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精靈

“紅色精靈”號靜靜地停泊在“雅努斯”行星的同步軌道上。

按照地球標(biāo)準時計算，今天是探索飛船抵達特拉比斯特-1號星系的第三天。

從冬眠倉里爬出來，在輔助機器人的幫助下沐浴更衣，重新學(xué)會走路和吃飯，這個過程足足花費了易欣大半天的時間。等到她坐在寬大的指令倉里，在柔和的燈光下啜飲著一杯特調(diào)冰咖啡，翻看著桌子上的觀測記錄和照片時，那個思維敏捷、做事果決的“紅色精靈”號船長才重新回到了易欣的軀殼里。

“船長大人，”送來第一批觀測照片的柯林斯打了個哈欠，“你看起來恢復(fù)得不錯?！?/p>

“謝謝?！币仔佬牟辉谘傻卣f。事實上柯林斯比她恢復(fù)得更快更好，這個強壯的男人從冬眠倉里爬出來之后只愣了一小會兒，就把輔助機器人推到了一邊，自己跌跌撞撞完成了沐浴更衣和一系列需要人工干預(yù)的觀測操作。眼前這些照片就是他的杰作。

“你感覺怎么樣？”她隨口問道。

“說起來有點奇怪，”柯林斯攤開雙手，“我現(xiàn)在很想吃油炸冰激凌?！?/p>

“那你可得忍忍了，”易欣笑笑，“飛船上可沒有安裝抽油煙機，冰箱里也沒有冰激凌球。”

“瞧瞧，它像什么？”柯林斯指指照片上的“雅努斯”，提醒她。

易欣瞟了一眼，頓時明白了柯林斯的意思，眼前的星球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原，就像一只被油炸了一半的冰激凌球。這顆被潮汐鎖定的行星有著兩張截然不同的臉孔，它一面永遠被母星照耀，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灰黃色調(diào)，在正對著母星的亮面中央，有一個肉眼可見的巨大氣旋，就像一只永遠睜著的眼睛。而它的暗面則是一片沉淪在萬世永夜的灰暗冰原?？铝炙菇o它起名“雅努斯”倒也貼切，它就像那個古羅馬雙面神，有著兩張截然不同的臉孔。

易欣不禁莞爾一笑，“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穿越一百五十光年，就為了吃一只油炸冰激凌球?！?/p>

柯林斯大笑，“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昂貴的一次餐廳之旅。”

這時，照片上的一道白線引起了易欣的注意，這道在云霧下若隱若現(xiàn)的白線近乎精確地沿著晨昏線延伸分布，幾乎把暗面和亮面分成了兩個相等的半球。她皺起眉頭，又翻看了其他照片，在不同的角度上，都能看到這條把“雅努斯”一分為二的白線，基本可以排除是鏡頭故障。

“這是什么？”易欣指著照片上的白線問道。

柯林斯聳聳肩，“太空時代剛剛開始的時候，有一個傳說：中國的萬里長城是太空中的宇航員能用肉眼看到的唯一人工建筑，后來人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謠傳。但這個傳說是人類對自身文明自豪感的映射，也無可厚非?！?/p>

“你是說，這個東西是人工制造的？”易欣放下了剛到嘴邊的咖啡杯。

“不排除這個可能。雖然自然界也能形成這種精確的結(jié)構(gòu)，就像北愛爾蘭巨人階梯和昌普島的眾神足球并不能證明巨人和眾神存在過，但是——”柯林斯從照片中挑出一張更清晰的照片指給船長看，他用粗壯的手指指點著，“瞧瞧這個，如果這是一道防御異鬼的城墻的話，我敢肯定沒有什么東西能攻破它，它的高度有2000米，是絕境長城的十倍。”

“如果是地質(zhì)活動形成的山脈的話，它又過于規(guī)整了?！币仔涝u論道，她凝視著她的科學(xué)官——同時也是她的探星搭檔，“拜托，柯林斯，別賣關(guān)子了，你知道在這種地方不可能有“人”建造這么高大的城墻。我才從那個棺材里爬出來沒多久，說實在的，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的腦細胞有多少已經(jīng)陣亡了，你就讓我剩下的腦細胞多幸存幾個吧，快告訴我，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雅努斯’是我們探索的第一顆被潮汐鎖定的行星，你瞧這兒——”科學(xué)官終于收起了戲謔的笑容，他又翻出一張照片，指著那個明亮的氣旋，“由于‘雅努斯’距離恒星非常近——這個星系的太陽是一顆紅矮星，這使得它的行星宜居軌道比水星距離太陽還近——所以它的亮面接收到的熱量非常多，根據(jù)噴氣推進實驗室的計算機模擬，亮面被恒星直射的地方會有一個類似于木星上的大紅斑的氣旋?，F(xiàn)在，我們親眼看到了這個氣旋，至少說明我們的計算機模型是部分正確的。這個氣旋是‘雅努斯’大氣循環(huán)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它吸取了地面的熱量，熱空氣上升，形成一股朝上的極速氣流。也就是說，亮面的地面上刮著永遠朝向氣旋中心的狂風(fēng)，越接近氣旋，風(fēng)力越大。當(dāng)來自整個亮面被蒸發(fā)的海洋蒸汽被卷到高空，水汽遇冷凝結(jié)，所以這個氣旋下面永遠下著不停息的大雨。”

“很壯觀?！币仔类卣f。她翻看著那張近距離拍攝的氣旋照片，氣旋位于一片大陸上方，這片大陸的形狀有些類似美洲大陸，整體呈現(xiàn)一個長條狀，遠端一直延伸至環(huán)赤道區(qū)域，其余的部分是深紅色的海洋。易欣想象著高溫的雨水鋪天蓋地永無休止地從厚重的云層傾瀉下來，在大陸上匯集成如蛛網(wǎng)般密布的沸水河流，奔涌注入大海。一切都隱藏在氤氳的蒸汽中，那一定是一個地獄般的世界，很難想象有什么樣的生命能在這種環(huán)境生存下來。

“在暗面還有一個冷氣旋，這也和計算機模型的計算是一致的。”柯林斯繼續(xù)說，他擁有藍灰色的眼珠和堅硬的金發(fā)，下巴很光滑，聲音很有磁性，“在亮面升溫的空氣被雅努斯之眼——希望你不介意這個稱呼——推上高空，然后在高空氣流的推動下，熱氣向暗面擴散，在高空中又形成了與地面上方向相反的氣流。但是，由于大陸上的山脈阻擋，只有少數(shù)氣流能夠到達晨昏線。奇怪的是，長城上有對應(yīng)的通道，這些氣流可以穿過通道，暢通無阻地進入暗面，并且匯集在暗面的中央形成一個反向冷氣旋。這就是‘雅努斯’的大氣循環(huán)簡化模型，實際上它的大氣循環(huán)比我說的要復(fù)雜得多。由于熱空氣能夠抵達暗面，所以這顆行星的溫差并沒有我們預(yù)估的那么大。亮面的平均氣溫大概在零上四十?dāng)z氏度左右，暗面的平均氣溫大概在零下四十度左右。換句話說，暗面的冰層下面肯定有液態(tài)海洋。”

“你還沒有解釋那道白墻是什么?！币仔捞嵝芽铝炙埂Ｍ瑫r，她翻看著其他照片，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雅努斯”都是一顆迷人的星球，它就像傳說中的雙面神雅努斯一樣，有著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暗面是冰冷的灰白色調(diào)，很平整，廣袤的冰原上散布著一些交錯的筆直線條，有點像木衛(wèi)二的表面;亮面則被厚重的云團遮蔽，偶爾在云層的縫隙中可以看見深紅色的海洋和暗紅色的大陸。大陸上遍布著山脈和峽谷以及平原和高地。

這真是一顆迷人的星球，想想看吧，一顆被紅矮星潮汐鎖定的行星，它有液態(tài)水，有大氣循環(huán)，在如此漫長的時間里，會演化出生命嗎？

“我的推測是：那道白色長城是冰與火交匯的戰(zhàn)場。”柯林斯終于說，“來自亮面的氣旋帶來大量降雪，降雪落在暗夜冰原上變成新的冰層，冰層不斷積累，就像流動的冰川一樣向亮面推進，但是在晨昏線上，它們遭遇了來自雅努斯之眼的熱風(fēng)，于是在晨昏線上堆積起來，經(jīng)過億萬年的相持不下，最終達成了火與冰的平衡——也就是那道冰雪長城。”

“很有意思。”易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柯林斯這個解釋似乎勉強說得過去，但易欣總覺得，這道白線還是太過規(guī)整了一點，簡直就像一個造物主細心用粉筆在這顆行星上仔細地按照兩張臉孔畫下的分界線，“但這不是我們來這里的目的，我想知道，這顆星球有沒有可能存在生命？”

“這個還不能確定，它的暗面是一片冰原，如果有生命，也只存在于冰層下面的海洋里。但是根據(jù)計算，冰層的厚度可能超過兩千米，要在上面鉆個眼兒，可不是一個小工程……”

“技術(shù)上來說不是問題，我們能做到。”易欣打斷他，“我們既然能飛躍一百五十光年的距離來到這里，我們也能鉆一個兩千米深的洞?！?/p>

“當(dāng)然。”柯林斯聳聳肩，“那么現(xiàn)在，讓我們看看雅努斯的另外一張面孔吧?！彼眠^一張飛船掠過亮面氣旋正上方拍攝的照片，照片正中的巨大氣旋真的像一只眼睛盯著他們，這張照片來源于飛船發(fā)射的極點環(huán)繞衛(wèi)星，“氣旋附近肯定是不適合生命存在的，至少高等生命不行，沒人能忍受永恒的沸水大雨和十四級的熱風(fēng)……一般來說，一個潮汐鎖定的行星最適合居住的地方是晨昏線附近。但是由于城墻的存在，充滿了水蒸氣的熱氣被城墻阻擋，所以那里大部分區(qū)域都經(jīng)常下著凍雨和大雪，這些地方顯然是不適合登陸的。幸運的是，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一些適合登陸的地點，看這里……”他又挑出一張晨昏線的照片，照片上的白色長城清晰可見，“亮面只有一片比較完整的大陸，這個大陸延伸到了晨昏線附近，巧合的是，這里正好有一個對流通道，熱氣從高空流向暗面，冷氣貼著地面從暗面流向亮面。當(dāng)然，長城上可不止這么一個缺口，但其他通道大部分都位于海洋里，位于陸地上的通道目前只發(fā)現(xiàn)這一個。”

“這些通道似乎不難解釋，”易欣說，“是對流導(dǎo)致了通道的存在，而不是通道的存在導(dǎo)致了對流，通道是結(jié)果，而非原因?！?/p>

“沒錯，晨昏線周圍的氣候比較溫和，尤其是通道附近，大部分氣流都通過通道流走了，通道附近反而沒有什么大風(fēng)，陽光也合適，有液態(tài)水的存在，如果這顆行星有文明的話，它們一定會選擇這些地方建造它們的城市。但是這些地方大部分時間都被云層籠罩，還需要進一步觀測?！?/p>

“大氣成分？”

“氮氣為主，有15%的氧氣，2%的水汽，0.04%的二氧化碳和其他惰性氣體。”柯林斯徐徐道來，看著易欣逐漸瞪圓的眼睛，柯林斯笑了，“你沒聽錯，船長大人，我們中獎了，這顆行星的大氣成分和地球很相似，只是氧氣含量稍微低了點兒，水汽又多了那么一點兒……換句話說，這很可能是一顆有生命的星球?！?/p>

“非常好！”易欣掩飾著心中的驚喜，“不過，這聽起來有些不太像真的，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

“雅努斯很可能孕育了和地球同樣以‘一氧化二氫’為生命溶劑的碳基生命?！笨铝炙怪钢复巴?，此時，餐廳的窗戶正好旋轉(zhuǎn)到面對著“雅努斯”，從這個角度望去，晨昏線上的城墻在暗紅色的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暗金色，將“雅努斯”分為了涇渭分明的兩個半球，一個火熱狂暴，一個冰冷安寧，“這是一顆非常非常有趣的星球?！?/p>

易欣將視線從窗外轉(zhuǎn)回來，“柯林斯，再發(fā)射兩顆環(huán)赤道的同步衛(wèi)星吧，我要一個能覆蓋全球的衛(wèi)星通信網(wǎng)。稍后我們再詳細討論一下探測計劃?！?/p>

船長的命令讓科學(xué)官兼操作工柯林斯心曠神怡，他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開了，看背影就像一個剛在懷里揣著滿滿的萬圣節(jié)糖果的小姑娘。機器人侍者給易欣重新添滿了咖啡，她安靜地啜飲著濃郁的黑咖啡，感覺頭腦愈發(fā)清醒。接下來的時間里，易欣仔細翻看著桌子上的數(shù)百張照片，心里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雖說要和柯林斯討論探測計劃，但他們的選擇其實并不多。按照UNSA（聯(lián)合國空間總署）對探星者的嚴格規(guī)定，如無必要，決不允許探星者親自登陸行星——探星計劃開展數(shù)百年來，前仆后繼的探星者們用生命證明了，系外行星的危險性絕不是在地球上的計算機模擬就能完全了解的。

半個小時后，易欣心中已經(jīng)有了決定，她把照片推開，端起咖啡杯一飲而盡。

出 生

暗夜冰原，冷氣旋附近。

旋轉(zhuǎn)，無休止的旋轉(zhuǎn)。

緊接著是猛烈的撞擊，周圍是激蕩的液體，不可言喻的疼痛和暈眩，但馬上一切就停止了。它擺擺尾巴，四處探索，感覺到自己正處于一個密閉空間里，安全溫暖，周圍是弧形光滑的表面，就像……一只……卵？對，沒錯，就是這個詞語，這個詞語突兀地闖進了它簡單的大腦：它在一只卵里。

此時，卵顯然已經(jīng)從撞擊中停下來了，周圍的寒意慢慢浸入卵殼，但是對它來說，這是一種極度舒適的感覺，是清涼舒爽，驅(qū)走它身上的燥熱。

此時，它第一次有了方向感。它向每個方向探索，但總會碰到光滑圓弧的墻壁。卵殼里充滿了液體，在它最初的記憶里，這些液體在不停地旋轉(zhuǎn)，狂暴地沖擊著它，它就像一片風(fēng)中的樹葉在不停地搖擺。

如果有一個人拿著透視儀觀察這只卵的話，他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火紅色的液體里有一條小小的魚正在舒適地游弋。這條小魚正徒勞地撞擊著卵殼，但卵殼很堅硬，小魚很快就放棄了徒勞的撞擊，張開嘴大口大口地開始吞咽卵殼里的液體。

小魚沒有意識到，它小小的世界并沒有完全停止，而是正在緩慢地下沉。它吞咽了一會兒液體，一股疲倦感襲來，于是它又轉(zhuǎn)了一圈就不動了，細長的身體靜靜地懸浮在液體中，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震動透過液體傳導(dǎo)到小魚的身上，驚醒了它。它甩甩尾巴，察覺到卵正在翻滾下沉，液體又開始激蕩起來，但比起之前要溫柔許多。它感覺自己又變得靈活了一些，但是和剛才不一樣的是，它感受到了某種東西，有光線刺進它黑暗的世界。色彩，火紅的色彩，它的頭上長出了兩個微小的感光細胞聚集點。

原始的眼睛出現(xiàn)了。

但它只能看到一片昏紅色，混沌朦朧的暗紅。這個色彩讓它有了一種熟悉的安寧感。它默默地感受著這片紅色，某些潛伏的記憶正在緩緩地復(fù)蘇。

又是一下顛簸，卵終于再次停下來，卵殼仿佛觸碰到了某個巨大造物的底部。它輕微地震動了幾下，然后開始輕輕搖擺。小魚感受著液體微微的晃動，感到有些不安。在它看不見的地方，一座海底熱泉正噴涌著黑色的煙柱。煙柱一直延伸到幾十米的高處，然后緩緩飄落回海底。一些黑色的物質(zhì)漸漸地覆蓋了紅色的卵殼。

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發(fā)生了，在黑色物質(zhì)的侵蝕下，卵殼逐漸變得透明起來，同時，當(dāng)小魚再次撞擊到卵殼內(nèi)壁時，它敏銳地察覺到：卵殼內(nèi)壁已經(jīng)不像剛才那么堅硬了。

熱，再次熱了起來，強烈的灼燒感。小魚猛烈地撞擊著內(nèi)壁，它第一次張開嘴巴，撕咬著已經(jīng)變得柔軟的卵殼。但是，自然規(guī)律早已決定了小魚的命運，它一直沒有撕開內(nèi)壁，盡管內(nèi)壁已經(jīng)變得非常柔軟。直到蛋殼內(nèi)的紅色液體褪去了顏色，變成了無色液體之后，小魚才終于撕開已經(jīng)不堪一擊的卵殼，迫不及待地鉆了出去。

一陣清涼的感覺馬上包裹住了它，它出生了。

它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海水中，但馬上，它的感光細胞就接收到了某些奇異的色彩。首先進入它簡陋的眼睛的是一些其他的紅色光點，那些光點散落在黑暗的海底，不時地有更小但更亮的光點從紅色的大光點中分離出來，而大光點則隨著小光點的離去漸漸熄滅。但這并不是全部，它看到一個朦朧的、巨大的巨柱也發(fā)出暗紅色的微光，雖然微弱，但已經(jīng)足以被它簡陋的眼睛察覺到。它圍繞著巨柱轉(zhuǎn)了幾圈，這時，有一些小光點朝它移動過來，它意識到這些是它的同類，它們很快就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小小的紅色魚群。

小小的魚群圍繞著黑色煙柱轉(zhuǎn)了幾圈，仿佛在向這個巨物告別。片刻之后，發(fā)出明亮紅光的魚群就向遠方的黑暗游去。在這個小小的群落周圍，有更多的魚群正在集結(jié)。

在這個黑暗世界的天空上，有更多的卵正在緩緩飄落。

鷹與蛇

“雅努斯”同步軌道，“紅色精靈”號。

“我將在暗面釋放‘鷹’，”柯林斯給易欣解釋著他的探測計劃，他指點著一張從“雅努斯”暗面極點上空拍攝的照片。易欣一直努力用肉眼尋找著冷氣旋，但卻什么都沒有看到——只有在紅外線照片上才能看到冷氣旋的存在。而且，雖然叫作冷氣旋，但它的溫度卻沒有預(yù)想的那么低，事實上，冷氣旋的中央很可能是整個暗面溫度最高的地方，這也讓易欣和柯林斯感到有些疑惑，按照他們現(xiàn)在掌握的大氣環(huán)流模型來看，從亮面往暗面輸送的熱量遠遠達不到能讓暗面的極點出現(xiàn)冷氣旋的程度，但紅外線照片也不會撒謊?！白尅棥ブ摺诎得鏄O點不遠處軟著陸，避開冷氣旋，然后釋放出‘蛇’，‘蛇’會鉆透冰層。如果冰層下面有一個海洋，‘蛇’和‘小家伙’們會替我們完成接下來的工作?！?/p>

“鷹”是探星船的標(biāo)準配置，它是一個全自動登陸艙。當(dāng)它飛掠過冰原時，會釋放出一個串聯(lián)核動力單元組成的機器蛇。機器蛇會從天而降，利用重力撞擊進入冰層。機器蛇的頭部就是一個鉆頭，它會利用熱量和靈活的身體融化并鉆進冰層深入，直到鉆透冰層。理論上，強勁的核動力馬達可以讓它們鉆透五千米的冰層。當(dāng)鉆透冰層之后，機器蛇會分解成十三個獨立的機器，每一段都會變成一個自帶核動力的機器章魚。這些“小家伙”們抗高壓，抗低溫，防水防塵，具有多頻段視野，能探測到從微波到伽馬射線之間的所有頻段。更重要的是，它們還是頂尖的獵食者，如果它們發(fā)現(xiàn)了有必要捕捉的獵物，還會在飛船發(fā)布的指令下進行捕捉。而且，機器章魚們擁有一個分布式的中心大腦模型，有一定的自主性，會自動測算是否需要集群獵殺。易欣一直覺得，這些小家伙的設(shè)計者一定是從老電影《黑客帝國》中的機器章魚得到的設(shè)計靈感。

“就這么辦吧，”易欣點點頭，“我建議在極點附近和赤道附近各釋放一條‘蛇’。”

“我有預(yù)感，在這顆行星上我們一定會有所發(fā)現(xiàn)，”柯林斯說，“它的壽命可能比整個太陽系還要長一倍，如此漫長的時間里，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如果冰層下面真的存在一個液體海洋——這簡直是一定的。你肯定注意到了，‘雅努斯’的暗面像不像歐羅巴？”

“沒錯，”易欣說，“但這并不能說明什么，水是宇宙空間中里最常見的物質(zhì)之一。水星和月球上都發(fā)現(xiàn)了水，但在歐羅巴的冰海里，我們可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p>

“但歐羅巴沒有如此復(fù)雜的環(huán)境和大氣環(huán)流，而且也沒有表面的液態(tài)水。”柯林斯顯然對“雅努斯”抱有很大希望，“但‘雅努斯’有，而且‘雅努斯’距離它的母星如此之近，和歐羅巴一樣，也受到了引力潮汐的影響，內(nèi)核遭受來自母星的來回擠壓，如果我沒有猜錯，冰海下面一定存在海底火山?！?/p>

“讓我提醒你一下，柯林斯先生。”易欣抬起頭看著柯林斯，“我們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尋找外星生命，我們還是在為人類尋找能夠移居的新家園，恕我直言，這顆行星的環(huán)境實在稱不上友好?！?/p>

“如果我們摧毀長城，晨昏線附近能居住的地方會大大增加?！笨铝炙沟哪樕鲜且桓笔艿絺Φ谋砬椋岸?，你不覺得，即使這種行星無法滿足人類的移民條件，它本身不也是值得探索的嗎？想想看，一顆被潮汐鎖定擁有長達可能一百億年歷史星球，表面擁有液態(tài)水和復(fù)雜的大氣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簡直太令人著迷了?！?/p>

“好吧?！币仔勒f，“再釋放一個浮空探測器，我們要知道冷氣旋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我想知道冷氣旋為什么到了暗面的極點還沒有完全冷卻。另外，加強對亮面的觀測，尤其是靠近晨昏線通道的宜居帶。”

頓了頓，她的語氣緩和下來，補充道，“柯林斯，祝你‘用餐’愉快?！?/p>

三個小時后，當(dāng)紅色精靈運行到暗面上空時，“鷹”從飛船的主體上脫落，沿著一條平滑的拋物線軌道向“雅努斯”冰冷的臉龐飛去。柯林斯全神貫注地坐在模擬倉里操控著“鷹”逐漸下降，他戴著一副VR眼鏡和緊身體感服，體感服上分布著的數(shù)千個傳感器和“鷹”的主計算機相連接，將位于“鷹”上的姿態(tài)控制儀、傳感器等儀器的信號編譯成能被體感服識別的信息，直接傳送到體感服上，讓柯林斯化身雄鷹。

此時，雄鷹正翱翔在永夜冰原的上空，從柯林斯的視角望去，一望無際的冰原在他身下向四面八方伸展，一直延伸到天邊。這里并不是完全的黑暗，漫天的群星之光在無垠的冰原上漫反射，形成一種朦朧的光感，如幻似夢。

柯林斯知道，他眼前之所見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景象之一，這片冰原可能比太陽系本身還要古老。冰原很平滑，有一些紅褐色的線條縱橫交錯?？铝炙拐{(diào)高了感光度，瞬間，眼前的一切都明亮起來。他再次調(diào)整視野，進入到望遠鏡模式，VR眼鏡上的圖像成倍地放大，讓柯林斯看清楚了地面上的細節(jié)。他看見那些褐色的線條其實是一道道冰裂縫，冰原也沒有遠處看起來那么平滑，而是略有起伏，一連串小丘陵從他視野里一晃而過，柯林斯甚至看到一道小小的懸崖。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懸崖的落差不會超過一百米。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身處距離地球一百五十光年以外，柯林斯真會誤以為自己正在木衛(wèi)二的上空。

正前方的白色巨柱漸漸在黑暗的背景下顯出身形，它仿佛支撐著天地，孤獨地矗立在暗夜的最中心。巨柱的上端是一個旋渦狀云層，來自四面八方的熱氣流在此匯聚冷卻，結(jié)成冰冷的雪花沸沸揚揚從天而降，永不止息。大雪降落在極點，層層疊疊，重壓之下，逐漸變成堅硬的冰層，在重力的作用下以每年幾厘米的速度向四周移動，最終匯聚在晨昏線，變成巨大的寒冰城墻。

鷹快接近目的地了，柯林斯將感光模式調(diào)整為紅外線，頓時天地變色，眼前的灰白色巨柱變成了熊熊燃燒的通天火炬，火炬上方可以清晰看見無數(shù)條紅色氣流源源不斷地注入其中。

這不可能，柯林斯不禁迷惑地搖搖頭，不管怎么測算，這個氣旋的溫度都不可能達到這種程度。按照現(xiàn)在搜集的數(shù)據(jù)建立的大氣模型來看，暗面的氣溫應(yīng)該遠遠低于現(xiàn)在的數(shù)值，也就是說，從亮面輸送的大氣含有的熱量不足以造成現(xiàn)在的結(jié)果，除非有額外的熱量輸送。

柯林斯想起一種說法：要不是恒星真的存在，人類的科學(xué)理論可以很輕易地用無數(shù)種方法證明恒星是不可能存在的。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柯林斯也有一百種理論來解釋這個冷氣旋根本不可能存在。

突然，柯林斯注意到有一些明顯比周圍的溫度還要高的紅色亮點在氣旋中隱約閃爍著，就像風(fēng)中的螢火蟲。他仔細分辨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這些紅色亮點是隨著高空氣流飛來的，它們抵達了氣旋之后，就隨著雪花從天而降，散落在極點冰原上。

但柯林斯已經(jīng)不能再靠近了，此次的任務(wù)并不是探測氣旋。預(yù)定的第一個投放目的地正在接近，他操控著“鷹”飛過了一條細長的冰裂縫和一片低矮的冰丘陵，來到了一處凹陷的盆地上空。這個盆地很可能是一顆小天體的撞擊坑，直徑大約1公里，這里是兩人討論之后定下來的最佳投放點。

“鷹”在撞擊坑上方盤旋著，時間到了，柯林斯松開了手中的“蛇”。鷹的腹部打開了一個洞口，一個黑色的柱狀物體從中滑落出來，在重力的作用下，沿著精確的軌道向下方冰原刺去。

五十秒鐘后，堅硬的“蛇”刺穿了冰層，并且深入到十三米的距離才停了下來。隨著一陣微微的輕響，分布在各節(jié)肢體中的核動力引擎啟動了，同時，蛇身變得柔軟，蛇頭緩緩地變成了鉆頭的形狀，鉆頭的頂端是人類能夠制造出的最堅硬的簡并態(tài)物質(zhì)，比金剛石要堅硬一萬倍，足以鉆透擋路的所有巖石。

“出發(fā)吧，我的小寶貝兒們。”柯林斯輕聲說。

蛇頭瞬間發(fā)出高熱，鉆頭開始以每秒數(shù)萬轉(zhuǎn)的速度飛速旋轉(zhuǎn)，前面的寒冰瞬間氣化，順著蛇身上的導(dǎo)流槽飛速地傳導(dǎo)到蛇尾后方，又重新凝結(jié)成寒冰，“蛇”開始高速向下前進。

十分鐘后，柯林斯在晨昏線附近釋放了第二條“蛇”。

“現(xiàn)在，”柯林斯摘下頭盔，對易欣說，“讓我們趕緊釋放浮空探測器吧，那里看起來有一些不太尋常的東西?！?/p>

波波夫

亮面，晨昏線附近。

最近一次醒來的時候，波波夫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第三腕足上出現(xiàn)了一個暗紅色的圓斑。它仔細檢查了其他幾條腕足，果不其然，它在第六腕足上也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圓斑。

波波夫的心里反而安定下來，它知道，太陽神已經(jīng)發(fā)出了召喚，朝圣的時間快到了。

它從圓形的巢穴里爬了出來，爬向不遠處的奔流河。奔流河的河岸上生長著巨大的傘樹，這些傘樹會緩緩地移動樹根，尋找更穩(wěn)定的地基。它們巨大的傘葉永遠張開著，紅色的傘葉連接成一片紅色的海洋。

波波夫穿過傘樹，它的八條腕足靈活地擺動著在樹根間蠕動爬行，一雙眼睛目視前方，頭頂上的天眼掃視著天空，天眼看到的并不是厚重地永不消散的云層，而是一片朦朧的紅光。它沒有感到刺痛，這是一個適合出行的時刻，如果不適合出行，它看到的就不會是一片溫和的紅色，而是讓天眼感到刺痛的藍色，而且傘樹也會早早地閉合它們脆弱的傘。

波波夫爬出叢林，來到奔流河邊，它舒展身軀，輕輕地爬進水中。清涼的感覺包裹住了它，它擺動腕足，把自己推向更深的地方。水流溫柔地沖刷著它的身體，讓它有一些奇異的安全感。波波夫游了一會兒，感到有些累了，它放松身體，八只觸手伸展開來，懸浮在水中，任憑水流把它帶向下游。某些古老的記憶從它腦海里浮現(xiàn)，它喜歡這種被清涼的液體包裹的感覺。當(dāng)饑餓的感覺來臨時，它收起腕足潛入水底，抓住一些很像它的腕足的蠕蟲，這些蠕蟲生活在河底的泥漿里，雖然有點兒難捕捉，但是味道十分鮮美。波波夫吃了幾條蠕蟲，又抓住幾條細長的魚胡亂塞進嘴里。

當(dāng)波波夫爬上岸時，它看到卡卡烏正在傘樹下等他。它一定是嗅到了性素的氣味。波波夫的三顆心臟都猛烈地跳動著，它眼里的卡卡烏也和平時不同了，它的每一條腕足和修長的身體都讓波波夫的眼睛挪不開。它知道，這是性素正在影響它。

沒有交談，十六條腕足很快就交錯纏繞在了一起，它們在傘樹下盡情地纏綿著。一陣陣戰(zhàn)栗傳遍了它們?nèi)?，每一條腕足都在愉悅中微微顫抖。在顫抖中，波波夫緩緩地張開腹部的裂口，卡卡烏伸出一條腕足，伸進裂口。一種奇異的脈沖傳遍了波波夫的全身，那不是疼痛，也非麻痹，更非快感，而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戰(zhàn)栗，一種來自遠古祖先的記憶沖擊著它。在戰(zhàn)栗中，波波夫再次聽到了太陽神的召喚。

一個明顯的凸起從卡卡烏伸入裂口的腕足根部處浮現(xiàn)，凸起漸漸向腕足遠端滑動，就像一只雞蛋在蛇的身體內(nèi)滑動?？跏Ｏ碌钠邨l腕足和波波夫的腕足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它們雙眼緊閉，頭頂?shù)奶煅蹍s異常明亮。

最終，凸起通過了裂口，進入了波波夫的腹部?？跏栈赝笞悖瑴喩戆c軟，八條腕足無力地攤在河岸上。波波夫腹部的裂口閉合了，卡卡烏在它體內(nèi)產(chǎn)了一只卵。

波波夫蠕動著腕足，離開了卡卡烏。它感到非常疲倦，緩緩地爬到一棵傘樹的根部，開始啃食傘樹的樹根，隨后爬回了巢穴，在黑暗中沉沉睡去。在睡夢中，波波夫夢見自己時而變成一只小魚在黑暗的冰水中游蕩，躲避著危險的掠食者;時而變成一只荊棘怪追逐著紅色的魚群，魚群在它的眼里就像一團會發(fā)光的紅霧;時而又變成一塊炎熱的巖石沉入冰冷的深淵。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交配者們紛至沓來，它們每一個都在波波夫的體內(nèi)產(chǎn)下了一只卵。當(dāng)波波夫的第三到第六條腕足上都出現(xiàn)了明亮的圓斑時，它知道，啟程的時間到了。

登 陸

暗夜冰海。

小魚喜歡被同類們包圍的感覺。

數(shù)千條小魚組成的魚群沿著一條海底山脈向前方游去。它們沒有感到寒冷，每個同類的身上都不停地散發(fā)著熱量。它們感到饑餓的時候，就會下降到海底，尋找散落的碎屑。這些碎屑很好找，就像散落在海底的紅寶石般在黑暗中熠熠發(fā)光。小魚的感光器比剛出生時更完善了，已經(jīng)足以看清楚躲藏在縫隙中的黏蟲和海草。這些軟鼓鼓的黏蟲在海底慢慢地爬行，尋找著碎屑，在感光器下顯示出一條緩慢出現(xiàn)又消失的尾跡。魚群不斷地經(jīng)過它們上方，給黏蟲和海草帶來源源不斷地?zé)崃亢凸饷鳎屵@個微小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得以持續(xù)。

有一些小魚掉隊了，它們沒有趕上魚群的速度，慢慢地落在了后面。小魚不知道它們的命運即將如何，在某次回頭的一瞥中，它似乎看到一只小魚緩緩地落到了海底，蠕動著消失在了一道縫隙里。

海水越來越溫暖，但小魚卻感到越來越寒冷，它的運氣不錯，一路上吃到了不少碎屑和黏蟲。每一次進食之后，小魚都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發(fā)生變化，它的身體越來越大，八只鰭也從粗短變得修長，感光器上逐漸出現(xiàn)了一層硬化黏膜，類似于凸透鏡的效果讓它能看到更遠的方向。

最初的魚群中，個體已經(jīng)越來越少，小魚并不是最大的一條。在魚群前進的路程中，運氣好的個體能吃到更多食物，然后變得更大，有概率搶到更多的食物。漸漸地，魚群發(fā)生了分化，搶到食物更多的小魚們變成了領(lǐng)先者，形成了一個新的集群。它們游動在魚群的最前方，又能夠搶到更多的食物。而瘦小的小魚們則漸漸落后了，它們搶不到食物，只能吞吃大魚們嘴邊飄落的殘渣。最后面的小魚們則慢慢消失了，沒人知道它們的命運如何。

小魚還不知道，在一百五十光年以外的一顆星球上的某種生命體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象，他們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馬太效應(yīng)”。

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初那一團光霧似的魚群漸漸拉長成了一串項鏈。

小魚很幸運地擠進了第一梯隊，不知道為什么，它已經(jīng)不敢和同類們靠得太近，一種冥冥中的記憶告訴它要這么做。其他的小魚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它們謹慎地形成一個松散的魚群繼續(xù)向前游去。

不久之后，它們越過了一道深深的峽谷，來到了一片荒原之上。荒原上再也看不到星星點點的碎屑，黏蟲和海草也不會在這種毫無遮蔽的空間里生長。進入荒原后不久，魚群不約而同感到了饑餓，它們焦躁地前行，感光器亂轉(zhuǎn)著，在荒原上四處尋找著食物。

一只小魚突然脫離了第一梯隊向后方游去，它的行為仿佛起到了示范作用，第一梯隊的小魚們紛紛調(diào)頭，闖進了第二梯隊。它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原來到處都是食物。

第二梯隊的生物們多么奇特啊，它們笨拙地舞動著短小的鰭，幾乎就是靠著第一梯隊掀起的水流前進。它們雖然小了點兒，但畢竟也是好捕捉的食物。小魚張開嘴巴，很輕松地就吞吃掉了這些曾經(jīng)的同類，其他的小魚們也紛紛這么做了，在這個過程中，它們并沒有感到任何心理上的不適，畢竟，它們的大腦還只是一團簡單鏈接在一起的神經(jīng)細胞。而第二梯隊的小生物們也紛紛開始吞吃第三梯隊的成員，第三梯隊的成員似乎也受到了啟發(fā)，對第四梯隊的小東西們也沒有嘴下留情。

原來到處都是食物。

魚群們用餐完畢，開始繼續(xù)前進，魚群項鏈明顯短了很多。

這是一片廣袤的荒原，沒有深海熱泉，沒有峽谷，沒有山脈，只有平緩的起伏。偶爾出現(xiàn)幾個小丘陵。到處都是灰白色的細沙，但不完全是黑暗，魚群本身的光芒已經(jīng)足夠讓這些小小的旅行者們看清楚海底和周圍的一切。即使身處第一梯隊，獲得食物的機會也不是均等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第一梯隊的魚群也開始產(chǎn)生了分化。身形最矯健、大腦最發(fā)達的小魚獲取食物的概率比其他同類稍微高了那么一點點，這點兒概率累積起來，慢慢地讓這些小魚長得更大，牙齒也長得更尖。終于，在游出荒原之前，最大的小魚突然朝身邊曾經(jīng)的同類張開了嘴。

一片混亂之后，項鏈再次拉長了，第一梯隊分裂成了更多的梯隊。最末尾的梯隊慢慢地消失在了黑暗中。有的小魚葬身同類之口，有的小魚似乎游不動了，或者是死去了，它們緩緩下沉，直到消失在黑暗的深淵中。

小魚很幸運，它依然在新的第一梯隊里。此時，它的眼睛已經(jīng)成型了，視神經(jīng)纖維已經(jīng)組成了視神經(jīng)束，它第一次看清楚了周圍的同類。

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身邊的“同類”們并不完全是一樣的，有些長出了堅硬的帶刺甲殼，但腦袋也縮進了甲殼，一對觸手上長著兩只小小的眼球;有些長出了更多的觸手，有利于快速地劃水;還有些長出了更多細小的腳，整個身體變得扁平，以波浪形的狀態(tài)在水中快速穿行;還有的就沒那么友好了，有一只最大的個體長出了一張巨大的嘴巴，嘴巴張開以后，幾乎占了整個身體的一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嘴里的螺旋狀尖牙。小魚不禁本能地離它遠了一些，事實上這個舉動是明智的，這個家伙已經(jīng)演變成了一只掠食巨獸，它很快就開始吞食周圍的個體，甚至連比自己體型只小了一點兒的也不放過。但它沒有得意多久，不久之后，從海底的沙子中沖出了一只更大的巨獸，一口就將掠食者吞食。

小魚“意識”到，離開的時間到了，它舞動著有力的魚鰭，甩甩尾巴，離開了魚群。

如果它能從一扇鏡子里看到自己，它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袋是所有個體中最大的一個。

它躲避著無處不在的掠食者，無數(shù)次化險為夷。從一次一次險象環(huán)生中逃脫，它的大腦愈加成熟。它有時候鉆進沙底休息，有時候會鉆進巖石縫隙搜索食物，但更多的時候，它都沿著從出生開始就在冥冥中被指定的方向繼續(xù)前行。

不知道過了多久，它察覺到上方亮了起來，這個信號迅速傳導(dǎo)到了它的大腦，并且指導(dǎo)著它向上方游去。光線越來越強烈，直到它碰到了一層淡紅色的晶狀體。但它的身體是火熱的，淡紅色的晶體很快就融化了，上方出現(xiàn)一個小洞，它用肢體在洞壁上攀爬著，身體散發(fā)出的熱量不斷地融化著冰層，不知道過了多久，阻力消失了，它爬上了冰面，第一次脫離了水，濕漉漉的皮膚很快就在干冷的空氣中變得干燥。

第一次，它張大了嘴巴，啟動了體內(nèi)一直沒有使用的肺，開始呼吸，也第一次用新生的肢體在冰面上開始爬行。天邊是一道千米高的白線，有火紅色的光芒從懸崖上方透射到這片冰原上。它知道，那是它的歸宿，那是這場漫長遷徙的終點。

它第二次出生了。

在這片已經(jīng)接近晨昏線的冰原上，數(shù)百個相似的個體正掙扎著登陸。它們邁動孱弱的肢體，用新生的肺大口呼吸著寒冷的空氣，但卻義無反顧地向前繼續(xù)爬去。

永恒的基因

“紅色精靈”號。

釋放了“蛇”之后不久，易欣和柯林斯從紅色精靈號上直接釋放一個浮空探測器。浮空探測器和“鷹”不太一樣，它沒有著陸裝置，而是擁有一個巨大的氣球，內(nèi)部充滿了氦氣?？铝炙褂H切地給浮空探測器起了個新名字——“水母”。

在發(fā)動機的推動下，“水母”很快就接近了柯林斯曾見過的白色巨柱。將高清攝像機調(diào)測到紅外線波段后，它清晰地拍攝到了柯林斯曾經(jīng)見過的紅色螢火蟲?！八浮毙⌒囊硪淼亟咏t色亮點在狂風(fēng)中飛舞，不時被甩出漩渦，灑向下方的冰原。發(fā)現(xiàn)這點后，柯林斯突然有了個新的想法，他操控著探測器離開了氣旋，撤離到危險距離之外。穩(wěn)定機體之后，氦氣球下方的控制倉彈出兩個長桿，展開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

一個小時后，一個黑色的卵靜靜地躺在透明的密封艙里擺在了易欣和柯林斯面前。

“怎么這么熱？”易欣感到有些汗流浹背，“空調(diào)壞了？”

柯林斯搖搖頭，他指著那只卵，說道，“熱源在這兒，它的溫度高達200攝氏度，差點把我的網(wǎng)給燙壞了?！?/p>

易欣當(dāng)然知道柯林斯在開玩笑，沒有什么能燒壞碳纖維網(wǎng)，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驚嘆道，“沒想到，這真的是一顆有生命的星球，即使我們現(xiàn)在返航，也能拿到發(fā)現(xiàn)者紫金勛章了——這是一只卵？”

“一只從天而降的卵?！笨铝炙拱欀碱^，“可是我沒有看見任何生物在氣旋上方產(chǎn)卵?！?/p>

易欣看了看溫度計，在他們談話的時間里，溫度計的溫度沒有一絲變化。她把疑問暫時壓在心底，“如果這些真的是卵，它們會跌到冰原上，這個熱度足以融化冰層讓它們進入海洋。”

“兩千米厚的冰層？”柯林斯懷疑地看著易欣。

“這正是我要說的，”易欣指指溫度計，“從抓到它的時候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小時了，如果我沒有看錯，它的溫度沒有下降過?！?/p>

柯林斯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數(shù)據(jù)記錄，事實證明易欣的推斷是準確的?！斑@個卵自帶熱源？！”他不可思議地驚嘆著。

“這是一種我們不了解的生命形式，但也不是沒有參考樣本?！币仔勒f，“地球上的深海熱泉附近就有能夠忍受幾百度高溫的生命體。”

“我明白了，”柯林斯撫摸著光滑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說，“這個卵肯定是從亮面來的，只有亮面才可能收集到這么多的熱量?！?/p>

“某種生物跟隨氣流來到暗面冷氣旋上空產(chǎn)卵，炙熱的卵跌落在冰原上，靠自己的熱力融化冰層，進入大海，然后在海底進行孵化，幼體再繼續(xù)向亮面遷徙……”易欣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她看著柯林斯，“像不像大馬哈魚？”

“你的想象力非常驚人，易欣?！笨铝炙拐f，“但有個問題，母體在哪里？我們沒有偵測到任何母體，包括氣旋上方的大氣層里也沒有偵測到任何母體，這些卵似乎是憑空出現(xiàn)的……”

“但至少可以解釋為什么暗面的溫度比我們預(yù)測的要高，很可能就是這些卵從亮面帶來了新的熱量?！币仔缊猿值馈?/p>

“那么這場遷徙的規(guī)模一定非常大?！笨铝炙顾坪醪惶庖仔赖目捶ǎ拔疫€是認為造成這種溫度差異的原因是深海熱泉。‘雅努斯’距離母星太近了，潮汐力足以攪動它的內(nèi)核，轉(zhuǎn)化成這顆行星內(nèi)部的熱能?！?/p>

“這么說，你認為這些卵是從哪里來的？”

“我不知道，”柯林斯搖搖頭，“在沒有看到明確的證據(jù)面前，我們還是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p>

“你的寶貝兒們怎么樣了？”易欣轉(zhuǎn)而問道。

“冰層比我想象的要厚?！笨铝炙孤柭柤?，“不過兩條‘蛇’都狀態(tài)良好，冰層很純凈，連隕石都沒有碰到一顆，倒省了不少力氣?！?/p>

他們決定對卵進行人工降溫處理，易欣認為不管卵里是什么，它一定有一個高效的生物儲能機制，而這種機制是地球上從未見過的。不管這次的探索結(jié)果如何，能獲得這個卵，已經(jīng)是很大的收獲了。

他們沒有等待多久，第一條“蛇”就鉆透了冰層。柯林斯立即連上了信號傳輸，“蛇”鉆透冰層后，立即就沉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進入幽暗的海底。在柯林斯的指令下，它自動分解成十三只小“章魚”開始分頭進行探索。十三個攝像頭的實時傳輸畫面很快就顯示在一塊分屏大屏幕上。

“看那里，”柯林斯突然指著其中一個分屏幕喊道，“是卵！”

易欣聞聲望去，只見一只小“章魚”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好幾顆紅色的亮點，這些亮點發(fā)出幽幽的紅光，正在緩緩地飄落。

“果然是這樣，”易欣喃喃地說，“它們要在海底孵化?！?/p>

又有一個屏幕上發(fā)現(xiàn)了亮點，緊接著，亮點出現(xiàn)在了更多的屏幕上。

“看起來，這場遷徙的規(guī)?？刹凰阈?，”易欣說，“如果每一只卵都能保存大量的熱量，它對暗面溫度的影響顯然是不能忽視的。”

“沒錯，但你看那里，”柯林斯指著左下角的一個屏幕說道，“看見了嗎？”

易欣當(dāng)然看到了，那里矗立著一個高度可能在百米以上的黑色煙囪，“那是深海熱泉……”

“我們都對了，或者說我們都錯了，”柯林斯說，“現(xiàn)在，讓我們看看海底都有什么吧。”

“章魚”們四處搜尋著，它們潛到海底，在海底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孵化的卵殼，還有不少完整的卵正在微微顫動。

突然在一個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團紅色的云霧，那是一只小“章魚”的視野，紅霧出現(xiàn)在它的遠方。“章魚”立即追上去，尾部的觸手緊繃著，尾部飛速旋轉(zhuǎn)，形成一個高速的螺旋槳。它很快就追上了那團紅色云霧，隨著距離的拉近，紅色云霧逐漸分解成了一個個微小的亮點。

“是魚群，”易欣的眼睛有些發(fā)潮，“卵里孵化出的魚群?！?/p>

“它們正在往光明游動，就像大馬哈魚?！笨铝炙寡a充道，“易欣，你是對的?！?/p>

“還有其他的東西，”易欣說，“這里一定有其他的生物，不然無法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不然這些小魚吃什么？”

“目前為止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植物和浮游生物，”柯林斯掃視著其他的屏幕，“就連深海熱泉周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種類的生物。不過，易欣，你想想，如果這些卵真的是從亮面隨著氣流飛來的，如果它們真的有高效的生物儲能裝置，它們根本不需要進食，至少……它們不需要額外補充能量，它們本身就是熱源?！?/p>

“你是說，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很可能是熵減的？”易欣倒吸了一口冷氣，但她馬上就想到了什么，“即便如此，它們也需要食物來構(gòu)建自己的身體，難道它們一直不生長嗎？”

“很簡單，我讓每條章魚都跟上一個魚群，看看它們究竟吃什么，要去哪里?！笨铝炙拐f道。

“不，”易欣想了想，否決了柯林斯的提議，“按照這些魚群的速度，要游到晨昏線可能需要一年的時間，甚至更久，我們等不了那么久。讓章魚們分散開，從所有的方向去追蹤魚群，但是發(fā)現(xiàn)魚群、進行觀察記錄之后，要加速越過魚群，繼續(xù)向前尋找更前面的魚群，再次進行觀察記錄，依次類推，直到發(fā)現(xiàn)魚群的目的地。按照‘章魚’的游泳速度，用不了一個星期，我們就能獲得所有需要的信息?！?/p>

柯林斯不禁朝易欣豎起了大拇指。

在新的指令發(fā)出后沒多久，第二條“蛇”也鉆透了冰層。

第二條蛇的發(fā)現(xiàn)則讓易欣和柯林斯大吃一驚：在這片接近晨昏線附近的海底，完全看不見魚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生命。有在海底爬行的甲殼類生物，有潛伏在巖石縫隙里伸縮長長的帶刺的舌頭的掠食者，有身體比例明顯不對稱的蝠鲼在懶洋洋地游動，有彎曲游動快如閃電的海蛇，還有海底生長的一叢叢暗紅色的海草，寬大的葉片隨著海流緩緩擺動……幾乎所有在地球上能看到的海底物種都能找到對應(yīng)的“雅努斯”版本。不僅如此，還有更多的奇形怪狀的生物正在被陸續(xù)發(fā)現(xiàn)。

“天哪，原來它們都藏在這里，”易欣喃喃自語，“原來生命是如此頑強……”

柯林斯立即下達了捕捉樣本的指令，十三只小“章魚”迅速將觀測到的生物類型進行了大致分類，并且自動對樣本目標(biāo)進行了選擇，捕捉了外觀差別最大的13個樣本。

兩個小時之后，十三種奇形怪狀的生物被送回了“紅色精靈”號的密封實驗室。每一個樣本都被放在單獨的透明密封箱里，箱子里盛滿了從冰下海一并取來的海水。

易欣很快就用探針對十三個樣本進行了基因取樣分析，并讓基因分析儀接手了下一步的工作。

“你注意到?jīng)]有，”柯林斯站在層層疊疊的密封水箱面前，對易欣說，“體型越大的生物，體溫越低。”他指著一只體型像地球海洋里頂級的掠食者鯊魚一樣的生物說道：“這條類鯊魚的體溫已經(jīng)接近冰點?！?/p>

“這說不通，體積越大的生物，表面積比例越小，保存熱量的能力應(yīng)該越強才對，”易欣的眼睛一亮，“除非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真的是熵減的。”

“而且，我注意到，所有的生物的拓撲結(jié)構(gòu)都非常相似，”柯林斯敏銳地發(fā)現(xiàn)一點，他在密封艙上指點著，“你瞧，這只類螃蟹有八條腿，這條類鯊魚有四個明顯的鰭，但是還有四個明顯已經(jīng)退化的鰭分布在身體兩側(cè)。其他的生物也差不多如此，都有八個肢體，這說明這些生物的親緣關(guān)系可能比地球上的海洋生物更近?！?/p>

“等等基因分析結(jié)果吧?！币仔傈c點頭，“我注意到那些最初的魚群也都有八只魚鰭，可是現(xiàn)在那些小魚去哪里了？”

是的，盡管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非常紛繁復(fù)雜，但沒有一只“章魚”發(fā)現(xiàn)第一條“蛇”跟蹤的那種魚群。

他們決定把這些疑問先拋到腦后，安心等待基因分析結(jié)果。

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柯林斯和易欣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铝炙沟牟聹y是正確的——也許太正確了——這些生物的確有著親緣關(guān)系，而且它們的親緣關(guān)系又讓人完全看不懂，所有生物的基因圖譜都完全一致。甚至就連海底生長的海草的基因也和類鯊魚的基因沒有任何差別。

“我的天！”易欣驚呼，“這不可能！它們都是一個物種嗎？”

“從基因?qū)W上來說，是的。”柯林斯也是一副好像見了鬼的表情，“這些東西的區(qū)別在于它們的不同基因表達，有些生物的內(nèi)含子、在其他生物體內(nèi)是外顯子……”

“可是，地球上的生物雖然都來自于同一個單細胞祖先，但是物種分化之后，仍然會因為變異產(chǎn)生特有的基因序列?！币仔赖哪X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著，“這些家伙顯然都有同一個祖先，但它們從來都不變異？”

“這也說不通。”柯林斯反駁道，“難道這個星球上產(chǎn)生的第一個細胞一出現(xiàn)就準備好了所有未來需要的基因？那這個星球的上帝可夠勤奮的?！?/p>

“我們需要更多的樣本。”易欣說，“柯林斯，我們再抓十三個不同的生物體回來檢查檢查。”

“如你所愿，”柯林斯吹了個口哨，“雖然我覺得結(jié)果肯定是一樣的?！?/p>

與此同時，第一條“蛇”放出去的十三只小“章魚”有了新發(fā)現(xiàn)。

朝圣之旅

亮面，晨昏線附近，奔流河。

啟程總是孤獨的，沒有一個同伴來送行。波波夫能感受到腹部的鼓脹，在它腹部深處，已經(jīng)至少有了三十只卵。它甩動腕足，有些艱難地穿過熟悉的傘樹林，從盤結(jié)纏繞的樹根上爬過，爬進了奔流河。

清涼的河水讓波波夫感到渾身舒適，它在水里浮浮沉沉，身體也似乎沒那么沉重了。它的八只腕足紛紛張開，放松地懸浮在水里，腕足上的圓斑明亮清晰，從下方看，此時的波波夫就像一只巨大的水母。

奔流河從太陽的方向奔流而來，向長城的方向奔涌而去，從未止息。它翻動眼瞼，望向不遠處的長城，白色的懸崖將昏紅色的天際線切割得參差不齊。那道巨墻由遠古眾神建造，為波波夫和它的族群阻擋了來自冥界的寒風(fēng)。太陽神在奔流河的源頭灑下生命的種子，奔流河裹挾著生命種子來到波波夫的家鄉(xiāng)，在穿越巨墻之前匯聚成生命之湖，這個世界所有的生命都是從生命之湖起源的，包括波波夫自己。而奔流河穿過生命之湖之后，繼續(xù)向前奔涌，直至消失在巨墻下的冰原深處。

長老們說過，奔流河不僅流淌在地面上，同時也流淌在地下冥界。當(dāng)繁衍期到來時，被選中的個體要逆流而上，直抵太陽神居住之所。只有在神圣的光輝沐浴下，才能產(chǎn)下孩子。太陽神將幫助孩子們順著奔流河穿越整個世界，回到生命之湖。

它安靜地懸浮在水中，眼瞼微閉。它傾聽著，傾聽著微風(fēng)吹過傘樹林的簌簌聲，河水流動的嘩嘩聲，高空的風(fēng)呼嘯而過的聲音……波波夫的意識慢慢地沉入黑暗，它關(guān)閉了自己的視覺和味覺，緊接著又關(guān)閉了觸覺，它感到自己好像懸浮在一片黑暗的虛空中。風(fēng)聲和水聲漸漸遠去，變成了這個世界的背景音樂，另外一種聲音漸漸從黑暗的幕布上浮現(xiàn)。

起初只一個微弱的亮點，但很快，更多的亮點就密密麻麻出現(xiàn)了，組成一幅抽象的圖畫，就像太陽神用畫筆隨意抒寫的流云。漸漸地，更多的背景出現(xiàn)了，一只八爪正在艱難地跋涉，它的渾身都發(fā)出明亮的光芒。它爬進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轉(zhuǎn)瞬間，自己也變成了一團烈火，在旋轉(zhuǎn)中飛入高空。

波波夫睜開眼睛，它聽到了，也看到了，那是所有八爪的歸宿，那是它的朝圣之旅的終點，它將蒙神恩寵，伴隨著烈火升入那永恒的天堂，回歸太陽神的身邊。

它還聽到了那永恒的歌唱，悠遠蒼涼，那是巨墻生長的聲音，遠古眾神的吟唱，是冥界寒風(fēng)的呼嘯，是炙熱與嚴寒的對撞，是生者與死者永恒的糾纏，是寒冰與烈火之歌。

突然，一種奇怪的聲音打斷了它的思緒，它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這種聲音是真的存在的，來自于它的頭頂。波波夫在天空尋覓著，它看到一個奇怪的黑點正在奔流河上空盤旋，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波波夫有些好奇，它從未見過能在天上飛行的生物。當(dāng)這個黑點降低高度時，波波夫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個奇異的旋轉(zhuǎn)盤狀物體。那個物體在奔流河上空盤旋，雖然沒有眼睛，但波波夫總覺得它正在窺視著自己。

是太陽神的神使嗎？波波夫凝視著那個奇怪的物體，只見那個物體似乎對波波夫失去了興趣，轉(zhuǎn)而向傘樹林飛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傘樹林的后方。

波波夫也馬上喪失了興趣，它的腕足輕輕擺動著，悄無聲息地調(diào)整好了身姿，它的頭部被水流輕輕地沖刷著，天眼恰好浮在水面之上，正對著前進的方向。波波夫擺動腕足，開始逆流而上，朝圣之旅開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河水越來越熱，隱隱有蒸汽彌漫。但是波波夫卻沒有感到任何不適，相反，它卻感到越來越冷。

當(dāng)它還是幼體的時候，出于好奇心，它和其他幾個小伙伴曾經(jīng)試圖偷著逆奔流河而上。那一次小小的探險以悲劇告終，當(dāng)它們感到炎熱時已經(jīng)晚了，洶涌的熱浪不僅來自水底，還來自每一個方向，從高空和遠方吹來的洶涌熱浪突然讓它們窒息在水中。當(dāng)波波夫醒來時，已經(jīng)身處離巢穴不遠的岸邊，身上的累累傷痕提醒它那不是一場噩夢。

但是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上次遇險的地方，洶涌的熱浪掀起粉色的塵沙覆蓋了整個大地和奔流河面，與河面上的蒸汽混合變成一個個死亡的漩渦。但在波波夫的感知中，死亡的漩渦已經(jīng)變成了清風(fēng)拂面，甚至還帶有一絲涼意。

這是太陽神給朝圣者賜予的神力啊，一陣神圣的戰(zhàn)栗感掠過波波夫的軀體，它在心里感嘆著，永恒的太陽神，永遠居住在大地的正中央，凝視著塵世的一切。遠古時期，太陽神命令他的子孫們?yōu)榘俗兘⑵鹁薮蟮谋鶋Γ钃踔鴣碜在そ绲暮L(fēng)。據(jù)說有好奇的八爪為了證明傳說的真實，曾經(jīng)沿著巨墻行走，耗費了許多時間終于回到了出發(fā)地。這也證明了塵世以外的世界都處在永恒的黑夜和虛無之中，太陽神在大地上畫了一個圓，在圓邊建立起巨墻，為所有的生靈建造了這片樂園。

感謝太陽神。

盡管波波夫知道氣候越來越熱，但它卻感到越來越寒冷，它知道這是太陽神在召喚它。波波夫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游動的速度，不知道過了多久，奔流河水越來越小，但天上卻下起了瓢潑大雨，整個世界都蒸汽彌漫。這是最艱難的一段旅程，波波夫從潺潺細流中爬出，河水已經(jīng)不足以讓它游動，剩下的路程，它要爬過去。

狂風(fēng)呼嘯，飛沙走石，滾燙的雨點落在地面上立即變成白蒙蒙的蒸汽。波波夫知道這里熱得可怕，但它卻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當(dāng)它看到自己的腕足和身體已經(jīng)開始發(fā)出微光時，不禁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太陽神的賜福正在保護著它的朝圣之旅。不知爬行了多久，波波夫抬眼望去，只見遠方天地間，有火焰巨柱莊嚴地矗立。波波夫虔誠地跪拜下去，八只腕足抓緊地面，頭腹貼近地面，向那通天接地的造物祈禱著。那是太陽神灑向塵世的神跡，是波波夫即將攀登的階梯。

波波夫懷著激動的心情繼續(xù)爬行，它的身體已經(jīng)明亮得看不清輪廓。

當(dāng)波波夫終于爬近火焰巨柱時，它才看清楚原來火焰巨柱是一個巨大的旋風(fēng)，在它面前如同一道快速移動的墻壁。它抬起頭向上望去，只見無邊無際的火焰墻一直延伸到一片狂暴翻滾的云層中。

這是最終的考驗了，波波夫沒有退縮，它爬進了火焰巨柱，只是一瞬間，波波夫的身影就消失了。

波波夫再也沒有醒來，它被卷向高空，隨著高空氣流飛向晨昏線，巧合的是，它回程的方向正好是它來的方向。它的身軀在氣流中翻滾著沖向遠方，在翻滾的途中，波波夫的腹部裂開了，數(shù)十只卵被釋放出來，每只卵都散發(fā)著明亮的光芒，在氣流的推動下逐漸升高，消失在遠方。波波夫的身體則逐漸冷卻下來，腕足上的明亮圓斑也消退了，它的身體變成了灰白色。

當(dāng)波波夫靠近長城時，它的身軀狠狠地撞在了懸崖上，在此之前，它產(chǎn)下的輕盈的卵都越過了長城，向無邊的暗夜飛去。波波夫的身體粉碎成了微小的顆粒，一些顆粒變成了雪花灑落在大地上，一些顆?；髁碎L城的一部分。

太陽之舞

“紅色精靈”號。

暗面的兩條“蛇”正在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柯林斯在亮面釋放的浮空探測器也終于拍攝到了清晰的畫面。在畫面里，晨昏線附近的大陸上，粉色的傘狀樹林幾乎覆蓋了所有能看見的陸地。在一片沒有傘狀樹林的空地上，一條寬闊的河邊，易欣和柯林斯看到了一座明顯是人工修筑的土丘。土丘上有密密麻麻的洞穴，一些和地球上的章魚很相似的生物不時從洞穴里爬進爬出。

震驚之下，易欣和柯林斯立即釋放了一個能夠低空飛行的無人機。柯林斯操控著無人機飛到奔流河上空，看到一個章魚怪正試圖爬進水中。無人機對它進行了掃描，立即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在這個章魚怪的體內(nèi)有足足三十只卵。這些卵的形狀和他們從暗面氣旋獲取的卵并無二致，只是溫度低了許多。無人機沒有驚擾這個章魚怪，柯林斯操控著無人機躲藏在了傘樹林之后，然后看見章魚怪沿著河流逆流而上，很快就消失在了蒙蒙的霧氣之中。

“它去自殺？”柯林斯驚呼，“遠離晨昏線，溫度會急劇升高，熱氣旋附近要比金星還熱！”

“未必，”易欣搖搖頭，“想想那只卵，我想我大概已經(jīng)有初步想法了，但我們還需要更多的驗證?！?/p>

柯林斯操控?zé)o人機對章魚怪聚居的地方進行了更近的拍攝。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些章魚怪明顯地意識到了無人機的存在，很有秩序地爬出洞穴，圍成一個非常標(biāo)準的圓圈跳起了奇異的舞蹈。它們步調(diào)劃一，時而有章魚怪從圓圈中脫離，向遠方伸出腕足;時而脫離圓圈狀若瘋癲。

“是太陽，它們在模仿太陽，”看著實時傳輸?shù)漠嬅?，易欣感到心臟怦怦直跳，“它們一定把無人機當(dāng)成了太陽神的化身或者使者，它們在向太陽神祈禱。”

“在這種環(huán)境下，太陽神大概是最值得崇拜的神祇，一個永不落日的世界，永遠揮灑著光和熱，”柯林斯說，“它們有一定的智慧，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宗教意識，但還遠遠稱不上是文明。假以時日，它們是否能發(fā)展出文明呢？”

易欣搖搖頭，“不太可能，雖然它們有足夠的時間發(fā)展出文明，但這顆行星對文明來說太嚴酷了，它們生活在亮面，永遠無法窺視到星空，我想它們的世界觀大概很簡單。創(chuàng)世神在黑暗的虛空中浮現(xiàn)，驅(qū)逐了妖魔鬼怪，建立起巨大的冰墻來保護這個世界，然后化身太陽神永遠居于高空，灑下永恒的光和熱為冰墻內(nèi)的世界提供庇護。冰墻之外是無盡的冥界，是黑暗寒冷的深淵。它們也許永遠無法窺視到真正的宇宙模型?！?/p>

“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船長大人?！笨铝炙褂行┎灰詾槿弧?/p>

易欣輕笑一聲，“想想那個由同一種基因模板組成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你還覺得我們的想象力夠用嗎？在這個星球面前，我們的想象力實在是過于貧乏了，我的科學(xué)官先生?！?/p>

柯林斯頓時啞口無言，他第二輪捕捉的十三個樣本依然顯示，那個豐富多彩的海底生態(tài)系統(tǒng)里所有的物種都是一套基因模板，從基因的角度上講，暗面海底只有一個物種。他們所見的豐富多彩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只是因為基因表達不同而造成的假象。

“選一條你的寶貝，回頭去冷氣旋附近抓一條小魚上來吧，”易欣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我已經(jīng)快猜到真相了?！?/p>

新 生

暗夜冰原，晨昏線附近。

它沒有注意到身邊有其他個體，雖然它們和它一樣在冰面上爬行。它的肢體變得更加有力了，柔軟的腹部已經(jīng)可以不必在冰面上拖曳。它的眼睛也發(fā)育得更加完善了，遠方的白色懸崖已經(jīng)漸漸顯露出層次不齊的頂端。紅色的光芒從懸崖頂端透射到冰原上，給這片冰原披上了一層粉色的衣裳。

不知道爬行了多久，它的頭頂傳來一種奇異的感覺，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瘙癢感不斷襲來，它停下來，試圖控制頭頂?shù)哪硥K肌肉群。嘗試了許多次，它終于成功了。一只新生的眼睛正在頭頂成型。它睜開了天眼，灰蒙蒙的天空上有一片厚厚的云層，云層被狂風(fēng)攪動，永無止息地翻滾著，一條模糊的云帶橫亙在云層中，就像一條云中的大河一般向它來的方向涌去。如果它的視力足夠好，它甚至能看見夾雜在其中的無數(shù)紅色亮點。

但它永遠也看不到，天眼只看到一片令它安心的紅色，雖然它也不知道為什么紅色會讓它安心。

它繼續(xù)爬行著，在冰層上蠕動，寒冷驅(qū)使著它和其他個體們加快了速度。直到天空變成微微的藍色時，它才停了下來。

藍色，危險的藍色。

它睜大了天眼，沒錯，一片混沌的、預(yù)示著極度危險的藍色。

這里已經(jīng)很接近晨昏線了，冰層早已不再是平坦的平原，而是遍布著各種裂隙。在本能的驅(qū)使下，它找到了最近的一條縫隙跌了進去。幸運的是，這條縫隙直接連接到水面，它柔軟的身軀在冰壁上來回磕碰，但沒用多久就跌進了水里。水很冰冷，它先打了一個寒戰(zhàn)，然后又嗆了一口水，直到它關(guān)閉了自己的肺，重新啟用了鰓之后，才感覺好了一些。它已經(jīng)不如之前那么適應(yīng)水里的環(huán)境了，但游泳技巧還算嫻熟。

它的肢體變得柔軟了，八只小小的腕足伸展開來，在水中輕輕擺動著，掀起的水流推動它小小的身體朝長城的方向游去。

危險的藍色光芒經(jīng)過冰層，已經(jīng)分辨不出原本的顏色，它只看到一片微弱溫柔的白光。它的天眼時不時地睜開，只看到了光芒越來越亮，這意味著它正越來越接近晨昏線。

它的身體已經(jīng)不再發(fā)生變化，但那只是表面，在它那顆圓滾滾的頭顱深處，另外一個更重要的進程正在飛速進行中。每時每刻都有無數(shù)的腦細胞形成，并且進行連接，一個越來越復(fù)雜的網(wǎng)絡(luò)正在成型。印刻在基因深處的記憶被更多的釋放出來，某些模糊的畫面和聲音出現(xiàn)在它的腦海。

我是誰？

一個念頭突兀地出現(xiàn)在它的腦海，就像一塊潔凈的幕布上出現(xiàn)了一滴墨跡，雖然細小模糊，但卻無法忽略。

無數(shù)的電子脈沖在它大腦里出現(xiàn)，在越來越復(fù)雜的網(wǎng)絡(luò)中形成正負反饋又消散于無形。思想產(chǎn)生了，它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我？我是誰？

帶著這個疑惑，它一直向前游去，海水越來越溫暖，它好像游到了一條洋流之中，海水變得渾濁，很多粉色的塵?；祀s其中，讓它漸漸看不清方向。

我是誰？它感到有些暈眩，呼吸變得困難起來，但還可以忍受，水流的速度變快了，逆流游泳的感覺可不太妙，頭頂上的光芒也越來越亮。

當(dāng)它終于忍不住要重新啟動肺的時候，它舞動腕足向上方游去，這一次它沒有碰到冰層，而是直接出現(xiàn)在了水面。

它爬上了岸，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真正的地面，濕潤，溫暖。它回頭望去，白色的長城在它身后莊嚴地矗立著。它掃視周圍，它在一個湖邊，湖邊生長著巨大的傘樹。

有兩個巨大的同類正在靠近它，但它沒有感覺到危險，反而感覺到一陣久違的暖意，不知道為什么，它知道它們沒有惡意。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一個聲音在它腦海中出現(xiàn)，同時，一條巨大的腕足緩緩地環(huán)繞著它。

“我……”它搖搖晃晃地往岸上又爬了幾步，傘樹根的清香喚醒了更多的記憶，它看到遠處的山坡上有許多層層疊疊的巢穴，更遠處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在粉色的陽光下散發(fā)著勃勃生機。

“我是……”它喃喃地說，第一次發(fā)出了聲音，“我是波波夫?！?/p>

冰與火之歌

“紅色精靈”號。

第一條“蛇”分解而成的十三只小“章魚”已經(jīng)抵達了晨昏線，它們拍攝下來的畫面已經(jīng)全部傳送到了“紅色精靈”號上的主計算機。易欣和柯林斯看了分析結(jié)果，但沒有太多震驚。因為易欣的猜想已經(jīng)被證實了，他們對捕捉的小魚進行了基因分析，結(jié)果如易欣所料，小魚的基因和接近晨昏線的海底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生物們同樣是一套模板。

“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共享一套生命基因模板，太不可思議了?！币仔婪隽朔鲱~頭，“柯林斯，這些小魚一路向晨昏線遷徙，在短短的幾個月里就完成了地球上花費了數(shù)十億年的進化歷程?！?/p>

“我注意到，這種進化似乎是隨機的?！笨铝炙寡a充道，“大部分小魚演化成了低等生命，有少部分演化成掠食者，還有的甚至演化成類似于植物的東西，只有不到4%的小魚最終演化成了八爪怪?！?/p>

“細微的差別會在復(fù)雜的環(huán)境中無限放大，導(dǎo)引它們走上不同的進化路線，開始的同類們變成了掠食者和食物?！币仔勒f，“這簡直就是一部微型進化史，可是它們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幾個月時間里就能演化成最高級的陸地生命……”

“易欣，這種現(xiàn)象并不罕見，你肯定見過?！笨铝炙挂馕渡铋L地看著易欣。

“什么？”易欣沒反應(yīng)過來。

“子宮。”柯林斯說。

易欣馬上就明白了，“對，子宮，從受精卵發(fā)育到出生的嬰兒，在短短的十個月時間里人類的胚胎在母親的子宮里幾乎重演了生物進化史……啊，這顆行星的暗面海洋就是一個巨大子宮！”

“而且是沙虎鯊的子宮，”柯林斯再次補充道，“沙虎鯊的幼崽在母體的子宮里就互相廝殺，只有最優(yōu)秀的才能出生?！彼钢复巴獾摹把排埂保爸挥凶顑?yōu)秀的個體才能爬上陸地，越過晨昏線，抵達亮面……”

“然后成為這些八爪生物，開始新的循環(huán)……它們有智慧嗎？我的意思是，它們是否是一種智慧生命？”易欣自言自語地說，“它們是否能夠真正理解這一切……”

“真正的奇跡還不在此，”柯林斯說，“想想那只逆流而上的八爪怪，它真的是去自殺嗎？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也許，這些八爪怪的一生都在遷徙，”柯林斯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敬畏，“它們到達繁殖期之后，會帶著卵遷徙到亮面氣旋，在此期間，它們的身體會不斷地吸收熱能并且儲存起來，每一個個體都成為一個高效的生物儲能裝置。然后它們在氣旋的作用下飛上高空，產(chǎn)下卵，卵會帶走熱量，也許那時候它們就已經(jīng)死去了。它們的軀體和卵一起隨著氣流向暗面前進，卵會越過長城，抵達冷氣旋，然后落進海里孵化出小魚群，然后小魚群開始繼續(xù)遷徙，一路上分化成各種生命體，只有極少數(shù)后代能重新成為八爪生物，抵達它們的父母出發(fā)的地方。”

“一場穿越整個行星的遷徙……”易欣驚嘆著，“那長城是怎么回事？”

“這顆行星的大氣對流非常強勁，穿過晨昏線的狂風(fēng)會一刻不停地侵蝕長城。長城的存在對這顆行星的大氣循環(huán)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根據(jù)計算機模擬，如果長城消失，晨昏線附近也很難適合生命生存，至少冷氣旋也會消失，而冷氣旋本身是這種生命循環(huán)的一個重要部分?！笨铝炙菇忉尩?，“死去的八爪生物被氣流帶到長城，然后成了長城的一部分，換句話說，它們就像珊瑚蟲一樣?！?/p>

“真的是它們自己干的?！币仔劳蝗幻靼琢?，“也就是說，正因為它們的卵被帶到了冷氣旋，這些孵化出的小魚會緩慢地釋放出自己的熱量，維持著所有生命的生存，只有這樣，新的八爪生物才能從暗面的冰海里誕生。這顆星球是生命為自己建造的家園?！?/p>

“地球又何嘗不是呢?！笨铝炙馆p輕說，“很早以前就有科學(xué)家用計算機模擬過了，如果地球上的生命全部消失，只需要一億年，地球表面就會變得像金星一樣荒涼和嚴酷?！?/p>

“這顆行星上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也許是經(jīng)過數(shù)億年才達成的?！币仔劳蝗幌氲剑叭绻覀冊谶@顆行星上建立定居點，開發(fā)礦產(chǎn)，建立溫差發(fā)電……我們很可能會打破這種微妙的平衡。”

“沒錯，人類肯定可以改造這顆行星，讓它變得適宜人類居住，但人類的活動很可能會打破這種持續(xù)了不知多久的循環(huán)，也許會造成這個物種的滅絕?！笨铝炙拐f。

“我們……有權(quán)力決定它們的命運嗎？”易欣喃喃地說。

第一次，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易欣站在舷窗前，凝視著這顆冰與火的星球，她覺得，在她眼中，此時的“雅努斯”和第一次見到時已經(jīng)截然不同。

“想聽音樂嗎？”柯林斯在她身后的計算機上操作了幾下，隨后，一支易欣從未聽過的旋律從飛船的揚聲器中播放出來。只聽了幾個音符，易欣就被深深地吸引了，這首曲子的旋律時而高亢明亮，時而低沉暗淡，時而沉郁蒼涼，旋律中浸透著對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懼，黑暗與光明的搏殺，是偉大的犧牲和對后裔的祝福，是混沌初開的欣喜與化身長城的悲壯，是黑暗中的微光，是沙漠中的清流，是驚濤駭浪中一瞥而過的燈塔，是絕境中不屈的吶喊，是這些冰與火的生靈們永恒的歌唱……

“這是在長城附近取得的高頻信號編譯而成的樂曲，我把它轉(zhuǎn)換成了人類耳朵能聽到的頻率?！笨铝炙拐f。

不知不覺，易欣已經(jīng)淚流滿面。

【責(zé)任編輯：遲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