵,太陽也是越來越大,不過半個鐘頭,路上的雪開始有融化的跡象。柏油路邊緣的雪,漸漸發(fā)黑,不多時,路面有了濕漉漉的印跡。
過了老牧中,從醫(yī)三十多年的表哥跟我聊起當年在新地梁拾麥穗的情景。天還沒有亮就出發(fā)了。到下午,整整一麻袋的麥穗,一個人扛在肩頭,一口氣走幾公里的路程,額頭脖頸面頰都是豌豆大的汗珠,撩起衣襟擦一下,又急忙趕路。等到家時,月亮早爬上天空。此時又餓又渴,恨不能摘下月亮,當燒餅吃。在整個割麥的日子里,十幾歲的表哥跟家中幾個姊妹們都加入拾麥穗的隊伍中,這多出來的麥子,將是他上高中時帶到學校去的口糧。
邊說邊走,轉過一個山灣,眼前是一排排整齊的哈薩克族風格的磚房,這是村里的牧民定居點。表哥很難將這里與曾經大片大片的旱田聯(lián)系在一起。
饅頭一樣的山丘已經被平整出來,一棟棟白色的房屋如雨后的蘑菇,立在天地間。
表哥手搭涼蓬,向遠處的山巒望去,層層疊疊的山后,是清晰俊朗的博格達峰,時光在變,曾經的山丘夷為平地,在變,而唯獨屹立萬年的博格達山沒有變。
長大的人,如今把家安在山里,就是想與博格達山廝守一輩子。
院子里木質秋千椅孩子們喜歡,我也喜歡。坐在秋千椅上晃來蕩去,抬眼可以看天,那種藍得簡單純粹的天。可以看天山,就是從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窺見到博格達雪山的最高峰。
在一個夏日的清晨,我靠在秋千椅里,東方飛出藕粉色的朝霞,這是太陽送給我的衣裙。歡喜中,把她藏在天山上的云里,不讓別人看見。
太陽走過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當我將一枚籽粒飽滿的西紅柿送進嘴里時,四周便落入一種期待已久的暮色中,我搖動著秋千椅,在慣性的作用下,一種飄蕩的快感,讓我充滿遐想。此刻,從肅穆的博格達峰后,羞答答探出月牙的眼。以為她只那么一看,會心閑安穩(wěn)地睡去,哪里知道,她怕我在秋千椅上孤獨,不管不顧地猛地一躍,露出飽滿溫潤的臉。寂靜空曠的夜幕下,蟬鳴悅天耳,南風柔如水,我向它狂奔而去,生怕黎明的曙光,蒙住我的眼和臉。
【作者簡介】久久,本名段蓉萍,好讀書,喜旅行,出版有散文集《古牧地紀事》《回望乾德》等?,F居烏魯木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