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是一個太陽很好的下午,那時我還在香港念書,坐港鐵的東鐵線去深圳辦事——東鐵線的終點就是著名的羅湖口岸。周五下午地鐵里的人不算多,但在距離羅湖站僅有一站的上水站時,突然每一節(jié)車廂都涌進來三三兩兩的小孩子,他們穿著相同的學校制服,從初中生到小學生都有。車至羅湖站,這群小孩又從各個車廂涌出來開始撒丫子跑起來,把所有人都落在后面。
羅湖關口的出入境通道里,一直有一條專門的“跨境學童”通道,這是我第一次留意到這些“跨境學童”。上個月深港一跨境上學少女攜帶142支血液樣本,從深圳羅湖過境的新聞引起廣泛關注,該少女年僅12歲,被羅湖海關攔下后稱受人委托,帶物品出關后可以拿到“帶工費”。這一新聞與正在熱映的《過春天》里水貨組織利用深港跨境學童非法走私牟利的情節(jié)高度相似,使跨境學童這一特殊群體與《過春天》這部電影都引起了公眾關注。
不同于其他直接移民家庭的小孩,香港地區(qū)的跨境學童多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雙非學童。即父母都并非香港人,來自內(nèi)地的母親懷孕后選擇到香港產(chǎn)子,而根據(jù)香港法律,這樣的兒童擁有在香港居留及接受教育的權利。
從在母親的肚子里開始,孩子只能算作父母在“人生分支”上的希望,代表著他們對新生活的某種嘗試,甚至可能僅僅是父母“跟潮流”到港生子的產(chǎn)物,缺乏對孩子人生的整體規(guī)劃與深思熟慮。
因為某個時刻香港的經(jīng)濟發(fā)展好,就歷經(jīng)千辛萬苦讓孩子擁有香港身份,無疑是包含著父母的期待,但這樣的行為也是“一些”父母為改變家庭現(xiàn)狀及孩子未來進行的一場豪賭。同樣,舉家都有能力的移民家庭其出發(fā)點往往是擁有更好的生活,其子女都擁有較為優(yōu)越的經(jīng)濟條件,而雙非學童則極有可能在巨大經(jīng)濟發(fā)展差異之下直面自己與整個家庭的捉襟見肘。
在《過春天》里,女主佩佩的父親當著孩子的面絲毫不掩蓋家庭經(jīng)濟條件的拮據(jù),同時與動輒就可以負擔兩個人去日本旅行費用的香港閨蜜相比,佩佩不得不在班上售賣深圳批發(fā)的手機殼、去餐廳當服務員來賺取少少的零花錢,以及她最后靠向了走私團伙,剛開始也是因為缺錢。
但又由于比起大多數(shù)內(nèi)地學童,跨境學童看似能夠在香港接受更好的教育,他們身上往往承擔著更重的“成才期待”。香港本土升學壓力不小,學業(yè)并不算輕松,很多香港家長都陷入在孩子升學的焦慮中。而跨境學童每天光是花在路上的通勤時間就高達兩三個小時,壓縮著他們學習、休息、玩樂的時間,這也就理解了在羅湖出站之后所有學童都在狂奔——他們沒有時間浪費在路上。
《過春天》里最根本的矛盾沖突,來自于佩佩在自己的人生里擁有簡單的“去看雪”的夢想,但父母給予她身份卻讓一切都成了癡心妄想的隱喻——熱帶地區(qū)的香港,又哪里來的雪呢?作為一部青春片,從校園到犯罪,佩佩改變的速度超過了所有的普通少女,這是她代表的那個群體童年消失的表征,不僅他們的身體在跑,年齡也在不由自主地狂奔。
去香港念書之前,深圳的朋友總說,明明只是一道關口,出了關卻總感覺一切都不同,“你一眼就能分辨出深圳人和香港人,他一開口你就知道他是香港人還是深圳人”。
《過春天》將這種文化隔閡隱秘地表達出來了。有觀眾認為,影片最成功的是粵語的運用。只有深處其中,真正用這種語言交流、生活的人才能感受到語言上細微差別帶來的文化差異與身份的“不認同”。
事實上,語言僅僅是佩佩面臨的最初級障礙,她的身份甚至比雙非兒童還要尷尬。普通的雙非兒童往往只是夾在地域的差異之間;而佩佩的父親是香港人,母親是深圳人,她還要夾在復雜家庭的父母對立中。對于雙非兒童,從身份上他們可以直接自我認同為內(nèi)地人,只是在香港求學,這樣的身份認同雖然不利于融入香港,但也在文化沖突之中保護了自身。
在內(nèi)地,有的人到深圳、香港匆匆一瞥,或是沉浸在豪華的酒吧餐廳與購物商場中,對佩佩這個群體,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絲毫的交集,但導演卻有心向我們展示這個與我們共享宏大敘事卻不在主流關懷之下的兒童群體。真正關心到個體的電影無論在哪個題材里皆屬罕見,也往往是包含人性化關懷的佳作,給了普羅大眾另一個觀照這個世界、觀照我們自身歷史的角度。
記得離港之際,有留在香港工作的內(nèi)地同學告知我香港移民愈發(fā)困難,勸我不要放棄香港身份時,那一瞬間我竟想起羅湖口岸那群奔跑的兒童,他們似乎怎么都跑不過那條隱形的隔閡。
導演白雪說,“過春天”是手機走私客的黑話,大概是好運、走運的意思。此刻,我在溫潤的成都,看到櫻花樹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少男少女在春天里奔跑嬉戲,似有所悟,不是所有生命中的安寧,都如此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