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奈斯

(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44)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人們再次將目光聚焦到這位具有多重文化背景的作家身上。研究石黑一雄的處女作《遠山淡影》的學者較少，并且多將目光放在《遠山淡影》中體現(xiàn)的不可靠敘述上，即分析佐知子和萬里子，悅子和景子這對母女是如何一點一點在作者給出的線索下“合二為一”的。而本文的著重點在于分析鞠躬禮這一意向在文中出現(xiàn)的目的和價值，從禮儀文化的視角分析小說的非凡意義。

在石黑一雄的處女作《遠山淡影》中，鞠躬禮作為一個重要意向，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小說中一共出現(xiàn)33次。甚至在小說中某些章節(jié)的某個情節(jié)內(nèi)，鞠躬反復出現(xiàn)。下文中，筆者將首先從鞠躬禮的起源和分類開始，進一步分析。

一、鞠躬禮的起源和分類

鞠躬禮最早起源于我國商代的祭天儀式——鞠祭。鞠祭時，作為祭品的豬牛羊必須保持完整形狀，將其彎曲成圓形，即鞠形，表示出崇敬、謙恭之意思[1]。日本鞠躬最早出現(xiàn)在彌生時代，主要是庶民對身份高的人表現(xiàn)的一種敬意。鞠躬正式作為寒暄禮儀出現(xiàn)在飛鳥、奈良時代，日本人根據(jù)中國禮儀，制定出了符合 自己國情的鞠躬方式。但是經(jīng)過漫長的發(fā)展，鞠躬禮已經(jīng)融于日本社會中，不同于其他國家的握手、親吻臉頰、擁抱、胸前合掌等禮儀，凸顯出日本社會鮮明的特點[2]。

鞠躬禮可以按照度數(shù)和語言、動作的先后順序分類。如果按照角度分類，本文采用日本學者古閑博美的觀點，將鞠躬禮分為四類，即會釈(15度)、敬禮(30度)、最敬禮(45度)和拝禮(90度)[3]。

會釈，指的是15度的鞠躬，主要用于在道路上與熟人或上司打招呼，打招呼雙方不做過多停留?；蛘呤鞘煜さ娜酥g，輕微的問候。

敬禮，指的是30度的鞠躬，主要用于商務往來中的問候，或者日常生活說出你好等問候語時的動作。

最敬禮，指的是45度的鞠躬，主要用于道歉、道謝，婚喪嫁娶等比較莊重的場合。

拝禮，指的是90度的鞠躬，這種禮儀在日常生活中一般用不到，主要用于參拜神社或去寺院祈福等非常莊重的場合。

如果按照鞠躬時語言和動作的先后，可分為兩類，即語先禮后和同時禮。

語先禮后是指先說出自己想要表達的語言，比如感謝、道歉、邀請，然后再鞠躬。這種方式多用于比較正式的商務場合，或者鄭重的道歉、道謝的時候。同時禮是指一邊說自己想要表達的話一邊鞠躬。這種方式多用于日常生活不太正式的場合，現(xiàn)代日本人傾向于一邊說出拜托了之類的寒暄語一邊鞠躬。

二、不同敬意程度鞠躬禮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及含義

針對鞠躬禮度數(shù)問題，由于拝禮(90度的鞠躬)一般不應用于日常生活中，而且在《遠山淡影》中，也沒有提到去寺院祈福、參拜神社之類的場景，所以在這部小說描寫的33次鞠躬中，不存在拝禮(90度鞠躬)，只有前面提到的會釈(15度鞠躬)，敬禮(30度鞠躬)和最敬禮(45度鞠躬)。而且，在31次鞠躬中，按照不同度數(shù)的鞠躬禮出現(xiàn)的頻率來說，敬禮(30度鞠躬)>會釈(15度鞠躬)>最敬禮(45度鞠躬)。

在《遠山談影》中，敬禮出現(xiàn)了22次，這是在小說場景里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鞠躬禮。如文中描述道“‘悅子’，能幫幫我嗎？”“我鞠了鞠躬，‘我自己有些積蓄’?！贝颂幘瞎Y是表達對對方的請求。會釈出現(xiàn)8次，這種15度鞠躬屬于敬意程度比較低的鞠躬禮，一般出現(xiàn)在見面打招呼。最敬禮出現(xiàn)3次?！啊α?，剩菜，’他說，接過去，深深地鞠了一躬?！贝颂帪榫w方先生感謝懷孕的悅子為自己做出的可口的飯菜，鄭重鞠躬表達自己的謝意?！啊畬Σ黄?，我不是要多管閑事。’緒方先生低低地鞠了一躬”這里的鞠躬表示道歉。

鞠躬禮經(jīng)過長時間的發(fā)展，已經(jīng)成為日本民族鮮明的禮儀符號，并且在現(xiàn)代日本社會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服務行業(yè)，日式鞠躬禮已經(jīng)成為日式服務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日常生活中，鞠躬禮也必不可少。如何鞠躬才能給人留下好印象，筆者參考日本學者的研究得出合理結論。

柴田寬等三位日本學者以彎腰角度和彎腰時的靜止時間為變量，以24名大學生和研究生為實驗對象，考察了鞠躬給人的主觀印象。實驗證明，和15度鞠躬相比，45度鞠躬禮給人印象佳，靜止時間平均1秒給人印象最好。但是在不場合，鞠躬靜止時間不同。感謝時鞠躬靜止時間0.5秒最佳，謝罪時鞠躬靜止2秒最佳[4]。

在服務行業(yè)，東京大學的幾位學者以鞠躬時彎腰角度(15°，30°，45°)動作時間(長時間，短時間)和視線(看向地面、看向正面)為變量做實驗。

研究表明，鞠躬時視線看向地面，鞠躬角度大顧客滿意程度較高。鞠躬15度、30度時停留時間長給顧客印象好，鞠躬45度給顧客的印象和停留時間長短無關[5]。

鞠躬不但是一種禮儀，作為日本人獨特的文化符號，是體現(xiàn)了日本人獨特的審美意識?！啊馈巧嬉饬x當中最大、最高、最深的一個意義。除了信仰生活以外，美的生活，就算是最重要的了。”[6]從這個層面來說，鞠躬禮既是一種禮儀，也是一種美的體現(xiàn)。

三、鞠躬禮作為文化符號在文章中的作用

在《遠山淡影》中，不僅多次提到鞠躬禮，還多次提到茶壺、泡茶、倒茶?！爸拔揖妥⒁獾阶糁拥牟鑹?；是用淺色瓷器做的，做工很精細。我手里的茶杯也是同一種精美的材料做的。精美的茶具與破舊的屋子和走廊下方泥濘的土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本瞎Y也承載了美的意識。鞠躬禮要求行使這種禮儀的人在不同場合，對不同的人行使不同度數(shù)的鞠躬禮，這就是一種追求細致、嚴謹?shù)拿赖捏w現(xiàn)。日本人強大的民族凝聚力恐怕不能和這種審美情趣剝離。

在《遠山淡影》不長的十一章中，石黑一雄33次提及鞠躬禮，而且有趣的是，提及悅子和妮基在英國的生活時，鞠躬禮完全不出現(xiàn)。而一旦回憶起佐知子和萬里子在日本的生活時，鞠躬禮就會反復被提及?！盎貞洝弊鳛槲恼碌闹匾黝}之一，筆者認為，石黑一雄作為一位移民作家，其筆下的回憶鐫刻著深深的文化認同。 石黑一雄在接受采訪時說：“雖然我在英國長大，在這里接受教育，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中有一大部分是日本的，因為我由日本父母撫育，我總是通過父母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7]

除了石黑一雄本人，他筆下的景子(即萬里子)和悅子也深受日本文化影響。一對習慣了鞠躬禮的母女在移民英國后，就要習慣握手禮。表面上看僅僅是禮儀的改變，但是其背后的文化沖擊不容忽視。景子在移民英國后，最終選擇自殺。書中這樣描寫：“英國人有一個奇特的想法，覺得我們這個民族天生愛自殺，好像無需多解釋；因為這就是他們報道的全部內(nèi)容：她是個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間里上吊自殺?！边@樣的理解似乎很粗暴，背后深層次的原因是由于英國文化和日本文化的不同產(chǎn)生的誤解。而景子的母親悅子，似乎也不能真正融入英國文化。小說中詳細描寫悅子在日本生活的情景，但是很少筆墨描寫悅子在英國生活的情景。有文章指出景子的死在文化意義上孤立了悅子，使其成為漂泊者。同時認為“她們的移民經(jīng)驗在文化身份的想象與現(xiàn)實際遇的碰撞中注定是前途莫測、愛恨交織的?！盵8]

小說中對人物細節(jié)描寫不多，這與作者本人的認識密不可分?！拔艺J為，在某種程度上，在當今這個世界中寫作，是要把握存在于人們頭腦中的事物。有時要削弱，有時要利用。當然，我認為今天我們不必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家那樣描寫地點和場景?！盵9]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小說中一共出現(xiàn)了30位人物。但是，悅子和佐知子是同一人物，景子和萬里子是同一人物，弗蘭克和謝林漢姆是同一人物，所以書中實際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共27個。作為一部回憶占主線的文章，鞠躬禮這一文化符號的運用讓讀者對當時的日本人有一個清晰的印象，即使不去描寫出場人物的面貌，讀者看到鞠躬就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起日本民族和日本人。筆者認為，這也是石黑一雄對日本文化的認同以及想要達到的一種寫作效果。

縱觀石黑一雄的整部小說，并沒有某個人物讓其細膩地刻畫面部表情，只是通過人物的動作和其他人的放映描繪人的性格。而且，縱觀整部作品，“不可靠敘述”給讀者的閱讀增加快感，在讀者不能知道人物面貌的情況下，會產(chǎn)生探知心理，有學者稱為“雙重解碼”(double-coding)[10]，并在讀者閱讀的時候，不自覺地被日本文化所吸引，產(chǎn)生閱讀快感。

注：文中的小說原文引用均來自張曉意翻譯、石黑一雄著的《遠山淡影》(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2017年10月再版)。