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妍妍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哈羅德·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發(fā)揚了自古典美學家朗吉努斯以來美學傳統(tǒng),認為西方經典的主要評判標準是作品的審美價值,否定文學的道德價值,認為“捍衛(wèi)西方經典最愚蠢的方法是堅稱經典體現(xiàn)了所有七種美德?!保?](23)
朗吉努斯在《論崇高》中提出文學的標準包括偉大的思想、深厚的感情、妥當?shù)男揶o、高尚的文辭和莊嚴的布局等五個因素。而且他認為“真正崇高的作品必須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一篇作品只有在能博得一切時代中的一切人的喜愛時,才算得上真正的崇高。 ”[2](84)布魯姆提出的關于經典的審美標準與他幾乎一脈相承,布魯姆認為嫻熟的形象語言、原創(chuàng)性、認知能力、知識及豐富的詞匯等因素是形成經典作品的必要條件。而且二人對文藝的功能也提出了相似的觀點,朗吉努斯認為 “不平凡的文章對聽眾所產生的效果不是說服而是狂喜,奇特的文章永遠比只有說服力或是只能提供娛樂的東西具有更大的感動力。 ”[2](84)“說服”即是文章的道德教育功能,“狂喜”則是文章帶給閱讀者的基于情感上的審美快感。布魯姆則在《西方正典》中提倡充滿陌生性和崇高性的原創(chuàng)性文學作品永遠比只有道德教育功能或只能提供娛樂的東西更具有經典性。顯然,與以賀拉斯為主要代表的“寓教于樂”的文藝道德傳統(tǒng)相比,布魯姆更支持朗吉努斯的唯美主義傳統(tǒng)。
同時,布魯姆還接受了西方近代美學思想的影響,特別是黑格爾和克羅齊的思想。黑格爾認為理想的人物性格就是典型的人物性格,它應有三大特征,即豐富性、明確性和堅定性。因此黑格爾非常推崇莎士比亞人物性格的豐富多彩。布魯姆對黑格爾頗為推崇,他接受了黑格爾理想人物性格的前兩點,極力推崇莎士比亞人物的豐富性,認為以此為標準的話,沒有一個戲劇人物比約翰·福斯塔夫爵士更美。不過相對于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思想,克羅齊的主觀唯心主義思想更明顯地影響了布魯姆的文藝美學觀。雖然布魯姆對黑格爾的“豐富即為美”十分認可,但他的唯美主義思想與后者認為感性和理性相互調和的觀點存在分歧。而克羅齊的主觀唯心主義思想更能契合布羅姆的文藝美學訴求。
克羅齊否定藝術的社會性和社會功能。這與哈羅德·布魯姆認為審美批評能夠使我們回到文學想象的自主性上去,回到孤獨的心靈中去,于是讀者不再是社會的一員,而是作為深沉的自我,作為我們終極的內在性的觀點有一定的相似性,布魯姆堅持認為個體的自我是理解審美價值的唯一方法和全部標準,這說明布魯姆的文學批評觀牢牢地建立在審美自主性的基礎之上而極力回避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同時,克羅齊認為藝術不是功利的活動。布魯姆也一直否認文學的功利性,他指出西方經典不管是什么,都不是拯救社會的綱領。換言之,文學研究無論怎樣進行都拯救不了任何人,也改善不了任何社會。同樣,也沒有某種社會環(huán)境或語境會必然有利于誕生偉大的文學作品。因此,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評價伍爾夫時,認為伍爾夫的卓越在于其從審美的角度重新理解世界,在于其深厚宏博的文學文化,如果像女權主義者那樣將伍爾夫作為政治理論家和文化批評家來分析的話將完全抹殺她的特性。布魯姆還犀利地評價與其同時代的女作家與女性文學批評家,指出盡管她們與半個世紀前的伍爾夫相比,處在更好的社會環(huán)境中,擁有更多的自由,但在文學成就上卻沒有一個人能與伍爾夫比肩,他認為那些女作家無論出自于何種種族或意識形態(tài),沒有誰在審美成就上可以與伍爾夫伊迪斯·沃頓等人平起平坐。因此,布魯姆認為若拿同時代的女性作家與伍爾夫或伊迪斯·沃頓等人相比,藝術根本沒有往前發(fā)展。再者,克羅齊認為藝術不是道德的活動。這與布魯姆的審美至上原則對文學道德功能的排斥也極為相似,兩人均為唯美主義搖旗吶喊。布魯姆奉勸讀者不要為了形成社會的、政治的或個人的道德價值觀而去讀經典。他在文本分析中一直恪守這種去道德化、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審美自主原則,比如對莎士比亞非功利性的推崇與對塞萬提斯無功利性游戲人生的贊揚等等??梢哉f,《西方正典》正是布魯姆本人一次以文本細讀為基礎的去道德化、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純粹審美體驗。作品的審美力量是布魯姆論證闡述文學經典作品的重要武器,也是布魯姆判斷一部文學作品能否成為文學經典的重要標準。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化經典”論爭中,最早對傳統(tǒng)文學經典“發(fā)難”的是女權主義運動。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開始,一批倡導女權主義的學者、教授和評論家從女性立場出發(fā),重新審視和評估文學經典,對于西方傳統(tǒng)文學經典提出質疑和挑戰(zhàn),對其宣揚男性權力和性暴力的傾向進行批判和抨擊,通過文學批評和理論研究表達自己的觀點和主張。在要求女性話語權,反對男性霸權的目的之下,女權主義者在進行文學評論時,便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
就伍爾夫而言,國內外都有不少學者對其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女性主義特色進行研究。女性主義評論家普遍認為伍爾夫是現(xiàn)代女性主義思想的奠基人之一,在對其小說進行評價時往往著重闡釋她的女性主義思想。比如陶麗·莫依在她的《性與文本政治》中對伍爾夫的“雙性同體”思想進行了闡釋,認為伍爾夫的這一觀點是出于解構性別對立的目的提出來的,這一觀點解構了所謂的“男性與女性的本質”以及其中的二元對立關系。蕾切爾·杜普萊西斯認為伍爾夫的這一觀念是“男性——女性”沖突的解決方案。
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對伍爾夫進行的研究與分析除女性主義評論家之外,馬克思主義評論家對伍爾夫的社會學式的研究也十分引人注目。1986年,美國加州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亞歷克斯·茲沃德林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和現(xiàn)實世界》,茲沃德林認為,除了女性意識形態(tài)外,伍爾夫對社會權力結構及其運作也很感興趣,并有志于挑戰(zhàn)和改革現(xiàn)存社會的權力關系。他指出伍爾夫的多部小說都蘊涵著明顯的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比如《雅各的房間》既宣揚了反戰(zhàn)思想,也對當時的文化教育結構提出了辛辣的批評,《幕間》更蘊涵了作家對二戰(zhàn)前西方風云突變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悲觀認識。馬克思主義評論家還認為《達洛衛(wèi)夫人》反映了伍爾夫的階級態(tài)度。1970年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在《流亡者和移民:現(xiàn)代文學研究》(Exiles and Emigres:Studies in Modern Literature)一書中指出,《達洛衛(wèi)夫人》對英國上層階級的生活和社會習俗既批評又支持,這暴露了伍爾夫在政治與階級立場上有一種折中派的態(tài)度,她雖然已經意識到了階級對立問題的存在,但又不肯放棄上層階級貴族文化的精神追求,這種態(tài)度使她不可能對社會問題持明確的批判態(tài)度。與此觀點相反,蘇澤特·亨克(Suzette.A.Henke)則指出這部小說“被一種政治的鳴響所震蕩”,向專制政體提出質疑,向戰(zhàn)爭主義提出控訴是這部小說的顯見主題。
而這種從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對伍爾夫進行評價的方式使得看重“文學的純粹審美價值”的哈羅德·布魯姆十分不滿,在他看來這種“文化批評”將純正的文學研究歷史化、政治化甚至女權化,這是對于文學研究本身的糟蹋,是對于“想象的文學”的貶黜。他明確反對把文學經典看成階級斗爭的舞臺、文化資本的表征和道德準則的道具,更不允許將它變成女權主義和民族主義的事業(yè)。為了反對這種將“文學批評”轉化為“文化批評”的行為,哈羅德·布魯姆提出了自己關于文學研究的主張,即真正的文學評論應該看重作品的審美價值,審美價值才是評判一部作品經典與否的標準。
由是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對那些針對伍爾夫的“文化評論”提出了反駁:伍爾夫“既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也不是女性主義者……與她的先驅沃爾特·佩特一樣,每一次新鮮的領悟與感知都會引起現(xiàn)實在她面前搖曳不定,而思想只是出現(xiàn)在她那受恩時刻邊緣的陰影”,[1](386)“伍爾夫的宗教是佩特式的唯美主義:對藝術的崇拜”。[1](388)在哈羅德·布魯姆看來,伍爾夫在創(chuàng)作中“效忠”的是藝術而非任何一種“主義”,當時以她的名義進行的“討伐”與她深厚宏博的文學文化并沒有什么關系。因此,哈羅德·布魯姆對伍爾夫的女性主義追隨者給予了反擊,認為女性主義者已經完全曲解了伍爾夫。布魯姆認為“伍爾夫當然會允許她們?yōu)樽约旱臋嗬鴳?zhàn),但不會贊同她們在與學院偽馬克思主義者、法國冒牌哲學家以及各種知識水準的多元文化對手們的世俗結盟中貶低審美價值”。[1](388)布魯姆指出,女性主義者與馬克思主義者對伍爾夫的解讀將她單純的文學已經變成了政治性的“文化戰(zhàn)爭”。面對這種狀況,這位捍衛(wèi)文學審美價值的斗士發(fā)出呼吁“我們的文化注定仍將是一種文學文化,而那些仍未名譽掃地的意識形態(tài)最終會被排除出去”。[1](390)
布魯姆與女性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評論者對伍爾夫的評價的分歧歸根結底是關于文學的審美價值與社會價值哪一個更重要的分歧。關于應當更看重文學的審美價值還是社會價值的問題,一直以來都有爭論。
關注文學的社會價值的批評家被稱為 “文化研究派”,他們更關注外界對文學的介入,比如英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與文學批評家特里·伊格爾頓指出文學是眾多歷史因素的結合,這些歷史因素包括“文類、語言、歷史、意識形態(tài)、符號學規(guī)則、無意識欲望、制度規(guī)范、日常經驗、文學生產模式、其他文學作品;諸如此類”。[3](158-159)因此伊戈爾頓認為將文學與意識形態(tài)相對立,是一種割裂式的批評觀念。正如一部文學作品不可能完全脫離時代的影響,當我們在對文本進行解讀時,也不可能脫離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姚文放先生在《文學經典之爭與文化權力博弈》中指出“人們說一部作品是否經典,往往并不是在陳述一種事實,而是在表達一種評價。而在評價背后的東西就十分豐富和復雜了”[4](136)。 而“評價背后”包含著個體性的評價者的喜好以及時代變動的影響。由此姚文放先生指出“‘文學經典’,其實是特定時代、特定環(huán)境的人們出于特定原因而建構起來的,不能簡單歸結為文學作品自身的某些性質”。[4](136)而布魯姆作為從審美角度關注文學的批評家,對伊格爾頓所提倡的這種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評價文學作品的方式大為不滿,他堅持所有的意識形態(tài)都應該從文學中被排除出去。在“文化研究”成為潮流所趨的大背景下,在文學成為一種社會價值和權力關系的博弈時,布魯姆主張從審美特征、修辭效果的角度給予文學自身以更多的關注,這一主張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意義。但若將文學完全看作由知識、形象、語言、詞匯等內部因素所組成的審美活動未免過于單一,將意識形態(tài)從文學中驅逐出去實際上是驅逐了對文學的多元化闡釋。在“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的爭論中,即使是相互對立的意見也一般不在文學經典的社會價值與審美價值二者之間作一刀兩斷的絕對取舍,而是在兼顧兩端的前提下各有側重而已。例如特里·伊格爾頓往往被視作“文化研究”派,他強調意識形態(tài)在文學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但他也并不否認文學自身的審美特性。杜威·佛克馬指出布魯姆反對只是從作品的道德價值來維護經典,確實在偉大的作品中道德價值并非一以貫之的元素,但是“他得出偉大作品在審美和道德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結論是錯誤的。偉大的作品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不同的人物,從殺人犯到情人,從人類學家到革命者。在閱讀時,我們對這些不同形式的行為的知識就會增長。在這個增長的認知經驗的基礎上,我們就可以更明智地選擇道德模式,從而為自己的生活確定方向。 ”[5](53)
總之,正如姚文放先生所說,“在文學經典中總是包含著兩極:社會價值/審美價值、權力關系/修辭效果。從而決定著一部文學作品是否能夠成為經典的因素,往往一半是社會性的,一半是學術性的。 ”[4](143)通過對布魯姆評價伍爾夫的再思考,筆者認為,文學經典應當在審美價值取向與實際價值取向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在文學評價中,只有完整地、辯證地把握它的這種價值二重性,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