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之前一直擔心從蓋爾加斯空間站到奧匹克空間站的航程對芬可來說太過操勞，擔心她疲憊、煩躁。男孩們已經(jīng)到了懂事的年紀，但芬可才7歲（按地球時間算），而他們又買不起這個航段的臥鋪。這確實太難為芬可了。

不過，芬可是個小騎兵，時時雀躍。埃米倫和考恩拉德想沖到舷窗邊去觀看飛船從蓋爾加斯起飛的場景。無須安可叮囑，埃米倫就主動帶上了芬可。

“他是個好大哥。”坐在對面的老婦人說，“那些窗戶都是假的，他們知道吧？”

安可勉強擠出一個禮貌性的微笑。老婦人一定是個土生土長的地球人。沒人在意銀幕和窗戶的區(qū)別：所謂窗戶就是那些通過它能看到外界的東西?！八麄冎馈！卑部烧f，“他們在太陽系外長大。我想他們還沒見過真的窗戶。”

“他們可以發(fā)揮想象！”老婦人禮貌地說。她的目光沒有移開，看起來還不想結(jié)束對話。

“窗戶在太陽系外恐怕不常見。”安可說。她的大部分婚姻時光都在和丈夫家里那些三公六婆聊天，哄他們開心，要是可以的話，她寧愿做點兒別的事。“我們都習慣了?！?/p>

“你們要去太陽系嗎？”

“去哪兒也沒機會見到真的窗戶了。去遙遠的木衛(wèi)四，我新找的住處在那兒。但我們會在海衛(wèi)一中轉(zhuǎn)，去觀看科考組首次進入冰火山。”

“是嗎！”老婦人說，“天哪，真巧。我也要去那兒。我多少算是個冰火山愛好者。”

安可驚訝地眨了眨眼，“是嗎？那您來太陽系外干什么？除了細小的增生巖石，這兒恐怕沒什么您感興趣的東西?！?/p>

“親愛的，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即使到了我這把年紀，你也不能只顧自己開心。”老婦人說，“有時仍難免俗務(wù)纏身。不過我的俗務(wù)都在蓋爾加斯搞定了，現(xiàn)在我要和你們一起先到奧匹克，再到海衛(wèi)一?！?/p>

“真——棒?！卑部捎袣鉄o力地說。

“我叫喬吉特·布沙爾?！?/p>

“我叫安可……”安可突然打住。她和孩子們不久前才與白德瑞的家族完全脫離關(guān)系，幾天前他們還都姓王，她暫未適應(yīng)這一變化。這一刻，她突然想改回娘家的姓氏“蘭”，不過也全然是一時興起罷了，畢竟她的娘家早就分崩離析，既無法反對她回歸本姓也無法給娘仨遮風避雨?！鞍部伞ぬm?！彼恼Z氣堅定，“三個孩子從大到小依次叫埃米倫、考恩拉德和芬可，都姓蘭?！?/p>

“好可人疼的蘭家小羊羔們！”布沙爾女士感慨道。安可瞪著她。她在玩姓氏雙關(guān)嗎？小羊羔的諧音①。真……無聊。安可從緊抿的唇邊擠出一絲笑意。布沙爾女士也露出微笑，看樣子似乎打算回到閱讀中，沒想到她又接著說：“他們這個年紀去冰火山旅行好像有點兒小?！?/p>

“我知道，但他們想去?！卑部烧f，“他們非常想去。這是我們從……這是我們的最后一筆錢。我們通過投票決定搬家過程中要做的事，最后決定來一場冒險之旅，孩子們決意如此。再說冰火山的科學家們承諾會向孩子們展示他們能理解的東西。”

“我相信科學家們能做到?！辈紶柹撑空f，“從事這個項目的科學家們非常擅長為公眾講解。畢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拿到項目基金?！?/p>

布沙爾女士終于埋頭繼續(xù)閱讀，安可松了口氣。她待在座位上等孩子們從舷窗回來向她講述飛船起飛的景象，她從蓋爾加斯站出發(fā)過無數(shù)次，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沒什么區(qū)別。

唯一的區(qū)別是，她可能很長時間不會回奧爾特星云了，也許永遠不會回來。安可心里五味雜陳，她不能去觀看起飛場景，這樣她才能在孩子們面前維持興高采烈的樣子。

安可陷入沉思，關(guān)于海衛(wèi)一之旅還有一段故事，但她不想告訴這位同車廂的陌生老婦。白德瑞死后的那段日子寒冷又可怕，她和孩子們計劃離開王家的大家族，這時她發(fā)現(xiàn)有一筆余錢可供支配。于是，她招呼三個孩子坐到一塊兒。

“我們面臨一個選擇?！卑部烧f，“除了應(yīng)急所需的錢以外，還有一筆余錢可供我們支配。我們可以利用這筆錢在木衛(wèi)四找一個條件好點兒的住處——比如帶獨立花園或者多一間房?！?/p>

考恩拉德認真看著她，“另一個選項是什么？”

“另一個選項是，在去木衛(wèi)四的途中來一場冒險之旅。我們可以拿出一些分家安置費去游覽某個特別的地方——比如博物館、景點公園之類的——或者參加海衛(wèi)一的地質(zhì)勘測項目，隨科考組一起首次探索冰火山內(nèi)部。”

“就這個！”埃米倫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就去那兒，去冰火山。”

“什么是冰火山？”芬可問。

“冰火山位于一顆冰冷的衛(wèi)星上，由冰和其他冰凍物組成?！卑Ｃ讉惤忉尩?，“不像普通火山是由巖石和火山巖漿組成?！?/p>

“太棒了。”考恩拉德說。

“說不定冰火山噴發(fā)時我們剛好就在里面?！卑Ｃ讉愓f。

“希望不會！”安可說，“工作人員會仔細研究進入冰火山的時機?？茖W家們也會去。我們可能也會去。不過我們還沒決定呢，得看投票結(jié)果?！?/p>

看到安可低落的樣子，三個孩子露出同情的目光。安可和白德瑞已經(jīng)習慣了扮演這樣的父母，在孩子莽撞地沖向未知地帶時，拍拍手掌示意他們冷靜下來。

“我們當然要去?！笨级骼抡f，“這是科考組首次進入海衛(wèi)一的冰火山，而我們可以現(xiàn)場參與，對嗎？那當然要去！芬可，你說是嗎？”

“沒錯。”妹妹堅定地說，“媽媽，咱們?nèi)グ?。去冰火山要準備哪些東西？襪子，媽媽你帶了厚襪子吧？去那么冷的地方，有保暖的襪子會舒服些?！?/p>

安可笑得不行了，“我們這是搬家呢，寶貝。當然會帶上所有屬于我們的東西。小行李袋和大箱子里的所有東西都是我們的，但是其他大部分東西我們不能帶走，因為嚴格來講它們不是我們的財產(chǎn)，而是整個大家族的，我們得自己買新的?！?/p>

“但我們可以帶走自己的襪子?！狈铱砂涯槣惖桨部擅媲埃澳銜_保我們能穿上干凈暖和的襪子，有苔蘚棒吃，那就行了。我們?nèi)タ幢鹕桨?，媽媽?！?/p>

安可的頭微微向后縮，把孩子們猴急的樣子盡收眼底。“好吧，好吧，我們達成了一致意見?！彼f，“不過你們要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們都要投票決定?！?/p>

“當然一致啦?！笨级骼抡f，“我們還有其他選擇嗎？難道要把票投給傻不拉幾的海灘圓頂屋嗎？”

“有許多人在海灘圓頂屋里過得很開心。”安可說，“你可別自以為是。”

考恩拉德哼了一聲，“他們在那里過得開心是因為沒人告訴他們可以去冰火山，我們也不會告訴他們，不然他們可能會搶先一步買光艙位。媽媽，趁還沒人買光艙位，你趕緊去?！?/p>

孩子們終于有所向往，安可松了口氣。雖然孩子們沒有質(zhì)疑脫離原飛船家族這一決定，但那畢竟是他們唯一生活過的地方，離開并不容易，有個讓他們分心的東西也不錯。白德瑞和其他一些家族成員死后，他們的飛船家族想重組家庭結(jié)構(gòu)讓家族得以更好地繁衍生存，但安可拒絕放棄她的孩子們，她覺得——她知道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然而，適應(yīng)新生活也并不容易。

飛船徹底離開蓋爾加斯站后，孩子們一窩蜂地涌回來，滔滔不絕地講述飛船起飛的場景，人造重力發(fā)動機如何扭曲飛船外的空間景象，一切都不穩(wěn)定，是那種看得見的不穩(wěn)定，不同于大家習慣的正常不穩(wěn)定。

同車廂的老婦人聽得很認真，“這是你們第一次離開奧爾特星云嗎？”她問。

孩子們的注意力立刻被轉(zhuǎn)移了?！笆堑?，沒錯?！笨级骼抡f，“奧爾特星云超級大，除了行星以外，什么都有?！?/p>

“嚴格來講，奧匹克也在奧爾特星云境內(nèi)。”埃米倫解釋道，“但我們連奧匹克都沒去過。我們家的人——我們以前的家人——大部分時候都待在外懸臂。當然了，我們有表親負責與太陽系的人打交道，但是……”他揮開眼前浮現(xiàn)的太陽系專家的撲克臉，就像一名礦工在低重力環(huán)境下扔掉沒用的碎片。

“我，就來自太陽系?！辈忌碃柵苦嵵氐卣f，“希望你們喜歡太陽系的生活?！?/p>

“噢！”芬可走到布爾沙女士跟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真的嗎？您見過地球？您知道嗎，我媽媽是土壤設(shè)計師?！?/p>

“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呢?！辈忌碃柵空f。

“她是很棒的土壤設(shè)計師?！卑Ｃ讉愓嬲\地說，“我們要去木衛(wèi)四，那兒的花園需要更多樣化的土壤。媽媽去那兒設(shè)計土壤，我們?nèi)ツ莾荷蠈W。就像住在地球上一樣。您見過地球嗎？”

“見過。”

孩子們驚訝地看著她?！澳募易逡欢ê荦嫶?。”芬可說。

“芬可！”安可說，“太陽系的人不會公開討論這個話題！真抱歉，您瞧，我們在太陽系外……”

“我知道?！辈忌碃柵空f，“沒關(guān)系。其實我的家族很小。但我很富有。等你到了太陽系就會發(fā)現(xiàn)，人們不想大聲嚷嚷這類私事。他們寧愿你靜悄悄地覺察到?！?/p>

“這我很擅長?！狈铱烧f，“我知道有些人的父母基因不夠匹配，就從太空孵化庫里給他們另找了一個親生爸爸，我能從這些人的外貌分辨出來，但我不會說出口。至少到現(xiàn)在有好幾個月了我也沒說。”

布沙爾女士咳嗽起來，一時說不出話。

“是的，寶貝?！卑部煽吭谧坏念^墊上疲憊地說，“你做得很好?！?/p>

布沙爾女士恢復(fù)了平靜，“過來坐，跟我講講你們的故事。放心吧，你們的媽媽不會介意?！卑Ｃ讉惓部赏度ピ儐柕哪抗猓牡艿芎兔妹靡呀?jīng)打開了手持設(shè)備上的資料庫，準備和布沙爾太太分享。

安可謹慎地看著他們，不過布沙爾女士倒是自得其樂。于是安可放松心情，投入閱讀。這本書是一個性格不錯的表親送給她的告別禮物，內(nèi)容并不引人入勝，只是枯燥地介紹了木衛(wèi)四的情況。她看著看著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直到被廣播吵醒。廣播正在用四種語言通知乘客他們已經(jīng)到達奧匹克空間站。

“埃米倫！”安可說，“你本來應(yīng)該……你為什么沒有……”

“他們很乖?！辈忌碃柵课⑿χ矒崴?。

“我們當然乖?！卑Ｃ讉愓f，“媽媽，你以為我們會做出什么事？火燒飛船？”

奧匹克的入關(guān)手續(xù)耗時很短，畢竟他們還在奧爾特境內(nèi)，還算當?shù)鼐用?。排隊過關(guān)時，布沙爾女士和他們走散了，安可覺得這樣也許正好：她不用顧及這個陌生人想吃什么，可以直接帶孩子們?nèi)ァ澳拘l(wèi)五拉面餐館”，吃完再轉(zhuǎn)場去游樂廳玩廉價游戲，和孩子們一起傻樂，開懷大笑。

“我喜歡太陽系?！狈铱烧f。這時大家已經(jīng)回到賓館房內(nèi)準備睡覺。

“這里不是太陽系，傻瓜?！笨级骼赂嬖V她，“太陽系和這里完全不一樣。奧爾特的人只是用這種方式假裝他們到達了太陽系，對吧，媽媽？”

“好吧，我喜歡這種方式。”芬可疲倦地說。

第二天早上，他們抽空去逛了設(shè)計巧妙的奧匹克花園。安可俯身欣賞蕨類植物，發(fā)現(xiàn)土壤的酸度可以再高一些，可惜他們沒碰見園丁。安可帶著孩子們登上去海衛(wèi)一的飛船，他們在大廳里安置好，看著其他人陸續(xù)上船。

“沒想到能在這里碰上你們?！辈忌碃柵康纳眢w重重地落在他們對面的座位上。

“噢，您好?！卑部烧f，“您休息得還好吧？”

“很好，你們呢？”

“我們?nèi)ス淞嘶▓@，媽媽覺得那兒的土壤不行，她本來想幫他們?！狈铱烧f。

“你媽媽真好?！辈忌碃柵恳贿呎f，一邊微笑著看向安可，“你們還有什么別的見聞嗎？”

考恩拉德正想講游樂場之行——照他的性格，能講上三天，一直講到他們抵達海衛(wèi)一——人造重力突然消失了。安可差點兒發(fā)出尖叫，她努力穩(wěn)住身體，任何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都可能使她到處亂撞。她本能地抓住芬可。

“請乘客們有序地前往安全出口?！睋P聲器中傳出飛船主機的聲音，“請協(xié)助地球乘客撤離。請乘客們有序地前往安全出口。請協(xié)助……”

“需要幫忙嗎？”埃米倫對布沙爾女士說，“來，抓住我的手臂?！?/p>

“我自己能行，謝謝?！辈忌碃柵空f，但她還是抓住了埃米倫的手臂。安可暗自懷疑男孩們比布沙爾女士更需要幫助，不過眼看他們已經(jīng)一起游到出口通道，和其他乘客撞在一起。

“沒人嘔吐已經(jīng)是萬幸！”考恩拉德說。他們正在朝一扇門移動，這扇門隔開了飛船和奧匹克的重力環(huán)境。

“沒錯，寶貝，謝謝你的安慰?！卑部烧f。她一只手扶著芬可的背，對準方向往前推，接著她感到手一沉，芬可進入了奧匹克的人工重力環(huán)境。布沙爾女士和男孩們跟在其他乘客身后，排成縱隊回到等候區(qū)。

考恩拉德滿懷期待地看向安可，“媽媽，反正還有時間，不如我們回游樂場玩……”

“請你好好坐著?！卑部烧f，“也許很快會通知我們再次登船。肯定是小問題，很快就能修好，而乘客撤離和再次登船卻要花更長時間?！?/p>

孩子們順從地坐下，在等候區(qū)的軟椅上排成一列，布沙爾女士和她的行李像壁壘一樣擋在列末。布沙爾女士不知道孩子們最喜歡“列隊等待”的游戲，他們在等待遇見一位開明的木衛(wèi)四居民（并回憶他們投票贊同要做的事）。孩子們一邊等待登機區(qū)的廣播通知，一邊展開關(guān)于神學的辯論：木衛(wèi)四的佛教徒追求“萬物合一”，這個“物”是指一切事物還是僅指智慧生物？

“所有從本站中轉(zhuǎn)去海衛(wèi)一的旅客，請在手持設(shè)備上查看最新的中轉(zhuǎn)信息?！钡群騾^(qū)的廣播員發(fā)出語音通知，“如果需要調(diào)整行程，請找檢票員。”

安可和布沙爾女士拿出各自的手持設(shè)備。“噢，天啊?！辈忌碃柵枯p嘆道。

安可看了看自己的手持設(shè)備，上面顯示她和孩子們的行程路線變更為經(jīng)由閱神星和土衛(wèi)六，比原定計劃早一天到達木衛(wèi)四。不需要在海衛(wèi)一中轉(zhuǎn)了。

“一定是弄錯了?！彼f。

“媽媽，弄錯什么了？”芬可問。

“他們改變了航線。這艘飛船一定出了嚴重問題?！?/p>

“我們可以在無重力環(huán)境下前往海衛(wèi)一?！狈铱烧f，“我不介意一直飄在空中。那樣挺好玩的。我們可以像舊時的宇航員一樣用吸管之類的吃東西！還可以穿真空服?！?/p>

“你不需要僅僅因為沒了重力就穿上真空服?！笨级骼抡f。

“但你可以當作在玩化妝游戲。”芬可說。

安可感覺胃里也失去了重力。“寶貝們，失去的不僅僅是人造重力，明白嗎？人造重力是超光速引擎的副作用之一：飛船能在太陽系里快速穿梭，是因為我們在大規(guī)模地操縱重力，所以還是要有點兒重力才行?！?/p>

考恩拉德和芬可看著她，等她繼續(xù)解釋，但埃米倫已經(jīng)面露愁容。

“因此這艘船沒辦法將我們準時送到海衛(wèi)一去觀看冰火山?！卑部烧f，“它根本沒法把我們送到那兒。以它現(xiàn)在的速度，要花很多很多年才能到達海衛(wèi)一。所以航空公司的解決辦法是讓我們改乘另一艘飛船?！?/p>

“好吧?！卑Ｃ讉愓f，“那我們登船吧?！?/p>

“問題就在這里。我得去跟檢票員溝通一下。我們改乘的飛船不經(jīng)停海衛(wèi)一，而是將直接抵達木衛(wèi)四?！?/p>

“噢不?！笨级骼抡f，“噢不，噢不，他們不能這樣?！钡Ｃ讉悈s點點頭。

埃米倫說：“他們可以這樣。我們本來就要去木衛(wèi)四?！?/p>

“我們兩個地方都要去。”

“我試著去溝通一下。”安可堅定地說，“您可不可以……”布沙爾女士朝她點點頭。安可讓孩子們和布沙爾女士坐在一起，孩子們四目圓睜，靜靜地看著媽媽大步走向檢票員。

安可不禁想起，孩子們得知父親去世時也是這個表情。

“噢?！睓z票員在設(shè)備上操作了一番，“我懂了，現(xiàn)在的航線和您原來的航線不一樣。請問您的家族購買了旅程保險嗎？”

安可說：“買了，當然……噢。我沒有家族。自從……我沒有家族?！卑部芍貜?fù)道。

檢票員移開目光?！氨浮！睓z票員堅決地重復(fù)道，“抱歉。如果本次旅程的具體站點不在您的投保范圍內(nèi)，我們就只能保證為您預(yù)訂到達最終目的地的票。您也看見了，我們就是這樣做的。如果您想去海衛(wèi)一，我們可以安排，但需要額外支付一筆費用。”

“額外支付多少？”安可燃起了希望。

檢票員說出一個數(shù)字，這筆費用不僅涵蓋了安可預(yù)留的應(yīng)急儲蓄，而且涵蓋了她打算用來為新家添置鍋碗瓢盆、床鋪、椅子等的費用。

“我明白了?！卑部蓯灺晲灇獾卣f，“謝謝你?！?/p>

“需要幫您預(yù)訂嗎？”

“不用了?！卑部傻吐曊f。

安可沒有告訴孩子們檢票員給出的答案，就算說了他們也不想聽。她走到孩子們身旁，孩子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情況不妙。安可不假思索地坐在軟椅上，伸展膝蓋。

“抱歉?！彼f。

“可是行程出錯了，媽媽，我們要去海衛(wèi)一看冰火山?！狈铱烧f，“那是我們的冒險計劃?！?/p>

“我們?nèi)ゲ涣肆??！卑部烧f。她輕撫芬可的頭發(fā)，“寶貝，我們?nèi)ゲ涣肆?。我們的錢不夠同時支付海衛(wèi)一和木衛(wèi)四的行程開銷?！?/p>

“可是我們已經(jīng)付過錢了啊?！笨级骼抡f。

“我們的確支付了整個旅程的費用?！卑部稍囍蚝⒆觽兘忉?，“現(xiàn)在他們退了其中一小部分給我們，那是我們原先支付的去海衛(wèi)一的行程費以及行李托運費，但是新增的費用……”安可在努力思考怎么向幼小的孩子們解釋交通費用，但卻一時語塞。“你們也看到了，他們換了一艘飛船。所以這段航程的價格改變了?！?/p>

芬可望著她，“他們要收多少錢？”

“花光我們的錢也不夠，寶貝。”

“可是為什么會這樣呢？”

安可沮喪得說不出話。想想中轉(zhuǎn)時刻表。七年可不是理想的行星際中轉(zhuǎn)時間。

“飛船還要搭載太陽系的其他人，你明白嗎，芬可？”“我明白，以前我們有自己的飛船，后來爸爸死了，表親們變成了吝嗇鬼，所以現(xiàn)在我們要和陌生人搭乘同一艘飛船。這一點我懂。”

安可再也忍不住了，失聲痛哭起來。她把額頭俯在膝蓋上，哽咽抽泣，涕淚橫流，發(fā)出奇怪的聲音，聽上去好像犯了什么重病似的，其實安可心底也覺得自己快不行了。三個孩子加一個大人，這個新家搞得安可頭昏腦漲。她跟孩子們說過，布沙爾女士不是新來的阿姨，但她自己卻把布沙爾女士當成了孩子們的阿姨，畢竟她一直依賴一大幫表親、叔叔和各種家族關(guān)系來幫助她養(yǎng)育孩子。

你的家族是否購買了旅程保險。這是所有問題中最致命的一個。

“你們有多想要椅子？”安可問。

“什么意思？”布沙爾女士吃驚地問。

不過埃米倫了解自己的媽媽，“無所謂，媽媽。我們一年不用椅子也照樣過。對吧？”

“我討厭椅子?！笨级骼潞敛华q豫地說。

“我喜歡椅子?！狈铱煽聪騼蓚€哥哥，又看看涕淚縱橫、頭發(fā)蓬亂的媽媽，聲音變得搖擺不定。

“芬可?！卑Ｃ讉惛┥碓谒呎f，“如果要你在椅子和冰火山之間選擇，你有多想要椅子？”

“噢！”芬可說，“那我也不是很想要椅子?！?/p>

“我猜木衛(wèi)四上有很多人沒椅子?！卑Ｃ讉悡P起下巴說。

“我們要吃很多苔蘚哦。”安可警告他們。

“我最喜歡苔蘚了?！笨级骼抡f，“苔蘚非常非常美味！”

布沙爾女士緊抿嘴唇看著他們。安可用雙手把頭發(fā)往后梳理整齊，說：“那好吧，孩子們。我們就去冰火山！我們?nèi)ッ半U，雖然我不知道之后該怎么辦，但我們決定去冒險！”

“爸爸在的話也會這樣做。”芬可輕聲說。

兩個哥哥和媽媽怔怔地看著她。她說出了大家藏在心里的話。安可把芬可攬在懷里——芬可太重了，她抱不起來——讓她的小臉蛋緊緊靠在自己的肩上?！昂玫?，寶貝?！彼室馓岣咭袅孔屇泻円材苈犚姡拔铱鞆氐庄偭?。不是為了你爸爸，是為了你們。我知道你爸爸會這樣做。但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這場冒險之旅僅屬于我們?！?/p>

安可回頭去轉(zhuǎn)賬，檢票員驚愕地看著她，但仍然一言不發(fā)地處理了她的支付手續(xù)，記錄了行程變更。在安可的手持設(shè)備上，行程立刻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變化，她松了一口氣，身子軟軟地倚靠在柜臺上。

“您的這段旅程仍然沒有保險?！睓z票員說，“這種類型的交通賠償對我們公司來說很罕見，可要是發(fā)生別的意外……”

“我知道?！卑部烧f，“謝謝你。我知道?！?/p>

安可回到孩子們身邊，看見他們仰著頭、滿懷期盼的樣子，安可點了點頭。孩子們高興得跳了起來，尖叫著手舞足蹈，互相擁抱。埃米倫唱起歌來：“我們要去看冰火山嘍，我們要去看冰火山嘍！”

“噓，噓，你這樣會招來空間站的保安！”安可用懇求的語氣說。但來不及了，空間站的保安正在對他們微笑，眼中滿是慈愛，安可心想也許她也有孩子或侄子、侄女。

去海衛(wèi)一的旅程如大病初愈般美好：一切都那么美妙，盡管過程有點曲折。雖然這艘飛船上的娛樂資源很有限——畢竟不是奢華游船——但孩子們把他們會的旅途游戲全部教給了布沙爾女士，還把他們最愛的藝術(shù)作品載入了飛船主機，供以后搭乘這艘飛船的孩子欣賞。安可看著銀幕，銀幕上的變化對太陽系外的人來說無法解釋，而且只對駕駛飛船的人有意義。

終于，他們到達了海衛(wèi)一。安可和孩子們從沒見過這么大塊的物質(zhì)。他們感到眩暈。“媽媽，木衛(wèi)四也像這樣嗎？”芬可問。

“木衛(wèi)四比這更大?！卑部烧f，“巖石更多，體積更大，不過如果我們站在上面，應(yīng)該分辨不出哪個更大。我猜，站在木衛(wèi)四上就和站在月亮上差不多吧?！?/p>

“更大？”芬可說，她主動讓安可牽著自己的手，“他們怎么能造出比這還大的物質(zhì)？”

“噢，小不點兒?！辈忌碃柵空f，“別著急，等你有機會站在地球上再問這個問題吧?！?/p>

“不知道她會不會去地球?！卑Ｃ讉愓f，“媽媽沒去過。我們可能也不會去?！薄拔視??！笨级骼抡f，“我要走遍全天下。全天下?！?/p>

“用誰的錢？”埃米倫問。

“以前是媽媽掙錢。以后我也要掙錢?！?/p>

“快穿上你的太空服?！卑部烧f，“先吃幾個月苔蘚，我們再來討論你關(guān)于掙錢的感想?，F(xiàn)在盡情玩吧，看，它在發(fā)光。那是遠離地表、尚未開采的水體！”

安可覺得，出于禮貌她應(yīng)該等布沙爾女士穿好太空服再一起出發(fā)，畢竟這一路上布沙爾女士和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不少事，不過太陽系里的人真是夠磨蹭的，穿太空服對他們來說好像是創(chuàng)作一幅偉大的作品。安可和孩子們在太空服的普通鞋底套上冰爪，以防滑倒摔在冰面上。他們跟著大部隊一起沿著科學家準備的繩索走出飛船。

地表閃爍著綠色、藍色和粉色等各種顏色的光。安可沒想到冰能反射出如此豐富的色彩。她原以為冰是某種灰色的粉狀物質(zhì)，就像彗星的地表。而展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光滑的固體層，隨時間流逝累積了一層又一層，在他們的腳下呈環(huán)狀螺旋延伸向遠方。遠處冰山矗立，比奧爾特星云上方最遙遠的空間站還高。

安可多么希望她的手能穿過頭盔擦掉眼淚。

“噢，媽媽?！卑Ｃ讉惛袊@道。

“我不想要椅子，只想要眼前的一切。”芬可說。

“我要走遍全天下?！笨级骼抡f，“我告訴過你們，而且我會做到?！?/p>

“是的?！卑部烧f，“沒錯。”

他們和大部隊一起走了一小段路，布沙爾女士對安可說：“不知你是否介意用私人頻道和我通話。避開孩子們。”

“當然不介意?！卑部烧f。她跟在孩子身后保持始終能看見他們的距離，然后在太空服的無線電設(shè)備上新開了一個通話頻道。

“我有朋友在木衛(wèi)四上。”布沙爾女士說。

“您好像朋友遍天下?！卑部梢贿呎f一邊看著孩子們涌向無重力控制的區(qū)域，他們穿著太空服歡快地蹦來蹦去。

“我和我朋友聊過他們那兒的土壤設(shè)計師。你即將就職的崗位似乎不需要你這么豐富的經(jīng)驗。”

“我不怕從低做起。”

“你當然不怕，不過我認為你還有其他選擇，除非你對土壤協(xié)調(diào)員這樣的崗位也沒興趣。”

安可的心怦怦直跳，“當然，噢，我當然感興趣?？墒?，您確定我能勝任嗎？您連我的作品都沒看過?！?/p>

“從蓋爾加斯到奧匹克的路上，埃米倫趁你睡著時在手持設(shè)備上給我看過你的作品?！?/p>

“您不必這樣費心。我們又不是您的家人?！?/p>

“我的確不必費心?！辈忌碃柵康哪槺活^盔擋住了，地球上生產(chǎn)的太空服從來不管頭盔面罩的反光多么刺眼。“但我可以，并且愿意為此費心。我們晚點再討論細節(jié)，你看怎樣？我覺得你能勝任那份工作。雖然每周工作時長比你原來計劃的要多幾個小時——更多的是延伸學習新東西——但在你的新工作完全上手之前，埃米倫可以幫忙照顧弟弟妹妹。這樣你們也買得起椅子了。”

“噢，太感謝您了，非常感謝！”安可情不自禁地揮動雙臂。她湊上前去用自己的頭盔碰了一下布沙爾女士的頭盔，這是她向表親或阿姨道謝的方式，她知道布沙爾夫人也許難以領(lǐng)會這個動作的含義，但她還是這么做了，“不知道該怎么感謝您。”

“芬可問我可不可以當她的新阿姨。我挺樂意……但不是她以為的那種親戚關(guān)系，而是地球人之間常見的那種普通關(guān)系——相當于她的干媽?！?/p>

“噢，可以，當然可以！”

“放輕松，親愛的，盡情享受這趟親子游。這是你冒險換來的，你應(yīng)該好好享受。”布沙爾女士揮手示意安可向前。安可跟在孩子們身后，在光滑的地面上踩得嘎吱作響，她很高興穿了冰爪不會打滑。腳下的冰層向人們展示著冰火山的噴發(fā)歷史，安可很開心聽到科學家們的講解，畢竟以她的背景知識還解釋不了腳下的波浪和漣漪，此刻，這一切看起來如此美麗。

安可抬頭看見孩子們朝她招手，他們正沿著繩索向上爬?！皨寢?，快來！”埃米倫通過太空服的無線電設(shè)備大聲喊道，“科學家們要讓我們看冰層了！”

“別站得太靠邊?！卑部烧f，“別忘了行星學家跟你們講過的?！辈怀鏊?，孩子們只顧觀察冰芯，根本不理她。

編后語：

轉(zhuǎn)眼又是年末，西方的朋友們將迎來他們的團圓大假——圣誕節(jié)，而我們也有新年假期。過年過節(jié)，孩子們最開心的莫過于收到各種驚喜和禮物，但遺憾的是，這個世界并不完美，不少人一直過著困頓的生活。本期選擇這篇單親媽媽帶孩子星際窮游的故事推薦給大家，是因為它有一種節(jié)日禮物般的可愛：令人想起小時候課本上學過的《麥琪的禮物》，即使生活給了人們窘迫的境遇，我們?nèi)栽谂o我們親愛的家人支持與溫暖。只要一家人團團圓圓在一起，艱難困苦中也能感受到蜜糖般的甜。在此，提前預(yù)祝大家新年快樂！別忘了給家人們準備一份小小的驚喜喲。

【薦稿：吳玲玉】

【責任編輯：艾珂】

①姓氏“蘭”的英文原文是Lam，恰好和英文中的羔羊“Lamb”諧音，而“羔羊”在英語文化中有“受害者”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