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川、云、貴三省交界的宜賓,自來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先民們?yōu)榱松?,在漫長的歲月里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進行了艱苦的斗爭,日漸錘煉出了堅韌的血性。
長久以來,宜賓地區(qū)生活著一個歷史悠久、驍勇善戰(zhàn)的民族——僰人?!端洝そ分兄v到,“僰,夷中最仁,有人道”,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僰人的仁義。商末,紂王無道,天下群起反抗,遠在西南的僰侯亦是義無反顧地率領3000僰人參與伐紂,并在牧野之戰(zhàn)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當?shù)胤街居涊d中,《封神演義》里參與伐紂的哪吒就是僰人,更是被宜賓人視為少年英雄,形成了當?shù)鬲毺氐哪倪感叛鑫幕?。在今天的翠屏山上,仍有哪吒行宮等景觀。
斗轉星移之間,僰人淡出了歷史舞臺,可他們極富血性的斗爭精神卻深深地刻在了宜賓人的骨子里。隨著書院的興起與發(fā)展,宜賓人自由、包容及血性的一面與之磨合出了不同于江南、中原地區(qū)書院的特性。
“蟠龍書院是宜賓最早的書院,始建于宋真宗咸平元年,也就是公元998年。”蟠龍書院位于宜賓市敘州區(qū)觀音鎮(zhèn)合眾村的越溪河畔蟠龍山上,隨著敘州區(qū)文化館副研究館員、《岷江文藝》執(zhí)行主編楊敬芝的介紹,記者登上了蟠龍山。這里被蜿蜒曲折的越溪河三面環(huán)繞,四周景色開闊。正東面是一座兩邊較高、中間低平的山峰與蟠龍山隔河相望,當?shù)厝朔Q之筆架山,蘊含文脈。而此時,蟠龍書院正在原址上重建。
中國古代的教育系統(tǒng)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粗略分為兩支,一支是官方主導的,在中央稱太學或國子監(jiān),在地方主要是府州縣學。另一支則是發(fā)端于唐、興盛于宋的地方書院,多由地方士紳、文人開辦。
北宋開國后,宋太祖、宋太宗為防止唐末五代藩鎮(zhèn)割據(jù)的亂世重演,格外重視以文臣治國,以“興文教”而“抑武事”,書院也在這種情況下應勢而興。宋真宗時期,宜賓出現(xiàn)了第一個書院——蟠龍書院。
998年,一名據(jù)說曾在岳麓書院求學而歸的士人程士真,決定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書院,以興文脈。他訪遍了敘州山水,最后來到蟠龍山上,見到一座毀于唐會昌年間廢佛之時的古寺,并挖掘出一方石函,上書詩云:“寶塔凌空利似槍,蟠龍頂上育棟梁。踏遍越溪無能及,代代生徒登朝堂。”遂決定在此開辦蟠龍書院。雖說其真實性很難考證,但此詩多少還是寄托了程士真為生徒辦學的希冀——希望他們學成入仕,報效國家。相傳創(chuàng)辦書院18年后,程士真曾獲宋真宗接見,被賜“蟠龍書院”匾額,書院的名氣也越來越大。
從迄今仍有留存的地基來看,蟠龍書院是當下“小而美”的典范。正如當?shù)乩先怂f:“教室最多也就四五間吧,但辦學質量的確是可以!”史書記載,蟠龍書院當時是一座坐西朝東的階梯狀九廊三院建筑,后院為程氏祠堂,中院恢復為寺廟,前院則是書院,井井有條。蟠龍書院歷代授學山長都是遠近飽學之士,毫無保留地為生徒們傳道、授業(yè)、解惑,培養(yǎng)出大批品學兼優(yōu)的士人。其中著名的有宋代同科登第的程氏三兄弟程公說、程公碩、程公許,明代清官樊垣、樊一蘅父子,名士尹伸以及清代“鐵筆御史”趙樹吉等。
明代著名文人楊慎過蟠龍書院時,曾以景仰的筆觸,贊美程氏三兄弟及他們就讀的蟠龍書院:“一門三進士,兄弟一龍圖。越溪水瑩徹,蟠龍吐靈光?!笨滴醵迥辏?686年),康熙皇帝特賜御書“萬世師表”,表彰蟠龍書院,放到現(xiàn)在來看,可謂是名副其實。
蟠龍書院是越溪河流域教育興旺發(fā)達的見證者,據(jù)明末樊署《越溪記》稱:“越溪牛羊成群,雞犬相接,五里十里,日中為市,學堂齋舍,詩書鐘聲聲不絕?!倍谟^音鎮(zhèn)老一輩人的記憶中,蟠龍書院承載了近千年的厚重歷史,他們的父輩、祖輩有的甚至就曾在那里學習,讀書濟世的耕讀文化傳統(tǒng)融在血脈中,代代相傳。
家住宜賓觀音鎮(zhèn)的艾方承老人年近八十,可以算是蟠龍書院最后一屆學生,他曾回憶小時候在蟠龍書院接受啟蒙的情景:先在書院先生的指點下,拿著香和蠟燭在祠堂里進行敬拜。學習從《三字經》開始,再到四書五經,還開設了算術課。書院的老師授課都很嚴格,每次提著一個鐘進來,桌上還擺著長長的戒尺,個別調皮的學生非要去破壞規(guī)矩,老師便拿著戒尺在學生的手心上“啪啪啪”打幾下,手掌立馬漲紅,隨之便是“哇哇”的哭聲響徹山谷。
要不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土匪劫掠,一把火將書院部分燒毀,也許現(xiàn)在人們還能置身其中,想象古時講學的盛況。
自蟠龍書院“首開先河”以來,宋末至元代時,當?shù)厥艿綉?zhàn)爭的嚴重影響,書院的發(fā)展幾乎停滯。直到入明后,宜賓社會經濟發(fā)展逐漸恢復,書院進入了高速發(fā)展時期。
如今位于宜賓翠屏山上的趙一曼紀念館,前身是修建于明成化年間的翠屏書院。在蟠龍書院創(chuàng)辦近五百年后,明成化十八年前后翠屏書院的建立為宜賓書院發(fā)展注入了新鮮血液。與蟠龍書院略有不同,翠屏書院的創(chuàng)辦者為當時的知府陸淵之。書院作為官學的補充,私人辦學往往會苦于資金不足陷入運轉不周的境地,而翠屏書院帶有官方性質,后代幾任知府都曾為維持其發(fā)展捐資置田。
清初,統(tǒng)治者實施高壓政策,為了壓制輿論,對書院采取了抑制政策,明文規(guī)定“不許別創(chuàng)書院,群聚徒黨,空談廢業(yè)”。后來,統(tǒng)治者對書院轉變?yōu)樵趪揽叵轮С帧榱思訌娍刂坪涂颊n便利,各地許多書院都從城外遷至城內,翠屏書院也從翠屏山上遷入了城內。
與蟠龍書院相比,翠屏書院在地理位置、辦學資源上有著更為明顯的優(yōu)勢,這也就使它替代了蟠龍書院,成為明清時期敘州府的最高學府,其山長不乏退休官員。如清末有一山長叫凌心垣,原是同治戊辰(1868年)科考二甲第119名進士,后授翰林院編修,外放湖北黃安知縣,退休后回到家鄉(xiāng)出長翠屏書院。
光緒后期,一名叫爨心鑑的開明鄉(xiāng)紳在家鄉(xiāng)宜賓縣舊下鄉(xiāng)青岡坪仿照翠屏書院修建侯崗書院。對于爨心鑑,可能大部分人都不了解,但影響他做出辦學決定的人正是后來有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侯崗書院也與維新、救亡、圖存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爨家人在一次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劉光第,后來在劉光第的促成下,爨心鑑的侄子爨景生與其三女兒劉夢萱結親。因著這一層關系,劉、爨兩家過從甚密。清末,王朝統(tǒng)治風雨飄搖,劉光第等人“教育救國”的主張隨之而起,爨心鑑本人也深受劉光第開明思想的影響,最終決定修建侯崗書院。爨父的墓志銘中,有“君曰,書成予任刊刻,使寒族子弟編織字,豈非快事”之句,足見赤誠之心。
書院建成以后,爨心鑑延聘敘州明儒杜惺齋,也就是劉光第的同科舉人,在院內開館授徒。杜惺齋在當?shù)仡H有名望,再加上書院不收取生徒學費,是故許多人慕名而來,不乏外地學子。侯崗書院培養(yǎng)了許多飽學之士,這些人后來大多成為了國之棟梁。
民國十七年(1928年),爨氏兄弟分家,維持書院的日常運作愈發(fā)艱難,爨氏只好將書院交給當時的政府管理。如今,侯崗書院已成宜賓市翠屏區(qū)明威小學,當年書院前三面栽有的12棵香樟樹,已被雷電劈掉2棵。記者面對著學校大門,聽著學生們朗朗的讀書聲,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讀書人肩負家國使命,思變圖強的年代。
宜賓地區(qū)私人辦學的書院,區(qū)別于官學的特點是較為自由,但往往辦學質量更高。如蟠龍書院自辦學起,就以講座的形式授課,內容以儒家學說為依托,兼及佛、道思想,“代沉魏晉而文學就此”,沿襲魏晉“四學”,開設玄學、史學、文學、儒學四個專業(yè),是當時巴蜀地區(qū)較早分專業(yè)的綜合學校。
另一方面,宜賓地區(qū)位于川、云、貴交界處,既有自身獨特的巴蜀文化積淀,又能海納百川,極富包容性。儒家文化中比較故步自封的一面,對宜賓文化的影響不至于太深刻。
不過,在對宜賓歷史文化頗有研究的敘州區(qū)二中黨委副書記曹峻看來,宜賓人骨子里仍刻印著尚武的一面,宜賓的書院培養(yǎng)出的人才也文武兼?zhèn)?,傲骨錚錚,具有其他地區(qū)如中原、江南書院沒有的血性。
如明末的劉之綸,看到國家危亡,為擊退反叛的播州首領奢崇明,以一介書生的身份主動請纓,向官府獻計。中進士后,他與好友自制三種戰(zhàn)車和西洋大小火炮,還與崇禎皇帝侃侃而談用兵之道,被破格擢為兵部侍郎。崇禎三年(1630年)正月二十一日,劉之綸率部于遵化娘娘山抵抗清兵,被亂箭射死,不幸殉國。
還有名士尹伸,年輕時因剛直不阿,“三任皆彈劾而去職”“在行間三年,身經十余戰(zhàn),有功不序”。1645年,他因拒降而被張獻忠部將馮雙禮所殺,其兩個侍妾也頗有血性,“年皆五十余,各持杖擊賊,肢解而死”。如今,尹伸的墳塋仍在蟠龍山腳,當?shù)厝诉€會時不時地前去祭奠。
書院在宜賓的歷史上起到了開化、啟蒙的作用。楊敬芝感嘆,讀書首要的是就是讓人受到教育,學會做人。至于為國做貢獻,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除了蟠龍書院、翠屏書院以及侯崗書院外,宜賓各地均有數(shù)量不少的書院,都發(fā)揮了教化地方百姓的作用,使得宜賓地區(qū)既文化昌盛,又民風淳樸,如今鄉(xiāng)村里依然能做到夜不閉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