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無意間，我的目光投到一縷漣漪上時，才發(fā)現(xiàn)這片看似空空如也的池水，一點也不空，有那么多纖細明亮的線條，正一縷牽一縷，一縷接一縷，連綿不絕地游弋在它的純凈之上，像是從某個風(fēng)流性情里提煉出來的一個個飄逸符號，以方向不同的回旋和蜿蜒，共同表達著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縹緲夢想。

發(fā)現(xiàn)整個水面從來都此起彼伏地在閃耀，好像有光透明的籽種，在接二連三地從高處向下落，凝目而視時，卻是閃亮的光點，正這兒一個、那兒一個地從水里不斷向出冒。瞬間一現(xiàn)后，就會以最初的位置為中心，迅速擴散為圓，然后逐漸慢下來的速度，向周圍繼續(xù)蕩開，就與另外的圓有了交集，有了碰撞。就會在越來越多的相互碰撞中各自斷開，變成一彎彎越來越暗淡的弧，一條條越來越渙散的曲線，直到在相互追隨中再次沒入水面，失去了與自己有關(guān)的任何強調(diào)。

它們在沒入水面之前，每一縷都那般柔媚裊娜，像是從少女輕盈曼妙的腰身上脫體而來，也都那么靈活而不可捉摸，像是精靈化作了時斷時連的絲線流浪在幻境。正是這諸多前赴后繼的出沒，水面才不再虛空，不再寂靜，才紛亂了起來，迷離了起來，甚至喧嘩了起來，好像是無數(shù)溫婉的線條，正進行著一場以青春為主題的，歡鬧而不失優(yōu)雅的詩會。

不覺忘情于池畔的我，看著它們，看著那一個個光點像水的眼睛在不斷睜開、愛情的燈花在連續(xù)閃現(xiàn)；那一縷縷線條以親切如春的氣息在相互穿梭、清潔似月的細紋在彼此經(jīng)過，就覺整個水面，就是由無數(shù)明滅不定的光點燦爛起來的，靠諸多生動暢達的線條里走向悠遠的。我的體內(nèi)，也似乎有美好的光輝在蘇醒，有晦暗的角落在變亮，心上有了點點的喜悅，胸中有了綿綿的意趣。

似乎它們出現(xiàn)在水面，是為了完成一場光與光的應(yīng)答，水對水的糾纏，而我在這四月的一天來這里，也只是想以一縷情絲，同它們一起，參與到池春暖花開時的清水里。

二

原本獨自轉(zhuǎn)悠的我，不再無聊，不再寂寞，感覺眼前的縷縷漣漪，同時蕩漾在我的體內(nèi)。水的情態(tài)里有了我的靈魂，我的靈魂里也有了水的情態(tài)，我和這池清水，已經(jīng)互為家園。

感覺我的靈魂，原本就是受光的點化，從一池波光瀲滟的清水里孕育出來的，只是經(jīng)過數(shù)十年塵世的流浪生涯，有些元氣潰敗、神散貌暗，無力從生活制造的困境中突圍出來，直至此刻，直至得到另一池清水來自外部的接引，才再次見到了藍天白云、綠草清風(fēng)。就連那淺淺的光點，此刻也更像是我獲得了神韻的靈魂在呼吸。

那相互交織的縷縷光線，也更像是我靈魂顯露出來的，雖華麗絢爛卻又從容舒緩，雖細密幽微卻又純凈明亮的綿綿紋理——細細地體味，似乎我躲在人情世故后面的天真，我對世俗不愿暴露的信仰，以及我被現(xiàn)實抑制掉的諸多情感和希望，都在里面留下了曾經(jīng)來過的淡淡信息。淡淡的，那美模糊的蹤跡，那愛隱約的歷史！

此刻我感到一切與物質(zhì)有關(guān)的棱角和重量，都顯得那么笨拙、粗魯，不得要領(lǐng)，就連我的身體，也好像成了靈氣不足的障礙。但我還是想用手摸摸它，摸摸這起伏在清水里的我生命的絲綢。伸出手去，卻感到那樣冰涼，沒有我的溫度，也沒有往事留下的半點余熱，似乎剛才感覺到的一切，在我觸到水面的瞬間，就被這四月還清寒的風(fēng)傳送到了遠方。

我有點失望，但仍然覺得它與我的靈魂有關(guān)，甚至有那么一刻，感到有纖細而看不見的毫筆，正在水面上書寫著以我為主角的隱秘筆記，那些線條與線條流動出的關(guān)系里，也有我泄露給美神的語言，流露給愛神的心波。覺得我被塵俗否定掉的一切，必將在另一個地方得到承認，我在生活面前顯露出來的微不足道，也必將以另外的方式，獲得本該有的舉足輕重。

哦，我的感覺多么執(zhí)著，總想將這池清水當(dāng)成是對我靈魂的某種翻譯。但看到那一縷接一縷漣漪，什么也牽動不了地游走在比微風(fēng)更輕微的命運上，漸行漸遠，漸遠漸淡地隱入水面，為何我的心頭，總會有美好事物正在消逝的絲絲隱疼？為何總覺有無法抵抗的外力，正從我身體里最柔軟的部位，冷冷地向出抽拉著戀在我體溫里的抹抹光輝？

三

我不愿陷入這樣的哀愁，想改換一下情緒，就打起了水漂。但看著被我拋出的小石片，幾次落下，又幾次彈起，帶著起伏的掠影倏然而過，在離我二十來米的地方沉入了水底，卻又增加了一種人生如夢的失落?？此朴兄亓康氖?，似乎與一縷浮云沒有什么區(qū)別，我與一縷浮云也沒有什么區(qū)別，都只不過是水面上恍惚而過的一片光影。

“不，不是這樣的”，我再次打出了一個水漂，環(huán)環(huán)相交的漣漪，迅速擴大又迅速散去，我的心聲如石片翻起的水花，帶著激越行進的嘩嘩情緒也向遠而去、瞬息而逝。只剩越來越細微的漣漪，還如心聲沒有散盡的余音般彌留在水面，與其他漣漪越來越?jīng)]有區(qū)別——越來越?jīng)]有區(qū)別地，向我顯示著什么。

是歲月的易逝，美好的難留？是人生的凌亂，命運的無常？對，應(yīng)該是這些。漣漪本來就生于流水鋪開的空空鏡面，沒有什么，比它們更能知曉何謂虛幻。但我的感覺依然那般固執(zhí)，覺出那抹抹神韻里，有著一種無法被任何外力能帶走的悠閑——覺出一圈接一圈來到水面的它們，雖然明白從零開始的一切，都會再次歸零，卻似乎也不想獲得什么，或成為什么，而只是為了完成一次與美有關(guān)的旅行，用向遠的征途，消耗完自身先天自帶的光輝。

覺出正是源于空幻的它們，洞悉了空幻，卻沒有被空幻洞穿，所以才能悠然自得于空幻，才不在局限之外，尋找什么其他極限，除了生涯，也不虛構(gòu)什么別的天涯。只忘情于天光照亮的水鏡，不追問前世，不探求來生，可以從任何一秒開始，也可以從任何一秒結(jié)束，以貫穿全程的細微氣息，流暢地游動在這唯一的一生，唯一的幻境。覺出它們真正地明白什么是向死而生，怎樣才算自由逍遙，如何才能在蹉跎而短暫的光陰里，將命運超脫在命運之上，時間擲回到時間之中，讓兩者的存在，不存在于自我的存在之中。

這樣的感覺里，眼前的滿池漣漪再次有了生機，我看見它們一圈接一圈，由零而起，化零而歸，零零相續(xù)，繼往開來，好像時間就在零對零的追隨中延伸，世界就在零與零的碰撞中擴展。而此時此刻的水面，這當(dāng)前的空間，這空間的當(dāng)前，就像是被一個個隨緣而生，隨遇而安的零，共同征服出來的大片光明。

四

我喜歡這樣的感覺，也更愿把它們，看成是從空相中飄逸出來的悠悠禪意，從虛境中傳遞出來的縷縷真言。認為它們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就是為了向我透露了悟真相后的大自在。甚至感到它們逐漸擴大的圈，也不再是空空的零，更像是被水隱藏起來的，一張張因遺忘了心機而總也樂呵呵的笑臉。

但我又知道，這池漣漪，最終只是微風(fēng)經(jīng)過水面時掠起的波紋，是水對風(fēng)的彈奏，風(fēng)對水的回應(yīng)，我剛才的所感，也僅僅只是我與一池漣漪，進行的一次心神相通的交流。我的靈魂也許同樣是一池清水，只是世事如風(fēng)，從來沒有安靜過。但正如沒有風(fēng)的吹拂，眼前的池水該多么死寂，也許正是無法安靜，我的靈魂，才有了從這塵世捕獲美麗的可能。

不同的是，眼前這池清水，可以與風(fēng)，動時同交歡，靜時各分散，因彼此的無心駐留，而永結(jié)無情游，漣漪也才會有不被境遇所影響的自由自在。而我卻有分別得失之心，明知世事如風(fēng)，卻很難將世事真正當(dāng)風(fēng)來看待，我由情而起的思緒，由思而來的情絲，也很難真正如漣漪般輕愁不染。我能做的，除了盡可能地拒絕污染，學(xué)會沉淀，讓自己的這池清水，最大可能清下去，也許就是不斷體悟人生、理解生活，盡量擺脫現(xiàn)實的掣肘，活得更內(nèi)在一點，更灑脫一點。

我知道，以欲望之體顛簸于塵世，我永遠不會有了悟真相后的大自在，通過一池漣漪，我也只是些許體悟到了與之有關(guān)的某種境界。但大道無言，無言的大道，總會通過萬物來顯示自己，這池波漣漪，也許就是一本光影閃爍的無字天書攤開在我面前，只是我還不能更多地破解那些銀光閃爍的密碼。但不管怎么，我的生命需要一池清水相伴，也只有在如清水般純凈的事物面前，我才不會成為孤獨的城堡。我肯定還會在某個不確定的時候，再次如今天一樣，留戀于一池漣漪前，再次體認那還沒有被它們釋放出來的縷縷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