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鈺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嚴歌苓生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接受過中國的啟蒙教育又在移民生活中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影響。這種中西文化沖突為她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嚴歌苓常在小說中塑造一個鮮明的女性形象,無論是以移民題材為主的《少女小漁》中的小漁、《扶?!分械姆錾#€是書寫中國大陸歷史記憶時創(chuàng)造的《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的田蘇菲、《第九個寡婦》中的王葡萄。這些女性形象往往具有一種獨特的“雌性”氣質(zhì),《扶桑》的主角就是一個雌性氣質(zhì)突出的早期華人移民妓女。
《扶桑》講述的是19世紀中國鄉(xiāng)間女子扶桑被拐賣到美國成為妓女,在此期間,扶桑遭受摧殘卻能“逆來順受”,在歷經(jīng)磨難之后依舊娉婷,和克里斯、大勇之間的糾葛使得這個故事更具有傳奇性。嚴歌苓虛構(gòu)了一個早期華人移民妓女的傳奇,這段傳奇充斥著作者對歷史、文化的思考和質(zhì)疑。作者從“性別”這一角度撰寫了和男性歷史相對立的“她者歷史”,通過“性別”這一邊緣的視角審視、質(zhì)疑、重建歷史。
關(guān)于歷史的理解,有兩個基本的方向:“本體性”與“文本性”。梁啟超說:“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xù)活動之體相……凡活動,以能活動者為體,以所活動者為相。史者也,綜合彼參與活動之種種體,與其活動所表現(xiàn)之種種相,而成一有結(jié)構(gòu)的敘述也?!保?](1)歷史之外的讀者往往通過文本了解歷史,而被敘述的歷史往往因為敘述者的立場而存在被篡改的可能。被建構(gòu)的歷史常常有所選擇有所舍棄,而通過解構(gòu)的方法有可能讓我們看到歷史被遮蔽的部分。就《扶?!范裕尚詣e這一角度審視歷史,目的在于質(zhì)疑由男權(quán)意識形態(tài)話語建構(gòu)的歷史對于女性的遮蔽。扶桑作為一個底層華人妓女,參與了歷史進程,嚴歌苓正是通過敘述的手段撰寫了與男性歷史相抗衡的“她者歷史”。
她者,是與男性相對立而存在的。在殖民與性別的雙重壓迫下,“在西方注視下的東方婦女,被看成抹平了文化歷史和政治經(jīng)濟特殊語境的‘一個同質(zhì)的群體’時的‘身份問題’……歷史和文學上中的‘第三世界婦女’已經(jīng)打下了父權(quán)化、殖民化過程的標記,變成為經(jīng)西方女權(quán)主義者重組以后的自戀型、虛構(gòu)型的‘他者’?!薄斗錾!氛且詴鴮憽八邭v史”的方式承認這種“主體性”的存在。
扶桑的身份是華人妓女,這一身份在主流歷史中是一個被補充的形象,是一個毫無疑問的弱者。作者通過這一形象的塑造,以女性身上獨有的“雌性”,抵御著歷史對個體、男性對女性、西方對東方的剝奪、壓抑與傷害。像扶桑這樣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中被一筆帶過甚至只字未提的女性,在嚴歌苓的小說中成為歷史的主體,這樣的帶有“烏托邦”般的性別敘事讓“她者”有了救贖和言說的希望。而在作者筆下,扶桑的“弱”轉(zhuǎn)換為一種不可戰(zhàn)勝的“強”,用作者的話來說,扶?!肮蛑痹徚怂小罢局钡娜?,這也是嚴歌苓本身所堅持的女性主義立場,“我有一定的女權(quán)主義,只是藏得比較深,比較狡猾。扶桑是跪著的,但她原諒了所有站著的男人,這是一種極其豁達而寬大的母性。”
除卻扶桑,小說還有一個貫穿始終的“她者”——敘述人。嚴歌苓的許多作品中都有一個敘述者公然現(xiàn)身,與主角、讀者進行對話。在 《扶桑》中作者明確了敘述人的身份——作家、第五代移民。敘述人和主角之間以移民為紐帶產(chǎn)生聯(lián)系,并構(gòu)成對話。嚴歌苓將敘述者放置在“移民”的較為邊緣敘述立場,以期拆解主流歷史。敘述者常常暫停小說的敘事,以第二人稱“你”直接和扶桑進行交談,讓現(xiàn)代直接進入歷史,歷史成為一個被看、被審視的客體,讀者隨著敘述者的目光成為凝視歷史的主體,因此“她者”的存在促成了歷史與個體的互相“打量”。然而,歷史與個人之間絕不是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嚴歌苓設置的“敘述者”雖然站在移民的角度以史料作為基礎向歷史詰難,但是她依然忽略或簡化了歷史的殘酷與沉重使得小說帶有一種浪漫主義的想象。
無論是主角還是敘事者,《扶?!分械乃?,是一種對“主體”的渴望與證明,一種邊緣對主流的反抗。“歷史”與“性別”是小說中不可忽視的兩個因素,作者將邊緣化的“性別”因素放置于宏大的“歷史”之中,用這樣的方式追溯、書寫、想象移民的歷史。
《扶?!分小八邭v史”的建構(gòu)建立在對官方歷史即男性歷史的解構(gòu)和質(zhì)疑之上。嚴歌苓在小說中常常引入史料作為一種證據(jù)——扶桑存在的真實性的證據(jù)。作者首先證實了主人公的真實性,扶桑確實存活在歷史的縫隙之中,并在歷史塵埃的掩埋之下依舊娉婷;接著,作者就這種真實性進行反擊,通過語言與修辭的漏洞與模糊質(zhì)疑官方歷史的可信度;最后,通過文學的手段建構(gòu)起她者歷史。
作者對扶桑的真實存在進行多方面的考證。小說的開頭作者以“凝視”的方式將敘述的焦點完全集中在主角扶桑身上,讓她成為一個坦然的被看者:“這就是你?!薄澳恪钡姆Q謂在小說中饒有意味,敘述人通過一個簡單的判斷句和扶桑進行了隔空對話,并且肯定地告訴讀者扶桑的存在。敘述人在小說的開頭就告訴讀者扶桑是存在于史書中的:
你想我為什么單單挑出你來寫。你并不知道你被洋人史學家們記載下來,記載入一百六十部無人問津的圣弗朗西斯科華人的史書中,是作為最美麗的一個中國妓女被記載的。記載中,他們不茍言笑地說:
……
“被視為奇物的這位華裔妓女最終經(jīng)核實,她的身體與器官并非特異,與她的白種同行大同小異。 ”[2](4-5)
扶桑作為一種“奇觀”出現(xiàn)在史書當中,并且是奇觀中的“奇葩”。作者在開頭通過一個敘述人“我”來引入扶桑的出場,使她從歷史的客體——“被敘述者”的身份中跳脫出來,成為一個新的主體。
一旦證實了扶桑的真實性,作者就開始對歷史進行質(zhì)疑與反擊:
讓我來告訴你那是怎樣的奇觀:兩千個白種男童向中國婦女求歡,其中最小的八歲,最大的十四。史書上把這稱為 “最奇特的社會……風化上一次最猖獗的傳染病……百分之五十的男童對中國妓館有規(guī)律的造訪,百分之九十的男童嫖妓來源為校中餐費和糖果花銷……”
我看著你在燭光里的模樣。我看不出絲毫“價錢低廉”的痕跡。一切記載都強調(diào)是中國妓女的“低廉價錢”將白種男孩吸引的。[2](15)
從這段敘述中我們可以初步領(lǐng)略到“質(zhì)疑”的意味,這種質(zhì)疑在白人男童和中國妓女的愛情中顯得尤為明顯。作者虛構(gòu)出扶桑和克里斯的愛情故事。這段作者津津樂道的愛情,是不被史學家認可的,作者抓住這點以愛情故事作為反擊的武器:
在一百六十本圣弗朗西斯科的史志里,我拼命追尋克里斯和你這場情分的線索。線索很虛弱,你有時變成了別人。他常常被記載弄得面目全非,甚至面目可憎。
總之,這些史學先生搖頭晃腦,自認為弄清了你們關(guān)系的謎。[2](90)
作者對歷史的質(zhì)疑還體現(xiàn)在對“創(chuàng)傷”的敘述中。小說中有一個情節(jié)“海港之嘴廣場的殺戮”,百余位華人勞工分為兩標人馬互相殘殺。而當提到這場戰(zhàn)斗的緣由時,作者用了別有意味的修辭——“據(jù)說”:
所有對于這場血戰(zhàn)的記載都是口氣支吾:“據(jù)說與一個妓女有關(guān)”,“據(jù)說那個娼妓是雙方爭端的最初起因”。我不用“據(jù)說”,我只說:就是你。 禍根就是你。[2](116)
“據(jù)說”一詞,“自由,浪漫,無責可負”[3](134)。 它暴露出官方歷史的語言漏洞,這表明在男性歷史話語中存在有待考證的地方。此外,“血戰(zhàn)”這樣的事件本帶有濃重的男性氣息,而作者卻將其和一個妓女聯(lián)系在一起,這實際上是一種對“紅顏禍水”這種男權(quán)立場觀念進行“調(diào)侃”?!皼_冠一怒為紅顏”這樣的英雄救美的敘事模式在《扶?!分斜唤鈽?gòu),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在中外許多故事中找到類似的情節(jié),而作者刻意強調(diào),這樣習以為常的故事在男性歷史中是以“據(jù)說”的方式記載的。這樣含混的言辭有力地拆解了男性歷史敘事,這表明歷史的敘事是有縫隙、有漏洞的。隨著“我”的敘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所有的“史實”——一百六十余本的史書中的敘述往往帶有不確定性并且不可避免地帶有意識形態(tài)偏見。男性歷史敘事在這種含混中被有力地消解。
作者在消解男性歷史之后開始了“她者歷史”的建構(gòu)。敘述人“我”在小說中是一個作家的身份,當敘述人推翻了官方歷史關(guān)于扶桑的記載之后,“我”開始為扶桑找尋一個合理的歸宿,而當“我”成為歷史闡述的主體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敘述歷史的能力:
你這樣質(zhì)問般地瞪著我,我去瞪誰?
好吧,你讓我試著把你的感覺表達出來。先讓我煮一杯咖啡,好好提煉一番詞句,否則我要寫一整本書也寫不清這感覺。
反正寫不對可以涂掉,重來。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
不對嗎? 我們再來——[2](190)
這段看似自言自語的旁白實則表示當歷史作為一個被敘述的客體時,是被動的。歷史可以“涂掉”“重來”“再來”?!跋胂蟆币辉~也表明,歷史是一種帶有虛構(gòu)性質(zhì)的敘述。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我”和扶桑之間的對話的滲入,敘述人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把握對扶桑的敘述:
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我不了解你,我無法了解你。
難道這一百六十本書都不足以作為依據(jù)來認識一個你嗎。
難道一百多年了,你還像寫書人當事認識的你:“這位美麗的妓女謎一樣的出現(xiàn)在這個碼頭。謎一樣成了許多事物的核心,又謎一樣消失了。 ”[2](264)
史書已經(jīng)無法幫助“我”去了解、闡釋扶桑的存在,敘述人試圖通過自己的發(fā)現(xiàn)解構(gòu)官方歷史,而當解構(gòu)的任務完成之后,建構(gòu)“她者歷史”成為一項看似無法完成的任務。敘述人呈現(xiàn)出扶桑在官方歷史中的不同結(jié)局,但官方歷史對扶桑的結(jié)局有著多重版本而且差異巨大,無論是年齡還是模樣都存在著較大的出入,這樣的差別顯然是否定了官方歷史的敘述,而作者亦沒有完成對扶桑結(jié)局的記敘,而是讓扶桑在眾聲喧嘩中戛然而止。這種形式本身就富有意味。傳統(tǒng)的對一個人物的記載總是有著對結(jié)局的執(zhí)著,而小說中的敘述者卻將這段“她者歷史”的主角的結(jié)局架空,讓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物歸于未知,因為“真相”與“結(jié)局”本身就是未知的,而一味地闡釋、敘述只會讓真相越來越遠。
在完成對男性歷史或者官方歷史的質(zhì)疑同時,一個建立在愛情基礎上的“她者世界”雛形初顯。嚴歌苓在建構(gòu)歷史的時候,將扶桑、克里斯及大勇之間的愛情糾葛作為支撐歷史的框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那些被厚重的塵埃所覆蓋的歷史支撐物:它可能是一種抽象精神,比如愛情;它也可能是一個人,并且是女人。 ”[4](88-93)
在歷史的宏大敘事面前,愛情作為一種個人的、私密的情感很容易被遮蔽。和歷史對應的是群體,而愛情的承載者是個人。在《扶桑》中,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殖民,這些歷史的主體成為愛情的邊角,宏達的主題與敘事題材成為個人、情感的佐料。《扶?!匪龅膼矍楣适虏⒉粡碗s,并具有明顯的傳奇色彩。一個中國鄉(xiāng)間女子被拐至美國成為妓女,美國少年克里斯對其一見鐘情,由此展開數(shù)十年的情感糾葛。與此同時,一個舊金山華人人販大勇,參與扶桑的拐賣、救贖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扶桑從小被許配的丈夫?!斗錾!分械膼矍橐喾钦y(tǒng),而是帶有一些不倫色彩和救贖意味。
扶桑和克里斯之間的一開始就是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扶桑在克里斯眼中作為一種奇觀存在。而這種扶桑的妓女身份使得她對“被看”十分坦然?!翱磁c被看”的不平等模式在扶桑的坦然中被消解??死锼故且粋€十二歲的男童,男童和妓女之間的愛情在史學家筆下是帶有“奇觀”意味的,在敘述人口中,這變成了建構(gòu)歷史的主要材料??死锼古c扶桑之間的愛情并非是一段時間內(nèi)的沖動,作者在小說中明確點出三個時間段:克里斯的十二歲、十四歲和十七歲。這三個時間是二人關(guān)系發(fā)展的主要時間點??死锼乖谑q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扶桑、在十四歲的時候參與了一場對扶桑公然的輪奸、十七歲時再次相遇并永遠錯過。少年和成熟女人之間的故事并不少見,如《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朗讀者》等,二者的關(guān)系之間常常帶有一種啟蒙的意味,《扶?!芬膊焕?。而跨國愛情故事中也常常有著東/西,陰/陽的二元對立模式在這種模式中“白種男人是啟蒙者、教化者,居于主導地位,東方女子則是啟蒙、教化的對象,被置于客體地位”[5](384)。 《扶?!诽撨@樣的敘事模式,東方女子成為啟蒙的主體。作者對經(jīng)典的故事模式進行反撥并刻意讓扶桑站在啟蒙者的立場上,確立扶桑在這段歷史中的主體、啟蒙地位。
扶桑和大勇之間則是一種救贖與被救贖的關(guān)系。在小說中,大勇是東方世界的代表,并有著明顯的傳奇色彩。頻繁更換的名字、超凡武功和江湖傳說等都使得大勇有一種傳統(tǒng)武俠小說中的英雄氣。大勇身上還有一種命運式的悲劇感,身為人販子卻親手賣掉自己的未婚妻扶桑,日夜牽掛的對象竟是每日相對的妓女,這樣命運式的捉弄給大勇這一人物增添了不少悲劇感。大勇的出現(xiàn)與克里斯形成一種對比與抗衡。二者的沖突直接體現(xiàn)在從拯救會救走扶桑這一情節(jié)上??死锼沟恼葘Ψ錾碚f實則是一種束縛,而大勇的“打劫”卻恰恰是一種救贖。小說并未陷入“英雄救美”的傳統(tǒng)圈套之中,扶桑在大勇被判死刑之后選擇在刑場上與大勇完婚,這實際上是扶桑對大勇的救贖,亦是對自己的救贖,此后扶桑自由了,舊金山再無扶桑的消息,有的只是傳說。
愛情與救贖成為這段歷史的主體,嚴歌苓曾說:“在20世紀的文學中,為愛情獻身的作品變得越來越稀有。變成了一種人在冥冥之中對一種古老理想的遙遠的向往。這向往是美麗的,也是代價昂貴的,就像一切理想一樣,是人的現(xiàn)實生活可有可無的詩意。 ”[6](116,118)個人的情感常常歸順于宏大敘事,成為正史的邊緣而被人忽略。而《扶桑》并非作傳,而是以一段愛情故事作為“她者歷史”的核心,讓個人的情感成為歷史的主流。
新移民文學的發(fā)展展現(xiàn)出中國當代文學的生命力,它處于一種世界性“審美版圖”的前沿地帶。“流散雖然會帶來‘失根’的焦慮,但也會給作家提供多元的價值觀念和思考方式,使他們的創(chuàng)作擺脫既有的精神局限,從而更有效地建立自身的思想深度和藝術(shù)高度。 ”[17(132-155)嚴歌苓的作品在新移民文學中顯得較為突出,無論是題材還是敘事,都有著獨特的風格。
《扶?!返莫毺鼐驮谟谧髡邔⒅髁鳉v史“讓位”與邊緣人物,解構(gòu)并重構(gòu)歷史。正視弱者的地位,并表現(xiàn)出弱者不弱的姿態(tài),正視“奇觀”的處境,并在“凝視”下泰然自若。作者給予“獵奇”充分的空間,而當獵奇壓過歷史時,反思的力量便稍顯薄弱。
在將歷史還予女性的歷程中,移民因其文化的“混血”性而使得“她者歷史”有著更為特殊的含義。嚴歌苓在移民題材的寫作中常常致力于講好一個故事,在歷史中尋找被掩蓋的成分或吊詭之處。這樣的獵奇固然能夠讓讀者體驗到閱讀的快感,但歷史的沉重也在這樣的奇觀中被傳奇化。歷史是被陳述的,但畢竟不等于傳奇,文學是想象的產(chǎn)物,但亦需有“根”的存在,這樣才不會讓想象的豐饒變得虛無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