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彪

【摘要】宋代社會階層的流動性日益增強，為了合理合法地保障官員家族勢力的延續(xù)，也為了限制官員子弟無限度地入仕為官，宋朝政府陸續(xù)出臺了越來越嚴密的官員子弟蔭補制度。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家族的興衰起伏，推動了家族發(fā)展的演變。

【關鍵詞】北宋 蔭補制度 家族興衰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標識碼】A

與前代相比，宋朝連續(xù)數(shù)代為官的家族越來越少，導致門第觀念日益淡薄，確如明代史學家胡應麟所言，“五代以還，不崇門閥”，這說明五代以后很難出現(xiàn)高門望族世代繼承父祖蔭庇而得到官職的現(xiàn)象。

北宋蔭補入仕的規(guī)模大體上呈現(xiàn)出從擴大到縮小的趨勢

宋初的蔭補制度基本上是繼承唐、五代時期而來的。從宋太祖朝到宋真宗朝，宋代蔭補制度逐漸建立并完善起來。至宋真宗時期，宋代官員蔭補子弟的數(shù)量達到頂峰。

不斷擴大蔭補親屬范圍導致宋代官員的數(shù)量迅速增長，引發(fā)了嚴重的冗官問題。面對這種嚴峻的形勢，宋仁宗、宋神宗在位時期，宋朝政府相繼推行了三次具有重要影響的蔭補制度改革，從某種程度上控制了官員蔭補的數(shù)量和血緣關系的影響范圍。隨著蔭補制度逐漸完善，大大地壓縮了官員的世襲特權(quán)。這一時期的政策變動對世家大族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為不利的影響。

宋仁宗親政以后，蔭補所導致的冗官現(xiàn)象已經(jīng)到了整個社會和財政難以承受的地步。在仁宗的支持下，以范仲淹為首的官僚集團對宋代官員蔭補制度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頒布了一套完整而系統(tǒng)的官僚蔭補法律，即慶歷蔭補新制。新制首次對官僚蔭補子弟加以規(guī)范和限制，不僅對官員蔭補增設了很多附加條件，更重要的是取消了相當一部分官員的蔭補資格。然而，這些規(guī)定招致了既得利益者的反對和抵制，并未得到真正的貫徹執(zhí)行，而是無疾而終。

慶歷新制失敗以后，宋代的冗官局面依然如故，要求改革蔭補制度的呼聲也日益高漲，很多官員向朝廷提出了各種具體的實施方案。至嘉祐元年（1056），迫于朝野上下的巨大壓力，也為了鞏固宋王朝的統(tǒng)治基礎，宋仁宗下令頒布實施了新的官僚蔭補法，這就是嘉祐新制。此次改革包括取消圣節(jié)蔭補，提高享有蔭補資格的官員品級等措施。這些新政策大大縮小了蔭補官員的范圍，也相應減少了蔭補入仕的官員子弟的數(shù)量，從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日益嚴重的冗官局面，對后世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此后，宋神宗熙寧時期再次對官員蔭補制度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調(diào)整和改革，其基本原則也是限制官僚蔭補。

世家大族利用蔭補制度為族人爭取了大量的入仕機會，普通家庭通過蔭補制度獲得了晉升為官宦世家的機會

宋代的中高級官員通過蔭補制度為家人奏請官職，這意味著他們可以與家族成員共享自己所擁有的政治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延長家族在政壇上活躍的時間。恩蔭入仕的官員升至高位就可以蔭補更多的親屬，讓他們的家族成員入仕為官，從而形成了擁有官僚特權(quán)的循環(huán)往復，有助于維持家族勢力長期穩(wěn)定的發(fā)展。這些世家子弟在仕途升遷等各方面的確擁有寒門子弟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雖然憑借蔭補入仕的官員遷轉(zhuǎn)周期更長，升遷也比科舉出身者要慢，但是他們在官場上能夠得到家族有形的或無形的政治力量的庇護，在獲得科舉出身、通過薦舉、選擇職位等諸多方面占得很多先機。

以時稱“本朝第一故家”的三槐王氏家族為例：王旦在真宗時期位任宰相近20年，是王氏家族中官位最為顯赫之人。雖然他品行清高，生前并未替宗親求官，但在他去世之后，真宗為表彰他的功勞與忠心，為他的子、弟、侄、外孫、門客、常從等授官，多達十幾人。他的兒子們在服喪期過后，又晉升了一級官職。這些王氏后人通過這一契機步入仕途，其中不少人后來又位列高官?？梢哉f這次家族內(nèi)的大規(guī)模蔭補鋪平了他們未來的仕宦之路。后來，那些升任中高級官員的子侄又再奏補其他親屬，將其家族成員的恩蔭范圍進一步擴大。最為特殊的是王旦的孫子王靖，他因為出身在宰相之家，兒童時就獲得官職，享受俸祿。因此，可以說王旦的三代后人都享受了他的蔭補特權(quán)。據(jù)王善軍先生統(tǒng)計，兩宋時期明確記載入仕途徑的22位王氏成員中，通過蔭補的有13人，是他們?nèi)胧说闹饕?，可見蔭補制度大大地促進了王氏家族的繁榮。

北宋已經(jīng)不是門閥社會，許多寒門子弟通過科舉、軍功等其他渠道進入官場，甚至擔任品級很高的官職。每逢圣節(jié)、大禮及致仕，這些官員都能夠提攜族中子弟入朝為官，因而普通家庭通過蔭補制度而獲得了晉升為官宦世家的機會。這是宋代家族發(fā)展過程中不容忽視的新趨勢。北宋河內(nèi)向氏就是典型案例，該家族孕育了一位宰相與一位皇后。然而，向氏在五代末期并不顯赫，宰相向敏中的曾祖與祖父均為普通平民，父親只是擔任縣令等中下級官職，因而并未使其家族顯貴起來。他們家生計困頓，在京城過著租房的清貧生活。宋太宗時，向敏中考中進士甲等，開啟了向氏的顯達之路。他在宋太宗、宋真宗時期都深受重用，真宗時兩次位及宰相，人稱“布衣卿相”。他的五個兒子并無多少才華可言，未曾進士及第，但均因他而蔭補入仕。向敏中去世時，族中又有數(shù)人得到官位。此后數(shù)代，家族中都有人入朝為官，直至向敏中的曾孫女嫁給宋神宗成為皇后，為向氏帶來第二段輝煌時期?？芍?，正是蔭補制度維系了向敏中積累的政治資本，使向氏家族從普通的仕宦之家躍升為世家大族，并在他去世之后數(shù)代依舊維持著高于普通官員的社會地位。

總而言之，世家大族利用蔭補制度為族人爭取了大量的入仕機會。憑借世家子弟的個人努力與家族的種種政治特權(quán)和人脈關系，蔭補制度所帶來的政治利益甚至能惠及數(shù)代后人。此外，憑借科舉、軍功等其他途徑進入官僚隊伍的政治新貴通過蔭補制度為他們的子孫取得了一些特權(quán)和地位。可以說，蔭補制度為普通家庭創(chuàng)造了向上流動的契機，因而宋朝持續(xù)出現(xiàn)了一批新興的望族。

除了政策上的限制外，蔭補制度也在觀念和思想上制約了世家的長久興盛

為抑制家族勢力無限膨脹，防止他們威脅皇權(quán)，宋朝統(tǒng)治者制定了很多限制蔭補子弟的措施。首先，北宋大部分時候?qū)嵭袇^(qū)分官員流品的政策，蔭補得官的世家子弟與科舉出身者在遷轉(zhuǎn)、改官等方面實行區(qū)別對待的政策。通常情況下，要升到同一級別的官職，蔭補官員花費的時間比進士出身官員要長得多，因此官宦子弟要很快成為高官是相當困難的。再加上宋代官宦子弟蔭補官職遠遠低于唐代，要是逐級往上升遷，到退休年齡也只是中級官僚而已。而且，宋代社會重視出身而非門第，因而蔭補官員總會受到有形或無形的歧視。

其次，大部分蔭補子弟都擔任武官。而由于宋代推行重文輕武的國策，武官的社會地位明顯低于文官。除此之外，宋代武官的升遷較文官遲滯，遷轉(zhuǎn)的次數(shù)和周期都多于文官。例如宋代文官員外郎與武官正使級別相同，都有資格蔭補子弟。然而，按宋朝的制度規(guī)定，武官要升遷到這個級別需要九次轉(zhuǎn)官，歷時四十五年；而科舉出身的文官只需要三次，僅需九年，可知蔭補出身的武官要再次蔭補子孫十分困難，與科舉出身的文官存在著很大差距。因而在宋代，官宦家族已經(jīng)難以僅僅依靠蔭補維持世代公卿的盛況了。

除了限制官宦子弟升遷以外，宋朝還對蔭補出身官員制定了一系列其他特殊政策。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限制了蔭補出身者的官職。宋代原則上不允許蔭補官員擔任御史臺官和諫官。這類官員主要承擔監(jiān)察的職能，號稱天子耳目，社會地位尊崇，且是執(zhí)政官的候選對象。蔭補官也不得擔任兩制、兩史、經(jīng)筵等需要很高文化素養(yǎng)的官職。這些官職均是皇帝身邊的重臣，也是掌握權(quán)力的核心人物。他們往往很快便能升為高官，進而成為朝廷要員。由此可見，這兩則禁令導致蔭補子弟要進入權(quán)力中樞非常困難，從而難以為家族謀取更多的政治利益。此外，根據(jù)宋朝慣例，蔭補出身者不得擔任外交使節(jié)；不得擔任管理學校和主持科舉考試的官職；即使參加科舉考試，也不得被錄取為狀元等。這些限制蔭補子弟的措施對官宦子弟的仕途發(fā)展造成了巨大的障礙，也從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官僚家族的勢力。

除了政策上的限制外，蔭補制度也在觀念和思想上制約了世家的長久興盛。由于蔭補得官太過容易，世家子弟無需通過自身努力便可坐享俸祿，衣食無憂。長此以往，一些世家子弟忘卻了長輩勵精圖治的奮斗歷程，滋生了奢靡與懈怠之風，疏于規(guī)劃個人仕途與家族的長遠利益，往往導致家道中落。

宋代的很多家族也作出了種種努力，藉以緩解蔭補之限對其發(fā)展的負面影響。其中最為關鍵的是發(fā)展教育事業(yè)。許多家族在爭取蔭補資格的同時，也注重傳承家學，培養(yǎng)家族子弟的文化素養(yǎng)，鼓勵他們在科場上獲取功名。另外，受趙宋王朝“祖宗家法”的影響，遵循家法、宣揚家風成為宋代家族發(fā)展的一大特色，許多世家要求子弟恪守忠君、孝悌、勤儉、好學等品質(zhì)。家法與家風敦促后人長期保持高尚的道德節(jié)操與優(yōu)秀的文化素養(yǎng)，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防止家族成員在安逸環(huán)境中迅速腐化墮落。此外，許多世家善于經(jīng)營人際關系，利用婚姻、師生、同學、同僚等機緣在朝野上下締結(jié)同盟，形成包含了高官、宗室、富商、新興士人、地方望族等多重關系的人際網(wǎng)絡。這些關系網(wǎng)內(nèi)的成員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互相援引、共同富貴，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總的來說，朝廷設置了門蔭制度，成為宋代最大的入仕途徑；同時也出臺了種種措施，以限制蔭補出身者的仕宦之路。這些都消磨了他們的進取精神。因此，對于世家大族而言，蔭補制度不再是其長期興盛的保障。一些家族也順應時代，積極開拓持續(xù)發(fā)展家族的新途徑，提高家族的競爭力。

北宋是蔭補制度逐漸建立并規(guī)范的時期，也是世家大族發(fā)展模式轉(zhuǎn)型的關鍵時期

為有力籠絡官僚家族，保障官員的特權(quán)，使他們長期忠誠地為宋朝統(tǒng)治者服務，北宋初期實行了較為寬松的蔭補制度。然而，在擴充官員隊伍的同時，蔭補所造成的冗官問題也隨之凸顯，引發(fā)了嚴重的政治與經(jīng)濟危機。為緩解冗官帶來的危害，種種限制與規(guī)范官員蔭補的政策相繼出臺。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蔭補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將官員的蔭補特權(quán)約束在了一個合理可控的范圍之內(nèi)。此后，官宦家族難以再僅僅憑借蔭補就長期、大規(guī)模地壟斷朝政，更無法威脅皇權(quán)。

也正因為如此，宋代的家族發(fā)展呈現(xiàn)出了與之前數(shù)朝不同的面貌。其中一個特點是家族興盛的時間大為縮短。宋代的高官至多恩蔭一至兩代的后人，這些子弟蔭補得到的官位也十分低微，且受到出身限制而升遷緩慢。若他們并無真才實干，便不能在朝中獲得足夠的政治地位，無法再讓他們的后人享受同樣的特權(quán)。他們的家族也將就此衰敗下去。因此，大部分宋代的官宦家族興盛時間不過百年，許多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家族都難逃數(shù)世而衰的命運，已無法與魏晉隋唐時期世代公卿的豪族相提并論。

另一個特點是社會階層的流動性在家族發(fā)展過程中得以體現(xiàn)，新興望族不斷涌現(xiàn)，沒落的家族則逐漸遭到淘汰，這也與蔭補制度存在緊密聯(lián)系。一方面，蔭補制度為官員個人的政治特權(quán)賦予了可以傳承的性質(zhì)。在宋代社會流動進一步加劇的情況下，許多新晉官僚通過蔭補制度抬高了家族的社會地位，平民之家向上流動為世家。另一方面，隨著針對蔭補的限制措施相繼出臺，門蔭入仕的官宦子弟若不依靠個人努力通常難以躋身高位，無法將特權(quán)傳承下去，導致家族漸漸凋零。許多官宦世家衰敗后退出政壇、回歸鄉(xiāng)里，轉(zhuǎn)變成了普通的地主紳族。有些更加落魄者已與普通平民家庭無異，甚至到了貧困凄涼的地步。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參考文獻】

①[明]胡應麟撰：《少室山房筆叢》，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

②王善軍：《宋代三槐王氏家族的仕宦、婚姻與文化成就》，《河北學刊》，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