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帆 高宇娟
“桃源”是我國意義深遠的意象,其深切關聯著每個時代不同人對理想的社會圖景和人生圖景的建構方向與內涵,既是人類內在本性的渴求,又是人類衡量、批判現實社會的一種特殊文化視角,因而具有長久的藝術魅力,歷經千年而不斷衍生新內容。
當今社會,“桃源”已由文人階層抒發(fā)私情的一個意象載體,變?yōu)槿窠韵蛲墓蚕砦幕庀螅奈膶W想象走向現實生活,依托桃源文化為核心的餐廳、農家樂、旅游度假村、旅游景點等經濟業(yè)態(tài)正在不斷興起。
故本文嘗試梳理“桃源”原型的文化淵源與意象流變,揭示桃源文化的內在機制及核心內容,通過對當代日常生活“桃源熱”現象的呈現形態(tài)進行分析,尋求桃源文化與社會發(fā)展的內在聯系,從而掌握現代人在集體異化下所再現的共群意識與文化想象。
“桃源”原型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建構的“武陵桃源”?!短一ㄔ从洝肥羌o實之作抑或假想之作,學術界莫衷一是。陳寅恪先生曾指出,現實的桃源應在北方的弘農或上洛;其學生唐長孺卻認為桃源故事本是南方的一種傳說;而日本史學家谷川道雄認為桃花源僅是中世紀社會共同體所產生的理想國,并非紀實之作。
紀實也好,假想也罷,二者共同涉及的對《桃花源記》“托寓”之意的研討常成為后世研究的關注點。其中,“桃源”所寄興的遠離戰(zhàn)亂、生活和平的美好夙愿至少是為大眾所認可的。多數學者在論及“桃源”文化內涵時都提到了這一點。其實,這種圓融和諧的理想社會并非陶淵明獨創(chuàng),早在先秦之際,古代先哲們就以一家之言,各自表述了他們所建構的理想社會,如道家的“小國寡民”“建德之世”,儒家“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大同世界”。他們的論述都帶有對蒼茫渺遠的太古之初的追溯,這種“上溯回返”的集體無意識同樣積淀滲透進陶淵明的情感結構中。與之殊異的是,陶淵明筆下的“桃源”更多是對農耕文明下田園生活的詩化:其“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蘭桂齊芳、椿萱并茂,比之老子“老死不相往來”的小國寡民更具人倫溫情;其“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出世隱逸否定了儒家“大同社會”中的君權政治。
陶淵明筆下具象化的“武陵桃源”比先秦哲人抽象化的理想社會更近似人類精神的“原鄉(xiāng)”,是后世“桃源”作品的源頭。后世“桃源”作品中的想象既近似又有差異,充實并發(fā)展了桃源意象的原型意蘊。
其中文學作品中的“桃源”符號顯然更具有豐富的內涵,尤以古代文人作品為甚。筆者認為,古代文學作品中的桃源意象主要向仙鄉(xiāng)化與世俗化兩方面開拓進取。南朝詩人張正見的《神仙篇》、初唐詩人王績的《游仙四首》、中唐詩人權德輿的《桃源篇》等都將“桃源”視為仙境;時至宋代,文人桃源詩作中的仙化意蘊較之前人有所減少,如汪藻的《桃源行》明顯是對宋徽宗迷信仙道的諷刺;而元代文人社群多視桃源為寄興之筆,多蘊含深沉的亡國之思與避世之感,更少仙鄉(xiāng)之意,陸文圭的《題桃源手卷》、張昱的《桃源圖》即是代表。異代文人依托不一樣的時代背景和作者心境在桃源意象中寄托不同的情感。世俗化的作品較之仙鄉(xiāng)化超脫世俗、成仙入佛的幻想更為復雜,有表達文人對園林別業(yè)、自然風光的贊美,有表達對賢君統(tǒng)治下太平之世的渴望,有表達“小隱于野”的隱逸情結……需注意的是,仙鄉(xiāng)化與世俗化只是桃源意象在異代文學作品中指涉意義的流變方向,即桃源意象的仙化與具化,其背后蘊含的情感機制是可以互通的。
基于上述分析,自陶淵明構筑桃源意象后,其便以特殊的魅力進入歷代文人的審美領域,成為歷代文人自我主觀想象與民族集體的共同幻想。大體上說,桃源成了人們對理想家園的一種文化想象,不同文化背景下世代均存在著不同指涉意義的桃源,每當現實世界有所匱缺,人們便會依此召喚、構筑出具有彌補作用的想象層面的桃源。
隨著現代生產力的發(fā)展與科技的進步,人對自身的生命質量有了更高的要求,如海德格爾曾提出:“人,詩意地棲居?!弊鳛槊褡寮w共同幻想圖景的“桃源”也因此由虛入實,漸由一個純粹的文化符號演化為世人追捧的實體景觀,成為一種文化資源。
世界旅游組織定義文化旅游為“人們想了解彼此的生活和思想時所發(fā)生的旅行”[1],即通過某些具體的載體讓游客體驗、感受、鑒賞旅游之地的地方文化,是一種深層次的文化體驗活動。桃源文化作為一種極有價值的文化資源備受重視和青睞。
1.桃源景觀的復制與塑造
“桃源”作為經典意象為人熟知,全國各地景區(qū)以“桃源”自喻自名的,共有十四五處之多[2],如湖南常德市桃源縣的桃花源、重慶市酉陽土家族自治縣大酉洞桃花源、廣東省肇慶市懷集縣橋頭鎮(zhèn)桃源村等。這些自喻自名的“桃源”景區(qū)共同點就是桃源意象的現實化,即根據陶淵明詩文中的記述與描寫塑造桃源景觀。例如,位于陶淵明的家鄉(xiāng)——湖南常德市的桃源縣桃花源被推測為我國最早開發(fā)宣傳的桃源景觀。其主要分為桃花山、桃源山、桃仙嶺、秦人村4個景區(qū),境內古樹參天,花草芬芳,其自然景觀與社會景觀都與《桃花源記》中的記載極為相似。景區(qū)內當地人的生活也大都與世無爭,平淡安寧,符合游客對淵明筆下桃源的想象,因此成為現代人遠離喧囂、放松心情的理想之地。
2.關于“桃源”的大型實景演出
除了復制、塑造桃源意象的物質旅游資源,許多景區(qū)還以非物質旅游資源的形式打造了一場場關于“桃源”的大型實景演出,向游客展示地方風土人情。如常德市桃花源景區(qū)打造的大型溪流漫游實景演出,是全國首個真正意義的全程“河流劇場”。其根據《桃花源記》中的描寫,朔秦溪而上,開啟“桃花源”的尋夢之旅:從“武陵漁人”張網捕魚的勞作,到“農耕畫卷”的豐收景象;從“村舍夜話”的鄉(xiāng)野趣事,到“水上婚禮”的奇特婚俗等。這些場景讓人沉浸其中,潛移默化中受到桃源文化的感染熏陶。
3.桃源式農家樂旅游服務
桃源文化與鄉(xiāng)村旅游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疤以次幕暮诵臑樘以匆饩常聪苫飯@,由村民、村莊和村田‘3村’要素構成?!盵3]故許多鄉(xiāng)間農家樂也紛紛打著“桃源”的名號進行開發(fā)、經營。盡管大多數桃源式農家樂聚集在鄉(xiāng)村,刻意拉遠與城市的距離,意圖讓游客親近自然,但其住宿條件、收費等級、服務方式仍帶有較為明顯的城市化色彩,難以實現親身躬耕、淳樸平等的桃源式文化氛圍。
與桃源式農家樂不同的是,“桃源”式餐廳多分布在城市當中。“暗戀桃花源”餐廳是桃源餐廳的一個典范,其在江浙滬地區(qū)均有分店。暗戀桃花源的創(chuàng)始人周素珍旨在打造一片世外桃源,讓更多充滿壓力的現代人在其中享受寧靜的中式生活。餐廳布置參照《桃花源記》,有假山、流水、桃樹、小舟等擺設,菜品以新派江浙菜為主,精致可人。
“在人類逐漸從工業(yè)社會向后工業(yè)時代社會轉變之際,生活在后現代社會時空環(huán)境下,最基本的心理行為特征就是意象消費方式與意象導向的思維,從實物商品、文化商品到政府消費,其實都是意象的消費,意象已成為當今社會發(fā)展的核心概念之一?!盵4]在當代商品化社會,“桃源”的呈現形式多種多樣,“桃源”已由文學想象走向現實,已由單一的文人墨客領域的文學意象發(fā)展為一種眾生共享的全民性文化。究其原因,即是人們對于桃源意象、桃源文化的審美認同。而人們?yōu)楹握J同這種桃源意象、桃源文化,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
審美意象是創(chuàng)作主體生命體驗與心靈轉化的形象化表現,凝聚著審美主體的精神內涵。論及桃源文化之初始機制,不得不回到桃源文化的濫觴——《桃花源記》。《桃花源記》的敘事線索可概括為“出發(fā)—歷程—返回—迷失—死亡”。第一層寫漁人忽逢桃源,極力描寫桃源田園化的村社結構;第二、三層寫太守、劉子驥追尋桃源不得,乃至于“后遂無問津者”。這種敘事結構實具有深層意義,可視為陶淵明在異化社會中如何回歸自我的一種生命反思,是其追溯生命歷程,叩問精神原鄉(xiāng)的思考。另有研究者指出,《桃花源記》中船、水源、桃花林的審美意象,在情節(jié)化結構與情感性意義上,均具中介、過渡之性質。其均具有由原初生命形態(tài)改變?yōu)榱硪簧螒B(tài)的再生功能,是連通生死的象征物。故整篇《桃花源記》可看作一次完整的生命進程與精神超越,是生命在桃源世界中的凈化、升華。
當代市民百姓談論桃源、體驗桃源,往往集中在“出發(fā)—歷程”這一階段,對“迷失—死亡”階段有所忽視。這一特點在上文論述的當代社會桃源文化之呈現形式中均有顯著體現。這與當今人們“活在當下”的價值取向有密切關聯,人們可能有意逃避、遺忘“迷失—死亡”的環(huán)節(jié);也可能是了悟人生苦難后,對當下的執(zhí)著、珍惜。而兩種心態(tài)的共同點皆為對美好烏托邦的尋覓與構筑。所以,我們可以將這種烏托邦精神看作桃源文化的核心。
人們對一個現實中不存在卻完美無缺的理想社會汲汲追尋。這種完美無缺的圖景,是人批判和考察社會的一種文化視角。用這種圖景衡量社會困難時,不僅對現實社會產生批判,更重要的是,它還指向一種新的理想社會。
金觀濤曾說過:“烏托邦主義的勃興,必須有兩個社會條件,一個是西方學者常說的現實社會的苦難,另一個是民族文化中原有的社會怎樣才算完美的價值?!盵5]
首先,古代文人與當代眾人的苦難不盡相同。上文中,我們指出桃源意象向仙鄉(xiāng)化與世俗化兩方面開拓進取,且越靠近近代,其對世俗的諷刺批判意義越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反映出古代文人對社會苦難的認識愈發(fā)深刻。于古人而言,社會苦難多來自亡國之思、飄零之感,“桃源”因此成為古代文人社群文化想象的集體性記憶空間,是其召喚自我與家園的象征。當代人則較為不同,當代社會較古代社會在物質基礎上更為穩(wěn)定,但現代化進程中催生的物欲泛濫和極端個人主義在21世紀的中國已漸趨嚴重,這是另一種秩序的混亂。凱特伯說過:“烏托邦是個關于秩序、安靜、平靜的夢幻?!盵6]因而人們仍汲汲向往著烏托邦,向往著“桃源”。
隨著工業(yè)化發(fā)展不斷深化,單調機械的工作常使當代人感到厭倦和異化,從而產生消除壓力、遠離工作的欲望。在生理或心理的需求下,人們自發(fā)尋覓集體記憶中的“桃源”。且生產力的發(fā)展、科技的進步、自然桃源風景的真實性與原生態(tài)從物質層面上為“桃源”從想象走向現實提供了可能。
其實,在生活中尋覓自然“桃源”或構筑“桃源”的方式,在古代已初現端倪。我們可以在一些文人居所中看出其對“桃源”的喜愛與向往。這種現象與心理可用“場所精神”來概括,即一個地方不僅是事物的獨特聚集組合,還包括這些事物背后的深度理念,人們透過活動經驗及意義的賦予使得“空間”成為“地方”。司馬光的“獨樂園”、沈括的“夢溪園”等都寄托著主人的隱逸情志,是其為自己構筑的樂園,也可算作寬泛意義上的“桃源”。
這種“自鋤明月種梅花”的躬身實踐在當代社會是極少的。在快節(jié)奏的當今,人們少有時間、精力和金錢來建筑一座寄托個人情志的園林,因此,桃源旅行、桃源式農家樂、桃源餐廳等就成了滿足人們“中隱”愿望的理想消費方式,使人們從現代生活的緊張步伐中獲得暫時的解脫。
其次,關于“民族文化中原有的社會怎樣才算完美的價值”之看法,古今側重點也有所不同。由上文的分析可知,陶淵明筆下的“桃源”延續(xù)了先秦哲人“上溯回返”的無意識。至于當今,人們同樣具有這種集體無意識。故在構筑烏托邦時,陶淵明筆下較為具體的“桃源”成了人們的不二選擇,成了商家復制與創(chuàng)新的根本。當代社會的“桃源”,不再構成一個完整理想社會的藍圖,它更多成為一個人們喜愛的、期盼的、安逸閑適的異域,以區(qū)別于日常平庸瑣碎的空間。例如,一些“桃源”餐廳并不存在于鄉(xiāng)間,而是分散在城市中,以便快速滿足人們擺脫煩悶生活的欲望;一些桃源式農家樂并非讓賓客體驗躬耕隴畝的辛勞或是眾生平等的集體生活,其等級性服務是為了盈利的同時讓游客盡享田園安逸閑適的生活。當“桃源”由文人墨客的領域進入普羅大眾的天下,其政治色彩被削弱,古代精英知識分子對理想社會圖景建構之情懷與責任也漸漸淡去;在物欲泛濫和極端個人主義盛行的當下,心靈秩序的混亂成了急需整治的問題。
古代“桃源”一般只是文人階層抒發(fā)情志的一個意象載體,而當今社會“桃源”已逐步具象化,從想象的社會變?yōu)楝F實的風景,人們更重視其物質意義而輕其精神原鄉(xiāng)的地位。桃源文化機制的核心是人集體無意識中的烏托邦精神,而至于桃源文化具體內涵之理解,古今有所不同,這種差異隱喻了人們生存困境的改變:亡國之思、飄零之感的民族苦難已逐漸遠去,如何使異化下疲憊的心靈歸于整全的秩序才是當代人急需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