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穎
科舉制度自隋唐發(fā)端,在唐末五季遭到嚴重破壞,宋朝政府采取崇文抑武的治國策略,推崇文治,極其注重科舉考試,意在通過重整科舉考試制度,招攏士人進入統(tǒng)治階層。赴考士子作為科舉考試的直接參與者,是一個非常值得被關注的社會群體,他們從參加科舉考試出發(fā)到考試結束前這一特定過程中的生活,即赴考生活。這一過程涉及宋代政治、經(jīng)濟、交通、文化等諸多層面,值得我們進行探究。隨著學界對中國古代各階層的日常生活史的重視,宋代舉子已成為一個重要的關注點。筆者通過閱讀相關文獻,發(fā)現(xiàn)關于學界對舉子及其科考生活的研究相對碎片化,尚未出現(xiàn)系統(tǒng)專著,且多散見于相關論著當中。因此,本文擬厘清學界對宋代舉子赴考生活問題的研究現(xiàn)狀,以期促進本議題的繼續(xù)展開與深入研究。如有遺漏和不當之處,恭請方家批評指正。
對于舉子來說,籌備赴考所需的費用是首要大事。各地舉子奔赴北宋首都汴京或是南宋首都臨安,這期間所需的交通、食宿、社交費用是一筆極大的開支,給舉子造成了很大的經(jīng)濟負擔。宋代大部分舉子家境貧寒,因此他們的赴考費用來源引起了學界關注。最早對此問題進行探究的是楊聯(lián)升,他早在20世紀后葉就在其《科舉時代的赴考旅費問題》[1]一文中,對整個中國科舉時代中讀書人的赴考旅費問題作了梳理,認為政府和地方都會對舉子赴考費用提供補助。關于宋代的情況,楊聯(lián)升指出南宋政府設立的貢士莊和私人在地方設立的義莊,為士人赴考旅費提供了資助。但該文時間跨度大,且礙于篇幅限制,作者對于宋代舉子赴考旅費問題沒有進行詳細論述。林巖在楊聯(lián)升的啟發(fā)下,對其成果進行了補充,專門針對宋代士人的赴考旅費的來源作了研究,指出宋代大多讀書人并不富裕,赴舉旅費對他們來說是一筆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因此,除貢士莊外,宋初的公券制度、地方政府舉辦的鹿鳴宴以及舉子間自發(fā)成立的互助組織——義約都,為舉子的赴考旅費籌集提供了幫助[2]。近年來,梁庚堯在其專著《宋代科舉社會》[3]中也部分考證了宋政府與地方社會對考生的各方面資助。
20世紀后期至21世紀初,學界專門針對上述提到的宋代兩大重要的助學組織——義莊與貢士莊進行了研究。義莊的問題較為復雜,它的出現(xiàn)有著深刻的時代與經(jīng)濟背景。邢鐵[4]將義莊定義為由封建士大夫買田置辦的以資助本族貧民為目的的私人賑恤組織,認為自宋代士大夫范仲淹首創(chuàng)范氏義莊起,為實際赴舉的子弟提供經(jīng)費資助和鼓勵就是義莊規(guī)矩中的一條,之后出現(xiàn)的其他義莊多有延用。王善軍[5]認為,這一條例為義莊族人的科舉考試與仕宦之路起到了很大作用。相比義莊,宋代貢士莊具有明顯的教育公益基金屬性,旨在幫助解決本地貧困士人的赴京考試旅費問題[6]。
上述成果都是將舉子置于時代大背景下進行的考察,缺乏對舉子自身掙取赴考費用的關注。近年來,隨著研究視角的細化與下移,一些青年學者開始關注舉子群體自身對旅費的籌集行為,指出在宋代經(jīng)濟發(fā)展和商業(yè)繁榮的氛圍之下,大部分舉子會選擇經(jīng)商以賺取趕考經(jīng)費。王朝陽的博士學位論文《宋代士人經(jīng)商研究》[7]研究了宋代舉子在備考期間和趕考途中經(jīng)商的概況,認為買書備考、趕考旅費等科舉因素是導致舉子貧困的重要原因,此種情況下,經(jīng)商成為首要的脫貧方式,甚至成為貧困士人科舉考試成功必不可少的條件。
經(jīng)商雖然成效顯著,獲利極大,但對自命清高的讀書人來說,他們對經(jīng)商行為持有矛盾心理。靳國龍的《宋代舉人群體經(jīng)商探析》[8]就從社會史的角度分析了宋代舉人經(jīng)商概況和經(jīng)商心態(tài),認為宋代舉子經(jīng)濟上的貧困勢必導致其在社會關系網(wǎng)中較低的地位,而政府和社會層面的資助對貧困舉子的幫助實屬有限,為籌集巨額趕考旅費,他們不得不放下讀書人的架子,轉而經(jīng)商以籌集旅費,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此外,屈斌在碩士學位論文《北宋士人游學活動》中[9]指出,除經(jīng)商外,北宋游學士人還通過講學、潤筆、從事醫(yī)卜行業(yè),甚至盜竊等方式掙取旅費。孫繼在博士學位論文《日常生活視野下的宋代舉人群體研究》[10]中認為,家族、家庭的供給是舉子赴考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除此之外,舉人會通過經(jīng)商、借貸等方式自籌。
在京備考期間,一些舉子選擇租房備考。一些學者即以房屋租賃為視角,研究宋代科舉與京師房屋租賃業(yè)的關系。李曉玨在《科舉考試制度下的宋代房屋租賃業(yè)》[11]中將房屋租賃業(yè)置于科舉考試這一大背景下,專門論述了應舉士人在京師的租房概況,并對其租房原因、租房方式、地點和時間長短等作了細致分析,并指出士人在京師寄居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便于收集最新時政消息和學術前沿動態(tài)。梅波的碩士學位論文《宋代租房現(xiàn)象研究》[12]將應舉考生視為租房群體之一,對其租房需求和狀況作了考察。這兩篇文章雖然著眼點不同,但它們均指出,宋代科舉考試為旅館業(yè)提供了穩(wěn)定的客源,促進了房屋租賃業(yè)的繁榮;另外,足夠的出租屋也為士人應舉提供了便利條件,雙方實現(xiàn)了互利共贏。
除了在京城租房居住外,在家中、學校、山林、寺院讀書也是較好的選擇。舉子因個人情況和喜好選擇備考地點,對住宿地點的選擇呈現(xiàn)出了個性化和多元化的特點。左福生認為,士人寄讀寺院是宋代文化教育中的獨特風景,其《宋人寺院讀書習尚的歷史考察》[13]一文專門討論宋人在寺院讀書現(xiàn)象。他指出,宋代寺院多為幽靜的讀書靜心理想之地,吸引著讀書人棲身其間。就人數(shù)而言,應試型群體占大多數(shù),寺院良好的物質(zhì)條件和文化氛圍對應舉士人產(chǎn)生了積極作用,士人中舉率較高,他們在入仕后也會回饋寺院,士僧關系間的良性互動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宋代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
舉子在赴考途中免不了遭遇意外,這對他們的考試也會產(chǎn)生種種影響。屈斌《北宋士人游學生活研究》[14]對北宋士人游學旅途中常見疾病與防治、治安問題與應對作了總結。他認為,士人行旅中可能會遇到的危險情況很多,如突發(fā)疾病和動物侵襲,盜賊、黑店、騙子甚至仆從的威脅,等等,而士人也會通過鉆研醫(yī)術、攜帶藥品、結伴旅行或習武來應對。孫繼《日常生活視野下的宋代舉人群體研究》[15]一文也指出了宋代舉人赴考途中遇到的風險,如交通意外、疾病、虎患、搶劫謀殺、淫祀謀殺等,其中舉人途中患病的風險最高。作者還歸納出了舉人旅途風險的特征:從空間上看,舉人遇險的地點與赴舉路線有關,主要集中于汴河、長江等交通要道;從時間上看,舉人遇險事故與當時社會環(huán)境密切相關,相對集中于南宋徽宗、高宗二朝。
舉子是促進社會流動的主要力量,他們在趕考過程中,會與各階層、各方面的群體交往溝通。關于他們的社交活動,學界的成果如下。
梁建國《北宋東京的士人拜謁——兼論門生關系的生成》[16]一文探討了舉子以科舉及第為目的向士大夫和學者們的拜謁求學活動。他認為,科場之外的交游有助于舉子及第,雙方的交游互動還會產(chǎn)生文化傳承關系,并對北宋政治生活產(chǎn)生深遠影響。另有學者以秦觀、呂蒙正等代表性人物為個案[17],分析了赴舉士人的交游網(wǎng)絡。以上研究均認為此階段的士人交游對象廣泛、多元,主要有官員士大夫、同窗同鄉(xiāng)、財富群體以及方外人士等。而且,這些交游網(wǎng)絡的構建,與當時政局變化和學派形成有密切聯(lián)系。
史籍記載,舉子在趕考途中常常會遇到精魅和妓女,不少舉子(包括已婚或訂婚士人在內(nèi))與其產(chǎn)生了露水之緣,嚴重影響了自身發(fā)展及其家庭穩(wěn)定。這一問題引起了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賈志揚指出,在科舉生活中,結婚或訂婚的士人,他們的流動生活方式也往往使他們與妻子和家庭分離,這種時候他們最易受誘惑,從而產(chǎn)生士人的行為放蕩問題[18]。的確,舉子因赴考長期流動在外,使得他們的感情和婚姻狀況呈現(xiàn)出一定的復雜性。鑒于此,鐵愛花等學者對舉子赴考期間與女性的交往作了研究,其考察對象將真實與虛擬的女性都包括在內(nèi)。在和精魅交往方面,鐵愛花、曾維剛的《旅者與精魅,宋人行旅中情色精魅故事論析——以〈夷堅志〉為中心的探討》[19]一文,以《夷堅志》中包括趕考舉子在內(nèi)的行旅之人遭遇的情色精魅故事為材料,通過歸納分析遭逢情色精魅的旅者類型、情色精魅的原形與化形,總結出精魅會給旅者自身及其家庭帶來危害,影響旅途或旅宿空間秩序的安定。在和妓女交往方面,鐵愛花《宋人行旅中情色詐騙問題探析》[20]一文討論了宋代赴舉士子在行旅中遭遇到的情色詐騙現(xiàn)象,指出了士人與妓女交往的危害,一些士人在誘惑面前輕則損失錢物,重則耽誤科舉考試,嚴重影響前途。
可見,學界已將女性與士人科舉聯(lián)系起來,逐漸注重兩性關系在宋代士人科舉生活中的影響。表明在科舉研究視野中,將不再只單有男性的身影,女性的形象也逐漸清晰、濃重起來,印證了宋代科舉的全民性。
在科舉考試的巨大壓力之下,赴舉士子面對未知的結果,計無所出,便通過種種迷信活動向神靈尋求答案。關于士人產(chǎn)生此種心態(tài)和行為的原因,學界已進行了討論。廖咸惠認為,宋代社會民間信仰這一重要土壤催生了舉子的科舉信仰行為,她主張將宋代科舉制度與民間宗教發(fā)展結合起來去了解這一議題。其《祈求神啟——宋代科舉考生的崇拜行為與民間信仰》[21]將應舉考生的科舉崇拜置于民間信仰發(fā)展的大背景下,更深刻細致地探討了考生科舉崇拜行為。關于產(chǎn)生原有的,她認為,除了科舉考試帶來的競爭壓力,宋代士人的既有神靈信仰對舉子科舉崇拜的形成也具有重要作用。她還指出,考生的崇拜行為,促進著民間宗教的發(fā)展,民間宗教的存在,又滿足了考生的精神需求,兩者之間存在著互補與互動關系。
歐陽秀敏《宋代占卜風氣中的士人行為與心態(tài)研究》[22]認為,導致應舉士人產(chǎn)生迷信心態(tài)和行為的根本原因是宋代科舉制度。正是因為科舉考試的難度之大和競爭的激烈,士人們陷入期待與焦慮的循環(huán)之中,所以他們只能參與各式占卜活動來疏解壓力。祝尚書對此持不同觀點,他指出,宋人將這種信奉“神”和“命”決定一切的心態(tài)歸納為“科名前定”,認為“科名前定論”為科舉制度和宋代統(tǒng)治者自身涂上了神圣色彩,一定程度上能夠化解社會矛盾[23],暗示了當時宋政府對“科名前定論”的存在持默許和支持態(tài)度,因此士人在此觀念的潛移默化下十分信奉神靈力量,故通過乞神、求巫、乞“先師”等預測未來。
在宿命心態(tài)的驅使下,舉子們懷著種種科舉信仰參與了乞神占卜活動,學界對其具體活動內(nèi)容作了梳理。郭友亮《宋代文人士大夫占卜活動探析》[24]、謝玲玉《從〈夷堅志〉看宋代城隍信仰》[25]、張曉雪《科舉時代的造神——魁星崇拜研究》[26]、劉祥光《宋代日常生活中的卜算與鬼怪》[27]分別討論了宋代士人以及舉子的占卜活動、城隍信仰、魁星崇拜等。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學界對科舉夢文化的關注逐漸加強。陳振禎《中國科舉讖兆文化研究》將“科舉夢兆”視為中國科舉讖兆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文中提到:“夢兆可以突破時空的限制,完整地交代故事的前因后果,這類故事往往與宿命論或因果報應思想有關,因而特別具有教育意義。”[28]指出了科舉夢兆文化故事的特色與重要性。
在宋代科舉夢兆相關的文獻領域中,《夷堅志》記載的科舉夢兆材料數(shù)量最多,因此它成為了研究科舉夢文化的主要底本。學界對其中的科舉涉夢故事大多進行了梳理與分類,如周榆華《〈夷堅志〉諸夢中的庶民士子心理探析》[29]、邵賢敏《〈夷堅志〉夢幻故事的文化解讀》[30]《〈夷堅志〉科舉仕途夢兆主題口傳故事初探》[31]、羅青青《〈夷堅志〉——涉夢故事研究》[32]等,成果較為豐富。
上述研究大多從文學研究的角度出發(fā),側重對《夷堅志》中所載科舉涉夢故事書寫及其本身含義的闡釋,缺乏對此類故事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呈現(xiàn)的時代特征和造成影響的深入分析。黃宇蘭、趙瑤丹在《論宋代的科舉夢兆——以〈夷堅志〉為中心》一文中,站在史學的角度,除對宋人科舉夢兆故事進行分類與解析外,深入剖析解讀了科舉涉夢故事的產(chǎn)生原因、特點和影響,指出科舉夢故事的出現(xiàn),還是源于宋人對科舉的重視與科舉文化的興盛[33]。這些新文獻彌補了以往研究的不足。
關于科舉信仰對舉子及當時社會造成的影響,學界有不同觀點。一些學者認為,科舉信仰給應舉士子和社會帶來了積極影響。例如:賈志揚認為,士人的科舉信仰活動等同于另一種科舉儀式,這種儀式感使士人在鬼神世界里也能受到約束[34];梁庚堯認為,對考生來說,科舉迷信行為具有抒解緊張情緒、安撫挫折心理的作用。對社會大眾來說,科舉文化具有教化作用,其中蘊含的因果報應觀念促使宋人重視行善積德,以幫助相關人員科舉及第[35]。
一些學者認為,科舉信仰帶來的消極影響大于積極影響。例如:楊洪濤指出,宋代士人因科舉產(chǎn)生的迷信鬼神行為會導致其人格扭曲,具有消極影響[36];何忠禮認為,科舉迷信對士人在科舉考試中確實起到了增強或破壞自信心的作用,考生一旦過度依賴科舉迷信,反而徒增思想負擔,對科考不利[37];董春林認為,赴舉士子的祈夢行為這是一種社會陋態(tài),不宜過多提倡[38]。
綜上所述,學界關于宋代舉子趕考生活的研究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相關文章逐年增多,內(nèi)容豐富,涉及了舉子的科考經(jīng)費、食宿、交游、信仰等諸多方面,特別是在舉子的科舉信仰方面,成果最為豐富。在研究方法上,不少學者開始結合經(jīng)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等相關理論方法,拓寬了研究視野和思路。筆者通過梳理前人成果,認為在日常生活史研究更加細化的今天,關于宋代舉子赴考生活問題,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展開討論。
首先,關于宋代舉子赴考的經(jīng)濟生活,學界主要側重于討論其赴考經(jīng)費的來源與籌集,雖然關注點已由政府與社會層面轉向了士人自身,但忽略了舉子在赴考階段的消費情況,在舉子的消費內(nèi)容和消費傾向問題上還存有研究空間。其次,舉子在赴考期間如何與親友保持聯(lián)系,其家庭關系特別是已婚舉子的夫妻關系在赴考前后是否發(fā)生改變,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最后,學界對宋代舉子赴考生活的研究缺少對時代特征的總結提煉,原因在于沒有對此議題與其他科舉時代進行比較研究??傊?,關于宋代舉子赴考生活問題,學界已經(jīng)取得了顯著成就,但還有一些細節(jié)方面的問題有待進一步探討。在以后的研究中,需強化問題意識,挖掘細節(jié),并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提出新問題,從而推進學界在對宋代舉子赴考生活相關問題的研究中取得新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