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遠
工人階級曾經(jīng)是新社會的主人翁,他們的形象是飽滿的,是正面的,是國家精神的代表,但在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必然要求產(chǎn)業(yè)結構的調整,工人階級的地位也就隨之發(fā)生了改變。雙雪濤作品中對這些下崗工人的社會身份重新定位,他寫出這些下崗工人即使被歷史遺忘,在他們的身上仍然閃耀著光輝,他們有著并不平庸的人生經(jīng)歷和人生境界,被雙雪濤視為“奇人”。
現(xiàn)代化進程讓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向前邁了一大步,但是有相當一部分人“因為沒能跟上它的速度而掉下了這輛加速列車——而更多的人根本沒有趕上開車,沒來得及跳進車里,他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難”[1]。這一部分人隨著時代的進程不斷地掉進深淵,他們經(jīng)歷了最艱難的“陣痛”后,接受了做“窮人”的命運。雙雪濤的作品《無賴》的開篇中有這樣一句話:“父親從工廠下班之后,拿起‘政策’仔細讀過,對我們說:‘說啥也沒用了,準備搬家吧。’”在這個時代,“父親”沒有掙扎的余地,他已經(jīng)敗給了他手中的“政策”。
雙雪濤小說“父親”這一代人經(jīng)歷了很多,他們經(jīng)歷過三年自然災害和“文化革命”,好不容易熬到頭有了“鐵飯碗”,最后還是失了業(yè)?;蛟S是他們經(jīng)歷了太多已經(jīng)失去掙扎的勇氣,所以把逆來順受當成是一種合理的日常狀態(tài)。在他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出“父親”這一輩人的思考方式和行為模式并沒有擺脫傳統(tǒng)體制給予給他們的烙印,在單位制的高度塑型下,他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強烈的個人愿望,他們依然保持計劃經(jīng)濟之下的思考慣性。
《聾啞時代》序曲之中,對艷粉街有這樣一段描述:“在這片城市最大的棚戶區(qū)里,聚集了各種各樣被城市遺棄的人。有的是不折不扣的酒鬼,每天枕著酒瓶子睡在路上,這樣的人每到冬天都要死一些……”[2]雙雪濤筆下的父輩就是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沒有了國家給予的工作崗位、社會地位便覺得未來沒有希望。曾經(jīng)一以貫之的生活方式不再適用,他們便放棄了掙扎,隨波逐流。雙雪濤曾經(jīng)在一次訪談中說道自己的父輩是越努力越失敗。在這里,父輩的“努力”是有局限性的,他們更愿意在自己的工廠里去“努力”工作,而不是順應時代尋找新的出路。在他的小說中,大多數(shù)的“父輩”都是被時代淘汰的失敗者,他們失敗的原因除了已經(jīng)固化了的思維方式和消極的應對心態(tài),更重要的是他們缺少一種“勇氣”。
雙雪濤的文字中透露著他對艷粉街過往的緬懷,艷粉街的那些曾經(jīng)是國家驕子的下崗工人,雖然已經(jīng)淪為了邊緣人,但是他們依然是城市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幸的是,這些人并沒有認識到自己的歷史定位,反而強化了下崗工人的身份意識,接受了歷史和國家所給予的一切,并且自甘沉淪。雙雪濤寫父輩們的失敗不是貶低自己的父輩,而是在揭示這段歷史背后所隱藏的傷痛,冷峻的語言下蘊含著一種溫情。
作者筆下的父輩毫無疑問大多是被社會主流排除在外的“失敗者”,然而,“雙雪濤對帶有宿命色彩的悲劇命運具有異常頑固的抵抗,他的抵抗首先通過發(fā)現(xiàn)‘奇人/怪人’來實現(xiàn)”[3]。他的小說中的父親是多才多藝的,《走出格勒》中的父親有很好的文學造詣,《無賴》中的父親是一個運動健將,《大師》中的父親有高超的棋藝。除了高超的技藝,雙雪濤小說中塑造的父輩們也有著通達的人生態(tài)度,他們有著對生活的隱忍和抗壓力,在關鍵時刻可以爆發(fā)出深沉的力量?!洞髱煛分杏幸粋€情節(jié)是父親教“我”“仕”的用法:一左一右,拿起放下,每一個選擇都可能讓人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時代的變革讓這些人失去了原有的社會地位,然而屬于這些工人的光輝仍然存在。
雙雪濤并不想讓自己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父輩就這樣淪為平庸,他試圖證明這些曾經(jīng)的國家的“驕子”即使在失敗之后身上仍然閃耀著光芒。他們是沉默的,但他們是有力量的。如《平原的摩西》中的李守廉是雙雪濤對上一代人理解的縮影。雙雪濤塑造李守廉這樣一個形象就是在告訴人們,在作為下崗工人的父輩中,也有人有著讓人敬佩的反抗的勇氣。如論者所說:“李守廉始終在沉默中承擔著不間斷的崩潰、工廠的崩潰、共同體的崩潰、時間的崩潰,作為隱喻他一直在費力地修理著家里的老掛鐘。”[4]從他作為下崗工人的那一天起,他從未向命運低過頭。雙雪濤并沒有讓李守廉長篇地去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在文中李守廉始終是沉默的。雙雪濤正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去表達他的父輩們人性中所體現(xiàn)出的正直與尊嚴。
雙雪濤曾經(jīng)提出,他認為父輩那一代人即使沉默也比我們這一代人更加有力量,比我們有生命力,比我們更加篤定。我們一直以為我們是“叛逆”的,是具有反抗精神的一代,其實我們并沒有像父輩那樣有著始終堅信的信仰,我們很容易動搖,我們也很溫順。在那一個年代,不是所有的下崗工人都默默忍受,他們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在進行“反抗”,他們有著自己的尊嚴與操守,他們的力量是隱藏在深處而不經(jīng)意間顯露在外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他們和自己的父輩共同經(jīng)歷了社會轉型時期的大變革,他們無疑是經(jīng)濟體制改革后受影響最大的一批。雙雪濤經(jīng)歷了時代的變革,見證了自己的父輩如何從國家精神代表淪為被遺忘的下崗工人,他自覺地站在工人子弟的立場去寫自己的父輩,為自己的父輩發(fā)聲。
雙雪濤的大部分小說都涉及他們這一代人的成長史,如《自由落體》《走出格勒》《我的朋友安德烈》。在他的一篇文章《光明堂》中關于艷粉街和生活在艷粉街的孩子有這樣一段描述:“艷粉中學的校風一直不好,這個不怨艷粉中學,因為艷粉小學也這樣,初中畢業(yè)能考上正經(jīng)大學的孩子大概占百分之十,剩下的大部分離開艷粉街進入金融業(yè)技校和職業(yè)高中,有的索性什么也不念,就在艷粉街上游蕩?!盵5]時代的變革不僅影響了那一代下崗工人,同時影響了這一代孩子。雙雪濤走進歷史,將個人的成長史和社會歷史背景聯(lián)系起來,塑造出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他筆下的很多少年或者少女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活得都不“糊涂”。在他筆下的“孩子”身上都有著不一樣的閃光點,如安德烈就是一個拒絕和時代同流合污并對世界有著清醒認識的少年。
雙雪濤的很多作品都是在講述“80后”的成長,但雙雪濤的小說中成長主題是比較特別的,他不僅在講述安娜、安德烈、“我”和“我們”,更多是在講述這一代人所處的時代?!睹@啞時代》的故事發(fā)生在父母那一輩的崩潰和重組時期,學校作為社會的隱喻,對個體進行了改造和壓制。時代變革帶來了苦難同時帶來了機遇,他們站在一個時代的交叉路口,并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雙雪濤也是這個時代成長起來的青年,他把自己這一代人的成長寫進了小說,在緬懷過去的同時,他也想用另外一種方式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并且他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在思考自己這一代該何去何從。
布萊克曾言:“現(xiàn)代化是一個創(chuàng)造與毀滅并舉的過程,它以人的錯位和痛苦的高昂代價換來新的機會和前景?!盵6]20世紀90年代的變革使作為工人的父輩崩潰了,他們的下一代或多或少都生活在崩潰之中。雙雪濤作為這個時代成長起來的青年,他和自己的父輩共同經(jīng)歷了時代的變革,他不僅沒有遺忘曾經(jīng)的苦難,而且把那些被大家遺忘的歷史和個體寫出來。他在替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發(fā)聲,讓我們重返鐵西區(qū)的艷粉街,在破敗的工廠里感受下崗工人的苦痛。
雙雪濤的文字充滿了人文關懷,他寫出父輩的故事給那些已經(jīng)遺忘這段歷史的人看,不想再讓成千上萬的下崗工人成為報告中冷冰冰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如黃平所說:“當代文學迎來了一個讓人熱淚盈眶的時刻:下崗職工進入暮年的今天,他們的后代理解并擁抱著父親開始講述父親的故事?!盵7]歷史的真實性以及它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已經(jīng)被人們忽略,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者和親歷者的雙雪濤把這段歷史又一次呈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
雙雪濤并不以自己的父輩為恥,雖然在世俗生活層面,父親是失敗者,但他看得到父輩身上的閃光點,并努力在自己父輩的身上去尋找可以繼承的“遺產(chǎn)”。如李雪說言:“所以父親的‘罪’從未成為兒子的原罪,父親的‘失敗’從未指向兒子的失敗,那個在當代史獲得強烈主體意識的‘兒子’不止發(fā)現(xiàn)了失落階級的‘光芒’,還在努力掙脫對失敗的遺傳,正是對‘光芒’的發(fā)現(xiàn),兒子珍藏了帶有特定群體屬性的榮譽、自尊、質樸以及樸素的道德意識,從而得以想象‘神性’、抵抗沉淪?!盵8]
很多“80后”作家的作品中,常常會充滿對父輩的質疑與失望,這些作家會更加注重講述“自我經(jīng)驗”而忽略父輩曾經(jīng)給予他們的力量。他們也對父親的力量進行消解,小說中的父親大多也是虛弱的、衰敗的。雙雪濤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更加強調他作為下一代在父輩身上繼承的力量。在他的小說中,“‘父親’凈化了這類小說中軟弱的悲憫,以不屈不撓的承擔,肩住閘門,賦予‘子一代’以力量”[9]。
雙雪濤不僅繼承了父輩的力量,他更加強調父輩的力量是沉默有力的,這樣的精神力量是在時代與歷史的滄桑中沉淀下來的,這樣的力量有著獨特的“東北”風味。中國的作家骨子里缺少不了父親,也缺少不了精神和價值導向,雙雪濤不僅敢于直面時代變革中被侮辱與被傷害的人群,更是在人群中找到了“父親”。
當前,人類生存空間的主要結構由歷史、政治、社會等這些宏大而不具體的概念構成。歷史、政治、社會的創(chuàng)造者是鮮活的,是在其中生存的個人。歷史的不斷更迭,社會的變遷,在語言描述和數(shù)字描述背后,一定隱藏著個人命運的起伏和掙扎。曾經(jīng)被遺忘了的歷史轉折中的下崗工人在雙雪濤的小說中再次被重提。作為事件的見證者和講述者,雙雪濤讓我們重返鐵西區(qū)的艷粉街,在破敗的工廠里感受著下崗工人家庭的困苦與無奈。
雙雪濤的內心始終都有一種執(zhí)念,關于人的自由和人的尊嚴,關于社會中存在的某些現(xiàn)象和問題,他的思考與困惑都一一由小說曲折地呈現(xiàn),而不是提供一個定見。雙雪濤自發(fā)表《聾啞時代》和《平原上的摩西》之后,便成為文壇上被關注的青年作家。他的作品之中頻頻出現(xiàn)的父親、拖拉機廠、鐵西區(qū)和艷粉街等高頻詞匯,成為很多人研究他小說的切入點。雙雪濤從未忘記他兒時的那段歷史,也從未忘記自己的父輩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苦痛。
“80后”的這一代人急需抓住一股精神力量,使他們擺脫平庸的、日常的、空虛的現(xiàn)實生活。雙雪濤身為“80后”作家,他試圖從父輩身上繼承這種沉默有力的精神力量,他需要這種力量支撐自己走過苦難。同時,他也在思考他們這一代人如何擺脫父輩的命運,譜寫屬于“我們”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